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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数据时代的深处

2016-11-23爱德华门德尔松EdwardMendelson

国外社会科学前沿 2016年11期

爱德华·门德尔松(Edward Mendelson)

刘晓雨/译

在数据时代的深处

爱德华·门德尔松(Edward Mendelson)

刘晓雨/译

选自美国《纽约书评》杂志 2016年7月23日

《跟时间赛跑:在数字资本主义年代的生活加速》

朱迪·瓦克曼 著

芝加哥大学出版社,215页,24.00美元

《暴露:数字时代的欲望与抵制》

贝尔纳德·哈尔考特 著

哈佛大学出版社,364页,35.00美元

《魔力和损失:互联网是一种艺术》

弗吉尼亚·赫弗南 著

西蒙&舒斯特,263页,26.00美元

《不断更新,保持不变:习惯性新媒体》

温迪 著

麻省理工出版社,264页,32.00美元

《心情与流动:航行于数字社交网络的情绪空间》

理查德·科因 著

麻省理工出版社,378页,35.00美元

《技术和平:互联网如何解放我们或封锁我们》

利普·霍华德 著

耶鲁大学出版社,320页,28.00美元

我们无法决定自己能否从大量的交流中获益。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雅各的房间》(Jacob’s Room)

随着每一次技术革命,对于人的本质的理解都会发生变化,区分内在精神世界和外在客观世界的心理疆界也会改变。这些在情感和意识方面的变化从未与科技领域的变化完全同步,而且当今数字世界的许多方面在个人电脑和智能手机诞生之前就早已成形。但是数字革命突然使每个人的生活更快地产生了更大规模的变化。伊丽莎白·爱森斯坦(Elizabeth Eisenstein)在她极富野心的历史研究著作《印刷机引发变革:早期近代欧洲的传播与文化变革》(The Printing Press as an Agent of Change)中论述过一个观点,即印刷机是引发16世纪早期文化大变革的原因。这个观点可能有些言过其实,但是这本书指出了新的交流方式能够通过多种方法让已经存在的缓慢改变升级为变革的宏大潮流。

在《人类变化的本质》(In The Changing Nature of Man)中,荷兰的精神病专家J. H. 范·登伯格(J.H. van den Berg)把从蒙田到弗洛伊德共4个世纪的西方生活描绘为一场向内探索的漫长旅行。思考和行为的内涵变得越来越重要,而许多外在行为却被解读为根植于每个人遥远童年的内在的神经官能症的外在症状,因此一只雪茄所代表的含义超过了其本身。在半个世纪后的20世纪末期,也就是数字时代刚刚开始的时候,这些变化改变了方向,生活变得越来越公开、开放、外向、即时、暴露。

弗吉尼亚·伍尔夫讲过一个严肃的笑话。她说:“人们的性格改变于1910年12月左右。”这个笑话早说了一百年,人们的性格其实大约改变于2010年12月。那时候,似乎每人都开始使用智能手机。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次,不仅是在家中或工作环境这样的固定地点,每个人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都能被找到和打扰。在此之前,在一天的日常生活中,人们至少在某个时刻可以期待独身一人,不被瞩目和侵扰,没有来自公众和承担社会角色的压力。这个时代早已结束。

最近,许多探索类或益智类的书籍都试图解读数据时代人们的内心世界。一些书分析了普通人被监视的程度是前所未有的;一些书则分析了人们,特别是年轻人,共同选择在社交媒体暴露个人生活是前所未有的;还有一些书探索了在社交媒体上主动暴露或被动观察到的心情和情绪,或是赞扬网络像一个审美价值与商业价值结合的宏大奇景,甚至可以被称为令人敬畏的精神圣地,或是谴责官僚控制的突然扩张和加速。

这些书都有一个共同的明确主题,那就是这个新近的公共世界。在这个世界中,每个人的最新生活状态都是可以追索或可供展示的。还有一个略微隐晦的主题,即广泛的、渗透性的、转瞬即逝的自我感。在以往的体验中,情感和情绪只局限于自身、亲密关系或不变的有形实体,威廉·詹姆斯(William James)称之为“物质我”,现在却转移到了手机、数据“云端”或那些变形的群体评价。

