钱穆:义庄制度下的江南望族
2016-11-24邓晓燕
邓晓燕
钱穆:义庄制度下的江南望族
邓晓燕
在苏州北面与无锡东南之郊的水网相接处,有一处被清代诗人杜汉阶赞“绝妙烟波万叠图”的湖泊,叫做“鹅湖”,亦叫“鹅肫荡”。鹅肫荡东接望虞河,西通太湖,可谓水路通便,环境秀美。在荡南边的口子上,存有一处古镇,名曰荡口。因其为苏锡之郊的重要商埠,商业发达,故素有“小苏州”“银荡口”之美称。闻名海内外的史学大家钱穆,就是在这个悠悠古镇上度过年少时光的。
一、钱穆的幼年生活
耄耋之年的钱穆先生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回想起自己幼年在家乡荡口的点滴往事,提及家乡荡口的义庄对其学习和生活方面的支持。其情深切切,对义庄中族人的资助和果育学校中老师的关爱念念难忘。他对自己幼年丧父之后在怀海义庄领取钱粮抚恤勉强度日的生活如是写道:
及先父之丧,亲族吊者群集,始悉我家之艰困,力主孤寡生活,当依例领取怀海义庄之抚恤。先母泣不允,曰:“先夫在日,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与诸伯叔父为义庄涉讼。稍可赎歉疚于万一者,自问存心无一毫私图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吃义庄抚恤米,何颜面见先夫于地下?”诸亲族争言:“二相生平绝不怀私图,不惟亲族群知之,即路人不相识者,亦皆知。义庄抚养孤寡,乃符合列祖列宗遗意。且五世同堂一门,孤寡受抚恤者何限。二嫂独不受,此诸家怀念往昔,何以自安?”先母不获已,召先兄与余立面前,泣曰:“汝兄弟闻所言否?幸能立志早谋自立。”先兄及余皆俯首泣不止。
《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书影
与此同时,天资聪颖的钱穆,十岁进新式小学——为无锡荡口镇果育学校,遇到了钱伯圭、华倩朔、华山、顾子重、华紫翔等良师。钱穆先生对果育学校如是描绘:
果育学校乃假华氏一祠堂屋,有一大厅,四壁楹柱,皆遍悬联语。右边侧房为乐在斋,诸师长退课皆聚于此。乐在斋北左侧开一门,通大厅之后轩,广长舒适。朝北长窗落地,窗外杂莳花木,有假山,有小池,俨然一小园,幽茜怡人。轩左向南为大厅之左侧房,顾师卧室在焉。校中诸师皆住镇上,独顾师由县城中来,乃宿校中。每日下午四时课毕,诸师皆散,顾师一人在后轩,一长方桌,酒一瓶,花生熏鱼等数小碟,手书一卷,随酌随阅。诸同学喜自乐在斋进后轩,围师座,有所请益。师不拒。
钱穆所描绘的这所果育学校,就是在华氏义庄最先的义塾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
二、江南义庄制度
义庄是传统宗法社会中,在血缘和地缘关系基础上,由宗族中的士绅、商人或力田起家的庶民地主捐置田产和庄屋,以达敬宗、收族、保族之目的,并得到国家认可和支持的一种封建宗族赈恤组织。而开义庄之先河的,乃北宋范仲淹。北宋仁宗皇佑二年,范仲淹在吴县用做官俸禄“买负郭常捻之田千亩,号曰义田,以养济群族”。从此,建义庄之举遍及全国,而“自明以来,代有仿行之者,而江以南尤盛”。江南地区的义庄从北宋到明朝得到了一定的发展,而到了清代,义庄制度发展到了最鼎盛的时期。据统计,“从康熙时期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苏、松、长三府出现的大大小小的义庄计200多个。”真是无愧于邹鹤鸣“人文渊薮之地,士兴于学,民兴于业,义田义塾之社,比比皆是”的描述。
钱穆在《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中如此回忆家乡的义庄:
七房桥阖族,有义庄三所。怀海义庄最先最大,乃由老大房五世同堂祖先所创立。特建一庄屋,在七房之最东偏。族中大集会必在此。而五世同堂一宅后最贫,特多孤儿寡妇,老死者无以葬,幼小者无以教,婚嫁之赀无所从出,有欲出外就业,亦乏赀遣。而庄产须由富三房轮管,五世同堂不得过问。先父自以一贫苦孤儿出身,特痛悯同宅中孤儿寡妇。念祖宗置此义庄,本为子孙救灾恤贫。今庄业日起,而庄主日落,理当开放,务为拯恤。以此意商之富三房中经管人,不获同情。屡商不洽。先父志不获申,乃投诉于无锡县署。义庄经管人则联合三富房抗诉……
这段文字中所提及的“怀海义庄”为钱氏族人所开办,高举“救灾周济,恤孤矜寡”的宗旨。钱穆及其兄弟、子侄等数人都是因家贫而接受过义庄的资助。
