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忘吾黔

何光渝

好在，贵州百姓对郭子章感恩戴德。说他“巡抚贵州历十年，习知民隐，凡所设施，永垂利泽，尤善奖拔士类，经其品题，率成名宿。著《黔记》六十卷，经济卓然。先是播州酋杨应龙作乱，王师屡征不克。天子拊髀，廷臣交荐。子章匹马入黔，增兵饷、扼要害、立赏格，士气百倍，兴师才百余日擒应龙诛之，播州平。始经理播州，为平越等郡县。未几复有皮林之役，功与播等。黔人戴恩，建生祠七所，更有建怀德祠，以子章与诸葛武侯、关大帝鼎足者”（乾隆《贵州通志》卷十九，《名宦总部》）。可见他在任贵州巡抚之时，的确深得民心。对于郭子章在晚明平乱中的贡献，有人甚至赞其“功成平播，悬车望系苍生，威震苗夷，铸鼎勋垂社稷”。

这样的称颂，并非阿谀奉承之辞。

杨应龙虽被平定，但大兵之后必有大饥；民有大饥，就必须有大赈救济。虽然“已经两院具题，旨尚未下”，但郭子章所想是，“今黔中米贵如珠，青黄不接。古人有矫诏发仓者，今独不可仿而行乎？”于是，他毅然预支饷银，赈济灾民，安抚地方。他“动饷赈恤”，将“协征皮林班师还省，幸剩米肆仟余石，剩银陆仟五百余两，暂借赈饥”；“因值饥馑”，又预支银陆仟陆百壹拾两，米肆仟肆佰贰拾伍石伍斗”，安排官员们尽快“分赈”。

郭子章任职贵州期间，对各地民生、民瘼的关注，可谓史不绝书，在贵州各地方志中多有记载。在他的著述《黔草》中，也可查到不少。例如：

“万历庚子，播平。辛丑，诏割湄潭、余庆等司属黔。癸卯春二月，予以经理新郡，由龙泉入湄潭，道箐口木根坡。山属者崒者如堂如防，车不得轨，马不得驰。余病焉，檄刘宪副文光稍批其险塞，治为夷陆。高高下下，计人可步，骑可跻……予纪其岁月而为之铭。铭曰：木根坡，山如窠，路逶迤，行蹉跎。昔夷区，属牂牁。庚子夏，始平播。弢弓矢，戢干戈。癸卯春，予经过，檄观察，治为途。剪荆棘，批嵯峨。车方轨，马如梭。步者笑，负者歌……”（《黔草》卷十二，《湄潭县木根坡修路碑铭》）

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建盘江、重安、麻哈三浮桥：“黔崇冈椱岭，碍云隐日，山有余矣，而舴艋不通、商贾不凑。水不足矣，而山太丛密，水亡宣洩，两崖壁立，水缘壁走，深不可底，迅不可防。上下两千余里，惟重安、麻哈，盘江三渡为险。石梁则江心澎湃何处设墩，木梁则山椒有木亡百尺材，执不得不绝以小艇而榜人渡，夫其毒尤甚。行人既集，舟小，有没溺之患。舣舟辟处令人守候，有饥饿之苦。地多瘴饥，甚则瘴侵而倏为厉鬼。地多盗，莫夜不得渡，而资归庄蹻。地多虎，急切不得济，而委身虎吻。其甚者，渡夫与兵通，行人驻江东，而渡佯西薄，伺兵恣索，而后移舟于东，复恣索渡金，是兵虐于路而渡凌于水也。又其甚者，渡与贼通，苗逐商至江裔，而渡佯遁，商不死贼则死水，是苗为腹渡为目也。予稔知其弊，顾黔当兵戈后，物力太诎……谋之父老曰：浮梁便，秋八月架桥，明年三四月撤。夏秋之交……解浮梁之舟分渡。”（《黔草》卷十二，《新建盘江、重安、麻哈三浮桥记》）