现在这些嘈杂不堪、引人分神的乱语……

——弗吉尼亚·伍尔夫《评论》(Reviewing)

智能手机会带来急需回应的消息、提醒和通知,如果信息未曾到达,也会引发焦虑。人们的时间感发生了变化,那些本可以稍后关注的事情,比如明天的邮件,全都聚集到了此时此刻。在托马斯·品钦(Thomas Pynchon)的《万有引力之虹》(Gravity’s Rainbow)一书中,一个名叫库尔特·蒙多根(Kurt Mondaugen)的工程师阐释了人类存在的一条法则:“个人密度……与时间带宽成正比。”他解释道,“时间带宽”是一个人此时、当下的宽度……你越沉溺于过往或未来,你的带宽越大,你的人格面具也就越牢固。而你的现在感越窄,你也就越脆弱。

蒙多根法则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理解了生活中不可量化的道德层面和可量化的生理层面同样受到必要性的支配,而用维特根斯坦关于道德的话来说,必要性就“如同逻辑一样,是世界的一个条件”。只有降低自己,让自己变得更脆弱,你才能更少地沉迷于过去和未来。

朱迪·瓦克曼 (Judy Wajcman)在《跟时间赛跑》(Pressed for Time)一书提出“在数字资本主义年代的生活加速”是早前技术变化的延伸,并非一个崭新的概念。“时间失序”已经给不同的社会群体带来了不同的压力,而数字侵扰的文化更是给被打扰者(下属、孩子)和打扰者(管理者、父母)带来了不同的压力,令双方都不快,就如同黑格尔所说的主仆之间的相互限制。

瓦克曼对于平辈之交的关系更为乐观一点:在社交网络的共享平台上相遇之后,年轻人使用私信服务打开私下交流的渠道;他们浏览对方的网上资料并快速判断,随后开始进一步地网上接触,不受工作和娱乐的干扰。但是有些方面瓦克曼还是过于简化了,比如,在最后时刻用智能手机更改晚餐约会的好处 “使时间调度更为便利”。正如蒙多根法则预言的那样(用品钦的话来说),通过减弱一个人对于未来的承诺,甚至只是微小承诺,相同的灵活性就会缩小“时间带宽”和“个人密度”。

电脑和智能手机给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数字时代另一种工艺的特质:在游戏中,玩家时时保持警惕的状态,来及时应对不可预知的突然入侵,避免虚拟角色的死亡。人们也能因此获益:报告称,与其他人相比,那些从小玩电子游戏的司机能够更快地应对突发危险,更容易脱险存活。

但丁一直拥有我们同代人一般的视野,他描绘过中立者的圈子。中立者既不作恶也不行善,他们只在黄蜂和野蜂的蜇咬中从众地追随着地狱上层的一面旗帜。今天的中立者在那些嗡嗡响的恼人通知中追随自己举在眼前的一块屏幕。在流行文化中,世界末日的僵尸题材在设定于不久的将来的恐怖片中备受喜爱的幻想主题。因为在现实中早已初露征兆:不死人蹒跚穿过街道,各自茫然地盯着一块屏幕。

现在我能如何前进,我说,没有自我,没有重量,没有视觉,穿过一片失重的世界……

——弗吉尼亚·伍尔夫《海浪》(The Waves)

数字革命最令人警醒的社会效应就是,智能手机的每一位用户都以不同程度的顺从忍受着持续被监控的状态。贝尔纳德·哈尔考特(Bernard Harcourt)的《暴露》(Exposed)十分发人深省,该书调查了间谍机构和私人公司对于隐私权的侵害,而网民们不断更新个人信息正加剧了这种侵害。“我们今天被监视到的,”他写道,“却没有我们自愿曝光的那么多,很多人喜欢这么做,但是还有一些人对这种境遇犹疑不决。”根据中世纪观念中国王的二体性——天赋王权和自然身体,哈尔考特提出了“自由民主公民的二体:现在永恒的数字自我会随着每一次点击和敲击铭刻在虚拟云端,而似乎我们凡俗的类比自我则会如同宝丽来即时快照一般渐渐褪色。”(这种观点似乎精准地描述了大众的共同情感,却高估了数据不朽的可能性,事实上基于网络的宏大社区及其全部历史在一次点击之后就能被清扫一空。)