要说怀海义庄在物质上给予族人以一定的抚恤和支持,那么华氏义庄则更注重教育这种精神方面的培养。华氏义庄的历史始于明代,据《华氏宗谱》记载,早在1415年左右,华贞固次子仲谆勤于务农致富后,建桥筑堤,减租惠佃,广行善举,“又割上田数百亩置义仓赈荒”,这是华氏义庄的肇始。到明代中叶,翰林学士华察,辞官归里,将家中良田的一半(5000亩)分给贫困佃户,并焚契废租,永不收回;并首倡设立义田,以解决族内鳏寡孤独及其他贫困人家的生活救助和子弟求学难题。与此同时,华察的族弟、刑部侍郎华云也因不满严嵩擅政而辞官回乡,他凭借经商致富的父亲华麟祥奠定的经济基础,在菰川庄捐田1000多亩,在无锡南门外建立了义庄。到了清朝,江南地区掀起了设立义庄的高潮,据《光绪无锡金匮县志》记载,这一时期无锡义庄的总数达到47个。在这股热潮中,无锡大族华氏当然不甘落后。据《无锡荡口镇义庄田情况调查》统计,“后裔三桂支进思于乾隆十年(1745年),在自己拥有的2200亩收租田中,捐出1340亩,划分为1、赡族义田1000亩。2、恤佃田120亩。3、施衣埋柩田50亩。4、塾本义田120亩。5、会课田50亩。进思子公弼又捐50亩,并集族内祭田如孝祭约1000亩,大祭约1000亩,惠祭200亩,本族祭田300亩”,此即华氏老义庄。光绪年间,华氏族人华芬远又开设华芬义庄,即华氏新义庄。华芬义庄加设怀芬书屋,有学田200多亩。钱若干存典生息,专门供“给贞固支无力读书及艰于应试者”,曰“以之赡族与劝学”[[]]。而后华芬远之子华耕乐扩大书屋规模,改“怀芬书屋”为“耕余书塾”,兼收镇上外族子女免费入读。到了光绪三十一年,华鸿模以耕余书塾原址为基础,创办私立果育两等学堂,名噪一时。当时学生入果育求学,无需缴纳学费,享受免费住宿,成绩拔尖者还能领取奖学金。除此之外,考入高一级学校的学生,可凭录取通知书去新义庄领取学杂费。[[]]
而为了顺应清末废科举、兴学堂的潮流,华氏义庄的教育也开始走上转型的道路,采取扩大招生范围、更新教学内容、改旧学制为新学制等举措,可谓与时俱进。
三、从义庄制度窥江南望族
江南的义庄林立,而义庄(尤其是义学)的兴盛,与江南望族对教育的重视是分不开的。在教育还不广泛普及的年代,义庄承担了一部分家族式教育的责任,对族中子弟进行学问和伦理教育,已达到“兴学育才”的目的,推动整个家族更蓬勃以及更长远的发展,以达到让望族更“旺”的目的。
“所谓望族,清代吴江人薛凤昌归纳为‘一世其官,二世其科,三世其学’,常州人洪亮吉总结为‘或以功德显,或以文章显,或以孝友称’”[[]]从明朝初年到清朝道光年间,江南的社会大环境较为安定,故棉纺织业、手工业都得到了大幅度的发展,有很多商贾之家资本的积累也达到一定高度。再加上江南地区宗法纲常的氛围浓厚、与明清之际科举制度的兴盛,决定了当时德高之族、科第之家等望族的大批量产生。
钱穆的家乡荡口,除了钱氏家族外,还有一鼎鼎有名的望族——华氏家族,即华氏义庄的属主。高攀龙有云:“吾邑惟华氏最大,他族不得望矣。自赵宋来,古墓之存,子孙能世守者,惟华氏;世有素封,科第相望不绝者,惟华氏;碟谱明,子孙析局他君邑,皆知多根蒂者,惟华氏;其族多敦宗盟,重祭祀,有古式家风。”《华氏宗谱》中,翰林学士华察也曾予评说:“我华氏之望于锡也,自孝子始;望于隆亭也,自三一(华原泉)始;望于荡口也,自贞固始。”从明代至今,华氏家族出了颇多志士能人,如“华太师”华察,首创铜活字印刷的华燧,大藏画家华夏,善古琴、精琵琶的华秋萍,近代数学大师华蘅芳与华世芳兄弟,“养蜂大王”、民族实业家华绎之,著名漫画家华君武等等……这些能人志士的成就大抵是离不开华氏家族对于教育的高度重视的。
苏南义庄对家族教育的重视,究其根本,有两大原因:一是“学而优则仕”和“经世致用”思想的普及度和认同度的不断提升;二是为了对族人伦理道德的约束和规范。义庄的存在也有两大价值:一是用米粮和金钱在物质上资助和延续族人;二则是通过义庄、义学的教育功能在精神上给予族人一定的支持,最基本的是让其懂得君臣之礼、尊卑有序的社会伦理规范,而更进一步的则是让其成为能让整个家族地位提高、为族争光的人才、大官。正如王鸣盛在《王氏宗祠碑记》中所言:“义庄之设,合族之贫者日给以米,赡其身焉,俾无饥而止耳。然而立国以养人才为本,教家何独不然?今合族子弟而教之,他日有发名成业,起为卿大夫者,俾族得所庇庥,则无义庄而有义庄也。”
江南的望族,如无锡华氏、无锡钱氏、常熟席氏、苏州陆氏等都纷纷建义庄,办义塾,体现出的是一个大家族对于族中子弟甚至是远近乡邻的人文关照情怀。因此,由江南望族发起的义庄制度,既承担着对一整个家族生命的延续责任,也承载着一个家族对后生成材的殷切希望,同时造就了江南地区浓厚的人文氛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