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罂粟

2016-11-22赵光鸣

绿洲 2016年3期
关键词:庄主罂粟

赵光鸣

罂粟

赵光鸣

野鸭湾的春夏秋冬

从野鸭湾垦地的花季开始,陸笃诚的好心情就一直没有中断过。这块地差不多有一石多地,除了房前屋后种了点蔬菜和玉米,所有的地都种上了罂粟。罂粟花绽放的时节,满眼都是红色和粉色,明灿夺目,艳若云锦,汹涌的花色藏在绵延的灌丛带后面,远处看不到,只有越过灌丛带,才能发现这条红粉花色浸染的河流,蜂蝶乱舞,满鼻子都是花香。花海凋谢之后,七月的果实硕大如亿万只小锤,在和爽的风中摇动,敲着陸庄主的心房,让他心花怒放,心跳如鼓。

割浆之前,他专备了供品和香烟,到屏山下的土地庙去敬拜土地爷和花儿神,态度极为虔诚。接下来的活计,是把那些小锤子一样的花骨朵上,划开几道口子,让乳白色的液体流出来,待白乳凝成黑黏状,再用小刀竹片刮下,谓之为收浆。这收下来的浆叫生浆子。再经过熬煮,就变成了大烟烟土。陆庄主做过试验,野鸭湾垦地种植的大烟产量高,杂质最少,每两黑浆能熬出九钱熟浆,比泉水地收的熟浆要高出二钱。一两这样的黑糊糊的东西,可以换来一两金子。陸庄主一想到黄澄澄的金子,就有着使不完的劲。

割浆需要很多人手,要赶时间,不能拖。他垦地上的人不够用,星河帮了大忙,把菖莆滩的老少都发动了起来,参加野鸭湾的割浆劳动,当然,星河是征得甘天寿的同意才这么干的,甘天寿要不同意,星河也没有办法。这都是把那块黑铁疙瘩还给了甘大掌柜的好处。那桩纠纷最后解决得皆大欢喜。坠地天星给了甘天寿,甘天寿补偿陸庄主两个元宝,还把最小的那块黑石给了陸庄主。陸庄主让星河找聂仁德做了一个木座子,供了起来,他把这块供起来的天石,暗中当作了花儿神,能给他带来好运道的罂粟之神。敬土地庙的时候,他把这块石头也供上了,恭恭敬敬放在土地爷的旁边。

菖莆滩不到两年时间,形成了一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庄,自打王打铁三兄弟把自己的家眷及一批穷苦乡亲搬来后,其他农工也把家属迁来,连芒迪克,吾守尔也把家从吐鲁番搬了过来,不知不觉房屋多了起来,有了散散漫漫的街子和巷子,村子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大地上扎根了。

野鸭湾的村子还没有这么快形成,陸庄主的罂粟果得找菖莆滩帮忙,星河把庄园所有的老人,能干点活的孩娃全发动起来,帮陸庄主割浆。就连城里的鸨母蓝采儿也加入了火热的割浆大战,把“人喜我”妓馆的十个姐妹带到野鸭湾帮了两天忙,芒迪克和吾守尔还找了七个吐鲁番的黄客(麦客)乡党,和那些快乐的妓女一起,有说有唱地把两天的活儿干完。陸庄主在割浆的这些天显得非常慷慨热情,天天宰羊,让帮忙的人们放开肚子吃抓饭,拉条子,大包子和刀把子忽尔敦。

收下的生浆子经过熬制,变成了真正的黑金子,大约有两个木箱子的装载,这是野鸭湾垦地陸氏庄园一石多地一年的全部收成。陸庄主没敢找甘天寿大掌柜帮忙销售,也没有找盛季子想办法,这件事交由蓝二岐打理,蓝二岐没有通过魏良栋,也没有惊动溥源成商行的另外两个二掌柜,悄悄地找到原魏府驼队的保定乡党吴绊子,把两个木箱子拉到三驿局,找吴绊子相识的一个烟商柳金牙子暗中交易了。柳金牙子是这道上的专商,专吃这碗饭的,一眼看货,一手给钱,是个利索痛快人。

陸笃诚拿到换来的银子,给吴绊子的酬劳当面付清,然后和蓝二岐驮着银子直奔银庄,把属于自己的所得全部存入,剩下的蓝二岐和蓝采儿各有一份红利,其余的就是这一年来雇工及所费成本的全部支出。自己的垦地自己得把账搞清楚,不能糊里糊涂。陸庄主算了算,种罂粟真是划得来。这首先得感谢他的红颜知己蓝采儿,是这娘们出的主意,让他种罂粟,他听了她的话,所以有了好的收成。

他和蓝二岐去了“人喜我”。

蓝采儿把她的流动妓院办成青楼的愿望并没有完全实现。搬是搬到了城里,也算是挤进了古城子的烟花柳巷,但是在这个叫红果果巷子的十几家妓馆里,“人喜我”并没有占多少风头和上风,各馆的姑娘都差不多,馆所的格局基本一样,都是两层楼馆,一楼有客厅,鸨母在此接客,茶水及花生瓜子相待,送上姑娘牌号,由客人挑选,选中哪个,由选上的姑娘引进房室,程序差不多都是如此。蓝采儿想象中的雅客实在很少,客人多为商人,匆匆忙忙,办完事就走,闲情逸致,风花雪月的情调来不及酝酿就结束了。文人政客偶尔来一下,并不比商人们高雅多少,把最基本的欲望发泄完,也是提提裤子,扬长而去。

蓝采儿为了把妓院变成青楼作过一些努力,除了教姑娘们识字,让她们知书达礼,还把姑娘们分期分批地送到南寿松的听松楼接受歌舞戏曲及剪纸绘画方面的学习,这些姑娘学得非常认真,不少人学会了唱秦腔,眉户戏和小曲子戏,有的还学会了弹阮和月琴,琵琶,但是这些优雅的技艺毫无用武之地,客人们花了钱仅为贪图一时之欢,没有时间和兴趣听你的什么戏曲和乐曲。

蓝采儿只好时不时地组织姑娘们自娱自乐一番,客人少的时候,让姑娘们分别表演节目,各显技艺,大家围在一起,热情高涨,欢天喜地,招来过往的人前来观看,有客人见姑娘演唱得可爱,当即要求翻牌,精明的蓝采儿发现这是个揽客的好办法,天天搞此种活动,由此生意兴隆起来,在红果果巷子独领一番风骚。人们说,“人喜我”哪里是什么妓院啊,简直就是一座戏楼。

陸笃诚和蓝二岐来到“人喜我”时,蓝采儿刚洗过一个热水澡,面色红润,香发披散,双乳高耸,让久旱的陸庄主想起了两年前的巴颜愕博销魂之夜,身上不免有了些反应。把蓝采儿该得的红利递给鸨母后,他说了一些并非客套话的感谢之言,让鸨母的脸因为兴奋更添风采,从她闪烁的眼波中陸庄主看到了一点希望。当蓝二岐被一个姑娘挽走后,他用颤抖的声音对着女人的耳朵说,“大妹子,求你了,今天晚上开个恩,让我再来一次……”女人红着脸,说,“巴颜愕博,我没有忘记,你是个壮实男人,我愿意再侍候你一回……”