哈尔考特大量引用福柯(Michel Foucault)在《规训与惩罚》(Discipline and Punish)中关于“阐述型社会”的观点。福柯分析了杰里米·边沁(Jeremy Bentham)假设的19世纪的圆形监狱,在监狱中全知全能的狱卒监视着无知又不甘的囚徒。与此不同的是,在发布推特和推送Instagram构成的阐述型社会中,每一个人都可以窥探其他人,而每个人又鲜有例外地想要被窥探。一种新型的名人单纯凭借持续的自我曝光就可以获得众人的羡慕和惊叹。对于哈尔考特来说最糟糕的是,今天的消费者对于审查和控制所展现的的顺从曾经一度是掌控在政府手中的,现在却被公司获得,也不知是好还是坏。所有的苹果软件都需要通过苹果商店获得,所以它可以屏蔽专门展示诸如无人机轰炸这样的政治敏感内容的软件。“苹果公司似乎已经接管了国家的审查职能,尽管它的唯一动机就是利益。”

哈尔考特的书面世之后,苹果公司与政府产生了冲突。美国联邦调查局试图让苹果公司破解一个恐怖分子的手机,苹果却坚持了一个受到众人钦佩的立场,即不提供任何手段来侵犯任何人的隐私。然而苹果公司自己却以便捷和利益之名,设计软件通过信息、广告、提醒和通知来侵犯用户的隐私,并记录和售卖用户讲给手机内置“数字助理”的一切信息。学者和精英们可以在苹果公司允许的范围内减少被侵扰的情况,意志力强大的人可以关闭手机,但是其他人选择被动接受打扰和窃听,苹果公司就借此保持盈利额的不断增长。

哈尔考特还描绘了一种新型的心理,即通过暴露虚拟自我寻求认可和名气的满足感,却从未找到。这种心理的存在是为了被观察;它的持续存在就需要所谓的“状态”的不断更新,通过在脸谱网(Facebook)发言和在Instagram发图展现自己,然而“有良心和有道德的自我”的存在则需要被自己或他人提醒才能察觉。哈尔考特显然没有期待这种提醒有多大效用,他绝望地总结道:“正是我们的欲望和热情穿上硬如钢铁的数字外壳,奴役我们,暴露我们,诱捕我们。”

《暴露》从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角度解读网络。而弗吉尼亚·赫弗南(Virginia Heffernan)的《魔力和损失》(Magic and Loss)则从一个美学角度来解读:“互联网是人类文明的杰作。”其所具有的魔力最受赫弗南推崇:“互联网把物质世界的密集的物理经验……转变为无摩擦、无重力的幻想抽象概念。”她已经开始爱上MP3格式的数字化音频文件,因为“被解码的声音冰冷地藐视着音乐的物质现实”,而且在一个虚拟现实的耳机里的浸入式世界“全然不像现实”。

爱丽丝与红皇后;约翰·坦尼尔(John Tenniel)根据路易斯·卡罗尔(Lewis Carroll)的《爱丽丝镜中奇遇记》(Through the Looking-Glass, 1872)所作插画

哈尔考特的著作是对统治绝望的对抗,而赫弗南却是有关顺从的狂喜表达,《魔力和损失》把她的故事同互联网的故事结合在一起,她逃离了“我们最神圣的阶级价值”,从一个《大西洋月刊》和《纽约客》担任旧的守护者监管文学边界的世界,进入了一个充满乐趣和即时性的无阶级世界。在这里,智能手机使用通用的非文字语言上传视频,而一切事物都“充满纯粹的乐趣而值得观看”。

