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台词的演员
2016-11-24顾志聘
顾志聘
没有台词的演员
顾志聘
张安菊
一起针
“我叫张安菊,出生于1961年11月,1979年考入苏州刺绣研究所。79年后的毕业生不是统派去单位,而是自己找工作,当时大家一听研究所,觉得灵的,感觉女孩子做做刺绣蛮好的,所以去试试看。”
张老师从最初讲起,当时去参加考试的人非常多,她是陪一个小姐妹去的,她很喜欢刺绣,说一起去看看,就考,然后就录取了。“我去研究所之前不会刺绣,在家连针线都没拿过的,顶多钉钮扣什么的。”张老师说。
与张老师同一届考入刺绣研究所的高红生于1961年3月,当问及选择研究所的原因时,她说:“当初考研究所,我外婆说,女孩子去刺绣研究所没什么工伤事故,环境好。当时考试的时候,我们考了素描、刺绣和文化知识。我去研究所之前也是从来没有接触过刺绣,什么都不懂的。”
1979年,第一次拿起绣针的张安菊和高红也许还不明白这一举动的意义,她们这一拿就是37年。
高老师三年学徒的时候就跟着老师绣花鸟,当时带培训班的是吴晓老师,就专门教花鸟,高老师毕业后也就继续做花鸟这一块。
高红老师1982年进入刺绣研究所的花鸟工场,正式开始苏绣创作。“我一般是做大型的,几个人一起合作,屏风那种,都是双面绣的。大家要配合着做,不能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要整体统一。以前是以传统的为主,现在呢就是根据画稿,刺绣受到人审美的变化影响,要紧跟时代,不是说传统的鲜艳光泽就一定好,要接近画稿,要有层次感,有主题,不是纯粹从刺绣的角度考虑。”
相比高红老师,张安菊老师的经历要别样一些。张老师在三年学徒期满后,开始专业学习双面绣,之后进入鱼工场,“刚进研究所的时候大家水平没有好坏的,都一样,后来在我们录取的人中再挑出了20个人成立了另一个班,有一个老师开始教我们双面绣,绣花鸟。学了两年多,然后就按擅长的东西分一个专业方向,我当时分到了鱼那一个方向,绣过鲤鱼和金鱼还有其他的,做了一两年后,我师从沈寿的传人——牟志红,从那时起算是正式开始学习苏绣文化,跟着师傅做人物,比如古代仕女。”
1986年,张安菊老师被选入刺绣研究所里的细绣针法研究室,跟着牟志红老师潜心研究各种题材的古代仕女绣作。
高红
二传承
“做刺绣,要先上绷子,然后有人专门沿着棱角线钩稿,把钩稿钉在绷子上,再由画家把底稿钩在绷子上,再配线,一个颜色有很多色阶,最后才是开始绣。刚进刺绣研究所的时候我们都专门培训过,画图,色彩,钩绷子,都是基本功。”
高红老师说起刺绣工艺的熟稔程度,仿佛在描述相识已久的老朋友,她补充说:“刺绣只能用自然光,灯光下刺绣作品的色彩就不一样了。我们都不开灯的,所以最好是天好,天不好我们就只能挑不关键、不需要添颜色的地方绣。现在雾霾,到了四点钟天色暗了,就只能先搁一搁。夏天白天长,我们就晚点下班,自己调整。”
刺绣是一项孤独的艺术,往往一整天里只有你一个人面对一幅画稿,任窗外景色变化,有时入了迷,再抬头的时候已近黄昏,万家炊烟袅袅升起,端详今日绣的方寸之地,收拾针线起身回家。外物的变化,时代的变迁,好像没有在她们身上留下印记。
“改革开放的时候,外面的诱惑比较大,很多人都自己做老板了,可以自己去开工作室,或者自己寻求合作的伙伴,不自己做刺绣了,而去做生意了。我没有受经济的诱惑,扔掉自己的行当,仍旧耐得住寂寞,在绷子上研究这些年数。上个世纪末有一阶段经济不太景气,不少人都改行,要么就是改专业,我也改过专业。2001年的时候,我根据单位里的安排,根据市场的需要,我开始专门做古典山水。”张安菊老师在2001年改行从未接触过的山水画,没有老师教导,全凭一腔热爱,自己一点点悉心钻研。
