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妖·青云
2016-11-22汪夕禄
汪夕禄
水妖
水都被抽干了,河床裸露了出来,在太阳光的照射下,整条小河就像一个久病不愈的人忽然走到了阳光下,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你看,你看,什么都没有吧,我早已说过了,不可能的,肯定不可能的。村里的长者说道。
我仔细地望去,平时波光粼粼的小河,此刻完全露出了本来面目。一条河没有了水,它就什么都不是。河床上的污泥散发出带着腥味的臭气,失去河水掩护的石码头,就像一个有怪癖的小偷的住所被曝光了,各种奇怪的与住所不协调的物品都暴露了出来。一把沾满了污泥的红梳子,一把斜斜插入烂泥里的锈迹斑斑的菜刀,一个半圆形的白色瓷碗里面已经长满了水草。总之,河码头下面满是面目可疑的生活用品。过去,它们曾在村里人家的厨房、卧室扮演着重要角色,后来因为某人某次漫不经心的失误,它们躺到了河水之下。经过漫长的等待,它们信心全失,以为只能与黑暗相伴。如今,它们又一次暴露到日光下,很不适应,甚至有些害羞。我能看到它们在露出水面的一瞬,不由自主地向内缩了一下,很微小的一下,不过,我看到了。
看清楚了吧?什么都没有,我就知道什么都没有。长者又对我说道。
我点点头。是的,什么都没有,麻烦你们了。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我们还要去捉鱼,你看看,那些污浊的水面上都是鱼吐的气泡,你也跟我们去吧!
我没有挪动脚步,我还要再看看。
村里的大人都挽起裤脚,试探着下了河。他们光脚踩在烂泥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起来让人心里痒痒的。
父亲对我说,你回家去吧,我也下去看看。
刚才还相对安静的小河忽然挤满了人,男人们将上身的衣服扔到了河岸上,他们弯下身子,俯身向前,手放在水里摸索着,像探雷者一样缓慢地向前移动。有人好像摸到了鱼,随着一声惊呼,一条巨大的黑鱼被抛到了岸上。
还以为摸到了一块烂木头,手碰了一下,它就动了。就知道它肯定是一条大鱼,我就把整个身子扑上去了。真他妈的大,倒有我家洗澡桶大了。收好了!胜利者高声对岸上的家人喊道。
受了此人的鼓舞,河床上摸索的人都加快了手和脚的速度。
怎么就没有呢?我明明看到了,它先是从水里探出头,缓慢地向我游来。它身上全是绿色的水草,如果不是因为出现得诡异,它甚至是漂亮的,绿色的头发还滴着水,就像刚在河水里洗过头一样。
我当时惊呆了,没有想到叫喊,甚至没有跑,就这么看着它向我游过来,离我越来越近,我看到了它的眼睛。一双水淋淋的,幽深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我整个人都僵住了。我的腿像被人绑住了,牢牢地定在了原地。我看到了她小小的乳房。那是一团绿色当中的两块圆润饱满的白色。
我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可惜嗓子根本不听使唤。我当时的恐惧达到了顶点,然后,我感到裤裆里一阵发热,尿从裤脚里流了下来。那个怪物已经爬到了石码头上,我以为自己要完了,全身都石化了。正在这时,她向我看了看,嘤嘤两声,返身跳下了水,很快就不见了。
我在水边呆了很久,水面很平静,好像根本就没有东西从那里爬上来过一样。
但是,我知道她是谁。
她来找我了。回到家,我跟父亲说。
谁,谁来找你。父亲疑惑地问。
能有谁,就是她!
父亲沉默了。
这么说,你是撞到鬼了?
不是鬼,是水妖,她从水里往码头上爬,她浑身绿色,她像一条鱼,美人鱼。
水妖?怎么可能?她为什么找你?
我怎么知道,要不,你自己去问问。
那时候,父亲的堂门刚刚开了。他还处理不了这么棘手的问题。开堂门是一个普通人成为神汉的必须条件。父亲在三十五岁生日那天,忽然宣称自己是东岳大帝驾前的左将军。记得那是个暗黑如漆的夜晚,屋外电闪雷鸣,父亲割了一天的麦子,却丝毫没有劳累的感觉,从吃晚饭到洗澡,父亲一言不发。后来,他上了床,半躺着,眼睛发亮地盯着前方,全不似平时的模样。大概到了半夜,我和母亲被一种奇怪的哼唱惊醒了。父亲像一个唱书人一样念念有词,他对我和母亲宣称了自己的新身份——东岳大帝驾前左将军。我和母亲并没有惊惧,我们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在这之前,父亲为了开堂门的事,找了不少前辈,他们都有各种神灵附身,被村人称为神匠。所谓开堂门,就像美国的绿卡,拿到了,就可以自由地往返另一个世界,是通行证。父亲的通行证拿得很吃力。尽管如此,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很厉害的渔婆替他开了堂门。
他称她为师父。
父亲将我领到了他师父那里。
他师父住在一条住家渔船上。在这之前,我很少上这样的渔船。它们泊在河岸边,离村子不远也不近,像一片片孤零零的叶子。
渔婆的船很狭小,我和父亲同时走上去,船有点承受不了两人的重量,剧烈地摇晃起来。我和父亲在船头停了下来,待船稳定之后,才放轻脚步,走到船舱门口。父亲弯腰掀开灰布帘子,走进了船舱。我很紧张,不敢说话,低着头,事实上,在那样的空间,抬头挺胸是会经受考验的。不论是你的脑袋,还是身体的其他部位。渔婆盘腿坐在一个巨大的蒲团上。由于光线太暗,我看不清蒲团的颜色,它和渔婆一起隐在阴影当中。
父亲在渔婆面前,表现出了少见的礼貌,这不符合他一贯的作风。我感觉父亲此刻成了一个全然陌生的人,刻意的恭敬使整条船充满了压抑的气氛。我非常不安。
渔婆似乎知道了我的不安,示意父亲先出去。这让我稍稍安定了下来。
你说吧。渔婆在阴影里对我开门见山。
我声音喑哑地说,我开始以为是一条鱼,后来看清了,那是水妖,真的是从水里爬出来的。她还会发出嘤嘤的声音,就好像鱼吃水草的声音被放大了几十倍。我被吓到了。
渔婆点点头。在她点头的时候,我发现她的头发呈现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而且她非常瘦,满是斑纹的皮肤松松地包裹着骨头。不过,她的眼睛很亮,在昏黄的光线下,时不时会闪出一点光亮,就像夜里河面上的渔火一样。
