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宅里,回眸繁华落幕
2016-11-22邬丽雅
邬丽雅
大宅里的村名是有点霸气的。这当然只是我个人的感觉,没有任何科学性可言。不过,就是这样一个个人的感觉,迫使我一直想去看看大宅里。大宅里在江阴祝塘镇,既然“大”为何我走来走去就看不见呢?它到底大到如何的程度?
2012年的深秋,天,很有点凉意,我在老友中林先生和伟星先生的陪同下寻访了大宅里。
真正的“大宅里”应该叫“梧塍”,或者说,大宅里的前身,就是梧塍,当然梧塍现在肯定已经看不见了,现在我们看见的是微缩版梧塍。中林兄一边走,一边指点着隐约可见的或埋在地里露出一点端倪,或砌在墙头里犹抱琵琶,或盖在桥面下张头探脑的梧塍当年的遗风残韵。我在方圆约三平方公里、8个村民小组、大都徐姓的“小梧塍”里穿行,听着祝塘活词典式的中林兄的介绍,一个古今相接的梧塍——大宅里慢慢浮出水面……
一
如果原版大宅里的梧塍现在还活着的话,相信你还是看不见,因为它太大,有点《道德经》所说的“大象无形”的意思。这当然是有点夸张,但简单点说,从梧塍走到江阴城,大路两边的土地、山水、河塘,基本都属梧塍徐氏,那些就足够你成为睁眼瞎了。
徐姓是中国最早的姓氏之一,其渊源可以追溯到4200多年前的黄帝第十世裔孙若木。从古徐国至今,数千年的发展使得徐姓成为中国当今第十一大姓,近2000万人口。在徐姓人口大省的江西,徐姓位列全省第十大姓,是北徐最重要的一支。由东汉高士徐稚衍生的“南州徐氏”更是占据了当今世界徐姓人口的一半左右。徐姓家谱是以特殊形式记载徐姓宗族发展的史书,在中国传统社会血族习俗中扮演着一个重要的角色,是徐姓血脉的谱系。
现存的《梧塍徐氏宗谱》,保存了明、清两代多次重修的主要内容,共52册59卷。明代杰出的旅行家、地理学家徐霞客便出于江阴梧塍徐氏。赖于《江阴梧塍徐氏宗谱》的保存,人们对正史失载的徐霞客本人以及其先世和后代的情况才有所了解。
据《梧塍徐氏宗谱》记载,江阴梧塍徐氏是东汉末年徐稚的后裔,徐稚为江西南昌郡人,号称“南州高士”。一世祖徐锢在北宋末年曾任开封府尹,在金兵南侵、宋室南渡之际,带了大批“中原文献”,匆匆南下,随南宋小朝廷播迁于杭州。四世祖徐守诚南宋宁宗庆元间,曾任吴县尉,举家迁到苏州。此后“诸子姓散居荆侯、云间、琴川”,即在宜兴、松江、常熟一带落脚。到了元代,徐守诚之子徐千十一,始迁至江阴县西顺令梧塍里居住,所以五世祖徐千十一实际上是江阴梧塍徐氏的始祖。九世祖徐麒曾以布衣应诏明廷,出使西蜀,招抚羌人。后辞官荣归故里,广置田产,成为拥有近十万亩土地、藏有数千卷书籍的富豪大家、文献巨室。再经过十世(徐)景南景州景高、十一世徐颐、徐泰,十二世徐元献、十三世徐经等的开荒占有、廉价购买、巧取豪夺、接受公地等形式,占有的土地已经不计其数,仅长房徐治一家的账本上就显示有粮田三百七十七顷九十三亩二分八厘,官山十亩,民山五顷三十三亩七分四厘八毫,潍地八十六亩八分四厘七毫,草场三十二亩,鱼池大小六只。
徐家的田地有多少,这里有一个徐经与唐伯虎的故事,很有趣味。徐经与苏州唐伯虎等人是好友,徐经在弘治八年中举后曾到苏州与唐伯虎等相聚游玩,品酒吟诗。唐伯虎问徐经:你们徐氏家里到底有多少田地啊?徐经一时答不上来,说,具体的说不好,反正收租的账本一本本垒起来有一丈多高。这让看惯苏州巨富的唐伯虎也不免咋舌。徐经说,从家里一直走到江阴城,大路两旁的地都是我家的,但是,就是有一块地不属于我。唐伯虎说,你也说得太夸张了点吧!徐经笑着说,不信,你什么时候来梧塍好了,我和你一起骑马去看看我家的田地。家祖心远公(徐麒)生前为让自己家的田地连成一片,想了好多办法,想买下绮山北麓那块三亩六分王家的地,还请了县衙的师爷出马,用双倍的价钱,想从田主王大成手里买下,可那个王大成是头倔驴,死活不肯出让,还说,他家曾高祖生前有过嘱咐,这地是他一锄一锄开垦出来的,死了埋在里头,保佑子孙代代平安。
心远公是仁义之人,也没有再强买土地。不过,心远公也有小算盘,说,王家现在不卖,说不定往后还送到我门上呢。为什么呢?你想,那块小田夹在我家大田里,旁边只有一个小池塘,他耕作、灌溉方便吗?谁知,转眼就是大旱之年,徐家的大片粮田遭灾,而那三亩六分却依然丰收。你说奇也不奇。
唐伯虎说,奇也不奇,大田要大水灌溉,旱灾没水,小田只要小水灌溉,小池塘里还可以将就。
说得也是。徐经说,不过把那片地买下来,不仅仅是心远公的心愿,几乎是徐家每代人的心愿。
唐伯虎说,拿下来,有办法啊?
