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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魄记

2016-11-22梁爽

都市 2016年7期
关键词:母亲

梁爽

落魄记

梁爽

1

高铁接站大厅里亮如白昼。闵志说,有两个出站口,你在C3,我去D3。宋小芒拽住闵志,你也陪我在C3。闵志嘴巴张了又合上,没说什么,使劲地搂了搂宋小芒的肩膀。后来,宋小芒说,我去抽支烟。闵志说,别抽了,还有两分钟,车就进站了。宋小芒又说,闵志我想上厕所。闵志说,不是刚去过,小芒你别这么紧张好不好,见的又不是外人。

接站的人不少,宋小芒和闵志挤在最前面。长长的滚梯像个传送带,把一拨拨背包提箱的人从高处的站台送到地面。宋小芒瞪圆眼睛,直到最后一拨人下来,也没看到父亲。宋小芒说,我不会看漏的。父亲高大魁梧,有着华仔一样倒三角式的身材,即便在北方,宋小芒也能在人堆儿里把他一眼认出。闵志说,是我们接错了地方,D3。

两个人转过身,父亲已在远处招手,嘴里喊着闵志的名字。最熟悉不过的声音,八年里,在梦里无数次出现过的声音,宋小芒像突然散瞳一般,眼睛无法聚光,泪水也蒙了上来,她看不清父亲的脸,只觉得父亲矮了瘦了,没有了记忆里的高大。闵志跑了过去,父亲也跑前几步,两个人亲热地攥起手互相拍着肩膀。宋小芒傻傻地站在原地,这样的情景,好像也在梦里出现过。

车上,一直是闵志和父亲相互问这问那。宋小芒每次偷偷用眼梢儿看父亲,父亲也都在偷偷看她,两个人的目光总是一撞到就即刻弹开。低下头的宋小芒,目光落到父亲衣服上,黑色薄羽绒服,远看还算时尚,近看就知道不是牌子货。你父亲退休工资很可观的,鬼晓得都花到了哪里。宋小芒想起母亲的话,还想起从前,母亲一直喜欢给父亲穿各种样式的力朗,那时的父亲很有派。

进到家,已是凌晨三点,沙发上的母亲正襟危坐。宋小芒差点笑出声,后来她问母亲,你至于那么严肃吗?母亲说,不知道该咋面对。宋小芒想,父亲可能也是吧,把话都说给了闵志,看母亲的表情始终讪讪的。

对于母亲和父亲的再度见面,宋小芒曾有过N种设想,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她竟有些缓不过神,还好是在她生活的南方C城,有闵志在身边一起面对。八年前那个阳光低斜的午后,父亲摔门而出,撂下过一句狠话,临死时再见一面。以至后来不管什么时候,只要说起父亲,母亲就会提到这句话,继而会捂着胸口难过地把话题岔开。岔开没多久,又会把话题重新绕到父亲身上。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如果母亲不主动中止,宋小芒会一直做个好听众,陪母亲在父亲的梦魇里无穷尽地循环。梦魇,似乎不该这样说,然而母亲每次回忆里偶尔迸出的幸福火花的确总是很快被父亲离开的痛苦迅速湮灭。母亲对父亲的那份感情,认真地有些偏执。对此,闵志始终不能理解,男人犯错就不能宽恕吗?宋小芒没法解释,即便他是最亲近的人,但关系到父母,很多话终是不能说,也说不清。她比闵志更了解母亲,她亲眼目睹并真实享用过他们曾经甜蜜的婚姻。宋小芒常常会恨自己,觉得自己没用,八年,能打下一个抗日战争,她却没能帮母亲守住父亲的心。

2

宋小芒和闵志的房子将近六十平方米,小卧室只够摆一张双人床。关于住的问题,在父亲来之前,宋小芒跟母亲反复商量多次。母亲执意把小卧室让给父亲,自己睡客厅沙发。宋小芒发愁,客厅里没空调。母亲说,睡在一个房间是万万不可能的,当然我也不忍心让他睡客厅。母亲在乎父亲,此时又多生出几分近似主人的优越。宋小芒拗不过,让闵志又去买台电暖气。