是水妖?这东西已经好几十年不出现了,为什么又出来了呢?难缠啊,你怎么惹上这货呢?渔婆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喜欢在水边玩,也许她也喜欢。我真的不知道。
好吧。你过来,我试试看。在渔婆的示意下,我走到她的跟前。她干枯的手放到我的额头上,嘴里喃喃有声,听上去像鱼儿在吐泡泡。后来,她闭上了眼睛,开始哼唱谁都听不懂的歌谣。
我很紧张,手心里都是汗,贴身的小背心也湿了。
时间不算长,渔婆的哼唱忽然戛然而止。她缓缓地睁开眼,打了一个漫长的呵欠,看上去好像赶了不少路,此刻终于带回了远方的消息。
她不愿意和我谈,她说她只和你谈。渔婆摇了摇头,又说道,你怎么会惹上这种怪物的?没有办法,什么办法都没有,你只能自己解决了。你走吧,叫你父亲进来。
我走出了渔舱,蹲在船头的父亲走了进去。
在遇到水妖之前,我几乎没有什么烦恼。看上去,我和谢美芹是柳桥村最无忧无虑的一对。我们一起从柳桥村小学毕业,又一起就读于八桥镇初级中学一(3)班。不管是学业,还是身体,我们总是齐头并进。村里人看到我们,总是说,看这两丫头,简直就是双胞胎。严格意义上说,这样的说法只能适用于上小学时的我们。上初中后,我们各自的身体忽然就不齐头并进了。我们分开生长了。美芹比我高一点,白一点。这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在我的眼里就不得了了。这是落后,落后就要挨打。比如,我和她一起到八桥镇买东西,几个整天在街上游荡的八桥镇初二的男生,仿佛看不到我一样,只拦住她说话。其实,我很讨厌被不怀好意的男生拦住说不咸不淡的话。但是,讨厌是一回事,连讨厌的机会都没有,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当他们无视我的存在,好像面前只有美芹时,我非常愤怒。凭什么看不起人,我就不是漂亮女生吗?于是,我一反常态,变成了美芹的护花使者。我向那些男生吐唾沫,伸出长长的指甲抓他们。男生们被我搞得灰头土脸,他们只是初二的男生,他们还嫩得很。那种情况下,美芹好像忽然变成了古戏里落难的千金小姐,脸红扑扑的,躲在我身后,一声也不敢吭。其实,在柳桥村的时候,她不是这样,她比我野。她是那种只要被得罪了,可能会上你家屋顶揭瓦的狠角色。可是,在几个小混混的面前,她竟然变成了淑女,这让我很不满。
等摆脱了男生们的纠缠,我对美芹说,想不到,你这么能装逼!
你什么意思?凭什么说我装,你才会装逼呢!美芹反应激烈,反击的语气却很淡,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由于都是带了情绪在说话,就难免伤害了对方,一来二去我与美芹的关系变得微妙起来。但是,我们还极力维护着两人在别人印象中的双胞胎形象。其实,我俩都挺会装的。
事情在那个星期天的下午有了变化。
那天的下午很漫长,太阳久久不落。在这之前,大概4点钟,我去找美芹,我清晰地记得出门的时候,家里堂屋的“飞马”牌座钟“当当当当”敲了四下。我们早在上个星期天就约好了去河边摸螺螺。如果不是那场暴雨,上个星期天我们就去摸了。当时,我和她一人提了一个竹篮,刚想出门,就被一个巨大的雷声打回了家,紧接着漫天大雨倾盆而下。这场雨一直下到了星期五,放学的时候,我和她还担心,可能这一周又摸不成螺螺了。好在老天有眼,星期六下午雨就停了。经过了小一周的暴雨侵袭,村边小河里的水足足涨了有一尺,各类水生物都活跃了起来。正是摸螺螺的好时候。
我到美芹家时,她正在写作业。她面前的《过好暑假》已经做到了第20页,而我刚刚才动笔。我走过去,很粗鲁地将她的《过好暑假》合起来扔到了一堆书上,说,走啦,走啦,别假认真了,你成绩那么好,还用什么功啊?在刚刚结束的八桥镇初中一年级下学期期末考试的统考当中,她刚刚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而我,不知什么原因,自从上了初中,成绩一天不如一天。
临出门的时候,美芹的奶奶在门廊里叮嘱道,疯丫头,慢点,下河要小心,别戳了脚。
美芹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小脚碎嘴老太太,我们怕她说个没完,相互伸了伸舌头,对着门廊做了个鬼脸,就跑出去了。
刚刚经历过暴雨清洗的小河显得生机勃勃,河水虽然还有些浑浊,水边的植物却绿得发亮。不远处秧田里的秧苗似乎也醒棵了,不再是无精打彩的样子,纷纷挺着腰杆,在微风的吹拂下渐成绿浪。水里面更精彩,那些肥大的螺螺附着在水草之上,停留在岸边的黄泥之上,还有些喜欢凑热闹的小鱼小虾撞击着我们的小腿,引得我们一阵又一阵的惊叫。
经历了长时间的暴雨后,往往会迎来几个毒辣的热天。那天的太阳光,热得不同寻常。
好在河水很清凉,我们的小腿躲在水里面,清凉无比。可是,我们的头顶、脸、胸、腰和屁股却被困在热浪中。这真是冰火两重天。
我们不停地将河水泼到脸上降温,但这种要命的天气毫不留情,我和美芹的脸被晒得通红,我甚至觉得自己的皮肤都被烤焦了。我们篮子里的螺螺早已经满了。
不知是我还是美芹起的头,我们开始向对方身上泼水。即使天气已经那样热,刚刚入夏的水还是有点“咬”人的,水从天而降,从我们的头上一直流到胸前。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冷噤。适应之后,我们就彻底疯了,我们打起了水仗。美芹向我扑了过来,她双手和身体搅起的浪头,汹涌澎湃地向我涌来。我立刻回击,我们像古书里战场上的两个女将一样打了起来。古书里讲,战场上有几种人上阵要特别注意,一是出家人,如僧道,二是女人,因为他们既然上得了战场,必有过人之处。我们当然没有过人之处,我们只是太热而且太闲了。
那天,我和美芹都穿着一条花短裤。那个年代,我们村里的小姑娘几乎每人都有这么一条花短裤,平裆,碎花,谈不上美观,只能在家里,或者下河摸螺螺的时候穿。美芹的上身穿着一件印着荷花图案的白色汗衫,我则穿着一件姐姐淘汰下来的粉色衬衫。这样的装扮,使我俩看上去很奇怪,但是,我们又不是上街,也不是做客,只是去摸螺螺。况且,村里人那么少,又是这样的午后,估计连鬼都遇不到一个!