这一夜的颠狂让他筋疲力尽,同时又心满意足。他一生的浪漫史从此划上了句号。从这年的冬天之后,他的二弟陸笃忠把他的家眷送了过来,他重新成为陸氏宗族族长,恢复了宗庙家族给他的至上的地位。贪婪荒淫的本性重新被遮掩了起来,道貌岸然,克己复礼又成了他脸上常见的表情。

从”人喜我”妓馆出来后,陸庄主和蓝二岐又去红胡子杂碎店吃了爆炒羊杂和油塔子。然后各自分头在古城子活动。蓝二岐感觉到风中有刀光剑影的寒意,决定立即回到安详的野鸭湾去。陸笃诚暗笑这刀客被吓破了胆,疑神疑鬼竟到了这样草木皆兵的地步。

他在明仁堂绸庄布店让闻胜给他挑了两块上好的苏杭缎子,又扯了两块好布料,没有去义盛和楼馆找侄子北征,而是直奔天合裁缝铺找侄女北黎。陸庄主在遥远的异乡想起了张北的陸家川故乡,也想起了自己对兄弟一家有所愧疚的一些往事,此刻荒芜的内心复苏了柔软的部分,于是决定给侄女侄儿作些慈爱的表示。他让北黎用这些衣料好好给自己和弟弟做两身衣服。

在天合裁缝铺他和侄女在小耳房里聊了好一阵,侄女告诉了他父亲可能还在世的消息,对于消息来自魏府二少爷他没有表示怀疑,而且对荒庙走了一个喇嘛来了一个道人的细节格外感到兴趣。

在野鸭湾向西的一个山旮旯里,有一座奇怪的三清观。那是一座道观。古城子县境内唯一的一座道观。他和王老乐去过那个山沟,看到了那庙观,只是没有走近而已。黎儿说的那个游方道人,让他对此庙观产生了奇怪的联想。

虽然一年四季他生活的主要地方在野鸭湾,但是关于侄女侄子的婚姻和恋爱的消息总能吹进他的耳朵。就连北征和孟周家的小女子闻喜相好他作大伯的都知道,他知道侄女眼下和三个男人有情感上的纠葛,于是不管满脸通红的侄女如何窘迫,他作为长辈的关切毫无遮拦地显现了出来。

“黎儿,你年龄也不小了,你对这三个男人是怎么看的?你到底中意哪个?给大伯说个掏心窝子的话,大伯帮你拿主意!”

侄女羞得不敢抬头,但不想放过这个听取长辈意见的机会,大伯见多识广,他的意见至关要紧。于是,她对大伯的说话作了一番必要的纠正。眼下让她纠结,让她牵心挂肚的只有两个人。是盛季子大哥和星河哥。没有第三个人。

陸家伯笑道,“第三个人是魏府二少爷,三少爷没有娶上你,他想娶你,我听征儿说的,也是我自己想的,你不能把他排除在外,那个王百川为这事找过我。”

北黎用蚊子般的声音说:“我从魏府好不容易逃出来了,怎么可能再往那黑笼子里钻?魏府二少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他有了卓氏的千金,还惦记我做甚?”

陸家伯又笑,说:”我听人说,那个卓氏千金是个病西施,长相也不好看,魏府二少爷不悦意她,他悦意的还是你,王百川说,二少爷为你常常茶饭不思。”

侄女没有想过此生和魏府二少爷的姻缘,她的情感纠结在星河和盛季子大哥这两个男人上,让她感到伤感的是,盛季子大哥看出了她和星河的恋情,已经退出了做恋人的角色,认真地当起了大哥,由于忙,现在很难见到他了。而星河也做出了同样的退出,理由是她有了远远高出他的盛季子,他必须识趣地离开。

她说:“大伯常见星河哥的,听说他身边有个富家小姐,是甘庄主的女儿,秋子姐告诉我的……”

她呑呑吐吐地说出了自己的窘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两个人都揪着她的心,她想过放弃,躲藏起来,但是无论躲到何处都没有用,她的心里牵挂着他们。

“以前,天云戏班的施三娘帮我出个主意,今天大伯帮我想想,我该咋办?”

陸笃诚的回答干脆利落,毫不犹豫,两个人里要挑要选,当然还是要选最合适的。最合适的当然是星河,不是盛季子。盛家是高门大户,与寒苦人家不相配,盛季子人不错,超群拔俗,人才出众,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他想挑谁都可以,怎么独独对她用心专一呢?

北黎想想,大伯说得有道理,盛大哥对她再好,至今也没有明确表示过求婚的意愿。是不是自己一直在自作多情,一厢情愿啊?

陸家伯说:“咱们是小户人家,不能好高骛远,攀高结贵,还是找个门当户对的合适些,星河能吃苦耐劳,待人诚实厚道,看他如今的势头,会有不错的前程,跟了他,可以过上踏踏实实的好日子!嫁给豪门大户,心在空中悬着呢!”

北黎说:“可是星河哥对我心有魔障,他忌讳我和盛大哥一同走了几千里路,他说这是我和盛大哥的缘分,他没有这样的缘分,他很看重这个,他的疑心很重……”

陸家伯低下脑袋想了想,说:“这是星河小子害的心病,他病得不轻,大男人长了个小心眼儿,碰到这种事,任谁都一个样!只要你悦意他,大伯我会去开导他的!”

侄女犹犹豫豫说:“那个甘庄主的闺女怎么办?我听秋子姐说,那楚西小姐真是喜欢星河哥,天天跟他形影不离,他们一家都喜欢他,人家可是大家闺秀呀!”

陸家伯挥一下手,说:“星河是个明白人,他对那富家小姐不冷不热,这我知道,这个女子,热得快,冷得也快,来得快,去得也快,除了这,她哪点都不如你,长相差远了,身条也没有你高,有了你,星河怎么会看上她?这家伙是怕得罪甘天寿,他的肠肠肚肚,我看得一门清!”

陸笃诚难得地同侄女说了一通贴心话,留下了一堆乱麻般的纠结,让不知所措的侄女陷于更严重的忧虑,自己如释重负般拔腿离去。路过菖莆滩时,他又拐了进去,找到漆星河,把他的门当户对说又重述了一遍,不管这个二庄主听没听明白,他又拔腿回到他的野鸭湾去了。

整个冬天,南山缓坡地带都被厚厚的白雪所遮盖,浅山和每条山沟都是白晃晃的,阳光明亮的天气,南山地区一片清澄,天地纤尘不染。零落的村庄缩得几乎看不见,只有袅袅飘起的细烟和裸树提醒着它们的存在。由于此地的严冬奇冷,人们很少出门,村路及原野上的路人行踪罕见,就连狗也难得看到一只。

野鸭湾垦地的几座土坯屋和窝棚藏在灌木和树下,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忽略掉。周围的菖莆滩,甘家磨房,段家屋院,甚至稍远一点的屏山书院等其实也都差不多,雪把它们掩盖了,模糊了,混沌了,也把人间气息,人间生活浓缩了,浓缩到炉火温暖的屋舍里。

