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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狼

2016-11-22

绿洲 2016年4期
关键词:灰狼母狼雪豹

乃 亭

醉狼

乃亭

小母狼古娜离家出走了,和所有离家出走的中小学生们一样,都是父母溺爱的缘故。

太溺爱了,甜腻让它觉得到处都不舒服。

离开爸爸妈妈,它相信自己一定会过得更加自由和快乐。

其实,这只是它出走时的心情而已。

出得家来,没有了父母的照顾,首先觅食就成了问题,连续两天以来,它狩猎不下十数次以上,可是一次都不曾成功。

现在,它饥肠辘辘了。

突然,一只野兔子出现了。

它向野兔子冲了过去。

不能不说,这一次,它的运气很好。因为这只野兔子受伤了,一条后腿被什么动物咬断了,蹦跳不起来。可是,想一想,如果您是一只野兔子,遇见一条狼向您追来,您将会怎么办?

野兔子害怕得发狂了,拼了命,向远离狼的方向疯跑。

如果它的腿没有问题,那么,别说是狼,就是雪豹,也未必能够追上它。

可是,今天,它蹦跳不起来,即使拼了命,速度依然不如小母狼古娜快,当它跑到那面大崖壁下边的凹槽那里时,让小母狼给追上了。

古娜一口咬住野兔子的脖子。

古娜太兴奋了。因为,这是它单独狩猎的首次成功。它的头两抖,咬断野兔子的脖子,野兔子当下毙命。虽然它很饿,却没有立刻去吃。它要拖延享受成功的时间。它回转过头,朝山谷的方向望去,它看见远处山坡上郁郁葱葱的森林。

它觉得自己还行。

正在小母狼古娜处在特别喜悦的兴奋中的时候,两只雪豹突然间出现在它的眼前,并且离它只有几步之遥。其实,雪豹本来呆在大崖壁下一个山洞里休息,是野兔子和小母狼古娜跑动时发出的声音惊动了它们。发现两块很不错的食物送到嘴巴跟前,两只雪豹能无动于衷吗?

倒霉的是,小母狼追野兔子追到大崖壁的凹槽里去了。这个凹槽伸进山体有二十余米,凹槽崖壁直伸向天空。小母狼深入这里,就像钻进瓮里一样。

两只雪豹堵在凹槽前面,脸上都是垂涎欲滴的表情。它们四只眼睛,全眨也不眨地看着它,用稳健而慢的步子,向古娜逼来。

这时候,古娜顾不得刚咬死的野兔子了。只要两只雪豹愿意要,它心甘情愿送给它们。它在心之深处只希望,两只雪豹给它让出一条道,让它逃离这比死还要难受的境地就好。

它咬住野兔子的脖子,将野兔子向两只雪豹扔去。

两只雪豹从心里当然愿意接受那只被小母狼咬死的野兔子,可是它们一点儿也不愿意放它走。此刻,在雪豹们看来,无论是野兔子,或是它小母狼,分明都是它们雪豹的菜了。

两只雪豹当下不曾理那扔过来的野兔子,却是往前逼。小母狼不得已只好往后退。

它的身子发起抖来。

直到退至崖壁根儿,不能再退,古娜恐惧万分地站在那儿。它恨自己为什么这么怯懦,它觉得自己应该向它们扑了过去,争取机会。可是,这时候,它身上的力气全被吓跑了,它一点反抗的力都使不出来。

甚至,它连吼叫一声,或者龇牙咧嘴一下,都不能做到。

它只是抖抖索索,完全被动地等待那个灭亡的时刻的到来,就像一只癞蛤蟆遇到一条大长蛇那个样子。

这时候,两只雪豹逼近它,离它只有四五步之遥了。

一只耳朵烂了个豁口的雪豹正要向它扑过去,向它做那个它对野兔子做的事情时,突然一道黑光一闪,一条高大的灰狼从崖壁上跳落下来,站在小白狼古娜的身边,恶狠狠地朝着两只雪豹看过去,并且呜呜呜地嘶吼。

即便是两条狼,两只雪豹也不会害怕。可是,这条大灰狼的从天而降,让两只雪豹一惊,那个正要杀戮小白狼的雪豹停止了它的行动。它们俩几乎同时,都向崖壁的上方看了几眼。它们都知道,崖壁的两墙高之处,有豁口,在那豁口处,动物们可以藏身。它们虽然不害怕两条狼,可是,它们害怕狼群。

它们没有看见狼群出现在那个豁口边儿。

但是,这并不表明,豁口里面没有狼群藏身。

见这条大灰狼向它们嘶吼,毫无惧色,两只雪豹感觉事情并不简单。于是,它们俩也龇牙咧嘴,向那条大灰狼嘶吼。

它们故意将动作做得夸张一些,声音显得凶恶一些。

这样做,一方面是在震慑面前这条大灰狼,另一方面,它们是想引上面的狼群出现。它们想知道,目前,它们到底遭遇到几条狼。或者说,它们的敌人,到底有多大的力量。

它们的试探成功了。

过了不过五六秒钟,嗖,一道白光闪过,一条白狼从崖壁上跳落下来,站在那条大灰狼的身边。

两只雪豹不由得将眼睛翻向上面。这时候,又嗖地一闪,一条黄狼跳落下来,站在那条白狼的身边。

现在,站在两只雪豹面前的是四条成年的狼。当它们都到了这里的时候,反而不嘶吼了,仿佛一只一只宁静下来,全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向两只雪豹望着。

分明,最后跳落下来的这条黄狼看上去年纪要大一些。因为,它的黄毛里夹杂有少许的白毛。并且,从它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它是经历过一些沧桑的。

不错,从崖壁上跳落下来的三条狼,是一个狼的家族。这条老黄狼,是它们的妈妈,自然是这个家族的领袖了,它的名字叫艾吉。最先跳下来那条看上去比较凶的大灰狼,是妈妈的大儿子,它的名字叫艾江。那条长得十分英俊的白狼,是妈妈的小儿子,名字叫艾里。

其实,这个狼的家族,平日里行为十分谨慎。遇到比它们凶猛的动物,即便数量很少,不一定敌过它们,可是绝大多数时候,它们都会退让三尺,不与对方为敌的。

尤其是这位狼的妈妈艾吉,它言传身教,把这个精神要渗透到它的儿子的血液里。

在自然界里,不正面与强敌搏击,是保护自己的最重要的途径之一。

今天,这个狼的家族在追赶一头梅花鹿,追到崖壁上方的豁口处,梅花鹿居然像幽灵似的消失了。正在它们打算打道回府的时候,它们看见了两只雪豹在这凹槽处,将要消灭一条小白狼。

是一条十分年轻的特别漂亮的小母狼。

大灰狼艾江觉得,它一看见这条漂亮的小母狼,就深深地喜欢上它了。它先发出轻轻的吟叫。意思是,它要救这条小白狼。

老黄狼艾吉用另一种声调发出轻轻的吟叫。意思是,下面的雪豹,是两只凶悍的雪豹,不可轻易与它们为敌,不要轻举妄动。

可是,艾江又发出了吟叫。

在这个问题上,母子俩的意见不一致。经过两次申请,虽然妈妈不同意,大灰狼艾江不服从命令了,它嗖的一下,向下跳去。

老黄狼艾吉和小儿子艾里本能地向后缩去,把身子隐藏起来。

可是,当两只雪豹发出凶恶的吼叫时,弟弟小白狼艾里怕哥哥受到伤害,也嗖地跳了下去。

为了两个儿子,老黄狼艾吉,不得不跳了下来。

现在,两只雪豹面前,站着四条成年狼。那条刚才瑟瑟发抖的小白狼古娜,现在胆子回来了,它也将横着的身体转正,胆怯的眼神消失了,此刻,它的眼神是愤怒。

两只雪豹呜呜呜地嘶吼一阵儿,脸上有刀痕的雪豹已经打算离开了,而那只耳朵上有豁口的雪豹,却心有不甘。它觉得,即使面对四条狼,它们两只雪豹也能对付。

它想吃狼肉的心已经升起来,要将它摁下去,也不是那么容易了。

它不管另外那只雪豹的反应了,呜哇大叫一声,向小白狼古娜冲去。

这只耳朵上有豁口的雪豹真是不了解目前的形势。它的莽撞,让它要付出代价。它不知道,它的同伴,现在心里已经十分恐惧,去意已定。而它攻击的这只小白狼,是一条年轻漂亮的小母狼,小母狼身边那条大灰狼,正那么热切地爱着它,此时,它的里比多正发挥着最强盛的作用。因此,几乎在它跳起的同时,它的身体远未接触到小白狼的身体,大灰狼已使出全身力气,从它的侧面,拼命地向它攻击而去。