那时候,我和美芹已经开始发育了,平时我们羞于谈论这个。河水是个奇妙的东西,它既可以掩盖许多秘密,又会让很多秘密无处遁形。比如此刻,美芹的身体由于水的参与而原形毕露。水再次提醒了我们身体的变化。我不敢看自己的身体,却无法忽略眼前的美芹。在我的面前,她忽然变得陌生起来。小小的年纪,她该长的地方竟然都长了,尽管还不能和真正的大人相比,但是,她已经是女人了。我心里一阵发酸,自己的发育落后于美芹,十四岁了,竟然还没有来那个。
美芹又发起了新一轮的攻击,这一次她直接冲到了我的跟前。她的汗衫已经湿透了,贴在皮肤上,身体凸起的地方已经透明了。她的乳房在我跟前急切地颤抖着,逼得我竟然无所适从。我狠狠地推了她一下,说,美芹,美芹,你的胸肿了,是被男生摸肿的吧。
她没想到我会用这么大的力气,整个人都被推倒在水里,可能还呛了一口水。爬起来的她很迷茫地看着我。
反正都湿了,再湿点也没事,我们游泳吧!没等她反应过来,我大声提议道。
这注定是一个让我后悔一生的提议。
那是这个夏天我们第一次游泳。我们的水性都很好。我仰躺在水面上,柔软的河水托着我的腰,天空湛蓝,一朵奔马状的絮形白云,缓慢地向天边移动着。美芹仰躺在我的旁边,乌黑的头发浮在水面上,就像从水里长出的水草,凸起的胸脯被一层清水柔软地包裹着,由于水的折射,显得更加的神秘。不得不承认,少女美芹很美,比我美。我感到一阵眩晕。
我们比赛吧。我转过头对她说。
比什么?她问。
从这里游到外面去!我指了指不远处的河岸。那是一条长长的圩堤,它隔开了我们村的小河与外面蚌蜒河的联系。不过,两条河流并没有完全隔绝。在圩堤的下面埋着两条管道,用来联通圩外与圩内的河流。管道很宽,可以容一个人直立行走,可是它完全沉没在水中。它就像一个水道,如果要过去,只能憋气游过去。这肯定不是问题,因为管道很短,长度和圩堤的宽度一样,一口气潜过去,肯定没有问题。
游过去,谁先到那边,谁就胜利!
我们同时潜进了那黑洞洞的管道内。
刚进去我就后悔了。管道里的水比外面的水要冷得多,管道壁上滑溜溜的,上面长满了青苔,根本无法抓手。我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一片黑暗。我只听见自己划水的哗哗声,以及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的心脏所发出的怦怦声。我想如果是在外面,我的身上肯定渗出了冷汗。由于身处密闭空间而产生的巨大恐惧推动着我拼命地往前游去。我感觉到好像有一个怪物在后面追赶着,它就要触碰到我的脚了。
我不知道美芹怎么样了?她那么能装,肯定没有真的潜进去。只有我这个傻逼,我还真是傻逼啊。
短短的十几米通道,我不知道游了多长时间,当看到前面隐约的光亮,我几乎虚脱了。当我终于从水里冒出头,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不顾羞耻地哭出了声音。我再也不敢了。
美芹没有从管道尽头游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她没有跟着我一起潜下去。我擦干眼泪,爬上圩堤去找她算账。圩堤的另一边,我们戏水的地方,空无一人。我俩的篮子像双胞胎一样头靠头放在河岸边的香蒲旁。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喊道,美芹,美芹啊,你他妈的别躲了,快出来吧,这一点也不好玩。
安静的午后,我的声音显得单调而惊慌,河面上水波不兴。
后来,我在反思时候,明确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估计是由于管道里的水太凉了,美芹在里面抽筋了。当时,我应该当机立断,潜到管道里面,说不定能把她救出来。可惜我没有,我像个老年妇女一样,手脚并用地跑到村子里,含糊不清地大喊大叫。
当人们终于弄懂我的意思,并迅速将美芹从管道里救出来。美芹已经不是美芹了,她一点也不美了,她湿漉漉地死去了。
我吓坏了,知道自己闯祸了,不等有人问我,我就放声大哭起来。我的哭声响亮得异乎寻常,混合着恐惧和委屈的哭声,震惊了整个柳桥村。
从渔婆那回来之后,父亲沉默了很久。父亲本是个沉默的人。但此时的沉默与他平时的不同。我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到了焦虑。他很焦虑,他要救他女儿。他知道如果再这样下去,他的女儿就疯了。
既然抽干整条河流也找不到它,只能引诱它出来了。它很狡猾,而且危险。父亲跟我说了他捉拿水妖的计划。
必须是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在夜晚它容易放松警惕,有月光,我们可以看得仔细一点。你不要害怕,我就在离你不远的地方,你只要不害怕,就不会有危险。师父已经教了我捉拿水妖的方法。