徐经说,是有办法,但我们徐家也怕担着不仁不义的坏名声啊。
唐伯虎一甩袖子,哈哈一笑。不知他在动什么弯弯绕的脑筋。
过了一阵,唐寅来到梧塍。在徐经家小住,他们吟诗作画,品茗饮酒。一日,徐经和管家徐禄带着唐伯虎往江阴城方向走去,顺便兑现上回说的话,让他看看那一块始终买不下的地。到绮山附近,唐伯虎说累了,不想去城里了,就在绮山歇息。他们登上风景旖旎的绮山,俯首山下的田地山庄,好一派江南秋景。正是刚刚秋收不久,唯有那三亩六分不是他们家的地里种着做肥料的紫云英。碧绿的嫩苗凸显出那块田地弯弯曲曲的图形,呵呵,简直就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展翅凤凰啊。唐伯虎立马说,回家回家,回梧塍。唐伯虎个性即风即雨,徐经是习惯的,他知道,特别在他作画时,唐伯虎常常会疯疯癫癫。他说回家,听他的,回家!
回到家,唐伯虎把自己关在徐经的藏书楼——“万卷楼”里,一直到日暮,徐经去看他,他已经睡着了,但桌面上,却是一幅意境深远情韵绵邈的江南水乡图,图中,那只碧绿的凤凰振翅欲飞。徐经仿佛听到了凤凰和鸣的声音,他捧着那幅图直奔母亲薛氏房间,大声说:母亲,凤凰田飞到我家来啦。薛氏低头一看,自禁赞叹:啊?真好,真好啊!
二
江南巨富的徐家,必定不会仅仅满足田地和银两上的富足。经济有了基础,自然会寻求政治的庇护和支撑。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政治经济学的历史。当然,我也从来不信世界上别的国家,能把政治和经济分家,但是在中国,它们的关系是异乎寻常的紧密,几乎是不可分割的连体婴儿。可是,不知为什么,徐家的官运一直很糟糕。
九世祖徐麒,那年在明朝百废待兴,急需用人之际,经乡里推荐,以一个年方二十且没有功名的布衣,奉诏出使巴蜀,去招抚羌人归顺。徐麒出发时,七十岁的宋濂为其作诗送行,宋濂在梧塍当过教师,徐麒是他的学生。宋濂的诗文对学生竭尽了褒奖之词。徐麒呢,也真的不负朝廷厚望,出色完成使命。但到论功行赏的时候,徐麒却突然以家有亲人、家事千头万绪为由,三次上书辞官。刚刚踏上良好的仕途开端,正是二十出头为官的大好时光,就坚决辞官,实在是令人费解。后人揣测,宋濂受胡惟庸案牵连,谪居四川,客死他乡。莫不是徐麒聪明过人,未卜先知,知道老师的今日就是自己的明日,所以辞官?但那只是一个揣测而已。不过徐麒的辞官,在官场确实引起不小的震动。不管怎样,他请辞成功了,朱元璋赐给他一品朝服,他荣归了故里。徐麒的中途离场,迷离而蹊跷,为后世留下许多的猜测和遐想。
十一世祖徐颐,以优秀的书法入选中书科,三年后升为中书舍人,中书舍人在明代官阶只有七品,并且没有什么实权。不管怎样,人家总算是到了中央某部门工作了。但这个形同鸡肋的官职,不久就带来了官场上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说这是徐家用钱买通了宦官王振得来的。理由是徐颐连个举人都不是,他是怎么到的中央?各种各样的因素,让徐颐有点受不了,还是辞官走人吧。徐颐的辞官,当时有两种说法,一说“居无何,得疾,予告归”。这是出自李东阳的墓志铭。一说“不久,徐以党人罪归”。这是出自王琦的《寓圃杂记》。关于党人之说,指的是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土木堡之变”。