陸笃诚的垦地只剩下他和蓝二岐,王老乐三个人,临时雇的那些农工都走了,等来年再回来。在头场雪落下之前,蓝二岐心血来潮,让陸庄主和王老乐跟着他进山打了几次猎。蓝二岐有杆猎枪,还有一支随身带的短枪。这支毛瑟驳壳枪是蓝二岐的防身武器,就是夜里睡下,也是不离身的。三次进山,打了一头野猪,十三只野免,三十只呱哒鸡,两只狐子,还有一只獾。还采了党参、贝母等药材。把这些野物的肉用盐和香料腌过后,还有松枝慢熏,带有浓烈树脂气息的松烟,日复一日的熏烤,使这些野味有了特别的香味。整个冬天,他们就吃这些熏腊,差不多每天都得喝掉三斤酒。当然,是在烧得很暖和的屋子里,边吃喝边喧荒,这样的日子,简直跟神仙一样。

陸庄主喜欢这样缓慢而又愜意的日子,喜欢喧荒喧得五花八门,地北天南的王老乐,这个老家伙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不知愁烦啥滋味,每天都乐呵呵的,只要有点酒,他打开的话匣子就闭不上。陸庄主也不反感蓝二岐这个人,如果不是有黑戈壁暗算自家兄弟那档子事,他和蓝二岐简直可以做很好的朋友,事实上,和这个老江湖相处了快两年了,处得真是不错。

王老乐也得了庄主给他分的工钱,比他在别人家打零工得到的只多不少,他拿上钱很高兴,扯着嗓子唱了一首《大烟歌》:

大清道光十三年,

满朝的人儿抽大烟。

鸦片烟本是个小人参,

一百铜钱买上一丁丁,

抽了头遍翻二遍,

烟葫芦挖得鬼叫唤。

把头抽成鸡蛋了,

把脖子抽成细线了,

鸡巴抽得不见了,

光剩两颗子弹了。

说是活的不动弹,

说是死的气没断。

倾家荡产抽大烟,

害国危民自受残。

奉劝大家莫抽烟,

富国强民振河山。

陸笃诚听明白他唱的歌词,笑着骂:“老乐,你这球歌以后不要再唱了,你这不是明摆着骂我祸国殃民吗?”王老乐咧嘴笑曰:“这歌子没说种罂粟的,说的是抽大烟的,咱自己不抽就行了,别人爱抽不抽管球他呢!”

王老乐是从镇西府那边流浪过来的,在木垒河一个富户家当过两年长工,不想干了,又流落到古城子,这家伙会讲很多镇西民间故事,陸庄主听过几个,觉得很有意思,尤其是其中的《一销金子》和《银子搬家》,他认为更是精彩。一天,三个人又坐一起喝酒吃熏肉了,他让王老乐把这两个故事再讲一遍。王老乐只要有酒喝,是非常乐意讲故事的。

《一销金子》讲的是一个不走运的商人,穷得松干袜净,是个骑猫套镫,放屁也砸脚后跟的倒霉蛋,心里一直不痛快。他婆姨劝他,不要老是窝在家里,出去散散心,人怕没精神,生意慢慢做,总能时来运转。正好这天是六月六,城南的三清庙有会,商人就去逛会散心。

庙会上人特别多,一个滚羊粪蛋子的瘸鞑子非要为他算卦,商人不肯,瘸鞑子说不验分文不取,商人只好让算。瘸鞑子把黑油油的羊粪蛋子摆划半天,说,你今天有个横财运,信不信?商人半信半疑,给瘸鞑子一个铜板,便游荡起来,嫌戏台前人太多,离开人群,找块空地坐下,觉得腰杆子有点困,就向后倒过去,两手撑地看远处的戏。地上的虚土被太阳晒热了,手指头不由自主往土里伸,伸着伸着,就触到木头,好像是个木销子,顺着木板缝伸进去,商人的心狂跳了起来,他触到的是金元宝。

把金银装在销子里,埋入地下,是镇西商人躲避盗匪,贮藏财宝的一种办法。所谓销子,是用两块一样大小的厚木板,对称挖八个到十个碗口大小的坑,将元宝放在里面,合折,再用绳子捆扎结实。商人手指触到的这个销子,已经朽损,所以让他触到了金元宝。他是个行家,手指触的是什么东西,他心里水清。

商人一动也不敢动,怕走过来的人发现异样。偏偏这时候一个熟人看见了他,知道他最近比较背时,想安慰一下他,拉他去茶馆喝茶叙聊。商人无奈,只好抽出手来,抹出一个记号,加上自己坐过的两个屁股蛋印子,记牢了位置,心想到夜深人静的时辰再来,金子铁定了是他的。

夜深时,商人带着镢头,褡裢,打着灯笼来了,摸索到坐过的地方,找到记号,兴奋地挖了起来。挖了一个时辰,不但没有金元宝,就连手指触过的木板销子都不见了。商人急了,发疯般地挖到天亮,坑被挖成了井,金子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走了。商人从此夜夜都来寻他的金子,总是在三清庙周围转来转去,嘴里不停地喊,我的一销金子啊!我的一销金子啊!

于是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得了克财病,急苕了。

王老乐讲完了这个故事,喝口酒,接着要讲《银子搬家》,蓝二岐扬起手打断了,说:“老乐你不要讲了,这几个故事听过好几回了,再讲就没球啥意思了!”

陸笃诚说:“这故事有意思,它讲了两层意思,金银财宝藏不住,自己长腿长翅膀会走会飞,再一层意思,不是自己的东西不能要,要了也是白坎,你老蓝悟出了这两层意思吧?”

蓝二岐笑道:“这故事用你身上也很合适,你早该悟出这样的道理,不然,怎会做出那些有皮没毛的糗事!”

陸笃诚抻一把脸:说,“你不就是说我把魏府二少爷给笃本家的银子据为己有了吗?不错,我是把那二百两银子截获了,投到烟馆生意上了,但我的本意是赚上钱了再还给我兄弟,我没想贪污,没想着占我兄弟的便宜,我穷怕了,想发财,我发了财,我会照顾我兄弟一家,我没发财的时候也是这么做的……”

蓝二岐嘴角仍然挂着笑,说:“就算你真心这么想的,你卖侄女从魏府拿银子也是不光彩的,你把侄女往火坑里推,让她给魏府那个二夷子当媳妇,这是你当大伯子干的人事吗?”

陸笃诚耳根一阵发烧,说:“说千道万,我陸笃诚干过的恶心事,也就你说的这两件,我确实问心有愧,自轻自责,而且准备补偿,不想把良心债继续欠下去,我不像你蓝二岐,甘心情愿做魏府的打手和狗腿子,杀人越货,谋财害命,紧要三关,又抗不住,躲到这野鸭湾来,死乞白赖非要跟我一起种罂粟!”

蓝二岐冷笑道:“你说归说,半点证据也没有,所以我不怕你说。”

陸笃诚说:“不怕你躲起来做甚?你成天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当我看不出来啊?”

蓝二岐说:“这世道险恶得很,我不躲只有死路一条。”

陸笃诚说:“自作孳,不可活,你干的事太缺德了,所以有人要找你秋后算账!”