最初,在探索互联网世界的时候,她是抵触离开这个有血有肉的作家和电影人想关于人们的生活“讲述伟大的故事” 的现实世界,而进入一个人们解体为虚拟产物的世界。她说:“我还没准备好放弃故事的理想,选择系统的理想。”电脑理论家古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在《数字化生存》(Being Digital)中曾呼吁人们(引用赫弗南的话)“接受我们作为信息单位而不是物质原子的身份”,而且现在她的抵抗情绪正在被一种机器摧毁:“这就是iPod的魔力:它改造我,让我变得数据化。”她引用阿奎那(Aquinas)的话“与他者分享自己的本质”来解释自己与机器的融合。

在书的开篇她写道,生活在一个愉快变化的互联网虚拟世界,“我们需要……放弃我们的旧审美,考虑采用一种新审美和相关的道德”。但是在结尾处,她越来越意识到当通过铜线电话至少涉及一点内在精神生活的二人密谈编成阅后即焚和Instagram自拍而非自我的视觉拟象,自己究竟放弃了什么。她的最后一章出奇动人,从一个独特的视角重述了自己的人生履历,通过各种方式寻求宗教意义,先是皈依犹太教然后回归主教制主义,以及转向在教室和推特上遇到过的学术权威。

她在最后一段想象“神秘又疯狂的互联网” 如同流星雨般抛洒“一种奇异恩典”。但是效果不能只是美学意义上的:“在你不相信的时候,它早已奏效。”在倒数第二段,透过这种美学即时性的恩典,她写道互联网能够“唤起悲伤”:这一种深刻的情感是我们通过对本该当作慰藉的声音和身体的疏远为数据化付出的巨大代价。

她总结称,数字连接“是虚幻的……我们都比以往更加孤独”。而通过“一个神秘莫测无痛无感的神明般的媒介”,我们可知死亡本身“比以往更可怕”。但是这些恐惧并非数字时代的特例,也不是互联网的产物。他们折磨每一个曾试图生活在这个强烈的美学图景中的人——就像在贝尔纳德·哈尔考特所说的数字拟像的阐述型社会中那样,存在是为了观察和被观察——而不是在一个“有良心有道德的自我”争论不休的社群。

当我知道有人相信一个观点的时候,这个观点肯定收益颇丰;它获得了确认和证实。

——诺瓦利斯(Novalis)“普通草图”理论

群体能够消解孤独,即使是陌生人的群体,个人会融合成非个人的集体力量。人们与他人保持的保护性距离——他们的个人空间——一般会因为文化和个性不同而有所变化,然而这种距离却会在拥挤的未分化群体中彻底消失。埃利亚斯·卡内蒂(Elias Canetti)在《群体和权力》(Crowds and Power)中写道,最古老的群体形式是为杀人而组成的“诱捕群体”,今天以自拍来自娱又为政治候选人的谋杀幻想而欢呼雀跃的群体就是一种变体。

温迪( Wendy Hui Kyong Chun)在《不断更新,保持不变》(Updating to Remain the Same)中,采用了与卡内蒂不同的说法,描绘了习惯于创造和寻求对于自己和他人状态的时时更新是怎样催生了相似的群体:“通过习惯,个人行为把众人的身体凝聚成了相连的怪兽”。在她看来,互联网是个危机四伏的世界,需要提防最新的邮件病毒,例如难以追捕的的乌干达军阀仅仅因为观看一个YouTube上的火爆视频就被找到了。危机催生变化;然而一个人不断更新脸谱网的主页却只能重复使用熟悉的习惯语法,最终所有矛盾都保持不变。“活着就要更新”:一个人必须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而不断更新。因此温迪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习惯性新媒体”。宏大的互联网所带来的无力感可以通过加入群体而得到缓解——直到群体遵从规律重组变形,再加入一个新的群体。就像红皇后对爱丽丝所说的,“你必须全力奔跑,才能原地不动。”

虽然温迪不及瓦克曼透彻,却和她一样描绘了一个时间带宽窄小并且个人密度脆弱的线上世界(引用品钦的说法)。她睿智地讲解了线上“好友”的持续性幻想,人们幻想一个所期待的社区可以通过习惯的力量汇聚成一个虚拟群体,其中心是“持续不断地明确清晰却又空洞无误,既是单数又是复数的你”。

