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柿子·石榴·泡桐

2016-11-22李云

雨花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大鼻子玉龙柿子树

李云

我能看见的秋来自屋后,因为那里有一株石榴,还有一株泡桐树和一株柿子树。石榴的花朵从初夏就一直在开,果实却依旧满满当当地挂上了秋季的枝头。头两年,果实不大,貌似鸭蛋,并没有令人过分在意,倒是花开时节,令人兴奋,总是欢欢喜喜地跑去,折几枝石榴花拿回房间插进酒瓶里。石榴花的红真好看,红得特别纯正,特别喜庆,特别民间,但是要将这个花朵说得如何好看,如何讨人欢喜,却是说不上来的。每次看见,就会想起家门口的对联,隔壁表姐出嫁的嫁衣,她令整个世界都祥和美好了。于是,我开始梦想着穿上一件掐腰的红棉袄过新年,可买了很多年都不能如愿,不是款式不如意,就是颜色有差异,总是在某个小环节上出问题。如愿以偿似乎越来越难,便站在花前跺脚,恨不得将石榴花的褶皱扯开来,再铺平,拉大,做一件称心如意的红棉袄欢欢喜喜过新年。

石榴树在村上随处可见,不在房前就在屋后,再是围墙的东西两边,贴着墙壁和邻居喜洋洋地站着。似乎所有人家都喜欢种这棵树,但却很少有人摘下石榴吃。种着,并不是为了吃,就只是种着,相信我身边的农民都是有信仰的,他们是不会轻易在房前屋后种下一棵树的,一旦种下一棵树,这棵树就会承担他们心中的枝繁叶茂和富贵昌盛。比如说吧,这棵树得是吉祥、招财的,不惹是非,又寓意子孙兴旺。总归得是象征。虽然最终是不是树在指引幸福的方向,但落得心中拥有一份稳妥便是终身受益。所以,要选一棵叶片圆润厚实,并开花结果(有始有终)的树,石榴便是其中之一了,她笑口常开的样子可不是门口阿婆的模样么。

所谓:“门前屋后绿油油,四季飘香入画楼。桃树开花红艳艳,石榴果熟滑溜溜。”桃花不知为什么,悄悄地就被村民移居了,原因也许是这朵花“犯桃花”,很多村民根本就不是纯正的农民了,他们的身份是老总、商人、白领,抑或身价几十亿的大老板,身份的多元化会将人们的心也养大,养得十分富强,对于农妇来说,富强是个危险的存在,富有了就强大了,就难以控制了,于是,他们就更精致了家门口的树木的意义,她们抻着穿金戴银的手指对着一朵桃花指指点点着:你看,那样子多妖精啊,简直妖精死了!她们气焰嚣张,用最通俗的语言指桑骂槐,以解心中的怨气和不平——对于已经富强了的男人,她们自卑又得意,她们是矛盾的,会突然之间觉得身边的男人怎么就了不起了,但是呢,了不起了又怎样,想当年你还不是一个穷光蛋,是求着来娶我的……这其中,她们也变化过,去了很多商场,买了很多国外的品牌从头到脚套上了,她们为此真是扬眉吐气啊!可是,一到关键时候,站在华丽丽的人群里,臃肿、苍老、粗俗,骨子里的农妇模样是那么深刻和坚强,怎么都隐藏不下去,问题是她们又是聪慧的,发现了男人眼睛里飘忽过来的嫌弃和敷衍……她们终究准备愤世嫉俗了,恨桃花恨得牙齿咬得咯咯响,最后,终于用上了健壮的胳膊,一刀刀砍掉了桃树。她们已经忘了,某一个夜晚小心翼翼剪下桃枝压在枕头下辟邪以此祈求家庭平安事事如意的时刻,锋利的刀口边沿,丰沛的桃树汁液像奔涌的泪水,汩汩而流……哎,真是不堪入目啊,最终女人也蹲在桃树边,不顾形象地撒泼了,她撕扯着头发哭天喊地,悲壮而凄惨……