宦官王振长期专权,并与蒙古瓦剌部族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瓦剌部族得寸进尺,致使事态不可收拾。最后,王振又挟持英宗亲征。战争以明军惨败告终。英宗被俘,50万军队被击溃,从征的100多名文臣武将几乎全部战死沙场。消息传到北京,百官在殿廷上号啕大哭。后来,皇太后忍住眼泪,命令英宗的弟弟成王朱祁钰监国。都御使陈鉴等面奏成王,历数王振之罪,要求即正典刑灭其家族。成王朱祁钰下令杀死王振的侄子王山,并族诛王振之党,把死党马顺的头颅割下来示众,王振家族不分老少一律处斩,并籍没全部家产。当然王振也没有好下场,在战场上就给英宗的护卫砸死了。这样,结合着徐家“贿赂王振”进中书科的传闻,似乎徐颐应该呆不住了。但是,“贿赂王振”的真伪如何,大概已经变成了历史悬案。
十一世徐泰,是徐颐同父异母的弟弟。他是徐氏传人中最先过了举人关的。水平不错,运道照理也不错。景泰七年,徐泰参加南京乡试,阅卷官刘俨读过徐泰的试卷,感到耳目一新,眼前一亮。感到所有考生没人可以超越他,于是让他成为乡试第一。这照理是件好事啊。谁知横生枝节的事情来了:在北京内阁工作的一位官员,自己儿子正好也参加乡试,但成绩平平,没有录取。没录取倒好,却又展开自由想象,他首先就怀疑那个江南豪富的徐泰,他的第一名是不是花钱买来的?职务之便,他直接就向明景帝上了奏疏,提出对南京乡试的疑窦。
明景帝倒是兼听则明,说南京乡试前五名的,重新考一考吧。徐泰心有诗书气自宏,复试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好在这次又得了第一名。这不就等于是“钦赐解元”了?这回闲舌碎嘴总没话可说了吧!同时复试的还有一个叫吴启,也是江阴人,江阴人算出足了风头。举人的头衔算是有了,但接下来的路途似乎不顺畅,在礼部通过的考试,拆卷后又有嫌疑,不录用。再后来,礼部选拔精通诗书法律的人为御史,徐泰考试又遭嫌疑,又给除名。总算钦赐解元给了他一个台阶,朝廷还是让他当了湖北的一个县令。但是,如果没有那么多的嫌疑,徐泰该是怎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历史人物呢?
十二世元献的命运更加多舛。元献天生聪颖,自小就博闻强记反应灵敏。十来岁就能和韵作诗,徐家来往儒生无不为其敏而好学啧啧称道。徐颐对其家教甚严,把徐家一代代的遗憾都用期待的目光托付给了徐元献稚嫩的肩膀。元献也不负期望,熟读诗书,下笔有神。成化六年,南京乡试,徐元献被考官评了第三名。第二年,元献赴北京礼部会试,没料想,这个乡试第三名的考生,在北京竟然名落孙山。回到梧塍,郁闷的元献就投入到了下次大考的准备中。谁知道文曲星没有下凡,阎罗王倒向他招手了。29岁,元献带着无限的遗憾撒手人寰,他的一生就努力做了一件事——考试,结果连小命都搭上了。
徐元献一死,丢下一儿子徐经只有十一岁。父亲徐颐忍受不住白发送黑发的打击,第二年也驾鹤西去。是年,徐经十二岁。一代代人为了科举殒命,照理徐家是不是该反思一下了?但在那个男权时代,该反思的人现时还太年幼,到了成年呢,他又神使鬼差地进入科举怪圈。不仅进入,似乎肩头还扛着比上辈更重的责任。