“其实我们刺绣研究所的人经历都差不多,因为从没有跳过槽,也没有转过弯,一直都是默默无闻地在做刺绣。改革开放几乎对我们没有影响,就是在不断地完善自己,现在趋势是怎么样的,我就慢慢地适应过来,升华传统的东西。有新的题材,就自己研究些新的针法,怎么穿插进去画面感比较好,这些就没有老师教了,都靠自己想,要有点天赋和悟性。有时候做做会觉得枯燥,做不下去了,就要自己调整。”
高红老师看着自己的绷子,表情淡然,也许是身边有无数人都默默坚持,不变初心,让她觉得孤独并没能影响这一群苏绣人的热爱。
三扬弃
“我现在绣的一幅是新品种,属于创新的,有开拓性的,按照画家的原稿来刺绣,这是我们刺绣行业中的最高境界,原稿最是难做。‘一画一绣’是我们公司尝试的主题,就是你的刺绣作品要敢于放在原画旁边,很有挑战性。”张老师说起现在的工作,有一点小兴奋,张安菊和高红老师都在刺绣研究所工作到退休,后被孚艺苏绣公司聘请,“我觉得这里对于我一生的刺绣生涯来说,是一个更高的平台,也是我们研究刺绣的一种追求。”
据了解,孚艺苏绣主推收藏级刺绣作品,均采用画家原画作本,花费更多时间和人力,力求达到刺绣作品放在原画旁可以假乱真的效果。“我个人觉得我们是成功了的。”高红老师说。
“从我捏针线的三十六年里,感觉我们现在的刺绣比上一辈的漂亮。”张安菊老师解释说,传统的苏绣,有“平、光、齐、匀、和、顺、细、密”八字特点,随着一代代的传承和发展,绣品有了一些演变。“以前还局限于题材,小猫金鱼啊,即使是古画也有局限性。现在我们做的一个是继承传统做古画,像唐寅、文徵明的,还有一个是发扬我们苏州当代画家,山水、人物、静物啊,题材很广,做出来的绣品档次也提高了。”
但凡提及传统工艺,总绕不开古典和现代的取舍,书画如是,刺绣亦如是。“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未免笼统,张安菊和高红老师有更具体的想法。“我现在一边是自己研究苏绣文化,一边是传承苏绣记忆,带着大家一起做。我指导十几个学生,在生产中教他们怎么做,逐步把他们的水平提高上来,目前为止,不少人已经做得很好了,技艺水平提高得也很快。在这里环境和条件都比较好,我本身也是出于对刺绣的热爱,不仅自己要会做,还要把经验传下去,然后让学生再发挥在各种各样的作品上面。我们行业里说起来是‘一辈子为他人做嫁衣’,作品的产权是老板的,作品也都卖掉了,但技艺和经验成果是自己的,现在沉淀下来有用处,我把经验教给大家,刺绣仍旧能够传下去,这些是最开心的。”
张安菊和高红老师深知传统手工艺的传承必要性,将自己作为苏绣记忆的一部分,倾囊相授,古典精华和现代新创融为一体,千百年来,苏绣也正是这样,一代代历久弥新。
“现在外面也有机器做出来的作品,但如果要做到我们这个档次的作品,那机器肯定是代替不了的。我们把人家做烂了的题材再捡起来重新做,对于热爱刺绣的人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平台,既能发挥自己的专长,也有比较多的时间自己静心研究创新。在苏州刺绣研究所,像我们这样真正喜欢刺绣的人是蛮多的,说穿了我们在研究所那个平台上就是没有台词的演员,不需要我们有台词,专心做就好。像我们这样的有好多人,都默默无闻,喜欢刺绣,只要做好自己的作品,别的外面的世界跟我们无关,名利啊什么东西啊无所谓。”
专门为刺绣立著成书的尚且不多,遑论刺绣人。今日将两位苏绣老师的采访整理一番落字于白纸之上,“没有台词的演员”有了一次发声的机会,讲述了一些属于她们那一代人的记忆。苏绣的历史绵长,各代才人辈出,珍品千逾。然而无名刺绣者千千万,在某种程度上,她们才是苏绣一路走来的根基,是融入绣品里的千丝万缕。
每位刺绣人手中都有一支绣花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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