至于郭子章开凿偏桥卫城东约十里的瓮蓬洞（诸葛洞），疏通被壅塞的三洞河道，使江流“上达黄平，下通镇远”，“镇舟挽而上，偏舟放而下”，“是河之辟，其为利丰矣”，至今仍然传为美谈。郭子章为此著文《开新河记》，笑谈民谣之所谓“若令三洞开，除非诸葛来”，不过是“黄口皓发，习闻其说”而已，“何泥于诸葛之谣？”“是役也，为日堇百二十朝夕”，“疏凿巨石，遂成渠矣”。

郭子章对学校的建设更是十分上心。他在《请建印江县学疏》很真诚地说：“夷民亦人也，不可以威礱，则化诲而怀服之，即如思州、思南故为田氏两酋穷据，国初，虽纳款、奉宝，而煽虐梗化致廑天讨。永乐间，改流建学，浸成礼让之俗。二百年余无复夷患。又近日，故总兵石邦宪劝诱苗酋吴佬犵以儒衣冠被服其子而归……然播民之敢于从逆者，良系积威所创，人不知方，而儣悍如故，无惑也。今印江县介在酉播镇草之间，青衿几满百，而寄学思南，大称不便。以故洞寨子弟即有向化之心，往往患苦跋涉。”（《黔草》卷六《奏疏》）

他提倡增置学田以“赡贫生”、“助盘费”，并要求从“节缩公费”中支取银两：“阅得思州、铜仁、思南、石阡四府学，新添、平溪、偏桥三卫学开载学田数少，不足赡贫生。今当增置。又黎平府学僻处一隅，距省千里。每遇大比，诸生裹粮远涉，备极艰苦。亦应置田租以助盘费，为比牌，仰提学道即转行思南、石阡、思州、铜仁、黎平、新添、平溪、偏桥等府卫，遵照赴镇远府，于本院收贮节缩公费银内动支。每处各五十两，领回增买学田，收租存贮，以资赡贫生。黎平府学收租贮仓，专储叁年大比，支给科举生员路费。将买完田亩四至呈报施行。计开思南府学五十两，石阡府学五十两，铜仁府学五十两，思州府学五十两，黎平府学五十两，新添卫学五十两，平溪卫学五十两，偏桥卫学五十两”。（（黔草》卷十，《公移·学田檄》）

郭子章的一生，久在官场，但读书不辍，“文章、勋业亦烂然可观矣”，当朝宰辅王家屏（1535-1603）夸他“事理敷畅，文藻烂然”。史称他“能文章，尤精吏治”，“于书无所不读”，“宦辙所至，随地著书”，“著述几于汗牛”，“以为欧阳永叔之后，一人而已”。清光绪七年（1881），他的九世从孙郭子仁曾统计，郭子章的著作当时尚存92种、约数百卷之多。至今，在北京图书馆善本室，收藏的郭子章著作还有11种，均系万历、天启刻本。他是“每官一地，即为一集”，如《黔记》、《黔草》、《黔类》、《黔中平播始末》、《留草》、《燕草》、《粤草》、《蜀草》、《晋草》、《家草》、《传草》、《潮州杂记》、《豫章书》、《豫章诗话》、《阿育王山志》、《圣门人物志》、《郡县释名》、《名马记》等。即使是在戎务倥偬之时，“犹抒思于序纪”；军书表奏，动辄千数百言。“兼怀万桑，靡所畛域”，不啻郭子章的夫子自况。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在贵州巡抚任上时，在贵州缩刻了《山海舆地全图》并作序一篇。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南京吏部主事吴中明请利玛窦神父对他以前的世界地图进行修改重绘。利玛窦大规模地重新绘制了他的舆图，加以增订并改正了错误。此图完成后，题为《山海舆地全图》，此为利玛窦的南京版世界地图。地图刊发后，时任贵州巡抚的郭子章很快获赠一份。据说，郭子章与利玛窦曾在肇庆交往，彼此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利玛窦的世界地图短时间里在全国先后翻刻了12次，其中一次，就是万历三十二年（1604年）由郭子章在贵州组织进行的。“此君竟于贵州得此本世界地图之一。彼遂缩小其图以为一书；并依利神甫之分世界为五州而亦以五部分列各国，紧注辞焉”（洪业：《考利玛窦的世界地图》，《洪业论学集》，中华书局，1981）。据利玛窦的书信记载，郭子章曾将贵州的缩刻本寄给了利玛窦，“贵州巡抚郭子章……把此图翻印成书，并把所有地、湖、河、山等名印在上面，还把奇特的风景或出产也一并写在上面，附有详细的说明与数字的统计。”郭子章从已知的传统地理知识出发，分析和评价了利玛窦传播的地圆学说，叹其为“中国千古以来未闻之说”，成为中国研究利玛窦世界地图的先行者。这也为贵州搭建了一个西学渐入、初识西方的平台。这样的开放心态和主动学习的姿态，即使在今天来看，也是十分令人敬佩的。更不要忘记，此时的郭子章，已是六十出头的老人了！