我害怕极了,可是没有办法。现在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水妖绿色的身影不声不响地走到我的身边。不管睡梦中的我在干什么,她都会准时出现,一句话也不说,唼喋着就像一条鱼,我怀疑她根本就不会说话。我想如果再不把她捉住,我就会疯了。在这几天,我的初潮来了。看着从身体内部流出的血,我哭了,我感觉身体的最深处已经裂开了一道缝,怎么也愈合不了了。初潮的到来,并没有我之前想象的那么庄严,具有仪式感,相反,它来得很突然,没有预兆,突然而至,像一个不受欢迎的远方亲戚。不仅如此,由于缺乏经验,我处理得草率而匆忙。我像一个傻子一样掩面而泣,那一刻,我非常想念美芹,非常非常想念,我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情绪。短短的时间内,我一下子长大了。我形单影只,像个孤独的寡妇。
我要和她作个了断。
月亮从东边露出了脸,起初是烦躁的红色,后来,如同被凉水清洗过一样,变成了安静的清辉洒在河面上。整条小河就像一条银色的光带,河两岸的水稻、棉花,不远处低矮的房屋都静默着。我坐在石码头最上面的台阶上,晚风很轻,吹动了我的长头发。自从美芹淹死以后,我体内成长的开关好像忽然被人砰地一声开启了。我的头发越来越黑,越来越长,胸部不再是平坦一片,皮肤也细腻了起来。相信如果美芹还在人世的话,我已经赶上她了。我们的生长再次齐头并进了。
那晚的月光真是清澈啊。一切看上去都非常美好。然而,只要仔细辨别,还是能嗅出我身上阴谋的味道。我知道,父亲就在旁边的阴影里蹲着。今晚,我们是合谋者。其实我并不太希望她出来,真的,对此我相当矛盾。
夜色渐深,月白风清,水面仍波平如静。她似乎不会来了,我松了一口气,转头向父亲埋伏的地方看去。毫无动静。我想起身。正在此时,我听到了熟悉的唼喋声,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坐到了我的旁边。她身上向下淌着绿色的水,当然那肯定不是绿色的水,那是她身体映出来的颜色,水是透明的。她的脸转向了我。是一张陌生的脸,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不像美芹,根本不是美芹!
我的身体僵住了。她眼里含着笑意,向我伸出了她的手。那不能算是手,苍白瘦长,所有的手指都由一层透明的薄皮连着,那是蹼。
就在此时,父亲像兔子一样从黑暗中窜了出来,同时一张银色的丝网从天而降,将水妖牢牢罩住了。
水妖惊惶失措,奋力地挣扎着,然而这是丝网,越挣扎只会越紧。她彻底无路可逃了。她像一条鱼一样蹦跳着,嘴里发出急促的吼声,似乎在咒骂着什么。不久,她就筋疲力尽了。水妖离开了水,就什么也不是了。
父亲捉到女妖的消息,在黎明的时候传遍了整个村子。人们都围到我家院子里。父亲对围观的人说,抽干了水都捉不到,太狡猾了,你们看看,它还神气吗?
离开水后,水妖显得很虚弱,身上本来干净的绿色由于沾上了灰尘变成了难看的黄色。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看上去,她好像要死了。
我师父说了,只要干它一天,它就完了。千万不能让它沾到水。知道土行孙吧,遇土遁形,它遇水就会遁形。
父亲话音末落。美芹奶奶用力挤开了人群,手里端着一碗清水,边走边叫,美芹,丫头,我的乖乖,你快跑,奶奶来救你了。边说边把整碗清水泼到了水妖的身上。
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见证了神奇的一刻,在水泼到水妖身上的同时,她的身体忽然变成了透明的,可以透过皮肤清晰地看到内脏。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水妖已经消失了。她逃走了。
事后,美芹奶奶坚称女妖是她的孙女变的,她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父亲和我,如果不是因为小脚不方便,她肯定会扑到我和父亲的身上。对这样的一个老人,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水妖再没有出现。
父亲开始利用新的身份给村人看病,并慢慢地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他让我喝下他求的仙水。所谓仙水,就是在一杯清水里放上一小撮香灰。父亲说,喝下去,喝下去,水妖就不敢找你了。我听话地将仙水喝了下去,香灰呛得我咳嗽不停。
初夏已经过了,太阳越来越靠近我们这个半球,阳光亮得很透明,天气越来越热。在这样的夏季午后,我很容易抑郁。我在村子的每个角落晃荡,我已经不怕水妖了。我一如既往地喜欢到河边去,坐在石码头上,将脚放到水里,眼睛看着远方的稻浪。这让我看上去像在等待着某人。我的朋友越来越少,村里的孩子们都不敢和我玩。我一个人游荡在村子里,像个孤独的游魂。此刻,我发现自己特别想念美芹,假如她还活着,我就不会孤单了。她从水泥通道里被捞出来的惨象,总是不时地在我脑海里显现。我很内疚,如果我不提议比赛,不是那么害怕,她肯定不会淹死。我自作自受。不知什么原因,我同时还十分想念水妖。我不知道水妖跟美芹是什么关系。一度我以为水妖就是美芹,可是当我看清了她的样子后,我产生了怀疑。经历了那件事后,我变成了一个多愁善感的女生。我怀疑水妖找我,只是因为孤独,就像我一样。
后来,水妖还是出现了。