于是,石榴成熟的样子更讨喜了。她以独特的情怀过滤掉了悲情、苦情,最终只是圆满地开怀一笑,这一笑笑尽无数的苍凉和隐忍,心通透了,世界再次明亮和纯美,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村子里又是一派和睦共处。

于是,我在每一个石榴上看到了村子里很多故去的老人,包括我的奶奶、邻居好婆,她们慈祥的笑是人世间最明亮的温情,已经具有禅意,只是我真想将一颗颗石榴籽剥下来,变成坚强的牙齿,一颗颗赠送给村里的老人。不管怎么说,村子里的老人的生活并没有被照顾好。这些走过苦难的父辈们如何养老还是村庄的一个话题,她们一头银发站在石榴树下,豁开的嘴巴是土地的塌陷处,深邃、黝黑,没有底——再看石榴灿烂开心的笑真是有点没心没肺,她在对我透露一个真相吗?我们终究是不会优雅地老去的。

这样的笑从而赋予了警醒:在未老即老的时刻,我们的牙齿还很饱满,还能品咂人生百味。我们还活着。我们得珍惜。

柿子树站在石榴树的右手边。树干长得人高马大,都超过我家的屋顶了,枝杈直抵云霄,野生而霸气,一看就不属于江南植物。所以,这棵柿子树是村子的惟一。她是大伯从山东去看战友时带回来的。大伯的儿媳妇是一名小学教师,喜欢在门前种些奇花异草。但不喜欢柿子树。她说她讨厌那点红,那红总似残血一般荡漾,这令执迷黑色的她难以接受。

然而,村民们喜欢啊。

每到秋季叶落尽,火红的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好似一盏盏点燃的灯笼照亮了整个村庄。凄惶中不免生出几许温暖,像是水墨画里的一点红,像是古镇里突然明亮的红灯笼。令人惊叹,令人倾倒。我们远远地看,远远地去数,发现每一年挂在树上柿子的数量都是不一样的,跟飞来的鸟群一样,无法数清楚。但柿子多是被飞鸟啄到吃完的。鸟把所有的时间都给吃了。把所有的期待给吃了。只把高高在上的悬挂感揽进了身体里。偶尔有一两只带着鸟啄痕迹的柿子会在初冬的冷霜里落下来,跟乔布斯研究的苹果手机的标志一样,被人咬了一口的缺陷,沉闷地砸在地上,令人骨头发紧,浑身都感到疼。大地因此微微一颤。

我仔细研究过柿子的颜色。她的青春期恰到好处,青涩得不忍触碰,却能独自形成一种气场。圆圆的一粒,从一开始就达到了某一个高度,飘荡在空气里的灵魂被稻草结的清香推送,一直推送到了青天碧云里。身上浮动着一层粉质的白,像一抹氤氲舒适的散粉,亮彩着、透亮着,无愧也无功。她简直是明白人啊,青春就只是一场梦,一场盛宴,终究会散,会离场,于是,她在某一个旭日东升的秋阳里,瞬间红了。从青到红仿佛就是一夜之间的事,完成的是彻头彻尾,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简直就是神,让相遇沦落为白色花瓣,纷飞,降落,化为尘土。

再来细细凝视一下手心里的红柿子吧。这是我从不轻易张开牙齿啃咬的色彩。我曾举着熟透的柿子对着一堵陈年的墙壁想象过,只要一用力,柿子粉身碎骨在斑驳的陈旧的墙壁上的尸体,是一幅怎样震慑人心的画?我不知道毕加索有没有这样想过,但老伯的儿媳一定想过,柿子破裂的通红的皮,和通红的肉汁,是怎样涂抹一堵墙壁的故事的呢?我的残忍巨大到自己都不敢去吃掉一枚透红的柿子了。还有什么比放纵思想来的可怕,这是灵魂的出窍。然而,这个时候我的眼前总有一抹幽灵一般的黑密布而来,她悄悄地毫无声息地要遮掩掉这一抹成熟的红。

黑衣女人是老伯的儿媳妇。这个黑皮肤却爱擦着厚厚一层散粉的女教师会突然出现在柿子树下。她脸上的散粉是柿子年轻的脸庞上的粉末,这是她模仿的青春。她干涩的身体仿佛从来没有发育,与长开,一直拧着一股劲散不开一般,所以她的肢体硬朗而冷漠,眼神也如此,她对每一个村民都很冷漠。她在柿子树下走来走去,黑裙像影子一样晃荡。她见到我的第一眼,黑裙子一闪,冷生生的问话像是从幽深的巷子里吹出来的冷气:你从哪里来,我是小学教师,你在哪里工作?