郭子章以数十年之功著成的26卷《郡县释名》，是我国第一部专门解释地名渊源的著作。书中，贵州一些郡县名字的来历就比较有趣。

例如，贵阳府贵定县的得名。按《方舆纪要》和《明史·地理志》的说法，贵定是割新贵县和定番州地置，取两地各一字合成县名；然而，贵定县是万历三十五年（1607年）郭子章平定苗民起义后析置、并亲自加以命名的，按照他的解释，贵定乃“贵州底定之义也”，是一个希望社会安定的美愿地名。这个说法显然更为真切、可靠。再如，平播之后，郭子章向朝廷建议将播州之地“改设郡县”，“东、西可设二府，每府可设二三县”，为朝廷采纳，于是置为遵义、平越二府。郭子章在《四川郡县释名》遵义府下写道：“遵义者，遵王之义也”；又在《贵州郡县释名》平越府下写道：“黔因有平越卫，今以卫属府，为军民府，故因卫名。” 在平越府黄平州下说：“贵州山箐插天，独黄平田壤平夷，颇似江南，故称黄平”；黄平州所属的湄潭、瓮安二县，也是万历二十九年（1601年）平播后郭子章析置的，此二县命名缘由，可以从他的诗中得知。《湄潭有感》云：“湄潭潭畔水如眉，九曲纵横似武夷”；《瓮安县》云：“蛮烟瘴雨一朝晴，瓮水安江两地清”，可见湄潭是以水得名，而瓮安则是一个合成地名……

早在巡抚贵州期间，郭子章就经常论言：“问儒答儒，问玄答玄，问禅答禅，问天地答天地，问古今答古今，无烦拟议，毋烦思索，学至于此，谓之大道。”（《传草》卷六，《六大六真示诸生》）在郭子章看来，兼备万物，不以儒释道等各分畛域，谓之“大道”，才是学问的至高境界。

郭子章出生于江右王学重镇——吉安府泰和县，师从阳明后学胡直与王时槐。他所活跃的万历年间，正是阳明学兴盛之时，阳明学无疑构成郭子章学问之根本。他与他的“祖师爷”王阳明有点相似，“立德，立功，立言”似乎都不差。当时，贵定人丘禾实，这位云贵两省士子入翰林院授职之第一人，曾为郭子章的《黔草》作序，文中说：“今读黔草，而后知公之貌之神之不可测也。”又说：“文成处困于龙场，公遇屯于播，而皆以享益。文成他日训诸生，必曰吾得力龙场冣多；而公今日亦以黔名草，总之不忘吾黔也。何黔之有厚幸于两公也。凡我黔人，请求文成集合中丞草为联璧，以光黔志，且代甘棠。”（《黔草》卷十六）

只不过，今天的贵州人，淡忘了丘禾实之说，只热衷于王阳明，却冷落了郭子章。毕竟，阳明先生的名气更大一些嘛！其实，相比之下，青螺先生对贵州和贵州人的贡献，要比阳明先生大得多，也实在得多。

不过，在贵州的许多地方，关于郭公的文献和口碑尚存，而且还不少。

（作者系贵州省文联原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