又是一个午后,我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走到以前水妖出现过的码头上。我像主人等待远方来客一样,目光凝视着远处。田间的稻子已经泛黄了,不久之后,那里将变成一片金色的稻海。稻子背后的大叶杨树林,像巨大的屏风,保护着这一片稻田。小河很安静,偶尔有鱼儿跳出水面,激起一点点涟漪。我感到一股仿佛来自远古的虚空。后来,水面上开始起雾。这在夏天的午后,是极不正常的。那些雾似乎是从河面上通过一个个细密的孔洞里冒出来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水面上的雾气越来越浓,我已经看不清河对面的稻浪了。我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村子。村子也看不见了。我只看到模糊的白色。我想,她终于来了。
我站起身,一步一步走了下去。白色的雾很快把我淹没了。我感到一层冰凉的水很快包裹了我。我惊恐得无法动作,那水的冰冷远远超过我的预料。世界在我面前,就像一个巨大的眼睛,现在,它的上眼皮终于找到了下眼皮,哐当一声,我的世界变成了暗红色,并且一直暗了下去。
青云
青云在河边洗头的时候,第一次遇见了那条蛇。
青云厚发如云,平日都是清清爽爽地束成两只长辫子,只有洗头时才披散开,花蕊绽放般平添几分韵味。她蹲在码头的石阶上,浓密乌黑的秀发像条小瀑布,白色的泡沫挂在发尖上,似掉非掉。正是此刻,那条黄灰色的水蛇昂着头向青云游来。起初青云并没有看清楚。水面被风吹皱的微小涟漪,一波一波地闪着微光。那条水蛇就隐藏在这些涟漪里,悄无声息地游向青云。等青云看到,已经几乎与蛇面对面,大眼瞪小眼了。
青云“妈呀”一声叫了起来,声音凄惨,毫无防备,不像平时的青云,平时的青云是轻声慢语的。蛇对于声波的反应迟钝,不过,似乎也是受了惊吓,没有顺着之前的线路向前,而是拐了个弯扭着身体游走了。
回到房间,青云眼前还是不停闪现那条水蛇的影子。蛇冰冷的小眼睛里折射出的冷光,让青云不敢直视。青云对蛇一直没有好印象,也是,哪个少女会对蛇感兴趣呢?可是,这条蛇太诡异了,好像认识青云一样,直直地就向她游来了。对于要出嫁的青云,这不是个好兆头。青云坐到梳妆台前极力想平静下来,可心还是咚咚地跳个不停。桌子上方的梳妆镜呈四十五度角对着她,镜子中的青云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成熟得多。青云用右手遮住眼睛,然后从指缝间看镜子中的自己。镜子被视线割成一道一道的。青云看到自己的手指,鬼鬼祟祟,像要开花的样子。
青云出嫁的事情是父亲何三跟她讲的,说完之后,他又出了远门。几天后,何三回到八桥镇,一脚跨进家门,瞥见青云正低头拂拭八仙桌上的灰尘。何三皱着眉头说,就要出嫁了,不要再像个小孩子,以后是人家的人了,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
何三这话其实说得毫无道理。青云是个乖巧老实的女孩,一言一行都很注意分寸。从外表看,她一点也不像只有十八岁。何三的话,让青云有点伤心。其实这伤心也是不必的,青云知道何三心情不好,心情不好的何三说出的话,离本来的意思就很远。
青云是有点惆怅。出嫁的消息来得太突然,没有商量的余地,又不好意思问得太细。加之时间仓促,自己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该添置什么,该注意哪些,青云什么都不知道。要嫁的男人还是小的时候见过一面,脸白白的,不爱说话,转眼十几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变成了什么样子。他们原本是邻居,门对门住着,隔了一条窄巷,两家的阁楼都向巷心伸去,几乎要挨挤到一块了。两家人关系好,走动勤,一家是女儿,一家是儿子,年龄相仿,就早早地口头把亲事定了。后来,世道乱了起来,镇上买得起绸缎的人家越来越少,男方在八桥镇的绸缎生意维持不下去,便搬到了苏州,还是做绸缎生意。十几年下来,据说做得不错,大大小小的铺子开了不少。
这么多年不通音信,何三以为两个孩子的事就算完了,况且男方生意那么好,钱肯定挣得不少。如果何三主动提出婚约的事,显得似乎看中了人家的钱财。他怎么可能开这个口?况且当时也就是口头说说,什么仪式都没办,不算数的。后来,男方主动递话过来,男孩也十八了,想近期把两个孩子的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了双方家长的心愿。何三自然很愿意,这么大的女儿老留在身边也不是个事。
青云的婚期虽然还未定,何三对待青云的态度不知不觉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对她忽然客气起来,不仅是客气,有时简直是故意冷淡。
面对何三的变化,青云不仅惆怅,而且委屈。母亲在青云十岁时去世了。母亲去世之后,何三一直没有再娶。不是没有机会,也有不少人上门说亲,甚至还有一个老姑娘自己找上了门。何三都一一婉拒了。
何三见青云不吭声,又接了刚才的话头说道,你是越大越不懂事了。
这句话更没有来由了。青云的眼泪快要出来了。
何三做过许多小生意。最先和妻子荷花一起开饺面店,生意很好,一家三口的日子过得温馨甜蜜的。何三也是有说有笑,觉得在这世间充满了奔头。后来,妻子荷花死了。荷花是自己将自己吊死的。这个四川女人,自从嫁给何三之后,脸上就没有停过笑。可是,这个爱笑的女人却不声不响地将自己吊死了。人们都说她肯定是撞了鬼,不然整个八桥镇那么多苦命人,怎么可能轮到她去上吊?