蓝二岐说:“找我的人,盯着我的人,不是为了找我算账,我跟他们没有啥账可算,他们是为了寻金银财宝的下落,他们以为我知道那些财宝的下落,所以一直眼巴巴地等我给他们带路呢!”

陸笃诚说:“那你到底知不知道那些财宝的下落呢?你他妈的跟我在一起也快两年了,我陸笃诚没有亏待你吧?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你他妈也该说出点实情了吧?”

蓝二岐笑一笑,说:“我还是不要说的好,一销金子这个故事说得对着呢,金银财宝是个害人之物,贪得多了是祸害,人生在世就那么几十年,要那么多身外之物不嫌累赘啊?所以我想透悟透了,我蓝二岐从今往后,就在这野鸭湾安享晚年,这个地方实在好得很,每天喝酒吃肉喧荒的日子,给我个皇帝我也不换!”

陸庄主很无奈,长长地叹口气,说:“你他妈的真是个无赖。”

陸庄主探路问吉凶

陸笃诚是个认死理的人,表现在吃食上也是如此,认准了红胡子杂碎店的爆炒羊杂和油塔子,每回进城都要去居马洪的这个店大吃一顿,不吃别的,就要爆炒羊杂,要放很多辣子,外加四个油塔子。吃完,再到街子对面,听一段评书,《包公案》《薛刚反唐》《呼家将》《七侠五义》《丁郎刻母》之类,听完以后,去红果果巷子的“人喜我”楼馆,找他的红颜知己蓝采儿,喧个荒,喝个茶酒,然后找个姑娘睡一觉。第二天消消停停回野鸭湾。这是神仙过的日子,让人陶醉得很。

自从陸笃忠把陸家老小带过来后,陸庄主有日子没这么消闲了。毕竟老婆孩子在身边了,一家之主,一族之主的体统不能丢,得有个族长家长的威仪样子,于是他适时地节制了自己的行动,把进城寻乐的次数减少了至少一半。

但今天他想让自己好好地放松一下,除了例行的几个活动,他给自己加了一项内容,去几个烟馆看一看,而且要等到晚上去,晚上烟馆热闹。他想到烟馆看看行情,如果能向烟馆直销烟土,跟柳金牙子的交易就可以减少一些,这几年,柳金牙子把便宜占得太多了,陸庄主有点心痛。他看烟馆还有一个目的,想为自己广种罂粟找支撑的依据。这两年,劝他不要再种罂粟的人很多,他顶住了,冬花,秋花,春花,每个种植季节都不放过,所以,他的收成比别人多,得到的银子自然也多。但是,劝他的人都是亲朋,就连甘天寿大掌柜都劝他适可而止,见好就收。还有如段含计那样的疯子,见了面也要说些种罂粟伤天害理的屁话,真是莫名其妙。

他可真不甘心见好就收,种罂粟的甜头太大了,银子来得太顺当了,换种别的作物,不要说庄主,就是农工也转不过弯来。

陸庄主不想转弯,就决定好好看看古城子的烟馆,世界上只要有烟馆在,种罂粟就不是绝路。

他在红胡子羊杂馆吃得太饱了,进到书场,听的是《杨家将》,坐下不久就睡着了,呼噜打得太大,几次被人拍醒。一场书说完,到街上一看,已是日暮时分,就在街上溜达起来,他不想过早进烟馆,他不是鸦片吸食者,他想看别人吸鸦片的样子,在张家口和保定府他看人吸过,和贾仁进合伙开烟馆时,看到过更多的烟鬼,现在,他要好好看看古城子的烟鬼,看过这些烟鬼,他种罂粟的劲头会更足。

他在街上乱转了一阵,看看天色完全昏暗下来,这才往大庙方向去。古城子的几个烟馆都集中在这一片,其中有一家是维吾尔人霍加尼牙孜的麻烟馆。另外三家,有一家是旗人开的,他想把各家都看一看。就先进了霍加的麻烟馆,馆场是相通的三间房,最里的一间有暖炕,前面两间置躺椅、圆凳和桌子,灯光昏暗,已经有一些客人吸上大烟了,烟雾缭绕,朦胧着一些东倒西歪的人影。肥胖的霍加坐在账台后面,头顶上有盏汽灯亮着,见陸老大进来,就从高椅上欠欠身子,以为他是烟客,满脸堆起了笑容。来者却盯着看他台面上的烟棒,还有小包的烟土薄片,问价,且打听怎么加工成这样的小包零售的。霍加脸上依然笑着,说:“客官打听它做啥?不会是官家的人,要查封我的麻烟馆吧?”陸笃诚笑道:“我是个土客,野鸭湾的,种了些罂粟,想摸摸烟馆行情。”霍加笑道:“你不会是那个挖了个黑天星的陸庄主吧?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一回,你种的那片地可不算小了,烟馆行的都知道你,你是个罂粟大户。”陸笃诚摇摇头,说:“我球的罂粟大户!提心吊胆地种了几亩地,心里恓惶着呢!都是那些该死的秦陇花客把风声搞大了,我想请教一下霍加掌柜,种罂粟开烟馆这营生靠得住靠不住?会不会有啥麻达?”霍加略加思索,说:“从林大人禁烟到如今,朝廷三令五申,多少年过去了,吸烟的不是照样在吸吗?咱们这边是西口外,天高皇帝远,民国政府更是鞭长莫及,放心吧,只要我的麻烟馆在,你的罂粟只管种,麻达没有!”

陸笃诚就爱听这样的话,心里一高兴,就问霍加这烟棒和小包烟片是怎么加工出来的,霍加这人挺爽快,说把烟土再熬一遍,熬成软膏,再切片,包纸,就成了,麻烦主要在熬煮,但是由烟土变成软膏,获利翻几倍,烟馆的生意,赚的主要就是这个钱。陸笃诚就想同霍加做烟土生意,问以后为麻烟馆提供烟土可不可以?霍加说可以,说了个大概价码,陸笃诚心中有数了,说过几天送批货来,就和霍加分手,去看旁边几个鸦片馆。

从霍加麻烟馆出来,陸笃诚又钻进了旗人那三爷的烟馆,那三爷烟馆聚的烟客更多,烟鬼们三五一堆卧在烟灯前,腾云吐雾,醉生梦死,身份高点的烟客,在特厢里,有专门的卧榻,有丫环点烟侍候,陸笃诚觉得整个烟馆乌烟瘴气,看不清个人形,全是东倒西歪的。后面的两家,他只看了一家,这家的烟客都是老烟鬼,个个骨瘦如柴,扯眉掉眼,脸都是青的,或是蜡黄,如同死人一般,斜躺着,有气无力,好像连屎尿都夹不住,身上都一股股怪臭味儿。陸庄主扫一眼这些形销骨立,鬼模鬼样的烟民,想起王老乐唱的那首“道光十三年”,真是庆幸自己没有染上毒瘾,真染上了,十几年下来,也是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了。

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烟民,却希望满世界到处都充斥着烟民。几个烟馆转下来,他心里踏实了。光是一个古城子大庙一带,就四五个烟馆,可见这世上喜好这口的人有多少。明白了这一点,种罂粟就是一个理直气壮的营生了。世界上总得有人弄这事,那些劝我不要弄的人,应该想清楚,我不弄,别人也会弄。我弄了,出啥事了?屁事都没有。