理查德·科因在《心情与流动》(Mood and Mobility)用散文般的优美语言描绘了比温迪新潮社会学家般的笔触下的怪物更细致、更个性、也更具回应性的网络世界。但是同温迪一样,科因也相信这样一个痛苦的真相:机器改变了最深刻的人生体验;“充斥着设备和技术的空间确实影响着心情变化”,通过“改变心情的娱乐”可以“煽动人们去行动,去对抗,去革命,或引发存在主义晕眩……或习惯性”。

温迪探索了互联网更趋向于不变而非革新的一系列原因。一个书中未曾提到的深层原因就是受到阅读屏幕与阅读纸张的不同的研究的启发。同其他试图量化个人经历的研究一样,出版研究的结果既不连贯又值得质疑,但是至少有一篇报道貌似合理可信地提出,阅读纸张时更可能追寻叙述和论证的脉络,而阅读屏幕时更可能搜寻关键词。这就是赫弗南所说的“故事”的旧理想与“系统”的新理想的差异的变体。

阅读——虽然我怀疑这些研究能否给出明确定义——可能会产生强化读者已有联想的作用。因此当一个读者在屏幕上看到“移民”或“流产”可能会产生强烈的感觉,却不会有潜在的与他人不同的想法,而通过阅读纸张上的相同论述则可能会达到这种效果。这种效果也默默影响了最近的政治生活——比如,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的推特就引发了大众的愤怒情绪——这一点大家都注意到了。愤怒可以供养自己并产生更强烈的愤怒;观点会越来越两极分化;个人选民聚集成诱捕群体;虚拟的敌意突变为实体。

在《过滤泡沫》(The Filter Bubble)中,伊莱·帕里泽(Eli Pariser)把这种缩窄效果归功于为谷歌、亚马逊、苹果及其他的搜索结果所使用的技术,或者对于你“也可能感兴趣”的书籍和音乐的推荐,通过将你的历史搜索信息与其他通过算法与你关联的人的搜索信息进行匹配和确认。左翼用户或右翼用户通过屏幕链接引向与他们持有相同观点的书籍和网站。帕里泽的观点虽然饱受争议,却基本不容置疑,而相对的缩窄效果不仅会源自于公司的阴谋诡计,也可能源自网上阅读的新习惯。

数字世界为每一个人提供了曾经不可想象的海量信息,也把曾经的个人知识和个人判断传播到网络和群体中去。早在数字时代以前,这种变化就已经开始了;单个作者的餐厅指南——根据作者的个人偏好写就——就是个生动的小例子。这类指南已经被查格(Zagats)首创的印刷成书或线上阅读的众包指南所取代。作为内容的裁决者,维基百科凭借“共识”,而非哥伦比亚百科全书那样的所谓的专业编辑委员会。维基百科不断互相纠正的方法在数学和科学领域行之有效,在历史和文学方面则效果不佳,因为在这些领域有时共识也是错误的。传奇人物的风流韵事或是英雄故事,比如W. B.叶芝(W.B. Yeats)和欧内斯特·海明威(Ernest Hemingway)就不可能被删除,因为大家都爱这种熟悉的编造故事。

不断扩大的“物联网”让智能手机用户可以在几百英里外遥控家中的供暖系统。据我所知,这些设备对用户产生的心理效应再次引发了压力,就如同那些时时要求下属服从的管理者感受到的一样:想要更大程度地控制那些遥不可及的事物,就会产生更严重的焦虑,这一切本不用担心。也许菲利普· 霍华德(Philip Howard)在《技术和平》(Pax Technica)中的预测将会得到印证,即新设备网络将所有事物的信息提供给集中式数据库,会“带来一种全球政治稳定的特殊状态,揭露大科技公司和政府之间的协定,并引入新的世界秩序”。他还预测道,在新秩序中,赢家将是那些“能够通过物联网中聚集的大数据说明真理,并通过社交媒体传播真理” 的人,而失败者将是那些“因大数据暴露谎言” 的人。

