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喝彩
2016-11-22吴西
吴西
无人喝彩
吴西
小悦腼腆,礼貌语总挂嘴上。她那像口头禅一样的“对不起”常常让人莫名其妙,不知她哪儿对不住别人了。她若是求人帮忙,一定是到了万不得已,否则不会开口。让你帮忙,也必定带个糖果,梨子,苹果什么的。也许你会说,要是找她,必定也得付出些什么,她才肯吧。恰恰相反,别人求她,一口答应。有时你要一,她一定要给到二,三,甚至四,五才算止。背地里,我们叫小悦“傻子”。不是真傻,脑袋不灵光,呆笨那种。正相反,她成绩很好,每次都在班里前三名。她不傻,准确来说,是痴,这痴若放在古代,孟姜女哭长城,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几年,又或者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类,会给这样的痴立个牌坊,颁个奖杯。可搁在女人剪短发,穿短裤,和男人一样赚面包的现代,这种痴便十分难得。
宿舍里的明媚是女生导师。我们留着高中遗留的短发时,她一头黑亮的离子烫直发。我们留离子烫直发时,她烫成了葡萄紫大波浪。等到我们留大波浪,她又剪了贴头皮的短发,撵都撵不上。不光如此,她还吸烟。细长的烟夹在手里,上翘着,有种玩世不恭。这个红嘴唇,红指甲,红烟头的摩登女郎,在女生眼里简直惊世骇俗。她经常收玫瑰花,有时放在桌上,有时搁在脚底下。花瓣稍微一蔫,就丢在厕所的大垃圾桶里,漫不经心,毫不在意的样子,让我们又嫉妒,又愤怒。
上大学第一周,明媚就分享了她的人生格言:合适的时间,干合适的事。
合适的时间你不去做该做的事,时机一过就后悔。不合适的时间,你若干了不该干的事,就会为此付出代价。现在想想,小悦也许就是个例子。
寒窗十二年苦读,上了大学,就意味着解放。学校内外到处漂浮着荷尔蒙。一抬眼是拥抱,一转身是接吻。就连在北门小花园里读个英语,树林子底下也是缠绵。学校外一家挨着一家的小旅馆,是性解放的产物。所以,大多数学生入学那天起,就时刻准备投入恋爱大军。我们也不例外。只有小悦,大家忙着恋爱,她还在读书,仍保持高中的节奏。早上六点钟起,晚上熄灯时睡,睡前还要听广播,空中英语,中国人民广播电台的晚间新闻。台灯把她的背影映在墙壁上,格外庄重。有时下了课,她和老师讨论问题,什么日本作家物哀形成的文化背景和社会因素。净是一些我们听都听不懂的话题。
大学三年,明媚换了无数个男友,我也轰轰烈烈地恋过一次,小悦还坚持读书自习。直到大四上学期,我们相继与男友分手,忙着找工作面试,她却开始了恋爱,经济管理学院会计班的男生李建。也正是这次恋爱,让我们看到小悦的另一面。
她买了一只电饭锅。在校外的村子里又买了香菇,生菜,菠萝。香菇菠萝切块,盖在淘好的大米上面,再放一点咸鱼干。等米饭快蒸熟时,加生菜和盐,一锅香喷喷的煲仔饭做好了。借着李建,我们有了口福,不停夸奖小悦的手艺。不仅如此,宿舍阳台经常还时不时晾晒着男人衣物。有时我走到阳台上,仰头看着,赫然看见飘飘荡荡的衬衫裤子里,夹杂着几条男式平角内裤。而小悦的悲剧,也就从那时开始。和大多数恋爱的女生一样,小悦献出了自己,在村里的小旅馆。几年以后,有次小悦来家里看我,我俩躺在床上,一起回忆学生时光,她说了和李建的一些细节。
旅馆里一连两天,李建除了拉屎撒尿,都在床上。小悦带饭回来,用她课余打工赚的钱。李建嚼鸡翅膀,咯崩咯崩,腮骨,脸颊,太阳穴,都在蠕动,吃鸡翅尤其熟练。门牙撕开黄焦的外皮,露出白嫩的肉,两口啃干净,只剩关节连着细骨。细骨中间也有肉,他伸出舌尖,轻轻顶出中间的肉丝,再吸进嘴里。吃完了,想起问小悦,你吃过了吗?