我老陸有天星护佑哩!他想,往红果果巷子走的路上,他心情很是愉快。马上要见到蓝采儿,还有那些姑娘们,他的情绪更加高涨起来。自从上次和蓝采儿有过那激情的一夜后,这一晃又过去一两年了,老陸曾经发誓再不沾女色了,绝不再打蓝大妹子的主意,现在看来这誓发得有点早了。陸笃诚不想做道貌岸然的人,在野鸭湾做是迫不得已,到了红果果巷子还装球啥正经!五十多岁了,他还保持着强盛的欲望,别人不知道,他心里水清,人生在世,要想活得滋润,首先得有钱,有了钱,吃好喝好,然后玩女人,这样才不枉活一世。他想那些吸鸦片吸得连女人都玩不动的烟鬼,真是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不得要领。

“人喜我”楼馆这时辰正是夜生活红火的时候,红灯高照,楼上楼下一派朦胧,客房里传出欢声笑语,没有被客人领走的姑娘在迎客厅前搔首弄姿,还有两三个会弹琴的正在抚琴,陸庄主是熟客,又是鸨母的老友,姑娘们便招呼着他,带他去见蓝采儿,蓝采儿在楼上同一个客人说话,陸庄主依稀认得客人是王茂堂车马行的帮主张常胜,便朝张常胜点了点头,张常胜没有把他认出来,但是也点了一下头,然后继续同蓝采儿说话,原来他想要的姑娘被一个先到的商客要走了,老张有点失望,鸨母让他等一等,要不就重换一个,但是张常胜宁愿等也不要换,张帮主也是个认死理的人。

蓝采儿把陸庄主领到会客间,他回身把门关死,就把她这年该得的红利给了她,一个袋子装着,里面有张纸,把金额和算法都写明了。蓝采儿在野鸭湾垦地入了个小股,同蓝二岐的一样,每到岁末,陸庄主都要亲自把利金送来。蓝采儿就此认定陸庄主这个人可交,加之又有过两次肌肤之亲,对这个男人更是另眼相看。接了钱袋,照例又说几句感谢的话,陸笃诚摆摆手,说:“咱们之间,客套话不说了,大妹子是个有主见的人,我想听听你的意见,野鸭湾垦地,还有山里开的那块地,明年的罂粟还要不要再种了?好些个人劝我见好就收,大妹子你看呢?”

看过几个烟馆,他虽然心中有数了,但还是想听听这女人的见解。他有点迷信这个女人,就像迷信他挖到的那块黑铁疙瘩,坠地天星一样。

蓝采儿很谨慎,说“人喜我”来的客人里,也有些消息灵通人士,据她听到的消息,现如今秦陇花客如蝗虫一般涌来,沿东天山一带山坡地抢种罂粟,从镇西,木垒河,奇台,孚远,阜康,景化,绥来,直到伊犁西天山,都有花客在种罂粟,几万人在种,收了浆就走,整个天山北坡成了花海花山,官家干预,花客们动辄聚众抗拒,气焰嚣张,最近一次对抗,在木垒河山坡地中,差点酿成血案。看样子民国政府要下决心整顿局面,扑灭花客疯狂气焰。

蓝采儿说,省府杨将军对鸦片泛滥,种罂粟如此疯狂非常不满,对奇台县尤其不满,因奇台县是重灾区,岁产烟土20多万两,吸大烟的,种植罂粟的,售运烟土的都达新疆之冠,而且此地花客土客极为蛮横,动不动就聚众抗官,气焰极为嚣张,但是县府对付悍民缺少办法,动作疲软,以至于局面失控,为此,杨将军可能要把能力表现欠佳的陶南越知县调走,把深得民望,干练强硬的冯云玠知事再调回来。在杨将军眼里,古城子奇台县地位重要,旱码头的商贸中枢位置无可替代,此地多年来保持繁荣发展,社会安定,民风淳厚,丰衣足食,安居乐业,是新疆最稳定安详的一块乐土,绝不能让一帮无法无天的暴民把这片世外桃源变成乌烟瘴气的人间地狱。

陸笃诚听了,心里有点凉,说:“杨将军厌烦的,主要还是那些秦陇花客,那些恶人,我也烦。”

蓝采儿点头,说:“可能是,那些陕甘人好多都是乱民,长反骨的,虚来实走,对边疆建设百无一利,所以是主要打击对象,但是大哥也不可掉以轻心,土客也是不能见容的,你问我该咋办,我的意见,你不妨停上几年,改种别的作物,等风头过去了再说。”

陸庄主想一想,说:“你说的这些情况,靠实不靠实啊?就是靠实,等冯县令来,总还得一些时日,我刚把冬花都种下去了,明年春上就可以收浆,实在不行,春花不种了,缓缓也行。”

他嘴上这么说,却并没有把蓝采儿的意见当回事,妓院的消息都是嫖客们的道听途说,有多少是真材实料啊。垦地种罂粟好几年了,年年听说要禁种禁吸,从来没有落实过,所以不能把传闻当真,听听而已。蓝采儿知道他心里不服,又告诉他,杨将军对哥老会乱党也不放心,可能也要加强打击,奇台县秘密会党还有一定势力,潜入地下,也是心腹之患。据说,省府为了确保古城子安定祥和,局势稳定,除遣散原清军满汉营,另派新军,可能还要委派得力干将来,强化地方治安,这些事,陸庄主觉得和自己关系不大,哥老会和陸笃诚有球的相干,因此也是听听而已。

陸庄主对“人喜我”馆主淫心未灭,还寄有一线希望,要同蓝采儿一起喝个花酒,蓝采儿明白他什么意思,正色说:“大哥,从今往后,咱俩只能做个好兄妹了,你是我的好大哥,妹子不想瞒你,我马上要嫁人了,这行当我不能做一辈子,我也得有个家了。”

陸笃诚有些吃惊,说:“是是是,大妹子是该有个自己的家,既然要在古城子定居,这么想就对了,人一辈子不能满世界漂来漂去,有个家,心就安定了。”

蓝采儿说:“我再做个一二年,把人喜我盘给小芹打理,我做个股东,往后的日子,在古城子安居乐业,生儿育女,我今年满三十九周岁了,再不嫁人,真成老太婆,没人要了!”

陸笃诚笑起来,说:“大妹子这么鲜嫩水灵的人,再过十年也有人抢着娶呢!不知道大妹子相中的夫家是谁?谁前世烧的高香,能把妹子娶回家?”