如今,青云仍然记得母亲荷花吊在房门上的样子。一头蓬乱的乌发披散着,脸色惨白,嘴惊恐地张大着。青云当时就晕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母亲已经仰躺在堂屋的门板上。父亲一言不发,坐在母亲僵硬的身体旁边。大人们沉默地忙碌着,匆匆忙忙,来来去去,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好像一场无声的黑白电影。青云心里其实很清楚母亲是死了,可是却怎么也悲伤不起来,只有恐惧。她甚至都哭不出来。住在六桥口的六奶奶说,青云是被吓着了,魇住了。后来,一切妥当,母亲眼看就要被埋入黄土,青云才一下子放了悲声,一哭而不可收拾,直至晕厥。这是要向自己最亲的人永别了。人们都说青云这个丫头用情深,是个有情有义的孩子。
荷花去世,何三没有饺面的手艺,饺面店是开不成了。何三把门面简单地改了改,卖百货。后来又卖音像制品,还卖过一段时期的图书。这些生意都不好做,何三黧黑僵硬的面孔,怎么都堆不出笑容,生意简直维持不下去。像所有悲伤的丈夫一样,何三开始喝酒,喝大量的酒。喝醉了的何三,呆呆地坐在房间里,不停地叹息。小青云躺在床上,那些叹息重重地击打着她的心。她不敢睡觉,怕何三像母亲一样离她远去。她强忍着瞌睡,告诉自己不能睡不能睡。可是,十几岁的孩子,怎么可能?她还是睡着了。睡过去的她,不停做梦,何三的叹息变成一条条不声不响的老狗,步步向她逼来。她于是哭喊,醒来。东边何三的房间悄无声息。她下床去看。一个人都没有。她不死心,趴到冰凉的地上看漆黑的床下,好像何三会因为醉酒睡到床底似的。什么都没有。她的心快速地往下沉,跑到大门口,外面黑沉沉的一片,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退回来,瑟缩在小床上,默默地流泪。直到外面的大门被推开,传来何三的咳嗽,她才止住眼泪。何三像个游魂一样,无声无息地站到她的床前。她不敢动,装睡。终于,何三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打起呼来。声音很响,全不像瘦弱的身体里发出的声音。青云终于放心了。可是,不多久,床头的老式闹钟就响了。于是,青云的睡眠一直不好。
青云十四岁的时候,何三又改行了,这是他的第六次。开一家花圈店。何三浓蘸着墨汁在白纸上写下“何三花圈店”五个字。青云其实不同意父亲用名字做店招,这也太不吉利了。何三说,没事,我感觉这一次能成,就这样吧。何三已经不大喝酒了,但说话时还总像带着酒意。
花圈生意还就成了。不仅如此,何三还组织了一个丧葬班子,鼓乐仪式一应俱全。死人的钱真的很好挣。就拿鼓乐来说吧,不要专业,只要有节奏,响一点就行。不是给活着的人看的吗?军号、唢呐齐鸣,惊天动地。死的人退居幕后(也只能如此),留下活人折腾。
何三的日子好过了。青云也长大了。青云像母亲,可是青云不喜欢笑。不喜欢笑的青云看上去就有一种冷凛的美。离开学校,青云就跟在何三的丧葬班子后面帮忙。
八桥镇人平日的生活很平淡,死亡给了他们震撼和反思的机会。每年的梅雨季节,雨水细密,像给镇子穿了一件透明的水衣裳,潮湿压抑。八桥镇人的心情和天空一样,暗暗的,低低的,很多老人开始不出门了。他们无聊得想死。他们过去晒太阳的石凳上有了浅绿色的苔藓,看上去很美丽,像玉,像石头的毛孔。雨还是下着,毛孔开始汩汩往外流水。这是让人绝望的时节,染了病的老人怎么也治不好。他们喝中药,却从棕色的药汁里看到了死亡弯曲的影子。一部分老人,精神开始不正常。八桥镇的老人开始一个一个地死去。
何三就忙了起来。
八桥镇人其实是不愿看到何三在街上忙碌地走来走去的。如今的何三,喜欢穿黑衣黑裤,轻言细语,走路没有声音,远远看去,恍若一个飘动的影子。何三忙起来,八桥镇走掉的人就多了。梅雨像是一年中的另一个严冬,老人们熬不住了。本来几个月都没人走动的院子,忽然热闹起来,搭起灵棚,大门外的巷子口,人字形的简陋窝棚下,点着昏黄的马灯,烧着毛丧纸。何三和他的鼓乐班子,穿着素净的衣裳,站立在泥水满地的院子当中,配合着孝子孝妇,哀乐齐鸣。青云半跪在灵床前面,嘤嘤地哭泣。不知什么时候,青云成了何三班子里的领哭者。说来也怪,无论如何铁石心肠的观者,只要听到青云的哭声,就会忍不住泪水滚滚流下了。
坐在八仙桌旁的玉虚观黑袍老道士喃喃有词: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枪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穷,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道士声音含糊低沉,似乎有种可以让人肃然的魔力。青云从眼前的死者想到死得不明不白的母亲,想到自己的身世,泪水滚珠般地落下来。青云每次都是真哭,声音不大,如泣如诉,都是从心里发出的悲伤。事后,何三总对她说,干哭几声就行了,不要真哭,会积成内伤的。青云点头,可是一旦哭起来,却又停不住,好像她体内有无穷无尽的泪水和悲伤。青云生得好看,白衣素服,梨花带雨。围观的、吊唁的人,都喜欢看青云,这就有点喧宾夺主,降低了吊丧的严肃和沉痛。主家不悦,可听青云哭得真诚,也就不说什么了。不知不觉,青云的领哭,竟成了何三班子的保留节目,特别是那些活到八九十岁去世的老人家里,因为是喜丧,就要闹一点,乐一点。有时就闹得有点过分。青云不喜欢,可是何三喜欢。
哭完回家的青云每次都无着无落的,心里像被人掏空了一样。青云有心事。眼看婚期越来越近,何三不知什么原因,变得越来越奇怪。有一晚,青云早早睡去,不知什么时候,睡眠被一只粗糙的手破坏了。何三进了她的房间,她能感觉到何三的呼吸。何三又喝酒了。他的手停在她光洁的额头上,颤抖着,轻轻地抚摸着。久违了的父亲的爱抚。何三似乎流泪了。他的手由于酒精的折磨,总是像个病人一样抖个不停。他将手放在青云的脸颊上摩挲着,好像这是个港湾,他可以就此停留一样。
青云不敢出声,紧闭双眼,她怕吓着何三。何三的手在她的脸颊上停留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忽然启动,变成了一条蛇游到了青云的右乳上。青云像被蜇了一下,感觉整个身体急促地坠向无底的深渊。青云就要叫出来了。她怀疑这是梦。她也但愿这是梦。等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何三已经离开了房间。可是,青云右乳上的触感还在,空气中的酒气还在。青云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青云无声地哭了。
青云去找住在六桥口的六奶奶说话。青云不可能把夜里发生的事说出来,况且,天亮之后,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那件事是否发生过。青云母亲是六奶奶从四川带过来的。六奶奶是个碎嘴老太太,不喜欢说话的青云喜欢听六奶奶念叨。从六奶奶的描述中,她知道母亲是四川德阳罗江县月牙村的人。她们村子背靠大山,整个村子的形状像一弯月牙。村口有一棵百年老桧。据说,老桧已经成精了,每天半夜将脚从泥里拔出来,巡视整个村子。寂静的夜里,老桧的脚步声很沉,像是打夯。一般人不害怕,因为老桧是村里的守护神,只有不孝的、做亏心事的人才会心惊胆战,因为不久灾祸就会降临了。
唉,那真是个好地方,只是太穷了,我就跟人跑到江苏,到了这八桥镇,吃饱了,穿暖了,找个人就嫁了。六奶奶的眼里起了一层雾,遥远的往事又在她的脑中复活了。你的母亲,是个好女子,在月牙村被人欺负,我就把她也带过来,嫁给了何三。想不到她命那么薄,不声不响就走了,都怪我啊!