结果是,雪豹没有咬上小白狼,而大灰狼,虽然没有咬住它的脖颈,却咬住它脖颈处的豹皮。它努力挣扎,呜哇大叫,想要反扑,而大灰狼的嘴巴,像是钳子似的夹在它的脖颈皮上不放。在它俩这样胶着你拉我搡三秒钟之时,小母狼率先向它的肚子咬去,老黄狼和它的小儿子白狼艾里,马上也向它的脖颈攻击而去。

它的同伴,脸上有刀痕的雪豹,居然被吓呆了似的,站在那儿,不知所措,直到四条狼将它的同伴咬死,将身体咬得四分五裂,鲜血横流。它突然转过身,向远处跑去了。

因为选择的错误,耳朵上有豁口的雪豹丧失了生命。

老黄狼艾吉一家居住在大峡谷悬崖上空靠山壁的一个洞穴里。从洞穴里出来,站在崖边儿,向峡谷里望,峡谷下的一切景致尽收眼底。这里是深山老林,山脉相互交错,山脉后还是山脉,因为遥远偏僻,很少有人问津,所以景色优美。

两个儿子,——灰狼艾江,——白狼艾里,其实都已长大,完全可以独立生活。可是,老黄狼艾吉还是希望它们不要离开自己。一是它们虽然长大,可是阅历尚浅,还需磨炼;二是三条狼在一起的力量,无论如何是一条狼所不能比的。这个山林里不仅有狼,还有雪豹,有野猪,有熊,甚至还有新疆虎。一家子一起行动,当然要比单独一个出去安全多了。

这一狼的家族在这个山谷里生活很多年了。遇到比它们凶猛的动物,它们绝对地远远避开了。大儿子艾江性格凶猛,有几次想破坏这个规则,老黄狼艾吉狠狠地咬了它。

至于人,在老黄狼艾吉的思想里,就更加可怕,那是万万不敢招惹的。艾吉深深懂得人类枪炮的厉害。它深深地知道,两条腿的人,远比四条腿的动物厉害多了。

每到夏天,大峡谷下面的大草场处就会出现一家牧人,出现毡房,骆驼,马和牛羊。牧人家的牲畜的肉都很肥美,可是,老黄狼一家从不去打人类的东西的主意。甚至,它不允许自己的家庭成员到峡谷下面涉足。

可是,现在,娇生惯养的小母狼古娜加入到它们家了,事情就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小母狼古娜天生就喜欢无拘无束,就喜欢出其不意。不幸的是,老黄狼艾吉的两个儿子都喜欢它,整天和它在山谷里疯玩儿。

古娜自然会越了那个法界,它率先向峡谷下面跑去。

灰狼艾江和白狼艾里迟疑了。

古娜边跑边向崖上的两只小公狼嘶叫,逗引得两只小公狼的心痒痒的。

小白狼艾里克制住了自己,它站在崖上没有动;可是它的哥哥艾江克制不住自己了,它回头看一眼弟弟,一转身,以一个优美的姿势,向崖下冲了下去。

从此,小白狼古娜和灰狼艾江跑向峡谷下面的事情就一发而不可收了。

可是,它们的越界行为并不曾被老黄狼发现。因为它俩常常神出鬼没。近来,老黄狼只能和小儿子白狼艾里一起出去狩猎。

这一天,到中午,老黄狼艾吉和儿子白狼艾里合作抓了两只梅花鹿。老黄狼特别高兴,回到家里,和儿子将两只梅花鹿埋藏在洞穴上方的松土里,一下来,却看见了很不愿意看见的一幕。

大儿子灰狼艾江和小白狼古娜捕捉回来一只绵羊。

一只很大很肥的绵羊。

这只绵羊的肉一定很肥美,在通常情况之下,没有哪只狼不喜欢肥美的绵羊。可是,现在,老黄狼看见儿子灰狼艾里和小白狼古娜叼回来一只绵羊,心情却是另一番样子。

不用说,这只绵羊是大峡谷里草场上弄来的,那是牧人的东西。

在它们洞穴前高高的悬崖边儿上,只要它们乐意,站在那儿,每天都可以看到下面大草场上有无数的绵羊在吃草,还有骆驼,牧羊犬,当然也有骑在马身上的牧人。通常,牧人的身上都背着一杆枪。

老黄狼当然知道,牧人身上那杆枪是用来对付谁的。

它领教过人类枪弹的厉害。

它的两个兄弟就是因为侵犯牧人而丧了命的,它艾吉也是在子弹的啪啪声中,逃出一条性命。从那以后,它发誓,绝不去招惹那些有枪的牧人的绵羊的。

想想看,有过这样阅历的老狼,看到儿子带回来了绵羊,心理状况会是什么样子?

老黄狼艾吉猛扑过去,一口从儿子嘴里夺过那只绵羊。因为绵羊太大,它叼住绵羊脖颈,用力一甩,将绵羊背在背上,它气乎乎地向南面跑去,将那只绵羊丢到那雾蒙蒙的深渊里去了。

儿子艾江看到了母亲的愤怒,在母亲将那绵羊向深渊里扔去时,它一点反应都没有,尽管它深爱的小白狼古娜在旁边呜呜呜地嘶吼,对老黄狼的行为提出强烈不满,可是艾江在母亲做这一切时,一直一动不动。

在母亲愤怒而恶狠狠地走回来时,也是因为自尊,它轻轻地向母亲嘶吼,表达它对母亲这个做法的不满。它似乎在说,这有什么?好不容易弄回来的大块肥肉,为什么要把它丢弃?

小母狼古娜对着老黄狼艾吉大声地嘶吼。

老黄狼先没有理睬这条在它看来是祸水的小白狼,它的愤怒,没有搅乱它的理智,它觉得,在这样的时候,是要用特殊的方法教育儿子了。当儿子灰狼艾江还在那里轻轻嘶吼,它突然一个猛冲,一口向儿子的肚皮咬去。

老黄狼太厉害了,它用出了自己的绝招,使儿子连逃退的机会都没有。

它的嘴巴功夫真是太厉害了,就那么一下,儿子艾江肚子上的一块皮肉像让刀子切下来一样,叼在老黄狼的嘴上。

它噗的一口将带血的皮肉向连连后退的儿子的脸上吐去。然后,才恶狠狠地呜哇呜哇向儿子吼叫。

它那样子仿佛在说,如果下一次还这样擅自行动,我会用更厉害的家法对付你。

无论是它的大儿子灰狼艾江或是小母狼古娜都被吓得不吱声了。

连站在旁边的小儿子白狼艾里,也一声不敢吭的。

这时候,老黄狼才把眼光投向小白狼古娜。

古娜这个时候不再嘶吼了,而是吱儿吱儿叫,边叫边向后退着,仿佛是委屈,又仿佛是求饶。

只见老黄狼猛的向它扑过去,它没有向它下毒口,只是一口咬住它的脖颈,用尽全身力气,将它向外甩去。只听嗖的一声,小白狼古娜掉落在七八米开外的地方。

老黄狼大声地向它嘶吼。随后,缩下身子,龇牙咧嘴,仿佛把它全身的力气都用到了。

它呜哇呜哇地大叫。

然后,它向小白狼古娜的方向冲出去三步,又那样吼叫,又那样龇牙咧嘴。

这样的吼叫,这样的龇牙咧嘴,它向小白狼古娜进行了三次。

狼仿佛没有语言,可是它们有时候用肢体和吼叫说话。这种特殊的表达,不光是它们的同类能够懂得,连聪明的人类也一样能够懂得。

它是向小白狼古娜说,滚吧,滚得越远越好,让我不要再见到你。

滚吧,如果还呆在这儿,我一定会杀了你。

当然,这个特殊的语言小白狼古娜马上就听懂了。它立刻回转过身,向远处跑去。

不料,老黄狼那个没出息的儿子,灰狼艾江,也吱哇吱哇叫了起来,朝着小母狼追去。

母亲老黄狼艾吉,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大峡谷里的牧人,是一对哈萨克夫妻,男的名叫别克,女的名叫叶克西。他们在这个大峡谷近河流的地方,搭起毡房,还用木板,铁钉,给旁边建起简易的木房子。当然,在这附近,他们也搭起羊圈,马棚,骆驼棚,自然也有狗窝。