但是,这种观点的持有者需要有一种乌托邦式的信仰,相信每一个被公司和政府塑造生活的人,每一个被“连接的怪兽”塑造生活的人,都拥有理性自主的判断。政府和技术公司的道德目的是这些语言忽略了的核心问题,而这本书总结的秘诀(“每月做一件事来提升你的科技头脑”)对于重要的价值问题帮助并不大。

我歌唱身体的电流。

——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草叶集》(Leaves of Grass)

每一个人都是在被自己的文化塑形的充满情色期待和幻想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互联网从根本上改变了这种环境,因此那些在20世纪90年代之前经历青春期的人,与之后的人自然有不同的情色预期。以前青少年的性幻想基本上是私密的,而在新的环境中,每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可公开获得可随意侮辱或丢弃的女性图片,以及展示拥有虚假质地和形态的身体的尺度不一的情色影片。

每一种文化对性都有特殊的扭曲方式,而数字时代的扭曲则与(引用J. H.. 范·登伯格《人类变化的本质》中的说法)“19世纪的性混乱”是镜像对立的。许多维多利亚时期的中产阶级男士无力与中产阶级妇女建立性关系或存在障碍,因为他们总把性欲与那些社会底层人联系在一起,并理想化自己为同一阶级的“纯粹”女性。而当维多利亚时期的中产阶级女士的正常的性欲似乎与文化产生巨大冲突的时候,她们则表现得懦弱无力,因为文化让她们深信这些欲望是低级可耻的。

今天,据报告称,男青年在与女性建立关系中再次遇到了困难,因为这些女性与那些伴随他们长大的动人图片完全不同。中年评论家则抱怨说,女青年比30年前感情脆弱得多;但是这种观点忽略了新的情色环境导致的心理压力,同在19世纪一样,正常性欲现在又与视其为低级可耻的文化产生了内在冲突。对很多普通观众来说,麦莉·赛勒斯(Miley Cyrus)或碧昂丝(Beyoncé)充满挑逗意味的情色音乐视频中所谓的“赋权”效应似乎与上一代的“自尊”活动一样是种壮胆的幻象。人们的心理并没有更脆弱;相反,心理所受的压力在很多方面自一个多世纪以来变得更加严重也更加尖锐了。

同数字世界的其他方面一样,新的性环境既带来了好处又导致了损失。今天,几乎没有人需要为任何欲望而深感羞耻,而过去的人却会因此被永久孤立。为每种仇恨提供了共享社区的公共世界,也有史以来第一次为每一种爱提供了一个共享的同情社区。在社交媒体和通讯中,新开放的公共领域也为私人亲密关系开通了新的途径。

与此同时,身体学会寻求自身的新扩展。苹果、三星等公司预见到在“智能手表”或腕带系统中使用传感器来记录穿戴者的生理数据能为企业带来巨大利润。软件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昨晚的睡眠质量,用可靠的客观量化数据来补充你的主观意识,不知不觉中将你的日常身体感官外包,不同于每年验血那样的方式。没有人可以明确知道这些程序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我们体内的灵魂,或者生命……总是说着与他人相反的话。

——弗吉尼亚·伍尔夫《普通读者》(The Common Reader)

每一次的技术变化似乎都会威胁到自身完整性,却也会提供加强完整性的新方法。柏拉图对书写行为提出过警告——正如约翰尼斯·特里特米乌斯(Johannes Trithemius)在15世纪曾对印刷提出过警告——认为书写会把内在灵魂的记忆和知识转变为单纯的外在标志。然而,通过书写和印刷留存的文字却揭示了曾经难以企及的心理深处,产生了关于道德和智力生活的新理解,开创了个人选择的新自由。自古滕堡两个世纪之后,伦勃朗画了一幅《读书的老妪》,她的脸被手中圣经所闪耀的光芒照亮。如果将这书换成屏幕,这幅有象征意义的图画现在也精准地表现了现实。但是在21世纪,与伦勃朗生活的17世纪一样,照亮我们的光芒取决于我们阅读的内容及阅读的方式。

原文标题:In the Depths of the Digital 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