这个梅雨季,六奶奶也病了。她九十岁了。青云去看她。六奶奶脸上的褶子缩在一起,乌骨鸡爪一样的手紧紧地拉着青云。时间在六奶奶的体内忽然就停止了,嘴里发出几天前食物腐烂的味道。看到青云,她好像有话要说,吃力地张着嘴,像被拎着脖子的鸭子,发出咝咝的噪音。青云帮她把枕头垫高了。她的气流才顺畅了。
有件事要告诉你。弥留之际的六奶奶语气神秘而紧张。我怕我死了就没人知道这件事了。我不能把这事带到棺材里。你不是何三亲生的,你的亲生父亲在月牙村。你母亲是带着肚子嫁给何三的——六奶奶艰难地喘了口气,一线很亮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就在那口水即将落下的时候,六奶奶吃力地吸了一口气,那线口水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她的嘴里。你的亲生父亲早就死了,你不要去找了。对何三好点,他毕竟把你带大了。
说完这些,六奶奶好像用尽了全身的气力,眼睛闭上,睡去了。九十岁的老人,白天、黑夜,清醒、睡梦本来就是混沌的。青云被六奶奶的话惊得目瞪口呆,身子轻得像秋风中的一片叶子,突然而至的真相,让她的身体都炸裂开了。她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幽灵般地走回了家。
青云对六奶奶的话坚信不疑,一个已经在阎王那边登记过了的九十岁老人肯定不会骗人。而且,她早就有了异样的感觉,女人的直觉总是很灵敏的。何三看她时的眼神,以及他与她说话时的克制,不仅仅是一个父亲与女儿说话。她是他养大的女人。她是他爱着的女人。青云相信,何三无数次看着自己的时候,肯定想到了母亲。她忽然明白了何三的酗酒以及蛇一样冰凉的手。女人的直觉又让她知道母亲的死绝对不是无缘无故的。也许就是因为自己,这个从老家带过来的孩子。青云感谢何三。可是,她觉得何三几乎要失控了。特别是确认自己就要结婚的这些天,他变了,这可以从他的眼神、动作、咳嗽,甚至身上散发的气味感觉到。他在与自己斗争,这将是他继战胜酒精之后的又一次艰难的斗争。
晚上,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在暗色的天幕下,整个八桥镇像匍匐着的巨大兽类,那些细密的雨丝落在它的身上,并没有影响它的心情,八桥镇的世俗生活又生动起来。梅雨季的雨水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它们不分昼夜地下,当人们几乎绝望的时候,它又适时止住了。所以,人们虽然不喜欢,却也没有因之而愤怒,这也像八桥镇人的生活,平淡漫长,得过且过。何三又喝酒了。酒是巷口打的大麦烧。菜是青云去熏烧摊买的,十块豆腐干、一包花生米。大麦烧够劲,何三喝得很慢。喝着喝着,何三的脸就红了,先是两边脸颊上的一酡红,后来是额头、眼睛、脖子。每当喝到这个时候,何三就想说话。像所有喝多了的人一样,何三的话重复颠倒而破碎。
今天的何三显得很委屈。他先批评青云。你就要出嫁了,不管我了。这样的批评毫无理由。青云只是就要出嫁,而且也没有任何迹象表明青云就不管他了。
喝了酒的何三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往下说。我把你养大不容易,你不能这么忘恩负义。批评又上了一个等级。忘恩负义是很严重的指控了。
青云不敢反驳。对于一个喝多了酒的人只能让他不停地说下去。就像这些天的雨,你能阻止它下吗?何三见青云不吱声,激动起来,用拳头捶着油腻的木头桌子说,我知道你看不起我,你看不起你的父亲,你只想着你的小男人。是的,我就是服侍死人的。你看,你看,这么多年八桥镇的人连我的手都不碰了,他们看到我就像见到鬼。我是鬼啊,荷花啊,荷花,你女儿都看不起她父亲了。她就是想早点离开这个家,去找他的小女婿。何三一点都不像父亲了,像个嫉妒的男人一样口无遮拦。
青云默默地坐在桌子边。她本来有话要问何三的。这样的情况,她还怎么开口?即使开口了,也得不出答案。青云只能流泪。眼泪一滴一滴从她细腻的脸上走了下来,啪嗒,啪嗒,渐渐在桌面上汪成一个小小的伤心的湖。何三不再批评青云,他开始喊死去妻子的名字。叫一声,就哭一声,凄惨得很。青云的心都碎了。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岁何三夜里醉酒出去的那些日子,无助、委屈、恐惧,像一条冰凉的毒蛇缠绕着她。
青云悄悄退回自己的房间,此刻她多么希望那个人早点把她接走。不管对方是怎样的人,她只是想早点离开这里,离开这间屋子。何三有些话说对了,青云就要疯了,她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了。最近,青云特别累,突然而至的真相像恶梦一样。尽管何三没喝酒的时候,总是一脸喜悦地为她准备嫁妆。真相其实还没有那么可怕,最可怕的是何三的眼神。她能感受到他的痛苦。做梦的时候,她会看见自己身后跟着一个浓厚的黑影,她转过身想看清是谁,可是不管她怎么努力都无法看清,仿佛眼睛被人蒙住了,恐惧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当她从恶梦中惊醒的时候,东屋的何三似乎还没有睡,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沉重的脚步令人心悸。青云躺在床上梳理自己的思绪。她喜欢躺在床上想事情,这是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只有躺到床上,她才有一种实实在在的感觉。自从发生了之前的事情,上床前青云总费力地将沉重的梳妆台抵在房门后面。这样她才能睡得着。