有着家学渊源的徐经一头扎进了自己的家庭图书馆——卷帙浩繁的藏书楼“万卷楼”。家中一切事务有两位女能人执掌,一位是他精明的母亲薛氏,一位是他能干的妻子杨氏。他可以专心苦读。弘治八年,徐经二十三岁,赴南京乡试,中了第四十一名举人。徐经的名声鹊起,一时誉满乡里。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尤与苏州唐寅感情最深,成为了莫逆之交。1499年,两人结伴同船同赴北京会试。
江南豪富的徐经和才情横溢却玩世不恭的唐寅,进出京师,不是新闻也受瞩目。三场考试结束,流言蜚语像蝴蝶扇动着翅膀,不知从哪里就噗咙噗咙飞出来了。说徐经贿赂了主考官的家童,事先得到了试题。不仅有流言,朝廷还来真的。给事中华昶弹劾主考官程敏政鬻题。此时还没发榜,孝宗皇帝敕令程敏政停止阅卷,由大学士李东阳与其他考官复审。结果,徐、唐二人不在录取名单之中。社会舆论一片哗然。朝廷又令锦衣卫审讯,结果审来审去,没个名堂。只查出,徐经拜见程敏政时送过一点见面礼。但朝廷永远是只对不错的,最后,各打五十大板,徐、唐二人削除仕籍,黜至县衙当小吏;程敏政罢官还家;华昶言事不实,调任南太仆主簿。
徐经回到梧塍,闭门不出,谢绝一切客人,作《贲感集》以明志。
1505年,孝宗驾崩。对科举仍抱有幻想的徐经,认为这是个时机,希望新天子能正本清源让他重返仕途。第二年,徐经假借游历,北上京师,打探虚实。因为科举场上多年的折耗,加上旅途劳顿,经年抑郁,徐经倒下了,倒在北京永福禅寺,一病不起,客死京师,年仅三十五岁。
徐经之死,成为梧塍徐氏兴衰成败的转折点,时下,徐经已育三子:徐治、徐洽、徐沾。杨氏夫人虽然靠着她的精明能干,死死撑着这个家,但大势已去,绝不是一个女流之辈可以力挽狂澜的。徐氏家族分家已是必然。长子留下,次子去了华士,三子去了马镇。这样,梧塍就改名为大儿子的“大宅里”。盛极一时的梧塍徐氏,曲终人散了。
徐氏一门,世世代代科举的遭遇,应该说是封建社会众多谋仕求官者的一个缩影,站在历史长河遥望徐家,不禁让人生出许多念想:这有田有地,有金有银,有吃有喝的,干嘛一定非得不顾性命去获取那劳什子的功名呢?人,大部分是给时代牵着鼻子走的,改变时代的人物,都是几百几千年才能出一个,就是你我,不都是被潮流裹挟来裹挟去的砂子吗?如果后代子孙来评判我们该怎样活法,那只是一派胡言!要说,吸取教训,可能只有一人有资格发言,那就是徐氏十七世传人——徐霞客了。这位伟大的地理学家、旅行家和探险家,真正走出了祖辈生活怪圈,在完全没有政府资助的情况下,先后游历了江苏、安徽、浙江、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福建、江西、湖北、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等十六个省。东到浙江的普陀山,西到云南的腾冲,南到广西南宁一带,北至河北蓟县的盘山,足迹遍及大半个中国,留下洋洋几十万言的《徐霞客游记》,为后世考察地理,研究文化留下极其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更可贵的是,在三十多年的旅行考察中,他主要是靠徒步跋涉,连骑马乘船都很少。他寻访的地方,多是荒凉的穷乡僻壤,或是人迹罕见的边疆地区。他不避风雨,不怕虎狼,与长风为伍,与云雾为伴,以野果充饥,以清泉解渴,出生入死,尝尽了旅途的艰辛。徐霞客,独辟蹊径走出了一条与前辈迥异的道路,青杖芒鞋踩动了华夏,也踩动了世界,是徐氏血脉的一座高耸的丰碑!