他们有五百多只绵羊,有六百多只山羊。

他们有两匹大骆驼,两匹枣红马。

有七八条牧羊犬。

他们每天的任务,就是放牧这些羊群;两匹枣红马的任务是做他们的坐骑,两匹骆驼的任务是,在夏冬两季迁徙时驮运东西,平日里骆驼们很悠闲,光吃草,什么也不干。

这条峡谷,名叫克里沁峡谷。这一片山,对于人类来说,叫深山。太远,路也太难走,所以几乎无人到这里来。在离他们家乡近的区域,达吾勒给他们分有草场。可是,他们的羊太多,在那里不够吃,后来叶克西喜欢狩猎的弟弟发现了这条峡谷,看到这里水草丰盛,他们才来到这条峡谷。

不用说,这条峡谷里的草,就是再来几万只羊,也吃不完。

未来之前,叶克西的弟弟就对他们说,姐姐姐夫,找两把好步枪吧,大峡谷那儿是深山老林,有很多野生动物,熊,狼,雪豹,什么都有,没有枪,你们的羊,就为它们放了。

这样,他们就弄了两把上好的半自动步枪。

两把枪的任务是,保护好这些羊。

当然,也能保护好骆驼,马,牧羊犬,还有他们自己。

在这里放牧,他们时时刻刻都骑在马上,他们的枪,是从来不离开身体的。

灰狼艾江和小母狼古娜从他们这里偷走那只绵羊,其实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那天晚上,叶克西在点羊数的时候,觉得差了一只,但是她没有在意。因为羊数太多,点的时候不留意,一只两只羊从点过的堆里跑到没有点过的堆里,或者从没有点过的堆里跑到点过的堆里,这是常事。有的时候,会差那么一只两只,有的时候,会多那么一只两只。

这样的事情,他们经常碰到。

可是,不正常的是,连续三四天来,他们家的羊丢掉了七八只。

这引起了别克和叶克西的警惕。

别克说:“我想,可能是狼……”

叶克西说:“也可能是雪豹,也可能是熊,狐狸是不会把那么大的绵羊偷走的!”

别克埋怨他们家的牧羊犬,说它们又笨又懒,又馋;叶克西说,因为很久以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事儿,把狗们都惯得养尊处优了。

两个都说,把子弹满满地装进枪里,好好教训教训那偷羊的贼。

可是,到了最后,叶克西说,还是吓唬吓唬它们吧,别跟它们结下仇,开枪的时候,把枪向上抬高一点,让子弹从它们的头顶上飞过吧。

然而,别克把她这话听到耳朵里,却没有装进心里去。因为,他的心里早就存在另一个意思。他想,不真正地收拾这些野东西,它们不会知道人的厉害。

第二天,当羊们散散地在草地上吃草的时候,别克和叶克西不像平日里那么随意悠闲了。往日,他们有时候骑在马上瞎转,有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太阳好的时候,别克有时候会挑拣一块大方石,跳上去,或坐或卧于石上晒太阳。今天,他俩分了工,别克负责上半面草场,叶克西负责下半面草场,他俩都循着草场的边缘,很认真地观望。他们都懂得,那些野物,占了便宜,一定还会到来。

草场周围全是高大的树木,树木之间长着茂密的荆棘,因此森林里隐藏个把野物,你根本觉察不到,就是专门观望,也无法看见。只有它们现身到草场上,你才能发现。

灰狼艾江和小白狼古娜离开老黄狼艾吉的家,马上便在峡谷底部森林里找到一个山洞。好几天来,它们从别克他们家的羊群里偷羊,感到太顺利了。小母狼虽然有点莽撞,可是灰狼艾吉十分狡猾。每次,它都阻拦小母狼冒冒失失的行动,它们钻进荆棘中,观望两匹枣红马身上的别克和叶克西,观望那七八条牧羊犬,挑拣离他们最远也离牧羊犬最远的地方,趁着对方不留意的时候,出击行动。因此,它们屡屡得手。

可是今天,它们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劲儿。

不,准确地说,是灰狼艾江觉得不太对劲儿。

小母狼古娜早就憋不住了,有七八次,要冲进草场上去,都让灰狼艾江给阻拦回来。为此,小母狼几次生气,向灰狼龇牙咧嘴,甚至,还狠狠地咬了艾江一口。

它们在荆棘里来回走动,它们等待机会,它们在找最佳的出击地点。最后,它们选择上半面草场的左侧位置。因为,羊群的一角伸向这个方向,有十几只绵羊在这里吃草,这里离森林荆棘带只有七八米远的距离。

灰狼艾江真是能够沉得住气啊。

其实,灰狼艾江深深地感觉到,牧人已经发现了它们的偷窃行径。

小母狼实在憋不住了,几次又要冲出,可是,都在它未冲出森林之前,让灰狼扑上咬住肚皮,硬是拽了回来。

直到下午五点,小白狼感到肚子饿极了,灰狼也感到饿极了。而别克,恐怕也疲惫了,恐怕也觉得偷羊的贼不来了,他跳下马,居然跳到那块方石上,平躺下去了。

小白狼马上就要冲出。

而灰狼向它低吼,警告它不许轻举妄动。

两条狼将身子贴到地面上,从荆棘里,轻轻地往前摸。

它们终于出了森林,轻轻地向前,不住地抬头向那块方石上面看。

由于散开在各处,七八条牧羊犬竟然没有发现狼的侵入。

其实,别克不仅是个牧人,而且也是个猎人;他的祖上,是家乡著名的打猎者。从小,他就和爷爷一起出去打猎。他深知这些野物们的习性,深知它们的聪明。往往,它们也会和人比耐性。

到方石上躺下来,他不是想晒太阳,而是想麻痹野物们的警惕性。

他的眼睛不看森林那边,可是他的心,通过他的耳朵,认真地感觉着那边的动静。

他的目的达到了。

当两条狼静静地将要摸到别克家羊的跟前时,羊们惊动了,有的向里跑,有的哞儿哞儿惊慌失措地叫起来。

别克翻了个身,抓起身边子弹装得满满的步枪,向两条狼开火了。

啪啪啪,啪啪啪。

连续八发子弹向两条狼的方向射去。

可是,不知道打中没有打中,不曾看清,而两条狼在倏忽间,最多两三秒钟内,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别克跳下大石,来不及骑马,向森林那个狼消失的地方冲进。

进入荆棘带里,带刺的植物枝条使他不能奔跑,只能边拨拉枝条,边往里进,边进边朝荆棘下面张望,搜寻,直寻过荆棘带外,朝较为空旷的深林里看,将能看的地方看遍了,连个狼的影子也没有见着。

他又折身回到荆棘带里,到处搜寻。

其实,这荆棘带太茂密了,又宽又长,那两条狼,灰狼艾江和白狼古娜,就隐藏在这荆棘带里。这两条狼,胆子很大,它们并不曾走开多远,它们所呆的地方,离别克的距离不过十数米而已,它们透过荆棘枝条的缝隙,看见别克在荆棘带外围到处搜寻,看见别克朝它们所在的方向张望。凭它们的经验,它们知道,在荆棘带外看荆棘带,只能看见无数的枝条和无数的空隙,里面隐藏任何动物,在外面休想看见。

