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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凉叙述 冷峻表达
——从长篇小说《下弦月》看吕新小说的艺术特色

2016-11-22李义利

都市 2016年7期
关键词:月亮小说文本

李义利

悲凉叙述 冷峻表达
——从长篇小说《下弦月》看吕新小说的艺术特色

李义利

前几日,我无意间看到2015年《百家评论》上刊发的一篇题为《我内心里充满凄凉和无奈》的文章,是王春林与吕新的对谈,忽然意识到,今年是吕新小说创作的第三十个年头。而我读吕新的小说,才有三年的时间。

读吕新的小说,最不能绕开的便是1986年《山西文学》刊发的《那是个幽幽的湖》。这篇被当时的杂志编辑看作是“无人能写,无人不觉得好”的小说,现下回头再读,仍然是上乘之作。小说中的“你”是谁?那个湖究竟有何恐惧?主人公所见的人们那种种“神秘”之举背后到底藏了什么“不可告人”之事?相信每个熟知吕新作品的读者都有各自的想象和解读。

再后来,读到《石灰窑》《五里一徘徊》《草青》《抚摸》《阮郎归》等作品,都会被吕新细腻流畅的语言所吸引。在与王春林的对谈中,吕新认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觉得文学问题首先就是一个语言的问题,如果否认这一点,所谓文学作品的存在的价值和意义,真的就要打很大的折扣了。”这和一些写作者认为“语言就是单纯的写作工具”是完全不同的。在吕新的作品里,语言就是内容,语言甚至是一切。“除了那几声狗叫,整个村里再没有一点儿声音,就像一潭深水上面飞走了两只鸟。”这是吕新今年发到《收获》的短篇小说《烈日,亲戚》中的句子,这样的文字,读上几遍,能够让人想到“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的意境。

吕新还说过,他在阅读时,“只有两个标准,也可以说是原则:一是语言,二是内容”。对于写作,吕新也是这个标准。关于内容,大多数作者有自己的“文学领地”,鲁迅的笔下有“鲁镇”,莫言小说里有“高密东北乡”。而吕新与他们不同。还是在与王春林的对谈中,吕新说:“整整一个二十世纪,大部分年代都是我感兴趣的……最让我放不下的还是七十年代……每次想到那个时期,脑子里就会有无数的页码排列着拥挤着……那些页码上的内容密密麻麻,有些具体的段落,叙述,描写,甚至其中的对话,我常常都能清晰地看见,甚至瞥见有的是未来哪一本书里的东西。”吕新作品中有一个特定的历史时空。尤其是写完后来获得“鲁迅文学奖”的《白杨木的春天》,又写了气象万千的《掩面》,两部作品都各具匠心地描述了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纷纷扰扰和是是非非。

今年《花城》第一期发表的吕新长篇小说《下弦月》,我懵懵懂懂地读了三遍。吕新依然是把时间定格在了那个特殊时期。

《下弦月》这个小说的文本结构很“工整”。每三节为一章,共九章。每章的前两节与后一节“平行叙事”,前两节讲述怀玉寻夫,后一节讲述怀玉丈夫林烈的“逃亡”生涯。每三章又构成一个“组团”,作者在每个“组团”后面又“再现”了十年前的中篇小说《尖蚂蚁》的情节,分为三个独立的同名篇章“供销社岁月”。整个小说俨然“多声部”作品。每一个自然章的第三节是前两节的“同主音移调”,每一章“供销社岁月”是每个“组团”的“近关系移调”,是对小说主线文本的“复调补叙”。

“寻夫”是这个“多声部”的“行进动机”,“悲凉”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了这个“多声部”的“感情色彩”。每一章里,林烈的“逃亡”生涯与怀玉的“寻夫”之旅构成了饱满的“对位织体”,使得故事情节张力十足。“寻夫者”的茫然与不甘,“逃亡者”的慌乱与无奈,在吕新的笔下变得“波澜壮阔”。小人物的命运在“特殊时期”的大潮之中,只能随波漂流,他们有苦难言,有冤难鸣,他们在苦难中挣扎,在挣扎中逃离,在逃离中绝望。

三个篇章的“供销社岁月”,吕新更是运用“长镜头”式的手法,仿佛站在文本中充当“闲看客”在故事情节前默默地“凝视”,把“补叙”情节夸张放大,对“特殊时期”人物语言和行为作了一次荒诞化的“仿像”。叶柏翠和万年青表面上都是一副“革命忠诚战士”的模样,实则两面三刀,居下讪上,甚至二人背地里拨云撩雨,比起胡木刀因偷吃糖果被定罪批斗最终上吊自杀,更有讽刺意味。

小说的主线文本中,除了常规的宋体字文本,还不间断地穿插着仿宋字体文本。这样的写法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仿宋字体文本的多数细节应该是小说中当事人的回忆,是故事发展时,当事人突然想起的往事。还有一种解释,是吕新创作时“不小心”写出来的“第二文本”,又不想删去,又不能“强行植入”整个故事,所以就“将计就计”,写出了类似“戏中戏”的段落。这部分仿宋字体文本,像是这个“多声部”小说中的“华彩乐段”。这些散落在小说各个角落的“碎片”,与主线文本“插空拼贴”,这种类似于电影拍摄手法的写作,从叙事角度讲像是“颠倒蒙太奇”,从表情达意的角度讲像是“杂耍蒙太奇”。这些内容的加入,是把主人公的命运在时空上做了个“纵深补叙”,怀玉和林烈的悲剧在那段“特殊时期”里,被不断地“回光返照”,让整个作品流露出的悲凉之感愈深愈浓。