蓝采儿也不忸怩,爽快地说:“是县衙的毛主簿,毛如柏,木垒河人,大哥认得的。”

陸庄主大睁了眼,说:“毛主簿我认得认得,垦地的登记注册手续就是找他办的,真是没有想到没有想到,大妹子找个衙门里的人,好好好,毛主簿是个斯文人,很和气的……”

蓝采儿说,“毛大哥丧偶好几年了,我是在听松楼认识他的,带姑娘们学艺,我也喜欢上了那地方,毛大哥喜欢听小曲子戏,一来二去,就有了好感,他是个开通人,不在乎我随的这个行当,养家糊口的营生,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是啊是啊,谋生不分贵贱,能把钱搞到手是正理。”陸笃诚使劲点着头,心里多少有点失落,但转念一想,像蓝采儿这样的女人,漂亮光鲜,总是要嫁个男人的,自己不可能娶她,有人娶了你有啥好失落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还同你在一张床上滚过两夜,你该知足了。而且,她嫁一个衙门里的人是件好事,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如今的世道,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

蓝采儿给他叫来了叫当归的姑娘,是个新来的甘肃武都姑娘,脸蛋红红的,身体很结实,也不忸怩,让喝酒就喝,一坐下就满口甘肃腔地自我介绍她为啥叫当归,因为她们老家那山里出当归,是全中国全世界最好的当归。陸庄主喜欢这头脑简单,身体结实的女子,让她陪了一夜,除了给鸨母的钱,额外给当归私塞了一份钱,当归很高兴,说大哥下次再来,一定要再揭我的牌子,我会更好地侍候大哥。

和当归睡了一夜,次日出了“人喜我”,在一家小吃店吃了早餐,就往东城的劝业巷子方向走,侄女侄子的“寸草居”今天开张,得去瞅一眼,说起来这也不是小事,老陸家有史以来,没有出过开饭馆的,这是破天荒的第一回,得庆贺庆贺。但是早餐吃得太早了,抬头看,东边天日头才冒个头,暮秋天有点冷意,就想缩回到“人喜我”躲一会儿秋寒,等太阳大点再去劝业巷子。正要往回走,却见算命的龚瞎子逆风走来,瘦如鹭鸶,长衫猎猎,手中幡旗迎风劲摆,陸庄主灵机一动,迎上前去,先致了问候,龚瞎子停住,也回了问候,说自己去桥子一带巡游,正从乡下回来,且问客官是否要问吉凶,若是,路边借个背风处说话。

陸笃诚瞥见旁边有个包子铺,门口有张空桌子,就给瞎子要了一屉羊肉包子,坐下听瞎子算吉凶。瞎子说:“是算罂粟种植的事吧?”陸庄主吓了一跳,说:“我还没有说话呢,你咋知道我要算啥?”瞎子笑道:“你身上有罂粟花味儿,又不是秦陇口音,所以我断定你是个土客,土客算命不会为别的事,准是罂粟种植上心里纠结,秦陇客本就是冒险而来,他们是不会问吉凶的。”

陸笃诚暗中喝彩,这瞎子果然名不虚传,便不啰嗦,直接要瞎子给答案,且坦白告诉瞎子,他确实是个土客,在野鸭湾和山里种了几十亩地的罂粟,现在面临选择,明年的花还种不种?瞎子又笑,说:“我猜你一定是把冬花种上了,闲言碎语听多了,又拿不定主意了。”陸笃诚说是,瞎子吃着包子,说:“罂粟能不能种,不是你说了算,主要还是要看官家的态度,古城子的土客花客迟早要让人收拾,哪天收拾我算不出来,碰上了就是血光之灾,碰不上就是金玉满堂,种罂粟本来就是个危险营生,客官既然选择了这个营生,又何必为此纠结,担惊受怕呢?”

陸笃诚点着头,说:“都说这营生危险,我至今还没遇上,风雨灾害也都躲过去了,龚师傅说,我是不是得天助神佑,所以总能顺风顺水?”

瞎子笑了起来,说:“客官是谁,我已经猜出大概,两三年前也有客人找我算过,菖莆滩有天降神物之事,你既然把神物出让于人,怎么一到纠结之时,总指望它来保你平安,逢凶化吉呢?”

陸庄主一时语塞,看来自己的一点底细,瞎子全知道,这算命还有啥球意思呢!正好龚瞎子也不把他的说法当算命,说:“客官,今天咱们遇上了,吃了你的包子,就算跟你喧了个荒,你的吉凶在下不敢妄言,事关重大,节骨眼上你自己作主吧!”

龚瞎子吃饱肚子,执幡而去,陸庄主没有掏算命钱,却等于什么吉凶也没有算出来,瞎子啥都说了,又啥都没有说。便想,算球的命哩,该死的娃娃球朝天,马上要入冬了,半年以后的事,到时候再说,现在纠结个球哩!如此一想,豁然开朗,便兴冲冲去劝业巷子的“寸草居”,这才是今天的大事,陸家儿女在古城子开的第一家小馆子,以后说不定就成了大馆子,这事得好好张扬一下,庆贺一下,热闹一下。

来捧场的人可真不少,都聚集在小店门外,闻喜帮姐弟俩招呼众人,盛季子,秋子,星河,楚西,马学文夫妇,金明子夫妇,申班主,闻胜,葛六十四夫妇,朱厚德夫妇,邹而周乔庙土师徒,冯天才明喜,孟才夫妇,王打铁,还有满忠爷,天合裁缝铺的龙掌柜和工友,还有彭二黑,玉素甫铁匠,多喜子车夫,王百川代表魏良栋掌柜送了贺礼,送贺礼贺仪的还有义盛和楼馆的徐掌柜和蔡扶桑师傅,施三娘,叶妈和春分都是大肚子,临盆之人,不能来,让自己的丈夫把祝贺的话带到。开张仪式简单而热烈,敲锣打鼓,放了两挂浏阳鞭炮,挂匾时还放了几声铳。

陸庄主心里高兴,不要盛季子和姐弟俩张罗,把所有贺喜的客人一并请到义盛和楼馆,包了三张桌子,请大家欢宴一番。这是他诚心诚意为侄儿女所做的事,他的兄弟没有了,至今杳无音信,他总得对他们有点表示。他让马学文点菜,点最好的菜,上最好的烧酒,让大家好好乐一乐。大家真是很快乐,为北黎北征姐弟高兴,其实也是为自己高兴,所有前前后后来到古城子的人们,都找到了身心的安好之所,日子过得踏实而又有盼头,为好日子干杯,这是大家共同的意愿。

罂粟花鲜红如血

古城子商会的常务会董张紫坡半年之间代表商会请了两次客。主宾都是县知事。一位是被调走的陶南越知事,一位是重返奇台县任县知事的冯云阶知事。一次是送行,一次是接风。当然,作陪的都是古城子各商帮大佬,张紫坡会董最擅长平衡关系,什么样的客该请,需要何人陪席,用怎样的规格,他都是有讲究,有路数的。迎来送往的这两位父母官,都是不错的人,为官清廉,与商会的关系很好,陶知事所以被调走,主要原因可能是因为书生气重了一些,对有些事的处理该严厉的不够严厉,比如打击罂粟种植,镇压哥老会等会道门,对胡作非为的不法俄商太过宽容等。所以,杨将军认定他到省城作一个科长更合适,于是安排他到教育厅去任职。

冯云阶没有升职,还是被杨将军调回古城奇台,但是这个再次任命,其份量不亚于晋升。因为古城奇台的旱码头地位实在太重要了,对于整个新疆的局势稳定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

主政新疆的杨将军的宦途就是从县令开始的。深知,新疆孤悬塞外,要保社稷稳定,县治是最重要的基础,县知事是新疆政治的真正主角。其所负征税纳粮,断案听讼,农桑稼穑,灾荒赈济,繁荣各业,兴学育才等责任,非干练才俊不能胜任。因此,杨将军求才若渴,除亲自从本土严格选拔人才以外,还屡次向北京民国政府内务部急请为新疆组织特考,选拔人才。在杨将军调整原有县职前后,北京民国政府内务部经过专为新疆举办的特考后,选拔的十八位县知事已被杨将军派往南北疆各县任职。

张紫坡两次宴请都在鹤鸣轩楼馆。两年后重返旧衙的冯云阶一脸沧桑,握着众大商的手,说:“我还是喜欢古城子这地方,服这地方的水土,见了你们这些老朋友,真是太高兴,太高兴了!”