早晨起来,宋小芒看见父亲坐在床边发呆。昨天坐了那么久的火车,怎么不多睡会儿?父亲说,老了,没那么多觉,昨天在火车上也一直睡不着。那就到小区里转转吧,有打太极拳的。父亲说,没事儿,你妈说我开门关门的声音影响她睡觉,也影响你们睡觉。父亲不眨一眼地看着她,轻轻地咳了下,说,小芒,我挺高兴,真的。父亲松弛的眼角已让他显出老态,然而眼神却是暖的。这个冬日早晨的眼神,让宋小芒的眼泪“唰”地一下流了下来,她仿佛穿越时空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她甚至不可思议地想到了家乡冬天里的太阳。就为这,她觉得此前一切的伤痛都变得无关紧要,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开心是真的开心,心也一直在悬着。外出办事把手机攥在掌心,不敢放进包,怕母亲或是父亲会突然打来电话听不见。回到编辑部,校对稿子也总是看错行。好不容易捱到下班,宋小芒以从来没有过的速度奔回家。父母在厨房各自忙着,厨房的门玻璃上蒙着一层细细的水珠,久违的温馨让人想要落泪。再细看,两个人的眼窝儿都是红的,宋小芒想问怎么了,父亲摆摆手。闵志这当口儿也回来了,父亲脸上马上有了笑,像瞬间开出的花,招呼着闵志快点洗手,变戏法一样把饭菜摆满了桌子。闵志从柜子里翻出一瓶霸王醉,父亲说,别开了,这些年我几乎不喝酒的。闵志又找来俩杯子,说咱家团聚了,是高兴事儿,我陪您喝点。父亲笑了,说那就喝点。宋小芒看了眼母亲,母亲也看了眼宋小芒,用中指抠了抠额头。她们想到了一处,信父亲戒饭,都不会信他戒酒。曾有三年左右的时间,都是父亲主动打电话过来,每一次都是在醉酒之后。换句话说,那三年只有父亲醉了,宋小芒才能真实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在话筒里又喊又叫嘿嘿直笑地存在。

五菜一汤都是父亲做的,没有一盘适口,要么火候不对,要么咸淡不对。蘑菇汤倒是火候咸淡都没问题,面上却浮着一层厚厚的油花,全然不是当年的手艺。喝了酒的父亲,声调高了起来,挽着袖子,讲起话来脸上也有了神采,一遍遍地问宋小芒和闵志,这菜做得还行吗?继而会马上回答自己,我觉得还行。母亲脸阴得厉害,不时递过去一个眼色,父亲看了跟没看一样。宋小芒没怎么说话,倒是闵志又吃又喝,大快朵颐的样子。

晚饭后,宋小芒主动提出和父亲到附近公园转转,父亲欣然应允。一出门,宋小芒问,这一天咋样啊,吵架没?咋还都掉眼泪了呢?父亲说,别提了,你妈整整跟我讲了一天。我跟她说,咱留着过几天再说?不中!一刻没停,陈芝麻烂谷子全讲一遍。宋小芒说,你得理解她,八年没在一起,得多少话要跟你说。父亲说,理解,我咋不理解,是我对不起她,很多话她也只能跟我说。但是理解也不能这样啊,我现在脑袋瓜子还嗡嗡直叫,明天再这样非爆了不可。宋小芒笑,你也是,不能变通下,听不下去的时候,就编个理由,出去躲一会儿。父亲拍着巴掌笑了。

公园中央的小广场上,一群大妈正在《小苹果》的旋律里尽情舞动着腰肢。父亲说,看会儿吧。宋小芒说,有什么好看的,一个个腰比水桶还粗,父亲便没有停下脚步。走得远些了,宋小芒说,我再认真问一次,你这次来是不是真的不打算走了?父亲的声调一下高起来,当然不走了,我既然来了,就是下了决心的。宋小芒嘟囔,你以前也没少下决心。父亲说,那不一样,说到底,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宋小芒的鼻子酸了。