梅雨季就要过了。太阳终于良心发现,毫无保留地将阳光照到八桥镇的角角落落。在这之前,青云送走了六桥口的六奶奶。死去的六奶奶缩成一团,就像一个小小的婴孩。她远在北京的儿子,回八桥镇办理了丧事。那些天雨已经很少了,太阳亮亮地照着。六奶奶的死属于喜丧。刚刚度过乏味潮湿的梅雨季的人们都想出来走走,他们提来纸钱,出了丧仪,都来拜一拜,送别六奶奶。这些人当中的浮浪子弟,围在青云身边起哄。青云想到六奶奶的好,眼泪哗哗往下流,又想到自己的身世,哭得更是声嘶力竭,几欲晕倒。
在此期间,青云终于见到了自己即将要嫁的青年,皮肤还是很白,看上去是个体面的男人,只是太瘦了,夸张一点说,就像一张薄薄的纸片。六奶奶如果还在,肯定要说这青年是个命薄的人。不过,青云不会相信,青云现在只要一棵能够让她靠一靠的树。何三那棵树已经摇摇欲坠,青年是她唯一的希望,也是解决何三痛苦的唯一途径,她一定要抓住。青云心思重,心思重的人一旦有了心思,就甩不掉了。他们一起到县城逛了逛,看了场电影,在一家茶社坐了坐。青云其实很少看电影,更没有到茶社喝过茶。她不讨厌看电影,但坐在那里喝茶让她很不自然,好在青年很体贴,又会说话,温声细语,两人间的距离也拿捏得到位。青年说话倒不像他身体一样凉薄,语意间总带着宽厚和温柔,只是那些话过于得体,虽说放到哪里都不会错,青云听来,却都像是背台词,字斟句酌,没有一个错字。特别是青年的笑,也是恰到好处,这一切给青云一种虚幻的感觉。到了晚上,青云躺在床上将与青年交往过程,青年说的话做的事,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像过电影一样在脑海里闪着。最终,青云替这件事情下了一个结论:还想什么呢?你该满足的。也就睡下了。
青年在八桥镇住了半个月才回了苏州。
青年回苏州后,青云又看到了那条黄灰色的水蛇。
那天青云正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看书。书是男人临别时送给他的。男人很有意思,临走的时候,没有像一般男人送女孩子喜欢的衣服、花粉之类的东西,而是送了一本书给青云。男人捧着林纡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非常郑重地递到青云的面前。等我忙完手头的事,估计你也看完这本书了,我来接你,你等我。男人说。青云的脸腾地就红了,她感受到了男人对她的重视,这重视里面有满意,虽然她知道这还不是爱,不过青云有信心,爱总会来的。青云其实对他拿出的礼物是有惊喜的,她喜欢看书。这是自小养成的习惯,尽管何三一直反对她看书。用何三的话说,女孩子还是少读书为好,读多了心就野了,心一野就收不住了。这本书她早就看过了。但她没有跟男人说,他怕男人会失望。翻开第一页,有一行简单的钢笔字,是男人写的:给青云,为了以后的生活。青云决定把这本书重读一遍。
青云正读到茶花女被爱人挖出来,曾经风情万种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堆腐肉,上面爬满了恶心的蛆虫。正在这时,青云好像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叫了她一下——“青云”。她疑心是男人叫他,抬起头,面前什么都没有,一阵贴地的热风吹过来,掀起她的裙摆,这件淡蓝色的褶裙是青云最喜欢的。青云以为是看书太投入了,揉了揉眼睛,轻轻地叹了口气。女孩子看书是打不得岔的,特别是此时的青云,心思便悠远开了。漆黑的眸子向远处看去,院子外面一棵落尽了花串的槐树,映在两只星子般美丽的眼睛里,变成了两棵。槐树高处一些成熟的槐子没有被人采摘,此刻被风一吹,发出哗哗的声响,有点像水流,从院外一直流进了院子。青云估计刚才听到的叫声,就是槐树槐子的响声,自己太投入了,变得草木皆兵了。想到此,青云的脸一阵发烫,低下头,却看到台阶下面,一条黄灰色的水蛇正吃力地仰着头看她。这次青云没有惊叫,而是直接将手中的书扔了过去。书急速地翻了几个跟头,落在水蛇的细腰上。硬硬的书脊正好砸在水蛇的七寸之上。假如蛇也会叫的话,那条蛇肯定会发出惨叫。可是,蛇不会叫,它只会在原地痛苦地扭动。青云怀疑蛇的骨头在书的重击下可能断了。然而没有,蛇翻滚着,青白色的肚皮翻过来又翻过去,不一会儿就恢复了正常,盘在书旁再也不肯走了。青云返身回家拿了撑衣裳的竹竿,小心地挑起水蛇,将它送到了河边。它没有反抗,拦腰横挂在竹竿上像一截灰麻绳,随青云的步子晃荡着。青云将它拨到河里,蛇下了水,又活泛开来,向前游了几米,又向岸边游来。青云怕它再上岸,挥舞着竹竿吓唬它。水蛇吃力地昂着头,冷冷的小眼睛盯着青云,似乎要告诉青云什么。就是在此刻,青云几乎肯定,这条蛇就是她之前遇到的那条。青云再不敢动了。
接下来漫长的日子里,青云将那本精装《巴黎茶花女遗事》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甚至可以背诵其中的某些段落。她为这个来自异域的爱情悲剧流了不少的眼泪。
可是,青云的苏州男人一直没有再回八桥镇,一次都没有。
青云再次得到男人的消息,梅雨季已经过去好久了。消息是对方父亲从苏州那边传来的,说儿子死了,死于水中。他们谢谢青云,是自家儿子没有福气。
那条土黄色的蛇,再没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