村民是大地的子民,从柿子树下走过的村民肩膀上都扛着锄头,手上、腿上都是泥土。他们总是老远跟人说话,说话的声音响亮亮的,像是早晨家门口的喜鹊,闹腾而热烈,从不会掩饰什么。欢叫就欢叫吧,大地开阔呢,让风去偷听吧。即使是吵闹,也是放开声音撒泼的,毫不掩饰家庭矛盾、邻里相争,一个个站在门口骂着,倾尽力气,恶言相加,要每一个路人评理,但是呢,转头就又和好了,夫妻又公开打情骂俏了,邻里之间也相互端着饭碗走动了,筷子在餐桌上伸来伸去探讨着人生的味道。似乎,惟有老伯的常年身穿修身黑裙子的儿媳妇一直如老井般静默着,她的气息幽深而冰冷,气质优雅且与众不同。

对,她就是与众不同啊,她是人民教师!

她不喜欢这株柿子树。她几次都跟公公提议要砍了这棵柿子树。她没有具体说不喜欢柿子树的理由,其实还是喜欢站到柿子树下的,特别柿子红了的时候,黑裙与树上的红柿子相得益彰。这时候,她手里捏着一本英语书,叽里咕噜地背诵着。学校要新开一门英语课,她毛遂自荐要当英语老师,于是,就开始了柿子树下的朗读与背诵。她叽里咕噜的外国话,让一群鸟远远地飞着,似乎它们听懂了。

突然间,优雅的女教师就会扯一扯身上的黑裙子领口,对着屋里喊:老二毛,你爸种的这棵柿子树太让人透不过气来!砍了吧!

这棵树终究还是被女教师砍了。那是老伯去世的第三天早晨。老伯是喝了酒躺在柿子树下睡午觉的时候睡去的,一觉睡到了阎王爷那里,没有难过没有病痛,安详地平静地结束了生命。从医学角度上说是心肌梗塞,而村民们是不会这么说的,村民们有村民的对待事情的角度。都说他是被儿媳妇气死的,儿媳妇那日不知哪里患病了,又要提出砍掉柿子树,老伯就较真了,说儿媳妇是在诅咒他!他顶着酒气躺在树下的长凳上午睡着就午睡离世了。儿媳妇怎么能够忍受村民的质疑呢,她屈辱极了,悲愤极了,拖起廊檐下的柴刀用坚硬和冷漠的胳膊举向了柿子树的腹部!柿子树以沉默的姿态倒下了,倒在了人情世故里。它决绝的完成了一抹红的演绎。树蔸边,黑色的裙摆被风推送着,在断裂处擦来擦去。多少年过去了,人们惊异地发现,老伯的儿媳妇到底是文化人,她站在这里的身段还是苗条的,纤瘦如往常,从背后看,她似乎一直没有变化过,只是有一个不识相的嫂子一抖精神,大着嗓子开口了:嗨,后面十八,前面五十八,人终究是抵不过老的。

呼啦一下,我们听见人民教师的膝盖朝柿子树跪了下去,从她的喉咙里发出了有史以来最开怀的哭泣!至于柿子树树蔸还会不会发芽,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泡桐树生长在最西边,与石榴树、柿子树隔开有十来步的距离。但这棵树却是好婆家的了。在乡间,每一棵树都力争有名有姓。如同我现在说的这三棵树。一起站在村庄里,却各是各家的,来历不一,生长不同,性格命运也不一样。有一天,我远远地看着,却发现这其实是存活在村庄里的“人们”,都齐齐地站在了这里。一棵树的象征意义遭到无限放大,与村庄的人事、命运,一脉相承。只是,人是流动的,只有树一直站着,站成了无悔的青春与不老的岁月,走过路过,会蓦然想起过往的人事。可想而知啊,深深扎在泥土里的树根是如何地盘根错节,是怎样地根深蒂固,如同某些不可磨灭的印记与念想,就这么任性着,没遮没拦地坚守着,秋后的脚步,走在这里,脚下是软绵绵的,原来所踩踏着的都是落叶。如果落下一层霜,走在上面就要特别当心脚底打滑。