看到小悦陷入热恋,明媚吸着白“骄子”烟漫不经心地说,小悦肯定要吃亏。我们愤然,就许你一个接一个地换男朋友,就不兴小悦谈个恋爱?可话果然被她说中了。
不久之后,小悦怀孕。手术完那晚,麻药劲没过,靠在李建肩上,坐在汽车最后一排,她一颠一颠地睡了一路。下车时,李建要买苹果,光线不好,拿着苹果一个个凑到灯下,看有无虫眼。拣了十个,拎在手里掂掂,又拿出两个,递给小贩称。付了六块七。找了远的摊位,用人家的秤再称一遍,确实够秤,他才放心。八个苹果是李建买给她的唯一营养品。
毕业后,李建去了个山沟,他在一个造汽车的国企做会计。小悦放弃了家里给找的工作,毅然跟着他。而那时,明媚已经订了婚,和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我们私下偷偷议论,明媚的未婚夫是做什么的?卖马桶的。吓,卖马桶能赚几个钱?以为她找了个什么大款呢。你可真是见识短,人家卖的可不是普通马桶。TOTO,你听过没?美标,你听过没?光一个马桶,顶你一个月工资,你一个月工资都未必买得起。
毕业两年,偶尔和小悦通电话。她白天收拾屋子,洗衣做饭。傍晚李建回来,两个人一起吃饭,散步。山村里的空气,天空,人心,都很纯净。和城市截然不同。生活像一曲田园牧歌。
两年后的同学聚会,我和小悦再度重逢。李建已经跳槽到一家外企,回了城不说,工资翻了两番。我以为小悦的付出终于得到回报,却没想半年后,她分手了。原因是李建有了新女友。对方是李建在深圳总公司的女同事。两个人就在邮件来,邮件去,QQ来,QQ去,擦出了火花。
李建和小悦回城后的房子,是我帮他们找的,和我一个小区,隔两个单元。那天晚上我加班,直到十点才回去。回去刚好看见小悦和李建在小区门口争吵。我离得远,听不清。小悦的头发被雨湿成一缕一缕挂在额头上。两个人在争夺什么。争夺的目标就是小悦右手腕上的一个镯子。那是李建买给小悦唯一的礼物,一个两百块的翡翠镯子。李建要分手,要小悦把镯子还给他。小悦不肯给,就在那里争来争去。后来李建把小悦一推,小悦坐在地上,他扭头走了。事后小悦告诉我,不是舍不得那镯子,是觉得还给李建,两个人之间唯一的信物都没了。她舍不得的是李建。
可他还是走了,去了深圳,再没回来。
分手后的小悦,一连四年没有恋爱。她努力工作,早出晚归,却迟迟听不到升职的消息。我们陆陆续续结婚,生子。而明媚也已经结了第二次婚,对方是她公司的老总。她成了这家大国企的高管。那年,我们二十八岁。
前年年初,我发现小悦的朋友圈有些反常,经常发自拍。发后隔上一天,又删掉。过来人一看就知她是在恋爱。恋爱的女人爱自拍,为了提醒某人,不要忘记自己。尤其像她那种不爱自拍的人,更反常。拍了不见情人点赞,很快删掉。一问,果然如此。
她与加航相识在一家婚恋网站。加航不像她想象中帅气,但很体面。头发整洁,白衬衫牛仔裤。加航生了双三角眼,走路习惯垂头。明媚见过一次加航,在电影院里。加航正盯着一部电影的宣传海报。小悦一手端着一大桶爆米花,一手拎着两瓶饮料。一路小碎步,怕爆米花洒出来。明媚那晚给我发了微信,让小悦小心点。我能说什么呢,他们正在热恋。小悦的心性又是除了爱人什么都看不见,听不见的。再说,如何认为小悦遇见的,都是不好的男人呢?
第一次和加航见面,小悦也精心修饰过。染过的长发长了发根,本是葡萄紫,掉成玉米黄。听了我的建议,果断剪掉。拉了直发,自然披散在肩头。不是直愣愣那种,像板刷。深夜加航给她发微信,“爱你的勇敢,爱你的顽强,热忱及毫不留情的残忍。”冷冰冰的字,个个蘸了蜜,甜得小悦躲在被窝里偷笑。过一会,又发来微信,刚才那段是《飘》里的一句话,我刚看到,写得很好,很像某个人。
小悦兴奋得一夜没睡。
加航偶尔接小悦上下班,开他那辆本田雅阁。到写字楼门口,小悦下车,他吻她的脸,像电影中的情侣。下车时,有时会遇见女同事,让小悦更觉有面子。两年后的某晚,小悦回忆起加航,她对我说,吃饭给女人拉凳子,出门女人先走,上车给女人开车门,他爱情商很高,懂得女人要什么。爱情商很高的加航,高兴时就让小悦做公主,像明媚一样。小悦性格带着卑微,天生的。别人对她好,诚惶诚恐。她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加倍对加航好。
后来,他们决定结婚。那段时间,小悦试婚纱,拍照,看摆婚宴的酒店。像所有的新娘,逢人就絮絮叨叨说结婚的繁琐,隐蔽着炫耀。如果不是后来的一切,她将是幸福的新娘。
“准备结婚时,有个女人打来电话,说让我小心,不要上当。之前加航告诉我,他有过女友,快结婚,婚房都买了。后来女方父母提了很多无理要求,婚事吹了。”小悦说。婚房是加航和前女友一起买的,加航向小悦借6万块,准备还给前女友,拿回房产证,他们结婚后住。那是小悦所有的积蓄,工作八年攒下的。以为电话是前女友报复加航,小悦没理。