三
徐家虽然仕途坎坷,但在人文化育上对地方贡献不小。
“万卷楼”其实就是当年的文化沙龙。尤其那个唐伯虎,与徐经往来密切。徐霞客儿子李寄曾经在他的《天香阁随笔》中记载唐伯虎在梧塍做客的往事:徐经曾经请求唐伯虎为万卷楼四扇屏画仕女,唐伯虎一画就画了上百个仕女。徐经万分珍惜,把它作为万卷楼的镇楼之宝。当时徐家正在衰落,但是还要撑着面子。一次,徐家为求东林党人缪昌期一篇墓志铭,竟然答应了以屏风为润笔费的要求,屏风从此出离徐家。而当缪昌期入狱被处死,崇祯帝即位平反昭雪时,儿子缪太白为求常熟钱谦益为其父写墓志铭,屏风又被钱索要了去,从此仕女图便人间蒸发,不知所终了。但是不管怎样,撇去了金钱和欲望,仕女图毕竟以文化的形式滋养过一批人。在徐经的荐引下,唐伯虎又结识了明代著名收藏家朱承爵,留下了《啸旨后序》等作品。直到上世纪50年代,祝塘镇上还常常看得见一位白发须眉的苏州文物收购商,在那里摆摊,他说,祝塘会有好东西,碰碰运气看。
另一个文化巨人是施耐庵。施耐庵在文学史上说道他时,人们总是仰头朝上看着他。但是在大宅里,人们说到施耐庵,就如说到自己已故的家人。徐家三十八世孙,徐金龙,一边在菜地里拔草,一边跟我们唠嗑儿,他说,徐家官运不济,就怪施耐庵那老头儿。我说,为什么?老徐说,就是他嘛,一定要我们家开凿门前的护村河,“门前开条玉带河,朝里做官还要大。”结果把龙脉给挖断了。你不知道啊,那时挖土的时候,今天挖,明天长,始终挖不下去啊,后来施耐庵说,把铁耙骑在土上,看它还长不长?结果,一个晚上,龙死了,满河是血啊。
我们哑然失笑。这个关于龙脉的故事,怎么全国人民编得都一个样呢?只要旅游的朋友,估计都会听到这样雷同的故事。
但是,施耐庵那时确实是徐家的一分子,这是有案可稽的。他是徐直请来的老师。施耐庵白天教书,晚上写作,《水浒传》——原名《江湖奇侠传》的一部分,就在大宅里写成的,著名的“武松打虎”,实际上是武阿二喝醉酒后,在徐家后阳岗上打黄狗的事件触发的。那时,徐直十分敬重博学多才的施耐庵,大小疑问皆要请教先生。一日施耐庵在散步,徐直与施耐庵邂逅,徐直说起清明扫墓常常遇雨,总是弄得狼狈不堪的事。说让我死后,先生帮我择一吉日,天晴不雨,五百年不变。施耐庵精通天象,随口便说,那就三月初十!徐直果真就采纳了施耐庵择定的这一天,关照后辈,他死后,三月初十祭坟。结果,确是如此,这日子,不雨天晴。虽然其他百姓祭坟都在清明,但三月初十已经被当地人定为每年隆重的节场。六百年过去,人们在三月初十赶集,总会想起施耐庵,说也奇,这天当真是很少有雨。
施耐庵在大宅里的屐痕太深了,不可一一数来,村东头大宅浜上的古银杏,是施耐庵手植,太平军烧了大宅里的房舍院落,却没砍了银杏树,他们也知道施耐庵,农民的潜意识里总算还尚存着文化的尊贵;施耐庵用徐家“粳籼糯”(青稻)巧治了刘伯温战马江南疫病;施耐庵在大宅里婉拒了朱元璋要他出山的请求等传说,不一而足。
一户人家,牵连的都是历史上数一数二的文化名人,宋濂、唐伯虎、施耐庵、缪昌期、钱谦益等等,这不能不说也是一场奇迹。
文章即将煞尾,但是,却欲罢不能。徐氏另一位不得不提及的传人浮现在眼前。这位人物,放在前文任何一个部分都不合适,但不说,却实在对不住他老人家。而事实上,这位徐氏传人在身后得到的待遇是很不公正的,故在这里,有意多说几句。
一回,我在祝塘人那里突然听到一个非常耳生的名字:“苦瓜寺”,问起为何名为“苦瓜”?言者不甚了了。带着这个疑问,在采访大宅里的时候,一并问起此事,不想,竟是一段惊人的历史。这段历史的主人公,叫印白和尚。
印白和尚,是个行僧,法名叫济玉,俗名徐士杰,是徐氏后人。生前,先在县衙当过刑曹椽的小吏,后来出家为僧。
