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林卷子》·往事

蒋　晖

《园林卷子》·往事

蒋晖

明清以来，苏州为东南雄郡，人文渊薮，园林主人大多仰慕风雅，结交文士，文字之外也留下相当数量的图像，如文徵明为拙政园一再绘图，纸上留真。这些传世名墨也是珍贵的园林旧档：庭园布局、家具陈设、人物服饰、建筑、器物、花木……古人在园林绘图中留下了大量的信息。

大案前，古书纸色如玉，园林画卷徐徐展开：

弇山园，是从故纸里重新长出的石头。三座仙山，象征着超脱与不能释怀。王世贞的寂寞，留在古籍善本库房的尘埃里。

狮子林，最早讲述的就是禅意与旷达。画禅寺，讲述了画与禅，园林与禅，我们与禅。

不断轮回、重生，拙政园、留园、沧浪亭、艺圃……有着让人敬畏的生命力，她们在苍穹之下安静地抵挡住了时间之水的浸润，太湖石更白了，而松的姿态，愈加矫矫不群：

黄丕烈在悬桥书室里校勘着旧书，书案是嘉兴项元汴天籁阁的旧物。云山缭绕在大理石上，当年堆满名贵宋画的这张桌子如今还是堆满宋版书。黄丕烈往往在书斋一待就是大半天。老朋友周锡瓒闯进来，看见他戴着眼镜认真批校的样子，一把夺走手上的《江南春词》钞本。门外的小园此刻蝉鸣不已。夏天，苏州小巷里的园居生活，就是这样的。

最近几年，我去网师园比较多，抬头仰望着高堂白墙上六幅大理石屏，颇有遗憾：两幅“莘农”款的挂屏，有螺钿大漆装饰，上面山水壮阔，淡淡的，近百字的跋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而另外“白露横江”“春山晴翠”等四幅石画，也依稀只看得清有“平江品石叟”“秋舫”的款字。

“秋舫”大概是曹秋舫。他的爱石，我曾在清人的笔记里读到过，只是不知道他还有这个“品石叟”的自号。

园林里的秘密，太多。

比如徐家。在阊门，徐家绝对是甲第连云的大户人家，富贵二字全占了。正德年间，有徐朴者，号寻乐，善书法，谙音律，贾业而士行，擅长贸易经营，家声大振，奠定徐家财富的基础。二子徐焴、徐燿，再传至徐履祥。徐履祥是嘉靖辛丑进士，出仕尚宝卿。徐尚宝开始，徐家完成了从富到贵的嬗变，富甲三吴。徐尚宝在朝为官，与湖州礼部尚书董份家联姻。

《沧浪亭图》局部

徐泰时出生在嘉靖十九年（1540），“生而颖异，白皙如好妇人，有子房之誉”。他的父亲徐履祥古石公，在泰时十七岁时去世，徐泰时肩负起一家重任，这位徐家三公子遵母命完婚，迎娶董家三小姐。

董三小姐这年芳龄十五。

结婚后，徐泰时“秉持家务，精练如老成人”。家族的田产纠纷之务，他“不烦牙筹，一览洞彻”。年纪虽轻，徐泰时对人情世故洞察娴熟。在操办父亲丧事的时候，他目光如炬，发现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形迹可疑，似乎苗头不对。几句话一盘问，果然，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位奴仆，身份低微却冒充缙绅。徐泰时当场揭穿并予以痛斥。身边的家人都看到了这位少爷的本事。家族田产店铺买卖动辄万千，徐泰时心头雪亮，看起来神闲气定，对账目往来了然于心，下人们崇拜地看着三少指挥安排，心里都明白，这位三少不好糊弄呢。

支撑家业还只是第一步，光耀门楣需要他在科举上进一步取得成绩。徐泰时守丧期满，除服，补博士弟子员，一袭青衿成为秀才。嘉靖四十三年，参加甲子科应天乡试，取中举人。这时距离他成为秀才不过两年时间。后几次参加进士考试，皆落第，这时传来的讥笑声，在他听来格外刺耳。他不愿意“独守一经老牖下”，大丈夫应该“拾取青紫，竖建勋业”。徐三公子家境富裕，起居奢华，诱惑很多，但为了考取进士，猎取更高的社会地位，徐泰时“摒弃声伎，发愤读书”，甚至“引锥自刺”，“发奋陈箧，得典谟训诰之文，于子史百家之籍”下足苦功。如此发奋一年后，万历八年（1580），徐泰时考取进士功名。

这年的主考官申时行，与梁溪孙公“得其卷，共奇之，遂置上第”。这一科进士里有大名鼎鼎的顾宪成，还有董嗣成。

万历十一年十二月，慈宁宫发生火灾，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徐泰时以工部主事参与慈宁宫的重建。