在这之前,父亲多次表示过要回家。第一次是六年前,父亲突然打电话过来,说想和母亲重归于好。那天下着很大的雪,宋小芒正在校一个中篇。挂断电话,她扔飞手中的笔,冲出办公室。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就是觉得开心,整个人像是摇过的香槟,只需轻轻打开盖子,喜悦就能“砰”地一声飞满天空。她像电影《钢琴教师》里那个帅气的男孩一样,在办公楼前的空地上没停歇地跑了两圈,又高高地跳了两下。当然无法跳得那样美妙,但这不重要。做完这一切,才发现自己竟然泪流满面,望着雪地上深深浅浅的鞋印,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母亲对宋小芒的话表示怀疑。宋小芒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从屡见不鲜的社会现象,讲到父亲从前种种的好。母亲哭,不松口。母亲说她了解父亲,他根本不是真心悔过。宋小芒又打电话给父亲,还把母亲的伤心添油加醋地多渲染出几分。父亲信誓旦旦,后悔自己的不负责任,要宋小芒一定帮他。宋小芒又趁热打铁打电话给母亲,劝母亲再大度些,少年夫妻老来伴,多想想以后,原谅父亲这一次。父亲是在朋友老郑的陪同下,见的母亲。这让母亲很反感,自家的事,没必要让外人来掺和。见面是在家里,饭桌上,老郑代父亲说了开场白。父亲很快接过话头儿,过去都是我不对,今天我能回来,也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但有些话还是当着老郑的面说清楚。母亲没吭声,父亲又说,我回来可以,要有几个条件:第一,过去的事儿让它彻底过去,不能再提;第二,工资卡还是放在我自己手里;第三……母亲气得嘴唇发抖,吼道,你别回来,倒像是我做错了在求你!父亲也吼了起来,老郑你都看到了,是她不让我回来!父亲“嚯”地一下掀翻了桌子,汤汤水水洒了母亲一身。他拉开门,头也没回地扬长而去。母亲哭得凄厉,老郑朝父亲的背影喊,老宋你还是不是个人,你的事儿我以后再也不会管了!

母亲很快明白了父亲所谓要回来的动机,没出几日,朋友亲戚的谴责纷纷而至,如一簇簇小箭无情地射向她本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在外面找女人的男人多了,哪一个像老宋这么可怜,放在当前,这事儿还能算事儿?!一时间,父亲成了被同情的对象。世人的态度显而易见,父亲的不归,是因为母亲的小气和苛刻。毫无疑问,“风儿”是父亲自己放出去的,言之凿凿,还有老郑作证。母亲百口难辨,气出高血压,宋小芒也病了一场,不知道如何安慰母亲,从始至终自己似乎都在扮演着“帮凶”的角色。

3

宋小芒进家的时候,闵志正在教父亲用新手机。母亲急忙把宋小芒拉进另一个房间,虎着脸,闵志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就给他买手机,他的钱给别人,我们又花钱添补他,凭什么呀!宋小芒说,闵志还不是怕他变卦,这是糖衣炮弹,你们今天还好吧?母亲叹口气,好什么好,你爸爸算是没救了,这么多年没人管,喝酒把脑袋喝坏了,今天一天下八次楼,一次买一样东西。母亲摇晃着手枪一样的手势,宋小芒“扑哧”一下笑出声,父亲变通得够快。

父亲给宋小芒看他买的菜,番茄胡萝卜茄子西兰花,堆在厨房角落,姹紫嫣红。菜相一流吧?便宜得很。父亲表情里带着得意。得知父亲买菜走了两站地,宋小芒急了,犯不上为省一点钱走那么远路。父亲说,闲着也是闲着,能省就省。母亲后来一直感慨,不知道你父亲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大手大脚一辈子的人,居然变得这么小气。

晚饭后,宋小芒在厨房里煎中药,父亲进来,问,会煎吗?我帮你吧。宋小芒说,不用,吃了很久了。父亲又说,明天去中医院,我陪你。袅袅雾气中,宋小芒“嗯”了一声,心一下就热了。和闵志没有孩子,是她的原因。做过一堆检查,医生都说没啥大问题,只是内分泌失调,关键要调整心态。宋小芒什么道理都懂,却无法调整好心态,尤其面对父母的事情。起初母亲想离婚,父亲不离,那时他还没退休,觉得离婚是一桩没面子的事,于是以一次又一次假意的回家,拖延母亲想要离婚的步伐。父亲一提到要回家,宋小芒就不计前嫌地投入其中,向母亲游说,向父亲通风报信;每次到了紧要关头,父亲就打退堂鼓,甚至玩失踪,打电话不接,接了也用一连串的叹息和身不由己之类的话搪塞。有一次宋小芒逼得紧了,父亲竟躲进医院装起病。父亲退休后,态度来了个180度大转弯,从早到晚拿电话追着母亲要离婚。母亲一赌气,反倒杠起来,你想不离就不离,想离就离,好事都是你的!母亲说什么也不肯离了。父亲急了,竟将一纸离婚起诉书递到法院。母亲伤痛欲绝,30年夫妻,真是一点情分不顾。宋小芒也很难过,连着三天几乎不吃不睡,下班路上糊里糊涂被一辆电动车撞倒送进医院。父亲吓得撤诉,说对不起小芒,再也不瞎胡闹。母亲从老家匆匆赶到C城没再回去,她觉得亏欠宋小芒,决意留在她身边照顾。所幸宋小芒没有大碍,胫骨轻微骨裂,住了几日便出院。内疚了一阵子的父亲很快又恢复到原状。后来,宋小芒对闵志说,在她家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没有谁是赢家,每个人都心力交瘁,暗痕累累,她,母亲,也包括父亲。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宋小芒一直不跟父亲说话。说是陪她,从坐到候诊大厅的椅子上,父亲就没挪过地方,翻来覆去看手里的报纸。你不想听听医生怎么说吗?父亲说,你自己进去吧,医生怎么说,你再告诉我。宋小芒觉得父亲有心事,心浮气躁,不像刚来的几天。她甚至想,他来不是为了陪她,而是躲避母亲。