明崇祯十七年(公元1644年)三月,思宗朱由检自缢煤山。满人入关,五月入北京。同月,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即帝位。次年二月,清军南下,四月,淮河防线失守,督师史可法不屈遇害。五月,南京城破,弘光帝殉国,江南尽为清军所有。自此,大明国已无力回天。
江阴为江南常州府辖下之县,值此动荡之际,士绅商议后决定降清,明朝知县林之骥解印去职。这本来无可厚非,普通百姓才不管你龙椅上坐的是哪家哪姓的天子。
不料,清知县方亨上任后,循例颁布剃发令。江阴士民大哗,在汉人心目中,须发受于父母,衣冠源自先祖,岂可轻易动得!仅是亡国倒也罢了,只不过是换一批官吏收粮使役,但改人发式衣冠,这可就是变种!六月二十八日,有乡人十多位入县衙议请留发,方亨破口大骂。方亨企图用强权压制百姓,真正的一个不会处理基层事务的臭水平!殊不知,吃“迁跟斗”(方言说的长江激流)水的江阴人历来个性刚强不屈,谁吃你这一套呢?众人大怒,骂曰:“汝身为明朝进士,头戴纱帽,身穿圆领,来做鞑靼知县,还不知道羞耻吗?”方亨萎顿不能言,暂停所议。
但是,谁知灭顶之灾的阴云已经悄悄覆盖小城了,由“剃发令”为导火索,跌宕起伏,江阴城便拉开了九九八十一天悲壮抗清的序幕。历史上“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江阴抗清”,这“江阴抗清”是最最惨烈的。激战过后,江阴军民杀死清军七万五千人,折损清军三王十八将。清军破城后,逐户血洗,义民无一投降。整个江阴城死尸满地,血流成河,死者达九万七千多人。唯有躲在寺庙等隐蔽之处,大小五十三人幸存。
印白和尚,便是这幸存者之一。
8月24日,新任知县卞化龙,命令把死尸抬出城外,埋的埋,烧的烧。可是白骨依然堆积如山。而且,“城之初破,积雨连旬。”这真是个棘手的事情,这时印白站出来,“夺遗骸于饿犬贪鸦之口,二万七千余。”然后,分批运至祝塘。从江阴到祝塘,现在交通这么便捷也有近三十公里路途,当初没有马路只有水路九十里。而且时令正是夏末秋初,尸体变质很快,将二万七千具尸体用船运至祝塘,可想是何等巨大的工程。
族人徐均益资助,买回徐君实出售的三亩四分土地,作为冤魂长眠之地。据传,尸体埋葬之日,天空为之荫蔽,劲风为之怒号,白骨森森的万骨茔里,不时传来冤魂的哀鸣。印白为此,在万骨茔旁搭建茅屋数椽,日夜为之焚香诵经,超度冤死亡灵,直到一年之后,坟茔中的哀嚎才逐渐平息。
到顺治十八年,祝塘人在万骨茔南捐资建庵,名“骷骨庵”,后又更名“泽枯庵”,、“愍忠寺”、“枯骨庵”(百姓误将“骷”、“枯骨”读为“苦瓜”)。清嘉庆道光年间,太学生黄季臻之妻武氏捐资,厚基重修万骨茔,茔前修一牌坊,坊上,由进士、江苏学政、吏部侍郎白镕书写“毅魂同归”四个大字。行僧印白没有走,他至死守候着万骨茔。八十三岁那年,印白临终时嘱咐弟子:我生前无大功德,只是让二万七千冤魂有了个着落,他们一定盼望与我相聚,我死后就把我葬在他们旁边。
印白死后,按照佛教的规矩,在荷花缸里坐化。遗骸就埋在万骨茔旁。谁知到了“文革”,有人竟将印白挖出,倒出他的遗骸,将荷花缸做了粪缸。作孽,作孽啊!总算还有一些良知的村民,用蒲包悄悄将印白包裹起来,重新入土为安。而那只荷花缸却屈身履行了二十年的粪坑职责。直到20世纪九十年代,荷花缸才清洗干净重新回到枯骨庵。又经有识之士指点,作为文物保存了起来。
然而,这样一段惊心动魄、撼人灵魂的传奇历史,差一点也随着那些年的动乱,投入粪坑。就是现在,居然在互联网上都鲜有“印白和尚”、“枯骨庵”的资料,这不能不说是悲哀啊。
2011年,祝塘镇政府出面,在万骨茔旁重修枯骨庵,更名“泽枯庵”,并立碑志史,广植梅花、松柏。我想,印白和那二万七千个同胞的灵魂真的应该安息了……
走出大宅里,我的心怎么就沉甸甸了起来,难道,历史一定是有分量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