这一次,别克除了弄清偷羊贼是狼以外,一无所获。

后来,连续三天,别克和叶克西都不曾看见狼的踪影。

到第四天,它们憋不住,终于现身了。

可是,这几天以来,别克和叶克西将羊的圈子尽量地缩小,个别羊突出圈子往外寻草吃,他们马上就用鞭子赶回去。这样的话,森林边缘的荆棘带和羊之间的距离便拉大了,因此,当两条狼这次肚皮贴地,偷偷地向羊的跟前摸时,不到一两分钟时间,别克就发现了。

可是,别克不曾马上向它们开枪。

不仅不马上开枪,而且反而用腿紧紧地夹住马肚,让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而他,装作完全没有发现狼的样子。他想以此欺骗狼,让狼离羊近一点,再近一点。

现在,别克并不怕狼伤害羊,反而希望它们伤害一只两只羊。

他希望它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羊的身上,不要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身上。

他毕竟是人。再狡猾的狼,也狡猾不过人。

两条狼在一开始,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可是随着离羊越来越近,又不见骑在马上的那个有枪的人有什么反应,于是不知不觉地把注意力放在羊的身上了。

好吃的东西,有时候把人诱惑得把什么都忘掉了。

狼也一样。

它们完全不在注意那马上的人了,一心一意往羊圈里摸进。

奇怪的是,狼都到了那一堆羊的跟前,那些羊居然无动于衷。也许羊们把两条狼当成牧羊犬了,也许它们以为牧羊犬想和它们闹着玩儿,肚子伏在地上耍怪样,真的懒得理它们呢。可是,两条狼,猛然向它们冲过去,同时向两只绵羊的脖子咬了去。

猛然间,惊恐的羊叫声响起来。

两条狼分别咬着两只羊的脖子,向外拖。

可是,它们只把羊拖出去了五六步。啪啪啪,啪啪啪。子弹像雨点一样朝它们飞来,不知道有几颗子弹打到羊的身上,不知道有几颗打在它们身上。

两条狼,本能地放下口中的羊,飞也似的向外逃离。

在枪声响起的同时,别克骑在枣红马上,飞步也似的向它们追来。

惊慌中,一条狼向东面的森林方向逃去,一条狼向南面的森林方向逃去。别克看见那条向南的白狼似乎受了伤,跑得很吃劲儿,便朝白狼的方向追去。

他一边追赶,一边向狼跳动的影子射击。

啪啪,啪啪。

子弹从白狼古娜的耳旁飞过,从它的头顶飞过,它害怕极了,使出拼命的劲头,向前奔跑。

别克觉得奇怪,一直认为自己的枪法不错,怎么打出好几梭子子弹,却不曾把狼打得趴下来。可是,他也看见,白狼雪白的皮毛上,已经有了殷红的鲜血。

他用两个脚掌狠劲儿踢着马肚,让马下气力追赶。

白狼恐怕因为恐惧变得有些犯傻,本来它向左,就能钻进大森林里去,可是,因为别克向左飞来的子弹多了一点儿,它却跑向右边的直崖处。

也许,它会觉得,它的身量小,向悬崖上容易攀登,而追它的枣红马,身量高大,不易攀登悬崖。

这个悬崖,陡直是陡直,可是,它有豁口,豁口处有天然的石梯级。那白狼,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刺。

别克的枪,仍然不停地向外打出子弹。子弹撞击在石壁上,溅出火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时而有小石片从壁上向下掉落。

别克发疯了,到了崖底,用鞭子狠抽枣红马的屁股,不料那马在崖前,不仅不减速度,反而将全身的力气发挥出来,也像白狼一样,向崖上,一个梯级一个梯级地奔跃。

别克不愧为哈萨克骑手,只见他的身子在高空中随着马的奔跑跃动,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前。

小白狼古娜怕是吓呆了,它不停地奔跃,不停地奔跃,竟然不自觉地跑向老黄狼艾吉在崖顶的洞穴前,嗖,一下钻进老黄狼艾吉的洞里去了。

别克追到崖顶,他的马已经大汗淋漓,大喘粗气,不停地喷着响鼻儿。

小白狼的身影消失了,可是狼洞却暴露在别克的眼皮底下了。

在狼洞前呆了几分钟,他心中马上有了个新主意。于是,他打马从崖的缓坡下去了。

原来,他想起前一个月的时候,一帮汉族朋友曾经在这峡谷里找矿,曾把一大堆雷管扔到他的毡房里。

他们临走时,别克说:“朋友,这些好东西,你们怎么忘记要带走?”

那个光头说:“送你了,朋友,我们带着它太沉了,放在你这儿,看见狼窝,豹子窝,狗熊窝,也许就能用上它!”

别克知道他们怕沉不想带走,就把那一堆东西扔到毡房最偏僻的地方了。

想不到,今天,它真的会派上用场。

老黄狼艾吉和小儿子白狼艾里出外狩猎,好几个钟头,它们先捕捉到一只野兔子,当即母子俩便享用了。吃饱后,它们居然抓住四只野鸡。这一天,正是大夏日,太阳很毒,经过几个小时的用心,奔跑,冲刺,它们都很累了。带回野鸡,将其埋在崖顶坡上的湿土里,母子俩便回到洞穴里。

它们不曾想到,小母狼古娜会在它们的洞穴里。

老黄狼大声地向它嘶吼,要赶它离开。可是小母狼古娜此时因为经历一番大的恐惧,身子瑟瑟发抖,根本顾不得尊严,只是看着老黄狼,轻轻地吟哦,企求它让它呆在这里。

老黄狼累了,不曾多想,拣离小母狼古娜稍远一点的地方,卧下了。

然后,它闭上了眼。

小母狼因为想要讨好,便瑟瑟索索走到老黄狼身边,在它的屁股后面卧了下来。

小白狼艾里走到小母狼古娜身边,用头碰了碰小母狼的头,轻轻地吟哦,表示对它亲切地欢迎。

随后,它也累了,向窝的里头走了走,躺下来,闭上了眼。

它的哥哥,灰狼艾江,到处寻找小母狼古娜,找不到,也找到它母亲的洞穴里来。

它们四条狼,谁也不会想到,危险正一分钟一分钟地向它们走来。

当它们全都闭了眼休息的时候,牧人别克将一大捆雷管塞进它们的洞穴里。

奇怪的是,四条狼,竟然没有一条发现这个事情。

即便发现,它们恐怕也不知道进来的那么一个一个圆圆棍子,会是什么东西。它们也许不会像人一样看见它们到了屋里,会恐惧。

在这个深山老林的崖壁前,中午三点钟,突然,一声轰隆巨响,狼窝那里火光四射,石头乱飞。

数十根雷管绑在一起,爆炸的威力,真是太巨大了。黄狼艾吉那个算是很不错的家园,在轰隆一声巨响后,变得稀巴烂了。

老黄狼艾吉因为呆在狼窝最外围,雷管掉落到它的肚腹处,所以它不能幸存。它的身体跟狼窝一样,被炸得稀巴烂,连一块像样的肉都找不到。

小母狼古娜紧卧在老黄狼艾吉的屁股后面,它的前半身被炸飞了,后半身尚完整,血液和土渣将它雪白的皮毛浆得模糊了,便是深爱着它的灰狼艾江,虽然知道那半节身子是它,却感觉那仿佛不是它的样子。

于是,它也死去了。

小白狼艾里没有死。因为它躺卧的位置在狼窝的稍里头。所呆的位置,使它的命保了下来,却让它的左后腿丢掉了。

它的左后腿被彻底炸断了。

它害怕极了,从被埋了的窝里拱出来,它看见妈妈的身体变成了肉块,小母狼只留下了后半节身子,它在巨大的疼痛中,和巨大的恐惧中,煎熬着。

它呜呜地叫,疼痛使它不能动弹身子,它挣扎着,在废墟旁的一片平石上卧下来。

它煎熬着,看看蓝天上的白云,看看漫山遍野的树木,看看眼前的惨景,它无奈地呜呜呜地呻吟着。

它的哥哥灰狼艾江,运气最佳。因为小母狼古娜当时躺卧在窝里突出的高台上,它卧在了它身后,小母狼的身体和高台成了它的保护体,在这么巨大的爆炸中,它居然没有伤到一根毫毛,只是那巨大的声音,将它震得昏迷了。