4

编辑部例会,主编正在讲话,母亲的电话打了进来。宋小芒挂断,偷偷瞄了眼主编,飞快地回上一条信息:开会,会后回电话。没过两分钟,母亲的电话又打了进来。宋小芒的心陡地一沉,难道担心的事真的发生,她顾不得主编的脸色,跑出会议室。小芒,你父亲走了,所有东西都带走了。怎么会这样?母亲话里带着哭腔,给他打了十几个电话,都不接。宋小芒安慰母亲,晚上回去再细说,我先去找他。

宋小芒打父亲的电话,没响上两声,竟被很快接起。爸爸,你在哪儿?我在小旅馆呢,父亲嘿嘿直笑。宋小芒知道父亲又喝了酒。我这还上班呢,你们到底怎么回事?哎——是爸爸不好,没忍住,吵架了,我没走,就是吓唬吓唬你妈。

下班后,宋小芒在单位门口拦了辆出租车,直奔父亲住处。小旅馆是城中村的民房改造的,宋小芒捏着鼻子,穿过阴暗潮湿霉味泛滥的走廊,中间似乎还听到某个房间里女人夸张的呻吟。直到走廊尽头,才找到父亲住的房间。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小芒,又让你担心了。我服了你,怎么能找到这样一个地方?便宜,一晚上20块钱,我随便对付一宿。你还真要在这儿住,跟我回去吧。要回也得明天回,让你妈消消气,再说马上回,我自己也没脸面的。

宋小芒给母亲打了电话,说人已经找到,陪父亲吃过晚饭再回。

羊肉汤馆,宋小芒点了很多菜,又要了一大瓶劲酒,父亲的情绪好了起来。宋小芒几次问吵架的原因,都被岔开。父亲来C城已有十几天,宋小芒闵志带他和母亲玩了市里几处有名的景点,大酒店小吃店也光顾了三五家。看得出,父亲喜欢C城。当了半辈子历史老师,又生性浪漫,他是个懂得生活的人。母亲常常为父亲不值,女儿在这么好的城市,他却为了外面的女人,窝在小地方忍辱负重。母亲恨铁不成钢,父亲却委屈,只是说母亲不懂他。对于父亲的话,母亲常常嗤之以鼻,我跟他生活几十年,还不了解他!宋小芒无从劝解,她知道,母亲口中的了解和父亲要的懂得不是一回事儿。

对于父母的婚姻,宋小芒曾是羡慕的,年少时,他们是很多人眼中的才子佳人。记得有一次去学校找父亲,一进校门,就看见光荣榜里父亲的大照片——穿着雪白的衬衫站在黑板前,帅气,儒雅。很多年过去,宋小芒还会常常想起,那份潇洒是用怎样的词形容都不为过的。而此时眼前的父亲,正虾着背,眯缝着眼睛,“滋溜”一声把又一杯酒倒进肚。

宋小芒呆呆地看着父亲,心底悲伤涌动。父亲被高薪聘到另一所学校不过两年时间,怎么就能变个人。她曾含蓄地问过父亲,父亲说,有些事跟时间和距离没关,感情这东西更是讲不清,也不见得要有多充分的理由,说来可笑,茫茫人海也许就是多看那么一眼。对于母亲口中“外面的女人”,宋小芒始终充满好奇,母亲零星的叙说,只能给她一些碎片式的想象。高挑,清瘦,有过文工团舞蹈演员的经历,离婚丧子,似乎还得过一场重病。在宋小芒面前,父亲从不提她,但他讲过一句话,为了她,他怎样都是心甘情愿的。