总之,要知道秋已经到来,就看这三棵树。好婆去世的消息是在秋后传来的。秋后来算账,一个人就这么没了。像一片树叶,枝繁叶茂了,绿了,黄了,红了,摇摇欲坠了,化为泥土了。好婆的丧事村庄里很多人都去了,一个人不管以怎样的方式活到九十高龄都算是寿终正寝,这样的丧事被称为喜丧。小孩去吃上半碗豆腐,会健身强体。所以,被称为寿终正寝的喜丧就没了哭泣,哭泣其实是多么好的感情啊,眼泪纯洁地流淌。我相信一个人的眼泪丰沛情感一定也丰沛盈人。不过呢,社会进步到今天,无论办婚礼或者丧事,人们的态度都变了,传统程序的日渐舍弃,新花样大量侵占,都是些浪费钱的讲究排场的面子工程,不知不觉地,人的心也就不被感动了,走过场是主打了。好比说好婆走了,并不是好婆没了,而是要想尽办法算计如何办好丧事,买哪些主菜闹重头戏。得尽量让丧事吃得也有样子,其他人则凑在一起打牌。灵堂里的灯火仍旧微弱和孤独,好婆的灵魂贴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人们永远不会放弃自身的热闹。

人们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忘却了好婆。

我认识好婆的时候,她已经是一位七十好几的老人了。他们家的人长得都像她,脸上拥有一个大鼻子。但她早年丧夫,至于丈夫是否也有一个大鼻子便无从验证。好婆在村子里永远只是一棵默默无闻的小草,即使人生经历丰富坎坷,她仍旧只有一个人忙碌着。她的儿子好赌,儿媳的智力又有问题,好婆无疑就成了这个家的主心骨。家里里外外全靠她一个人打理。自然,她是一个会过日子的好手。管好田间地头的庄稼,还要养蚕宝宝给孙子做学费。提起孙子玉龙,好婆苦巴巴的脸庞才会焕发出一抹不太明显的光彩。一年看三季蚕宝宝,都是为了他。为此,不管多热,她都会顶着酷暑去采桑,不管蚕屎味和汗水味交织在一起,是多难叫人消受,她都觉得值得。她一心一意地养蚕,几乎蚕宝宝就是他的另一些孙子。她爱蚕宝宝啊,从卵到蚕,跟照顾孙子那样用心,当蚕宝宝起了四眠之后,一个个胖乎乎肉嘟嘟的,她的爱就泛滥了,就像看见了孙子小时候的胳膊,每一种晃动都带来巨大的身心颤动。她于是就对每一个蚕宝宝说话,祈福,母爱的光辉照得蚕室亮晃晃的,所以,她是村子里养蚕最好的人。多少年以来,一直都是,简直成了奇迹。

可是,玉龙还是违背了好婆的祈愿。他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直接进了一家大厂,现在是染厂一名技术工。看到他,你必须得承认,东方不亮西方亮,车到山前必有路。

尽管这样,好婆每次看到孙子心里还是不忍。她吃饭不怎么吃菜,但每顿会做一个好菜给孙子。可是玉龙的父亲,吃相总是穷凶极恶。好婆看着心里就会叹气,却不敢明说,是怕儿子的坏脾气。再说了,谁知道他今天是输了还是赢了,因为他一输,对谁都会大吼大叫,怒目圆睁。他赌钱的地方在村子南边的埠头上,村支部设立在此,边上开有两间小店和一间茶室,开小店的人家顺带做些卖菜的小生意。每天上午,埠头还是很热闹的,去买菜,去喝茶,而像大鼻子这样喜欢赌钱的男人也去。专门有这么一帮人,聚集在一起海吹,小打小闹接梭哈、掐二八,打小麻将。大鼻子男人的手气偏偏又是最坏的,这一次如果能赢个小几十块钱,正在你兴致高昂想多赢一点的时候,再来,却输得总是多。大鼻子男人的脸就成天挂着,回到家里总是不开心的,要是这时看到自己的女人抱着胳膊站在泡桐树下叽叽咕咕,他的火气就会哗啦一下蹿上来,对着女人的背影叹一口气,兀自钻进房间蒙头大睡做白日梦去了。