很快,它就清醒过来。

因为它的弟弟先它从废墟里拱了出来,给它开了路,它抖抖身子,从那个破烂的洞口挤了出来。

当然,爆炸后的一切,它马上就了然了。

它先是恐惧,再是悲伤,再是愤怒,最后它站在那个高崖边儿,大声咆哮起来。

呜哇,呜呜哇——

它越咆哮越愤怒,越愤怒越咆哮。

它的脑子里,不断地闪现着牧人别克的面容。

如果它是一条冷静的狼,或者这条原本脾气暴躁的狼在这个时候能够冷静的话,它一定会知道,现在,它最应该做的事情,是救治自己的弟弟小白狼艾里。其它的事情,以后慢慢来办。

因为,它也看到了弟弟的伤势,弟弟现在不能走动,血液不断地从左后腿的伤处向外涌。如果不及时救治,也许它会血流不止而死。

可是,灰狼艾江因为愤怒而疯狂了。

它现在的心里没有弟弟,只有愤怒。

愤怒使它选择马上报复。它咆哮一阵儿,忽然顺着崖边儿,向北边的低凹处跑去,跑到豁口处,它连滚带跳。一眨眼间,那个灰灰的影子,便隐没在峡谷的密林里了。

它想穿过密林,绕到别克放羊的地方,然后找到机会,向他攻击。

当四条狼在狼窝安静休息之时,别克复上悬崖,在狼洞前跳下马,点燃他带来的雷管,将燃烧的雷管抛向狼窝。之后,他迅捷地打马从崖畔儿下到峡谷。他当然不敢在狼窝附近逗留,一是怕爆炸时伤了自己,二是怕炸不死狼,让狼发现,狼会和他拼命。

他用马鞭狠劲儿地抽着马的屁股,他的枣红马像疯了一样向前猛冲,当他跑出有一公里开外的自己的羊群跟前时,他听到了雷管的爆炸声。

他很想知道狼的伤亡情况。

可是,他没有马上打马赶去那里。因为,他知道,这时候去那里察看狼,就像将刚煮熟的烂肉往嘴里扒拉一样,弄不好,会伤了自个儿的。

他需要耐心地等一等。

并且,他突然想到,想把狼的伤亡情况搞清楚,得把狼窝扒开弄个究竟。于是,他打马回到毡房,拿取了坎土曼,然后缓缓地朝那悬崖处赶去。

走到悬崖底的密树下,他听到了狼的咆哮。

那是灰狼艾江的咆哮声。

他呆在那儿,轻轻地抚摸马的脖颈和脸面,让马安静,这时候不能弄出任何声响。

呆了一会儿,狼的咆哮声消失了,他甚至听到狼在崖上跑动的声音,他判断这狼向远处去了,便打马上了悬崖。

自然,他看到狼窝被炸得稀巴烂的惨景,看到小母狼古娜的后半节身子,看到老黄狼艾吉被炸得七零八落的肉块。

他马上就知道,已经死了两条狼,其中一条,就是他曾经追赶过的那条白狼,正是那条白狼把他引向这里的。可是,他不知道狼窝炸到底没有,这残渣土块下面,还有没有狼窝的部分,下面还有没有狼。

于是,他下了马,朝周围观望一阵儿,摸摸肩上的枪,摸摸靴子里的匕首。然后,他执起坎土曼,在这残渣处挖掘起来。

当然,他也很害怕。

害怕仇恨的狼忽然从那个方向朝他的背后袭击而来。

他挖两下,便停下手,朝周围看看,心里还要提防坎土曼下面倏忽跳出一条狼来。

他在恐惧中终于把要做的事情做完,狼窝被他挖掘到底了。

他再也没有看见任何一条狼或者狼的肉体。

现在,他把狼这一方面的情况基本掌握了。有两条狼被他炸死了,大概有一条狼还活着,应该是他追赶过的那条灰狼,也许会有两条……凭他的经验判断,超不过两条,最大的可能,就是那一条灰狼。它还活着,它一定会找他来复仇。

他不敢在这里多加逗留,这是狼的活动区域,他应该回到自己的活动区域去。在那里,他的心才能踏实;在那里,他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能量。

他离开了。

在马上,他不断地思索着。

他想,这件事情不能拖,拖会把自己的精神拖垮的。他想,狼最大的可能会从密林里向他攻击。于是,他到了羊群那里,故意打马到密林边儿,装作毫无警惕的样子,走一节儿,他吹一声哨子,走一节儿,他哼几句哈萨克民歌。

其实,如果是一个人,一定会听出,他吹出的哨子和哼出的民歌,都不对劲儿。

一定会判断出,这个人,在这个时候,注意力绝对集中在别的地方。

可是,灰狼艾江却不能准确地判断这个问题。

它在密林里等待的时间已经够长了。

它已经十分的焦躁。

它认为这是最佳的攻击机会。

因为,这个炸死了它的母亲和女朋友的牧人,这个时候,所在的位置,就在林边,而且,毫无警惕,还懒洋洋地吹着哨子,哼着歌儿。

它只要从这茂密的荆棘中冲出,跳跃起来,就能扒在他的背上,一口咬向他的脖颈。

它行动了起来。

可以说,灰狼的所有行动都不曾失误。它从密林里冲出,跳向别克枣红马的屁股上,第二次跳跃,它想一口咬住别克的脖颈。

假如别克真的不曾注意,真的毫无警惕,真的那么懒洋洋地吹着哨子,唱着民歌,那么,灰狼艾江一定会咬住他的脖颈,只需大头一抖,别克的小命一定结束了。

那么,灰狼便完成了他的报复行动。

一切都会很完满。

可是,事情不是这样。

事情完全不是这样。

当灰狼跳起,它的身体在空中滑过的声音,和马惊悸的一动,马上便传到早已做好准备的别克的脑子里,他马上将身子一低,当灰狼用力冲过来时,就不能攻击到他,而是从他身上跃了过去,在空中划过一个弧,掉落到枣红马的前面了。

别克立即端正了枪,瞄向灰狼,连续射击。

啪,啪啪啪。

幸亏灰狼久经沙场,左躲右避;也幸亏别克过于兴奋和紧张,打枪时失去平日里的沉稳和准确,连续六发子弹,居然没有一发击中。灰狼瞬间消失在无边无际的密林中了。

自然,别克追进密林。可以想见,他到处搜寻,却看不到灰狼艾江的身影。

在那充满荆棘的密林里,那么大的马,怎么会有那么小的狼利索?

经过这么一场惊险的搏击,灰狼的愤怒居然稀释了,仇恨虽未减,可是行为不再那么疯狂了。它在那个密林里呆了半个多小时,突然想到弟弟小白狼艾里,想到艾里的伤,想到它需要救治。于是,它拣着荆棘的空隙,向崖边儿悬崖顶处奔跑。

到了那个狼藉残败的狼窝跟前,它只看见这里更加狼藉残败,却看不见了它的弟弟小白狼艾里。这条狼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涌出一股股悲凉与自责,眼角溢出了泪花。

它要寻找自己的弟弟。

小白狼受伤后卧的那块平石上,留有小白狼的血迹,像弯镰一样,还很新鲜,顺着平石,斑斑点点向草场那边通去,至草场上便消失了,无迹可寻。

灰狼艾江只有通过自己的印象,去了大石沟,去了卡里比河畔,去了苏根底斯峡谷,到傍晚的时候,在彤红的晚霞照耀之下,在艾琳绝壁的石头之上,它看见了弟弟小白狼艾里。

它跑向它的跟前,轻轻地呜咽,用舌头舔舐弟弟的身体。

小白狼艾里真是一条坚强的狼。它带着重伤,用三条腿,翻过两座山峰,越过一条峻急的河流,在绝壁危崖的老林里,寻找那救治重伤的五叶草。它找到了好多,将那些草掘下,用嘴叼到绝壁的大石之上,铺成一片。然后,它卧在其上,又一口一口将那草咬烂,敷在自己的伤口之上。