万历十五年的夏天。皇帝视察工地，看见一个六品小官，也不坐轿子，烈日炎炎下也不张伞盖，官袍都被汗水浸湿了，忙碌地指挥匠人运料施工。皇帝是在大殿屏中张望的，对这个卖力的官员留下了深刻印象，“此何官？”左右禀告皇帝，此人徐泰时。

徐泰时不久加衔为光禄寺少卿。“相土宜，定高下，鸠工役，量经费，聚财用，裁冗滥”。

万历十六年九月，万历带着后妃前往视察陵寝，大工基本告成，皇帝还记得徐泰时，“赐麟服以彰宠异，进秩太仆寺少卿，仍掌部事。皇帝赏赐他的那一刻，“同舍郎已有目摄之者矣”。多年后，徐泰时总结道，“生平慷慨任事。直往不疑，所病才太高而不能敛其锷”。尚书大人看着徐泰时滔滔不绝，大人大量，笑一笑。好好好。他的女婿范允临称，之前，“某给事以商事居间者，弗听，心憾公，乃嗾令弹射，多所谣诼”。

万历十七年岁末，此时的定陵，甚至尚没有最后完工。《明神宗实录》“万历十七年十二月辛巳”条：

江西道御史荆州俊，劾管工部营缮司事太仆寺少卿徐泰时，受贿匿商阻挠木税。工部覆：寿宫缺少鹰平等木，差官抗关采买各商，于正木之外每有余木，正木兼给水脚，余木止给价值，故本部向来正备兼收至私商，各木若遇急用，亦间收买，但应抽税，不得幸免也。近通州一带奸商匿税数多，御史加意振刷，泰时辄为批发，虽无庇商之私，难免徇情之罪。旨令泰时回籍听勘。

《明实录》所载“回籍听勘”，故徐泰时不属于“挂冠”，内心苦闷，对人倾诉说，当年“人谓我老孝廉而我已进贤冠，人皆谓我青氊而我幸已得金紫，人生如驹过膝耳吾何不乐哉”！

他开始建设自己的园林。

拖地长裙，粉黛簇拥，徐家的家班倡导苏城的昆曲时尚，丝竹萦绕着花木，两个娈童面目姣好，善《鹆舞》，唱《子夜歌》，不离左右。上元佳节，东园观灯。其时红梅绽放，官绅闲情，坐在水竹之畔，古松亭下，仙鹤唳鸣清越，梅花一枝横斜。到春天，东园牡丹是苏州一绝。

徐泰时子嗣艰难，徐家偌大的产业托付何人：

（徐泰时）独以暮龄艰嗣，高禖之祷不神，乃益置姬媵，翼其宜子，而董宜人复善佐之。（范允临《明太仆寺少卿舆浦徐公暨元配董宜人行状》）

徐家买了许多看起来“宜子孙”“会生养”的妙龄女子，最后，一个来自扬州的童姓姑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这根徐家独苗就是徐溶徐清之。

董宜人没有看见这个孩子的出生，婴孩诞生之前四十天，她去世了。七个月后，万历二十六年（1598）三月，五十九岁的徐泰时也去世了。剩下一个严重的问题：托孤。

女婿范允临抱着襁褓里七个月大的婴儿，承担起徐家的重任。这位张岱眼中长得极其丑陋的男人，其实出身名门望族，父亲也是进士官僚，但范允临少年失怙，从小就寄养在徐家长大。入赘徐家，妻子徐媛是才女，写诗工书，夫妻感情很好。范允临三年前成进士，做的官，也是工部主事，他认真履行了对岳丈的承诺，徐溶长大后科举成名，入朝为官。

在范允临的《输廖馆集》中，有一篇奇文，是写给他一手带大的小舅子的书札。徐溶闹绝食三日了，范允临大惊，问了原因才知道，他要娶一个叫廉生的妓女为妾。

范允临文章里说，我听说此事后仰面大笑，喷饭满案，头上的乌纱帽几乎都掉下来，然后就痛哭了。弟弟你以往口口声声说“以耿介绝俗自负，生平羞言纨绮”，一谈论起狎妓的事情，往往怒不可遏的样子，你今天是怎么了？

洋洋数千言苦口相劝，文中甚至不惜以自杀相逼。

徐溶四十岁生日那天，满堂贵客，车马喧腾，范允临登门，目睹此景，感慨万千：徐家偌大家业的维护，多少艰辛，自己这位外姓女婿，总算不负所托。可惜，徐公子最后在晚明政局中身陷魏忠贤阉党名册，这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