这些天,父亲买菜做饭,一副主人翁的架势。宋小芒的心却始终不安,她对父亲说,如果你这次还骗我,也只能是最后一次。父亲说,不会的不会的。宋小芒说,你是我父亲,有些话我不好说,但你也是那么聪明的人,路都是你自己选的。父亲的脸红了。两个人分手前,统一了口径,宋小芒答应帮父亲保全面子。

5

回到家,屋里是黑的。打开灯,母亲躺在沙发上,两只眼睛肿成了小桃子。还好,闵志加班,要晚回。

母亲问,在哪儿找到的?火车站,我再晚去一点,他就上车了。母亲说,他走了倒好。宋小芒说,你真想他走还给我打电话?母亲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宋小芒耐着性子,听母亲讲了大半个小时,总算弄清吵架的原因。

父亲有了新手机,没再把旧手机带在身上。母亲趁父亲出去买菜,偷偷翻看了父亲的手机相册,照片里满是“外面的女人”,背景有宽敞的房间和美丽的山水。母亲的情绪一下子爆发,在她歇斯底里的逼问下,父亲承认——这么多年,钱都花给了她,给她看病,贷款帮她买90平方米的房子,还带她去旅游。母亲用手捶着胸口,真是个大傻逼,自己的女儿还住着小房子,他给人家买大房子,他是不是爹啊!宋小芒胸口一阵发紧,嘴上劝着母亲,他的钱是他的,他给我我都不会要。母亲说,他的钱不全是他的,还有我的,我们还没离婚呢。宋小芒说,你也是,干嘛偷看别人手机,多不好。母亲说,你是缺心眼儿还是榆木脑袋,多亏我看了他手机,要不然我们还像大傻子一样对人家好呢,我这次豁出去了,非跟他搞个鱼死网破。母亲在气头上,宋小芒知道劝也没用。母亲对父亲,又爱又恨,又气又怨,又想决绝又舍不得。每一次有个风吹草动,她都是陪着母亲在说了哭、哭了说中度过。其实,她和母亲都知道,车轱辘话已经说过无数次,眼泪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可下一次,她们依旧会用这样的方式共同面对、互相安慰。

平静下来的母亲说,小芒,你就是太善良,当年我不该听你的,要是到他们学校大闹一场,这口恶气早出了。出了又怎样呢?把爸爸名声搞臭,你自己也会尊严扫地。母亲说,这一次也是,要不是你求我,说他可怜不能和你过年,我根本不会同意他来,你不能再这样宽容下去。宋小芒说,没有天哪有地,再怎么说,他是我父亲,我狠不下来的,我忘不了从小到大他对我的好。宋小芒反过来又劝母亲,我们再怎样吵,都是一家人,还有闵志呢,别让他笑话,你们鱼死网破,我以后在闵志这儿怎么做人?母亲最终答应宋小芒,不再跟父亲吵架,忍也要忍到过年,过年后必须让他走。

6

母亲打电话来偏偏又是赶上例会。宋小芒看了眼正讲在兴头上的主编,用手捂住了震得呜呜响的手机。坚持到散会,宋小芒打电话给母亲。母亲说,你爸爸吃过早饭就没影儿了。你们又吵架了?没吵架,我答应过你的。东西在不在?都在,出门时他说去买菜。

一天当中,宋小芒给父亲打了不下十个电话,电话始终是通的,只是不接,这让宋小芒多少有点安慰,至少不需要往太坏的地方想。后来她又不敢打了,怕把父亲的手机电耗光。闵志说晚上加班,宋小芒没敢在电话里提父亲的事儿。对于父亲,闵志已经帮她承受足够多。宋小芒知道,闵志和更多年轻人一样,喜欢没有老人在身边的二人世界;她也知道,他想让她快乐,在享受着母亲照顾的同时,也和她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着母亲。

母亲烧的番茄牛腩,牛腩很嫩,火候正好,不过没有留出父亲的。母亲说,他什么时候能让人省点心,我这辈子算认了,但他让你操心,我气不过。宋小芒慢条斯理地吃着牛肉,别气了,又不是第一次,手机是通的,应该没啥大事儿。母亲说,我才不是担心他,我就是生气,他始终拿我们的宽容当软弱。宋小芒说,哪个不会斗狠,关键他是我爸,真要把他斗出个三长两短,我亏得更大。母亲说,有个这样的爹还不如没有。宋小芒不高兴了,有个杀人越货的爹也是有爹,何况他还没那样。母亲说,现在只求菩萨保佑,他能比闵志先回来。