从那后,小悦也察觉到加航行为异常。就在他们亲热时,加航不是毛头小子。像只豹子,猎物玩弄爪间,不急于咬破喉咙。他像揉面一样揉遍小悦全身。小悦和人合租,说好不带男友回来,小悦打破规矩,舍友不说,脸色却不好看。小悦压着声音,不叫出来,怕舍友听见。加航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看了手机号码,加航没了兴致,躺下身。
小悦一直很奇怪,加航电话很多,他从不接,直接挂断。睡觉时,钱包手机全压在枕下,生怕被谁拿走。有次小悦醒来,见加航坐在写字台前,看窗外。月光打湿半边脸。
结婚吧,小悦。他把头靠在小悦胸前,环抱着她,像个无助的孩子。问他怎么了,总不肯说。
那天下午,她和加航看过了酒店的宴席菜单。三星酒店,宴会厅在二楼。两千块一桌,冷餐热餐共上两次。朋友同学四桌,同事两桌,亲戚四桌,共订十桌。回来,小区不好停车。小悦租住的又是旧小区,人车不分流,没有固定车位,绕了两圈,才在路口找到个位置,停好车,刚走到楼下,走来两个男人。眼神尖利如鹰。走在前面的高个子,米色上衣。从口袋里掏出手铐,一下锁住加航。那一刻,小悦的新娘梦碎了一地。
庭审,我陪小悦去了。十几个证人,全是女人,年龄都在三十岁左右。加航竟然结过婚,有妻子孩子。妻子长头发全拢在脑后,额头光洁。嘴角下垂,一副苦相。
“我爸妈一直把他当儿子看,结婚后他说他要拼事业,做生意,我把我所有积蓄给了他。他又说公司周转不开,要卖房子应应急。当时我爸妈劝我,再怎么都要有个住处。我不听,硬是让他卖了房。他拿到房款以后,说是去外地出差。一去半个月,开始还接电话,后来电话干脆按掉。再后来,电话号码成了空号。他走以后,好几个债主上门催债,都拿着他给打的欠条,说不还小心孩子有意外。我爸妈把所有的积蓄,房子也卖了给他还账。他抛下我也就算了,连孩子他都不给留条后路,没有房产现在孩子没有户口,上不了学。我恨,恨他,更恨我自己,因为我,我爸妈连个住处都没有……”
女人几次哽咽,说不下去。
法官又问了其他几个女人,都是因为结婚被骗。
法官问加航,被告还有什么陈述。他说,我不承认诈骗,她们都是心甘情愿和我恋爱,我不过是借钱而已。他歪头看着法官,头发遮住一只眼,黑色衬衣敞开颗扣子。平时领口一丝不苟,直系到脖子下。衬衫是小悦买给他的,她记得。
被告席上的加航,眼圈青黑,面容憔悴。两个法警站在身侧。小悦憋住眼睛里的泪,突然站起身,说想去厕所吐,心里高度紧张引起的。女人们让小悦一起起诉加航,小悦不同意。
总有一点真心,真的,他有的,否则不会要和我结婚,也不会开车送我上下班。小悦说这话时,语气急迫,不理你要说什么,自说自话,回忆了加航的许多好。
她没告加航。
加航入狱后,小悦去看望他,加航不肯见。“一定是觉得对不起我,没脸见我。”她更相信加航对她是真心。
那段时间的小悦也开始抽烟。白“骄子”,一天一盒,有时两盒。烟像猫,也带着魅惑,尤其在明媚手里,一熄一灭,却和小悦的朴素极不相配。和加航在一起的瞬间,都是珍珠,无数个瞬间,串成项链,勒住她的颈,死死地,让她透不过气。小悦就在这些瞬间中,度过整整一年。后来,她把朋友圈状态都删了,有关加航的。再后来,她辞了工作,不接朋友电话,不回朋友微信,足足消失了一年。
一年后,小悦恢复常态。去年年初,她结了婚。一个同她一样的男人,朴实温暖。我从未问过小悦,是否还爱。毕竟她有过两次不幸的恋爱。毕竟,有些东西只是奢侈品,可有可无。
结婚那天,我也参加了婚礼。酒店门口,遇见明媚。从一辆奔驰上下来,下车时,和男人握了下手,哄着他,别等得不耐烦。男人好像并不是她丈夫。
宴席上,等菜无聊,瓜子、糖吃得见底,烟不知被谁揣进兜。为打发时光,大家互相攀谈,还互换了电话号码。一个中年女人带着孩子,男孩脸蛋通红,跑来跑去很兴奋。一不小心,被凳子绊倒,女人拉他起来,屁股上狠拍了两巴掌,男孩咧嘴大哭。明媚坐在一旁,深眸红唇,除了我,不和其他人讲话。
婚礼夹道旁摆着高颈儿花盆,盛放白玫瑰花束。红地毯直通向舞台。司仪和一对新人在台上,感激父母,交换戒指,接吻,哭泣。男人穿西装,额头上渗出汗。小悦站得笔直,用力哭,用力笑,露肩白婚纱,两根单薄的锁骨,努力撑起新娘的美好。司仪声音高亢,来,让我们端起酒杯,一起见证新郎新娘的幸福美满……
只有小男孩不应景地喊了句,妈妈,什么时候上菜?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