大鼻子的媳妇倒是本村人,娶她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她喜欢自言自语,只知道她比自己大三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哪知这个脸上长满雀斑,皮肤蜡黄,仿佛永远没有吃过油水的女人,却喜欢自言自语。什么金砖,到现在也没有看见过。据大鼻子男人后来酒后吐真言说,他女人的这个习惯自新婚之夜起就有,他很不明白女人为什么总要在他耳边“喃喃细语”?说很多莫名其妙的话?

于是,我们看见的这个女人,总是独来独往的,她不用上班,成天在村子里东站站、西立立,跟树说话,跟花草说话,跟河水说话。有时候,她就那么茫然地站在村口,眼无一物,却仍旧在自言自语。瞪大眼睛四处查看,也不明白她在跟谁说话,在说些什么?好婆也不懂,但她从不嫌弃她,她甚至还感谢她,因为她给了自己一个好孙子。好婆知足了。好婆就一遍遍地告诉孙子玉龙,无论如何,你姆妈没有错,她天生痴傻,你要对她好,你对她好了,我走了也安心……

痴傻的女人倒也有情有义。好婆走的那晚,她就一个人跪在灵堂里说了一夜的话,她轻声细语,嘴唇蠕动,像哄孩儿入睡唱摇篮曲那样,神情高贵又痴傻,无知又情深意重!

玉龙很快娶了工厂里的一个外地女子结婚了。玉龙很实际,他对女子的要求是健康就行。关于学历、长相,他说过得去就行了。他自然也很自卑,关于自己这般的家庭又还能要求什么呢?他对自己的父母也不知是爱还是恨,反正他结婚那天跟他的媳妇说了大半夜的话。他喝高了,他媳妇后来说出来的真相倒是让人哭笑不得,他说他是故意没有考好,硬生生拿着会做的题没有做,因为他不能再让好婆辛苦了,他要回来上班,担当起家庭责任……这个外地女人倒也冰雪聪明,知道他孝心好对自己也差不到哪里去,便死心塌地手挽手跟玉龙经营着小家庭,奇怪的是,看着小孩们上进,肯干,大鼻子父亲也终于觉得脸上无光而收手做小工去了。他每天晚上坐在饭桌上握着酒杯说的话就是:不管怎么说,我要是先走了,你们要对你姆妈好点……

他的声音浸泡在酒味里,喝高之后,他的话就是含糊不清的,但他仍旧要大着舌头一遍一遍地叙说着,那一刻他脆弱极了,害怕极了,突然之间又像一个好丈夫,好父亲了,他吃吃地对着从门槛的亮光里爬进来的孙子笑了,继而是哈哈大笑,突然,他奔跑了过去,一把搂住肉嘟嘟的小家伙猛亲,一边亲一边哭,孙子也被他吓哭了,一老一少各怀心事地哭着,伤心又温暖,可爱又无奈。对了,玉龙就站在房屋门口,看着抱成一团的爷孙俩,眼睛里也慢慢地闪烁了起来。然后,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玉龙后来也慢慢地学会了喝一点酒,但他很节制,他一般都会这样跟他的妻子说:放心吧,我还算有文化的,不会喝高的,喝酒只是解乏,只是让自己多一点情趣和癖好。人无癖不可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个你懂的!

然而,他的眼睛已经落到了那株泡桐树树顶上了,他在一片片绿叶里,总能如期找到好婆慈祥的面庞,慈祥依旧如往昔。但树上有风,微微一颤,好婆的脸又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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