“月亮”这个意象原型在中外作家的笔下并不少见,历代文人赋予月亮的美名、雅号和代称更是不计其数,寄托表达了多样的情思和无穷的感慨。

吕新这个小说的名字叫“下弦月”。下弦月之后,月相转朔,这也预示着小说中人物结局必定是坎坷悲凉的。

月亮又升起来了。

冬天夜晚的月亮,灰白,凄清,像是落在苍茫荒原上的一面冰冷的镜子,越看越觉得身上发冷。看到它,唯一的作用就是能够证明自己尚在人间。

死去的人们还能不能看到月亮?没有人知道。

年轻的时候,他是多么的喜欢月亮,在皎洁的月光下吃饭,说话,走路,有时候就坐在门前,坐在满地的清辉里,觉得人世间怎么会这么美丽,这么有意思,这么令人不舍。

可是现在,他却是那么害怕它出来,怕它照亮大地,怕它照见他的身影和行踪。比起满地明晃晃的月色,他更喜欢那些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的黑夜,那是真正的黑夜,无论是慌不择路的行走还是躺着不动,都不大需要担心会有眼睛看见你,进而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黑暗不好么?那要看对谁而言,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那是最好不过的屏障和最理想的保护色。

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么的害怕天亮,惊心于太阳的再一次升起,惊心于霞光万丈,赤红遍地。每一个日出,对于别人来说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对他来说却只能是忧烦和惊骇的延续。黎明时分从草堆中醒来,最怕看到的景象就是晨光熹微,天边正在渐渐发红。

——选自《花城》2016年第1期,33页

冬夜的月亮下,蜷缩在某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原野上,有时会触景生情,浮想联翩。想什么呢?想象自己是俄国的十二月党人,正在荒凉寒冷的极地吃树叶,喝雪水。这样的想象常令他血脉贲张,心中陡生自豪甚至荣耀,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就像老百姓口中常说的那样,是头顶着星星来的,来到人世,是为了某些大事来的,因而,奋斗是那么的壮烈,而牺牲更是那么的美好,熠熠生辉。

——选自《花城》2016年第1期,51页

第一个晚上没有窗帘,月亮早就在天上,坐在炕上,看见远处和近处的树木像是生长在银白色的雾里,有人扛着头从月色里走过。

——选自《花城》2016年第11期,62页

这是《下弦月》中三个具有代表性的描写月亮的情节。三个情节分别出现在“上深涧,胡汉营”一章的最后一节,“在黄昏的街景里排队等候”一章的最后一节,“去柳八湾,兼送老舅回家”一章的最后一节。也就是出现在讲述林烈“逃亡”生涯的章节。

第一个情节,灰白凄清像“一面冰冷的镜子”的月亮,让“逃亡”初期的林烈感到无能,感到无奈,甚至感到害怕。他还怕自己即使在夜晚“逃亡”,都会被人们借着月光所发现。但它又更加害怕白天,因为“每一个日出,对于别人来说是新的一天的开始,对他来说却只能是忧烦和惊骇的延续”。“逃亡”使得本来就心有余悸的林烈变得更加“草木皆兵”,日不能安,夜不能寐。

第二个情节,还是在冬夜的月色下,林烈“逃亡”生涯渐渐麻木,开始表现出一种自欺欺人的“精神胜利”,他想象自己是十二月党人,不该有任何害怕,以便说服自己内心的恐惧,以便平衡自己的无能与无奈。

第三个情节,即使在有月亮的晚上,林烈也敢见人了。他是真正不害怕了吗?我看未必。他应该是思念家人了。这个情节之后,林烈两次回忆起少年往事。可见他的恐惧正逐渐被内心那沉重的乡愁一点点消磨。

月相在吕新的笔下,成了小说主人公的“心相”。而作为“复调补叙”的三个篇章的“供销社岁月”,各自有一个副标题,分别是“三年来我们的形势和困难”“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再不好,也是我们的故乡”,似乎是林烈“逃亡”途中心路历程的三个“接头暗号”。说起标题,顺带插一句,《下弦月》中“童年的武器”“除夕夜在医院遇到朱槿”“仿佛林教头风雪山神庙”等章节题目,与正文内容对照关联,颇有《天龙八部》回目词的大气之感。

对于小说中主人公的命运坎坷和“特殊时期”的荒诞人事,吕新并没有直接进入整个文本留下自己的评判,面对这样的宏大叙事,他只是轻声低语,冷峻表达。唯一稍有不痛快之处,就是对小山的描写,小山的父亲林烈“逃亡”他乡,母亲怀玉又去一个个公社寻找父亲,有关这个“留守儿童”的笔墨似乎清淡了一些。

或许每个读者对作者及其作品都是苛刻的,但这丝毫不妨碍读者对作者及其作品的喜爱与尊重。吕新曾说,对于真正热爱文学的人来讲,如果没有文学,“会冷得瑟瑟发抖,会感到整个世界荒凉无比”。三十年,对一个职业作家来说,才刚到文学创作的“而立之年”,吕新也说过,今后他会“一直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认真地写下去”。作为读者,行走在这个文学发展不算好不算坏的时代,有自己喜欢的作家和作品,能遇见愿意默默笔耕的写作者,再往后的日子里,也算是可以“相互取暖”,并肩偕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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