血迹和草水的颜色,及土尘等,将一条白狼变成花狼了。

这条花狼,全身不住地发抖。

它轻轻地呜咽着。

近乎两个月时间的生长,使得小白狼艾里的伤势基本痊愈,伤口处结了硬痂,疼痛不再缠绕它,通过三条腿,它可以自由蹦跳了。

这期间,它的长兄灰狼艾江给它送过几次食物,两次是野兔子,三次是野鸡,在它伤情严重之时,这些美食起到很大的作用,一是它不用冒着伤痛去找食物,使伤尽快长好,二是这两样东西吃饱,全是大补,使它的伤痊愈得更快。

对于狼们来说,一个伤员,再重的甚至快要死了的伤员,很少有另一条狼守在你的跟前时时刻刻伺候你。老实说,它们的生计,没有这个条件。把你暂时安顿好,它们就得找食物了。

能够不断地来看你,便是尽了父母兄弟之情了。

何况,灰狼艾江心里一直装着另一件事情。目前,它把那件事情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它要复仇,它要杀了牧人别克。

为了方便这件事情,它不和弟弟小白狼艾里住在绝壁这里的洞穴里,而去住在密林深处山底一片蒿草之后的洞穴里。

在这近乎两个月的时间里,灰狼向牧人别克发动了十九次的攻击,大多数时候,它都不曾得手,只有一次,它把别克从马上扑下来,要不是那五六条牧羊犬及时相救,也许,灰狼便完成了愿望。

在这十九次的袭击中,灰狼当然也是冒着生命危险,别克大多数子弹打空了,只有两发子弹,一发从它的肚皮上擦过,一发从它的脑壳上擦过。两发子弹,给它身上留下两条血的印迹。

现在,这条灰狼除了吃饱,心里只有这一件事情。

这一天,灰狼艾江又到了绝壁,它看见弟弟艾里行动已经完全自由,它呜呜呜呜地向它发出号令。它让它跟它走。

作为狼,小白狼艾里当然听得懂哥哥的意思,它也猜出,哥哥要复仇,这是要它做帮手。

小白狼不想去。可是,狼也会有面子,它不想拂哥哥的面子,只好跟在它的后面,慢慢向前跑。

哥哥艾江将它领到自己家的洞穴那里,这里现在依然狼藉残败,妈妈被炸成的肉块和白狼古娜的后半节身子不见了,怕是被别的什么动物当作美食吃掉了。看到这里的景象,两条狼的心里,自然还会翻江倒海。

灰狼领着白狼,来这里感受,是要激发它心里的仇恨。

站了一阵儿,灰狼呜呜呜呜地呜咽,白狼也应了,也呜呜呜呜地呜咽。

之后,灰狼一转身,向崖下的豁口处跑;白狼无奈,也跟着向豁口处跑。可是,当灰狼从豁口处跳向通往峡谷密林那个陡峭的小路上时,小白狼艾里站住了。

它向下望着,想起了妈妈老黄狼艾吉。

它想,妈妈如果活着,在这种情况之下,会不会让它下这峡谷?

它看着哥哥灰狼艾江一步一跳下着峡谷,它在思索。

灰狼艾江下到崖底,站在一块方石上,向上张望。

它看见弟弟白狼艾里站在崖顶上向下望,并没有下到峡谷来的意思。

灰狼艾江呜呜呜呜地叫着,那声音十分悠长。

白狼艾江也呜呜呜呜地叫,却是另一种节奏。

当然,它们是狼,它们有自己的语言;它们呜呜呜呜地叫,每一位都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灰狼说,下来,下来啊。并且,可能还有骂弟弟是胆小鬼的意思。

白狼说,抱歉,我不下去,我不愿意同强大的人类为敌,我不愿意牺牲,我想过我自己选择的生活。

两条狼一条在上,一条在下,呜呜呜呜一阵子,忽然白狼一转身,从悬崖顶上消失了。

灰狼愤怒地大叫几声,钻进密林深处了。

它透过密林荆棘的缝隙,观察别克和别克的那些牧羊犬。现在,别克不再故意走在密林边儿,佯装吹哨子,唱民歌,不用他做这些,灰狼已经主动向他发出无数次的攻击了。现在,当他走到密林边儿的时候,必须把全部的精力集中在预防灰狼的袭击上,不然,他就有可能丧命。他不让妻子叶克西到这林边来,怕灰狼朝叶克西下手。他不把枪扛在肩上,而是把枪端在手中。当他走到密林边儿时,一定会吆喝两三条牧羊犬跟在他身边。

灰狼艾江也觉得,用这老办法偷袭,成功的可能性简直太小了。在跟牧人的交锋中,狼也动起了心思。

前两天,它就绕道密林,观望牧人别克的毡房。

并且,它留心起牧人的家庭情况:一男一女两个人,两匹骆驼,上千只羊,八条牧羊犬。现在,两个人都在这草场上,八条牧羊犬也在这草场上,甚至上千只羊也在这草场上。毡房那儿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它应该到那里去察看察看。也许那里会看到机会。

灰狼这样想了,便这样做。

它顺着密林边缘向前,渡过那条不宽却湍急的河流,进入另一个密林,沿着崖底,用了二十多分钟时间,再渡过那条河流,便到了别克的毡房前。

这里十分安静,羊圈、马厩、狗窝、骆驼棚都无声地呆在原地上,一些雀类鸟儿,倒是在周围的树枝上唱歌,两匹骆驼在羊圈背后的山坡上卧着,十分休闲。灰狼艾江选一个角度,不让骆驼看见,向毡房靠近。

毡房后面有两个小窗,顶上有一个天窗,前面有一个门径。门径上悬吊着很沉很厚的夹棉帆布门帘。这一切,灰狼艾江全看了个清楚。

无论是从窗户,或者是天窗,灰狼艾江都能轻而易举地进入毡房;可是,此刻,它想从正门进入。

它走向前,用嘴一拱,那厚重的门帘就被拱出一条大缝,它往里一挤,就挤进毡房里了。

它不曾想到,进入牧人的毡房竟是这样容易。

这个毡房不小,里面有牧人搭起的木床和木床上的被褥,有一些简单的家具,放牧用品,也有灶具、炉子,一张低矮的炕桌上,放着牧人吃过剩下的东西。灰狼走进毡房,到处都看,仔细地看,甚至它还看到一张木桌下放着的一堆雷管,它不知道正是那样的东西夺走了它母亲和它情人的生命,它的眼光在那上面停留一霎,就又观察别的物件了。

最后,它把眼光落在小炕桌上吃的东西上。

它看见了洋瓷托盘上的羊肉。

它一下子感到肚子很饿。

它马上走向前,两个前爪轻轻一跳,踏到桌面上,便吃起了羊肉。

很快,它就吃进去五大块手抓羊肉。

在吃羊肉的时候,它觉得有一股什么味儿直往鼻子里钻。是什么东西呢,好像闻过这种味儿,又好像没有闻过这种味儿。它也不知道这种味儿从什么东西上发出的。它也没管,只是吃着羊肉。

吃完那五块羊肉,它突然感到口还有点渴。

它看见一个白瓷碗里有水。

它就去喝。

当它的嘴快要触到那白瓷碗里的水的时候,刚才那种味儿十分强烈地往它鼻子里钻,它的嘴收回来了,可是马上又凑过去,凑过去,又收了回来。

它终于鼓足勇气,舌头在那里舔了一下。

马上,它把舌头和嘴都收了回来。

什么东西呀,那么辣,那么刺激。而且,马上有一股热,向它的全身扩散。之后,浑身竟有通泰的感觉。灰狼艾江是一条有意思的狼,它立刻又把嘴凑到那碗里,用舌头再舔了一下。

自然,那种感觉在它身上又重复了一遍。

这时候,它又咬一口羊肉。谁知,这样吃下去的羊肉竟然这么香。

灰狼艾江居然无师自通,学会了喝酒吃肉。

它把洋瓷托盘上的羊肉吃了个净光,把白瓷碗里的白酒喝了个净光。

然后,它潇洒地躺在牧人的毡房里,美美地睡了一觉。

醒来,它的感觉好极了。

它感觉浑身是劲儿,十分轻松。出了毡房,它跳过河流,进入密林,像箭一般飞奔,又跃过河流,进入另外那个密林。

它一直像箭一样飞奔。

突然,它看见一只野兔。它只用了五六分钟,便抓住了那只野兔。它的感觉真是好极了。

随后,它穿过密林,跃上峡谷崖顶,翻过两座大山,登上克拉格山峰,向弟弟白狼艾里所呆的绝壁望去。

它看见,成了三条腿的弟弟白狼艾里,朝气蓬勃,在崖壁处训练自己。它看见那个白白的身影,从这个石头上跃到那个石头上,从这个树枝上跳到那个树枝上;它看见,白狼用嘴不断地空咬,然后不断地抖头、伸脖、挺腰。

灰狼当然知道弟弟的脾气,它不会因为残废而志残气馁的。

也许,白狼的脾气跟它一样,都是一根筋。

人,吃了很香很香的东西,不会忘记,总是惦记。之后,还想吃那个东西。甚至,有的东西,可以让人上瘾,让人一辈子都丢不掉它。

要不,怎么会有酒鬼?