张紫坡代表众大佬表示欢迎冯知事回古城子,举杯致辞时,动感情地说:“老冯回来了,我们心里踏实多了,古城子这个地方不能乱啊!这里要乱了,八条商道就都完了,黎民百姓的好日子也没有了,有你老冯在的那些年份,多好啊!我们希望你治下的江山永远都像那个年景,我们商民拥护你老冯,只要你吩咐,我们一准照办!”

冯云阶笑道:“我这个县知事能不能当好,当然得靠你们各位捧场,你们不给我撑腰,我球大的事都做不了!”

说着,抻一把脸,没有了笑容,压低了声说:“我回来上任的时候,杨将军宣我见了一面,老督军脸色沉重,语气也重,他的责任大,担当也多,满眼都是难题,150万两银子的协饷没有了,财源断了,他怎么办?只有勒紧裤带自己想办法,他就给我说了这个事,我就明白,我老冯得为他分忧,老督军临分手的时候把我的手握的个紧,说,兄弟啊,你把你那个县搞好,就是给我分忧了,拜托了,拜托了!”

县知事拱起双手,朝众人作揖,说:“既然各位愿意给冯某人捧场,那我也拜托各位,往后在我严格执法的时候,你们得给我撑腰,老冯真要翻起脸来,也是不认人的!”

年叔夜、经大椿等纷纷表态,冯知事只管严格执法,需要商会支持,只要打声招呼,各帮口绝不含糊。冯云阶抬头把在座诸大佬巡睃一圈,压低了一点声调,说眼下最要紧的两件事,一是坚决扼制罂粟种植泛滥,对首恶分子绝不手软。鸦片对国人的损害日逐严重,政府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愧对林大人,愧对列祖列宗。二是严厉镇压哥老会等会道门,哥老会历史上有过贡献,但是到了民国,还在处处与政府对抗,广发票布,网罗同党,戕官杀吏,无法无天,实属罪大恶极。杨将军从政几十年,对哥老会涣散社会的反能量有深刻认识,密令全面清除哥老会余党残孳,一定要除恶务尽。古城子哥老会隐藏极深,一定要深挖出来,斩草除根。

除了这两件事,冯知事顺带说了一点有关俄商的消息,在疆俄商,从事正当经商的有一部分,另一部分还兼着商务以外的非法活动,比如搜集情报,间谍活动,煽动边民,觊觎我领土,这些人是要时刻警惕的,沙俄对中国边疆的领土野心从来没有收敛过。此外,据最新信报,俄罗斯国内局势严峻,布尔什维克乱党坐大,煸动底层革命造反,与贵族阶级及富人的矛盾形同水火,阶级之间的战争一触即发,腥风血雨,暴风骤雨说来就来。对这个庞大邻国的内乱不能掉以轻心,需要时刻密切注视,因为红祸跟白祸一样,倘若漫过国界,危害性是一样的。

冯知事把这几件要紧事说完,又通报各大佬,杨将军为了古城子长治久安,还特意给他新派了一个能干的警察局长邱太雷,此人是探案高手,雷厉风行,铁面无私,已先到古城子多时,明察暗访,摸清案底,邱局长带的几个手下,个个精干强悍,加上原有的警力,古城子有一支能干的巡警队伍,可保治安稳定,民心不散。知事说到这里,同各大佬碰一下杯,说:“今天老冯可没有喝多酒,各位老大也都没有喝多,可都给我记住了,我今天给你们交的底,到你们这里为止,不能外传,不能泄密,记住了没有?记住了咱们共同干一杯!”

很大的杯子,张紫坡烧坊出的老陈酿,众人毫不含糊,齐声响应,一饮而尽。

又到了秋高天远的季节,一连几天都是大晴天,南山即使有阴云,也只聚集于雪山与浅山的区域之间,有雨也只落在山里,绝不往缓坡平原上跑,在野鸭湾可以闻到山雨的腥味儿,但就是飘不来一滴雨星子,这是老天爷开恩呢,赶在春花收浆的时节,罂粟种植户最恐惧的事就是下雨,辛辛苦苦把浆割了,等着第二天刮浆,要是突降大雨,把花蕾上凝住的黑浆冲掉,一季的辛苦等于白干了。

这样的倒霉事,所有的罂农都遇到过,就陆笃诚庄主没有遇上。别人都觉得奇怪,陆庄主不觉得奇怪。自己得神佑天助,有啥好奇怪的?天降神石谁有?除了甘天寿,还有谁有?只有我陆笃诚有,甘天寿有的那块神石,还是从我这里骗走的呢!骗走了有球用,运气还在老子手里。运气给独得造化,虔诚敬神的人,我陆笃诚敬畏天地,每天烧香磕头,天不护我护谁?

陆庄主确实十分虔诚,自家堂屋供有关圣,另供那块鸡蛋大的神石,两个神位并列,庄主每天早晚敬拜一次,让家人也拜。在他眼里,神石就是从三清天界来的,带着仙气和灵气,谁沾上是谁的福气。甘天寿沾上了,所以他经商务农兼营它业都顺,但是他只有小福中福,大福没有,比如军粮供应,比起满清驻军,民国驻军少了,他在菖莆滩产出的粮食销售没以前那么方便了,这就是甘天寿敬神不诚的结果。他成天和那个神神道道,疯疯癫癫的段含计在一起,用望远镜探天,窥伺神灵,不恭不敬,还把女儿许配给段疯子,让天公不高兴,如此下去,必呈破败之象。

今年的冬花收浆后,陆庄主没有听信一些亲友的劝告,也没有理会大弟陆笃忠暂停罂粟种植的建议,他还是把春花种上了,只是决定省了秋花这一茬,少种一季花,也算是对亲友们劝告的一点回应。就这样,他认为都是多余。木垒河的秦陇花客已经被驱走了,风潮平息,种罂粟的坐地户屁事没有,胆子小的,改种粮食作物了,胆子大点的,又是一个丰年。世事从来如此,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陆庄主一大早起身,就到供桌前,对着关圣和神石牌位,敬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然后吃早饭。婆姨马桂花的茶饭好,早餐准备得丰盛可口,他喝了一大海碗五豆粥,就着油淋咸菜,豆干,炒鸡蛋,有滋有味地吃了三块三混面发糕,打着满意的饱嗝来到地里,地里的罂粟果蕾经昨天的割口,渗出的白浆全都凝成了黑焦物,只待刮浆收集,笃忠和王老乐已带着农工和吐鲁番黄客开始刮浆了。陆庄主抬头看天,太阳炽烈,天空一碧万顷,连微风都没有,满耳都是鸟叫和蝈蝈的叫声,铺天盖地,地垅上和灌丛下的草地上开满了黄灿灿的野菊花,南山在飘动的岚气之上,幽蓝如烟,冰峰雪岭,亮得耀眼。