走在去公园的路上,闵志后悔,不该让宋小芒跟来。宋小芒说,这么晚了,你一个人我也不放心。闵志说,如果公园也没有,真不知再去哪儿找。公园里黑黢黢的,闵志打开手机里的电筒,向两边的树丛里晃着。闵志说,天冷了,我就是怕爸上公园的时候心脏病发作。宋小芒说,你这样说我倒有些后怕,早知道白天就该出来找。突然,不知从哪儿蹿出一只大鸟,飞得不高,翅膀扇得扑地响。宋小芒吓得拽紧闵志的胳膊。闵志举高手机四处晃动,一对恋人正在树下热吻,远处隐隐地有几声轻咳。宋小芒小声说,闵志,听见咳声了吗?是爸爸。

树墙后的长椅上,女人的头埋在父亲的怀里,瘦削的肩一下一下地耸着。女人说,我只有你,你不跟我回去,我就在天堂等你。父亲说,我伤了小芒和小芒的妈妈,今天又伤了你,我这种人是不配进天堂的……

树墙这边的宋小芒,也把头深深地埋进闵志的怀里。

母亲正在洗脸。宋小芒靠在卫生间的门上看着她弯起的背影,好似一张小小的弓,蓬起的卷发白了大半。没找到吧?我猜就找不到。宋小芒不说话。母亲抬起头,转过身,怎么不说话?问你呢。宋小芒的脸上淌下两行泪,含着笑的两行泪。妈妈,爸爸这次真的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母亲手里的毛巾“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趴在宋小芒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宋小芒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一下一下拍着母亲的后背,似乎卸下扛了千斤的担。这副担扛得太久,这么多年,她一直活得很怕,甚至连快乐都怕。每一次快乐来袭,她还没有笑完,就会即刻想到,父亲能在身边分享该有多好,继而陷入无尽的忧伤。在亲戚朋友面前,她总是刻意地挺直胸脯,高昂着头,甚至在嘴角挂上一抹无所谓的假笑。她怕别人窥视到她内心深处的敏感和自卑,又嫉妒着别人拥有父亲的宠爱。她咬着牙,想把自己修炼成铜头铁臂,只求为母亲能多遮挡一点风雨。这一切总算过去,父亲终于回来,她和母亲的头顶上又重新有了天,以后什么都不用怕了。

父亲后半夜回来。宋小芒等了一会儿,才敢偷偷溜下床,站在小卧室门口,父母压低的嗓音清晰可辨。

……我胡闹了这么多年,这次是真心悔过。

不是我不宽容,你自己说说看,这是你第几次和我说这样的话。

我以前没少骗你,是我不对,我也把话都说绝了,把你和小芒的心伤透了,只求你们重新接纳我,给我机会来弥补。

母亲哭了起来,人的一生有多少八年,我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我对自己没有信心。

“扑通”一声,宋小芒的心一震,父亲动了真格。

淑芬,我上没跪过天地,下没跪过父母,今天我给你跪下。这些年,我并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开心,逢年过节,我都会落泪,想念小芒,也想念你……

母亲打断父亲的话,快起来,我答应你,为了孩子,我再原谅你一次。

那一夜,宋小芒睡得踏实、香甜;那一夜,母亲从客厅搬进了小卧室。

7

短短几天之间,宋小芒成了另一个人,没费任何力气地戒掉烟,走路会哼着歌,做家务会哼着歌,就是洗澡刷牙也会哼着歌。宋小芒的天是晴朗的天。宋小芒的天是蓝蓝的天。

宋小芒悄悄为父母报了“畅游新马泰”的旅行团,想为他们打造一个全新的“蜜月”之旅。拿到行程安排,她兴冲冲地跑回家。

屋子里静静的。推开厨房的门,母亲正在剁排骨,菜刀高举,肉末横飞。妈,我爸呢?母亲没吭声。一块红白相间的肉屑,粘在她额前掉下的一绺白发上,正随着上下飞舞的菜刀,有节奏地颤动着。我爸怎么没在家?母亲依旧没有抬头,似乎是从喉咙深处骨碌出一句话,又走了,到阳台上接了个电话,然后就走了。

走时没说什么?宋小芒问。

没说什么,母亲说,我对他说你这次走了就别再回来了,我想他也没脸再回来。

宋小芒的头仿佛被重重一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责任编辑 高 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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