要不,怎么会有瘾君子?

狼也是一样。

自从那次在牧人的毡房里吃了肉、喝了酒,灰狼艾江便忘不了酒的美妙。它当然不曾忘记复仇,它时时刻刻地在寻找机会,采取行动。可是,也常常溜进牧人别克的毡房,偷吃东西,寻酒来喝。

别克的羊肉被吃了,酒被喝了,他知道这一定是什么动物干的事情,但是他不知道这是哪个动物干的事情,更不知道是灰狼艾江干的事情。在以前,也有动物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酒,别克并不在意。因为,别克不缺这两样东西。羊肉多的是,酒也多的是。每年到克里沁大峡谷里来,别克总要带八箱子伊犁老窖来。

吃了就吃了,喝了就喝了,人吃了喝了是吃了喝了,动物吃了喝了也是吃了喝了,它们碰上了,就让它们吃了喝了吧。

因此,灰狼进入别克的毡房,碰上肉就吃肉,碰上酒就喝酒。如果别克的餐桌上没有了这样东西,它当然也就享用不上了。

一天,灰狼艾江来到别克的毡房,餐桌上空空如也。贪馋的狼,便本能地到处闻嗅。它马上闻到酒的香气。它顺着那气味,嗅到蹲在床头下面一个打开的瓶子上面,它觉得那香气更浓烈了,它把那瓶子推倒,酒往出流时,它把酒喝到了嘴里。

虽然浪费了不少酒,可是灰狼得到了经验。它知道了,那好的要命的东西,是装在那样的瓶子里的。

从此,它盯住了那种瓶子。并且,不久,它还学会打开那种瓶子。它偷酒,喝酒,越来越有了经验,越来越会享受了。常常是,它从别克的毡房里出去时,都醉醺醺的十分兴奋。

时间过得真快,马上要入冬了。一到冬天,峡谷里漫天遍野都是白雪,既没有了草,也没有了水。每年到了这个时候,牧人们就得转场了。他们要把所有的羊、骆驼、牧羊犬,连同一切,都得转到冬牧场去,待漫长的冬天过去,每年春末初夏之时,再回到夏牧场来。

无疑,牧人别克和妻子叶克西也要完成这一工作。

因为有些东西如酒如油都没有用完,有些东西如床如桌子不好驮运,别克和叶克西干脆就不拆毡房,将它们统统放在这里,连同羊圈、马厩、骆驼棚、狗窝……全都原封不动地放在这儿了。

有生命的人和畜生都走了。

无生命的东西全留在这里,当然包括毡房,毡房里的东西,还有剩下的那几箱子老酒。

这样,灰狼在这整个冬天,仍然不停地光顾这里。

后来,它将一整箱子的伊犁老窖硬是弄到它密林蒿草后的洞穴里。像所有的醉鬼一样,它越来越嗜酒,常常喝得酩酊大醉。

这天,它喝得昏昏欲睡,却不愿意呆在洞穴里,便走出来,东倒西歪,在密林里,也不知道向何处走。只觉得眼前乱晃,天旋地转。上了两个小崖儿,它居然看见一只野兔子。

不错,这正是一只腰部受了严重创伤的野兔子。它正在那儿吃草。屁股对着灰狼艾江来的方向,没有看见它,还在那里安静地吃草。

看见兔子,它高兴了,情不自禁地发出狼的呜呜声。因为醉,声音无力,有点像猪的哼哼声。可是这声,依然惊动了兔子。兔子回过头,看见是一条狼,想跑,却已经被吓得四肢不会动了,只本能地转过身子,瑟瑟发抖。

呜呜,呜呜。

灰狼艾江东倒西歪,强睁着迷朦的醉眼,突然向野兔子扑去,用劲儿去咬,想一口把野兔子咬死。

可是因为它眼前的东西全都在晃,包括野兔子也在晃,便一下子没有咬住。不仅没有咬住,而且自己还摔了一个跟头。

爬起来,野兔子居然还不曾跑远,还在眼前,于是它又用劲去咬。结果,又把自己摔了一个大跟头。

这样去咬,灰狼艾江把自己摔了七八个大跟头,也没能将野兔子咬住。

看见这条狼是这个样子,野兔子不怕了,虽然腰部受了重伤,不能跑动,可它还是很慢很慢地向前爬行了。

它不想放弃这只野兔子,跌跌撞撞地朝前追,朝野兔子咬,几次都觉得咬上了,却仍然让那不能奔跑的野兔子躲开了。追一追,追到崖边儿,崖边儿正好有两个枯朽的树根,树根和一切景象一样在晃,看不清楚,也像兔子在跑,它便一回头,向树根的方向扑去。

它多用了一点劲儿,没有扑住树根,自己却从那崖边儿摔下去了。

好在这崖不高,只有三四米的样子,它不曾摔伤,只是给摔懵了。醒来之后,它把野兔子给忘掉了,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在哪里。

可是,眼前的一切仍然在晃。

它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不由自主地发出狼的嘶鸣声。

嘶鸣了两次,麻烦就出现了。

两只雪豹从崖上跳了下来。

看见两只雪豹,灰狼艾江猛一激灵,有点恐惧,为了表示自己不怕,它身子一低,用劲儿嘶吼,做龇牙咧嘴状,以此恐吓对方。

不料,左边那只雪豹猛然像箭一般向它扑去,一口咬住它的脖颈,大头一甩,便将它背到背上,二话不说,便向前跑了。

后边那只雪豹跟在后面,也在小跑。

灰狼艾江知道被攫,无奈身上毫无力气,只是呜呜嘶鸣。

这两只雪豹,刚刚吃掉一只梅花鹿,肚子正饱。如果不是这样,灰狼艾江此刻有可能已经被撕得七零八落,正在进入它们的肚子。

现在,两只雪豹正志满意得,要把这条灰狼驮运到自己的窝里去。

可是,它们刚下一个沟坎,跑到那个较为平旷的地方的时候,忽然一条只有三条腿的白狼,从一棵大榆树上嗖的跳下,挡住了它们的去路。

这条狼的块头不大,没有这条它们活捉的灰狼大,并且,它只有三条腿。照理说,狼看见雪豹,惟恐躲之不及,而这条只有三条腿的白狼,难道是想找死?