陆庄主的心情很好,挑了片刮刀,也刮起黑浆来。一边刮,一边跟身边的马合莫闲聊。马合莫是吐鲁番过来的黄客(麦客),每年都来菖莆滩割麦子,然后抽空到野鸭湾垦地打工收浆,陆庄主和这个二十四岁小伙子很熟了,问他洋冈子(媳妇)找上没有,马合莫说找上了,是菖莆滩食堂大师傅芒迪克的侄女帕丽古丽,准备秋后结婚,在菖莆滩安家,再做一点干果生意,从吐鲁番贩葡萄干,杏干,桃干,拉到古城子卖掉,再把古城子的日用小百货拉到吐鲁番,如此循环往复,用几匹驴,就可以赚不少钱,可以过上不错的日子。

陆庄主说:“你每年从吐鲁番给我带些老乡来,帮我收浆,我这个活儿,需要人多,工钱照旧,不差分毫。”

马合莫点着头,说:“放心大叔,你要人嘛我亲戚朋友多得很,我多多给你找来,但是嘛你伙食嘛搞好一点,抓饭包子拉条子忽尔敦这些饭嘛多做一点,野鸭湾的伙食嘛比菖莆滩嘛还是一点点差呢,这个事情搞好一点,我人多多给你叫来!”

陆庄主咧嘴笑起来,说:“好好好,只要人来,我一天一只羊宰呢!野鸭湾的伙食本来就好,芒迪克那个老家伙胡说的呢!”

马合莫也咧着大嘴笑,但笑着笑着忽然不笑了,他让陆庄主往前面看,前面是灌丛带断开的一个豁口,从这个大豁口可以看到菖莆滩的村影,缓坡上的车马路上,有一队人马正往野鸭湾垦地走来,有两个骑者,步行的是十个人,不是一般的人,他们都穿着黑色警服。陆庄主张大嘴看着,那些人愈来愈近,他觉得他周身的血在冷却,心在狂跳,牙齿止不住地磕了起来。他看清楚了,骑着紫马的那个人脸色阴沉,没有笑容,再看,另一个骑者也紧绷着脸,那些步行者个个都是冷脸,他们都背着枪,枪刺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

陆庄主在短暂的瞬间有想要逃跑的闪念,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细想,巡警们已经到了面前。他看到紫马上的骑者翻身下马,是个高个子,挺拔硬朗,脸部轮廓坚硬如石,两眼炯炯如电,站立地中,问:“你是陆庄主陆笃诚?”陆庄主连忙点头哈腰,说:“我是,我是,请问老总有何事吩咐?”

紫马骑者厉声说:“你私种罂粟多年,目无法纪,祸国害民,知罪吗?”

陆庄主不敢嘴硬,低头哈腰说:“我知罪知罪,为了养家糊口,糊涂一时,我不该种不该种,望老总恕罪恕罪……”

紫马骑者冷笑一声,说:“真是一时糊涂,可以饶你一死,但是你屡种屡犯,肆无忌惮,无法得到宽恕,本局受命拿你,带走!”

立刻上来两个壮警,将陆庄主双手铐住,不顾他挣扎叫喊,押住其离开田地。紫马骑者转身对目瞪口呆的陆笃忠说:“你是陆笃忠,系从犯,本局暂不追究你,现在你把所有收刮的黑浆,当即就地销毁,现有烟土,悉数交出,从今往后,再敢私开罂田,一样死罪!”

陆笃忠如在恶梦中,恍惚中被王老乐拉起,想要去扑救被押走的大哥,却被一巡警推开,又见两个警员提了石灰袋子过来,不敢不听,手忙脚乱,收拾黑浆,挖坑焚烧。马桂花带着家人冲出来,大哭大嚎,望被押的陆庄主方向追去。但陆庄主没有被拖多远,到菖莆滩坡地一角,巡警的枪响了。

邱太雷临时动了恻隐之心,不想让庄主死在家人、家院和众农工面前,故意把他拖到一个背静角落处死。他手下的枪手一颗子弹解决问题。

子弹从后心打进,前胸洞出,陆庄主只轻轻地哼叫了一声就栽倒在地,身子打了一个旋,本该面朝地面的,却变成了脸朝青天,他的脸上没有多少痛苦,只是眼睛大睁着,惊愕地望着天空,多晴朗的天空啊!

蓝二岐出来晚了一步,他听到了枪响,立刻往枪声传来的地方跑去,他让王老乐几个拉住哭疯了的马桂花等家人,第一个跑到枪毙现场,老伙计的血流得不多,都渗进地坑里了,表面是看不出来,脸上没有了血色,青白如铅,只是眼睛睁得有点可怕,这是死不瞑目啊!

蓝二岐见过很多死人,没见过这么熟悉的死人,想到在一起吃腊野猪肉,喝白烧,地北天南地胡球喧荒的那些日子,铁石心肠的老江湖鼻子有点酸,两滴浊泪止不住从眼角渗了出来。

人生无常,但是冥冥中又似有前定。蓝二岐看清了老伙计挨枪子的地方,正是当年挖出天降神石,那块黑铁疙瘩的地方,虽然填埋了黄土,但是那坑的轮廓还在。陆庄主的血,统统流进了那个坠地神石的深坑里,并且渗进土里了。

这一刻,蓝二岐想到了鬼帐子岭下那个埋金子的坑,更加不敢再靠近了。

如果再次找到那个坑洞,那可真是找到自己的墓穴了。

邱太雷的警队,就地正法带头闹事的秦陇花客三人,坐地户一人,所有花客,悉数驱赶出奇台县境。杨将军有令,种植罂粟首恶者,不用审判,就地枪决,以儆效尤。古城子所有烟馆,全部取缔,不听令者,视案情定,或服刑发配,或驱出本县。自此以后,奇台县十年内再无罂粟田地,烟馆销声匿迹,烟鬼们只能私下偷吸,地下烟土贵得要命,抽不起的,只好等死。

禁烟却不禁嫖赌,古城子市场繁荣,赌馆照旧,妓院依然兴隆。蓝采儿的“人喜我”夜夜笙歌,青楼的意味更足。自从嫁了县衙毛如柏主簿以后,她的精气神更足了,原先说要把场子盘给小芹,想想又舍不得,决定拖一拖再说。陆庄主之死让蓝采儿少了一份红利,让她多少有点儿失落。有时候,在楼台上凭栏远望,她会想起那个粗壮的男人给她的粗鲁而又热烈的肉欲之欢,身体上还会起一些情欲的冲动反应,这记忆留着还是好的,毛如柏是个斯文人,做爱也是温吞水,蓝鸨母只好靠回忆和想象填补这方面的不如意。

责任编辑王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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