看见有动物挡路,是一条狼,两只雪豹站住了。

雪豹很少吭声,很少嘶吼,它们做事果断,要么走开,要么厮杀。

它们等待这条狼嘶吼,等待这条狼龇牙咧嘴。

可是,它们等了很长时间,面前这三条腿的狼既不嘶吼,也不龇牙咧嘴。它的脾性居然跟它们一样,只用两个眼睛望着它们。一点恐惧的神色都没有。非但没有恐惧的神色,并且,大有蔑视的气概。

闲着的这只雪豹向这条三条腿的白狼扑了过去。

它觉得,它会和它的同伴一样,一口咬住这三条腿的白狼的脖颈,也一下将它背到自己背上。这样,它俩就会得到两条狼的战利品。

可是,它想错了。

它像闪电似的扑了去,而那白狼居然像闪电似的躲开了,并且,白狼动作比它简捷、稳健,在它立足未稳,一口过来,咬住它的脖颈,白头一甩,竟然将它扔出去两丈之远。

这只雪豹焦躁了,呜呜呜地嘶吼起来。

可是,白狼几乎仍然站在原地上,仍然用方才那样的眼光望着它。

它再一次扑过来。

这一次,不等它扑到这个位置,白狼嗖的蹿出去,以比它快得多的速度,向它扑过来的嘴咬去。正咬在它的嘴唇上。白狼用了气力,牙齿像快刀一样,将它嘴唇上一块肉咬了下来。顿时,它疼痛得大叫起来,吓得转过身,向远处飞跑。

咬着灰狼的另一只雪豹看见那只雪豹逃逸,马上扔了灰狼艾江,也朝那个方向逃逸去了。

白狼走过去,像雪豹那样,咬了灰狼脖颈,一甩头,将它背在背上,轻轻向前跑了。

这条白狼,正是灰狼艾江的弟弟小白狼艾里。

自然,来年的夏天,别克一家又来到克里沁大峡谷。

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每天都是放牧,把上千只羊赶到草场上去,安顿好两匹骆驼,带着七八条牧羊犬,保护好那些羊,同时,也要看管好那些羊。

羊是牧人立身的资本。

在别克和叶克西的内心里,感觉他们家的羊越多越好,感觉羊越肥硕越好。就像一个大老板,感觉钱越多越好一样。至于别的事情,就不那么重要了。

每年来这夏牧场的时候,除了放牧和生活必要的东西以外,别克都要带来好多箱酒。别克觉得,没有酒的生活,那就不能叫做生活。可是,他到底带来了多少酒,那他真的就不知道了。总之,每次回阿吾勒,他脑子里第一个想的,就是预备好带到那边的老酒。

在这里,没有人和他抢酒喝。

可是,他不知道,有一条狼和他抢酒喝。在他冬天离开以后,这条狼将他两箱子伊犁老窖偷走,他居然不知道。这条狼到他毡房里,喝他碗里剩下的酒,吃他洋瓷托盘里剩下的羊肉,还吃他家里一些别的东西,他从来不在意。

他以为,这大山里,这峡谷,动物很多,谁也无法弄清是哪一位享用了这些东西。

他不在意,他的妻子也不在意。哈萨克人,在这一方面,从来都不是小气鬼。

这些,他们都马虎过去了。

可是,灰狼艾江他是知道的。那条灰狼和那条白狼,偷了他很多羊,他追击过它们,射杀过它们,后来用雷管,炸了它们的窝,杀死一条黄狼和一条白狼。因此,这条灰狼,跟他结下了仇冤,从去年夏天直到如今,数十次地向他袭击,想杀了他。这一切,他不可能不知道。

实话说,这条狼对他的威胁,已经成了他的心病。

也成了他妻子的心病。

他恨不得马上杀了这条狼。

可是,他也没有做到。

即便是最近,他还是许多次地看到它的影子。

在他要炸那个狼窝的时候,他的妻子叶克西坚决反对:“把它们赶跑,让它们不要糟蹋我们的羊就行了,不要炸它们的窝,不要和那些狼结仇!”

可是,别克赶了它们许多回,之后,它们继续再来。别克没有耐心永远去赶它们。

当炸了那个狼窝之后,那条灰狼疯狂了,多少次地和他拼命。有一次,妻子悲伤地说:“我的胡大,这狼把我们记下了,这狼跟你结下了生死的仇恨……这可怎么办?”

别克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条狼想要杀了他,他也只能去杀这条狼。这条狼袭击他已经有无数次,而他,也追袭它无数次。但是,到现在,这件事情还未解决,他心头那块大石头还未搬开。

好在,近来,已经有一个多月,这条狼不曾偷袭过他了。

他的心里稍稍地有点轻松。

这日,风和日丽,羊们分散在草地上安静地吃草,牧羊犬们有的一只,有的两只,分别呆在自己的区域尽忠守职,别克和叶克西一个在南,一个在北,都骑着自己的马,绕着羊的边缘监看。到中午时分,突然两只黑熊从峡谷东壁的森林里蹿出来,向羊群方向移来。

没有羊不怕黑熊的。顿时,羊们哞儿哞儿大叫起来,靠东边的羊们,向西奔跑。

牧羊犬们汪汪汪地吠叫,其它地方的牧羊犬全赶过来,一起对付黑熊。可是,两只黑熊很大,像大牛犊一样,根本不怕牧羊犬,旁若无人,照样向前跑着。而牧羊犬们,看见黑熊向前,虽然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可是七八条集体后退,边退边叫。

很快,绝大多数羊们看见了黑熊,整个羊群恐惧了,全都向西奔涌。

羊们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

羊群像水一样向西漫流。

羊群在接近峡谷西壁的密林。如果羊群进入这充满荆棘和野草的森林,在惶恐中,会有很多羊走失。作为牧人的别克和叶克西,最怕的就是羊群进入密林中。看到这种情况即将发生。两个牧人全都焦急起来。叶克西拍马向东奔行,在马上,就啪啪啪啪地向黑熊开枪;而别克,此时赶紧从地上执起长竿,朝向西涌来的羊群打去,他要禁止羊群进入密林。

叶克西密集的枪声将黑熊恐吓住了,黑熊哇哇哇哇叫着,折回身,向东壁的方向跑去。

这样,羊群向西移动的力度降低了。

可是,最西边的羊却把别克已经逼到密林边上了。

别克执着长竿,狠劲儿地朝向西涌的羊群抽打。同时,他不停地吹着响亮的号子声。

就在别克和叶克西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解救羊群这件事情上的时候,另一件可怕的事情正在发生。

灰狼艾江从密林的荆棘中突然冲出,向离他只有两米远的别克攻击而去。

实话说,别克这个时候心里全是羊,连一点狼的影子都没有。

想想看,在这样的情况下,结果会是什么样子?

只见灰狼艾江从别克的背后嗖的一下先跳向马背,接着向上一纵,一口咬住别克的脖颈,一是惯性力的作用,二是别克一疼,本能地侧倾,于是别克连同灰狼艾江一起滚下枣红马。别克的脸面正好着地,而狼后身向下窝了一下,立刻拱起,只见它的大头一抖,别克的颈锥骨当即断裂开来,马上昏厥过去。

看见狼咬住主人的脖颈,枣红马在一旁边躲边大声地嘶鸣起来。

马的嘶鸣声,惊动了在那边赶黑熊的叶克西,她向黑熊的方向又开两枪,回转过身,看见别克落马,虽然羊来回攒动的身影阻挡她的视线,她依然看见是灰狼艾江咬住了别克的脖颈,她立刻打马回身,并向西面放枪。

啪,啪,啪,啪。

叶克西害怕子弹伤了别克,枪口向上抬高一些,子弹全从灰狼身上两米的地方穿过。

灰狼艾江心里充满仇恨,虽然它听见了枪声,可是它并不逃逸。见别克毫无反抗,它松开口,马上又向别克的脖颈上咬去。

它太憎恨别克了,它不停地向别克的脖颈上咬,直到别克的半个脖颈被咬断,血液喷涌,已经绝对死去,它还在咬。

直到叶克西驱马从羊群中赶来,跳下马,将枪口对准它的头,它还在咬。

啪,啪。

两声枪响,两颗子弹打进灰狼别克的头颅。于是,它倒下了。

看见死得如此凄惨的丈夫,一时间,叶克西身上的血仿佛在瞬间被抽完,身上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事实,她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情。

摆在眼前的、可怕的事情将这个本来还算坚强的哈萨克女人的精神击懵了。

就在这个时候,三条腿的白狼出现了。

它从密林的荆棘带里走出来,边向灰狼艾江的尸体处跑,边看着叶克西。叶克西很想举起枪,可是,她的胳膊和手都不听使唤,她的枪举不起来。

白狼跑向灰狼的尸体跟前,咬住灰狼一条腿,狠劲儿一甩,将灰狼背到背上,又像刚才那样,轻轻跑进密林的荆棘里。

这时候,叶克西才蹲下来,抱住别克的尸体,嚎啕大哭起来。

她的哭声撕心裂肺,震撼天地。

责任编辑刘永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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