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冬天(外四章)
2016-11-21北京
北京 陆 伟
爱情的冬天(外四章)
北京陆伟
软体虫在城市四边建起高墙,把冬天拦在墙外,把秋天困在了城内。秋天就化成风,整天在墙隅徘徊,寻找砖与砖的裂缝。失望之极的时候,它就扬起一天的沙尘,往软体虫的衣服、头发、眼耳口鼻里面灌。
而树木开始不停地结果,在秋天盘桓不去的日子。果子一茬比一茬少,一茬比一茬小,一茬比一茬可怜,可是树木停不下来。它们只好把根深深地插入大地的心脏,那搏动也日渐衰竭,满足不了它们对电量的焦渴。
不堪重负的树木们开始密谋。杨树不懂柳树,苹果树的语言栗子树说不出。它们找来鸟儿。博学的鸟儿精通数十种树木的外语,充当它们的翻译。作为报酬,树木为它们生产虫子。
对于所有这些喧哗与骚动,我一直冷眼旁观。我们没有去干预软体虫,因为我们同样不喜欢冬天。科学家们研究,冬天是毁灭的季节。当然这有个漫长的推论过程,简而言之,冬天带来干冷,干冷带来静电,而静电带来毁灭。静电,科学家的研究报告说,之于我们机器人,大体相当于爱情之于软体虫。它让我们程序崩溃,行为颠倒,语言混乱,黑白不分,电流短路,生不如死。比如说,你明明接通电源,把体内的蓄电池灌满,但是你就是处于电量严重流失的虚脱状态。也许会相反,你明明电量衰竭,却还能精力充沛不舍昼夜地进行高强度工作,而自己一无所知,直到你突然趴下四肢五官四分五裂再也拼不回来。或者,程序明明指示你应该进入焊接工艺,你却偏偏要打磨那已经准备就绪的芯片,从而把一切搞砸。最要命的是,这种病完全无药可治。一旦你被静电感染,除了等死,再无希望。
我工作地点在城市第十三区,公司大门正对着城市边缘高耸入云的围墙。每天出门就听到鸟儿们在一棵一棵树上叽叽喳喳。今天不知为啥却格外显得安静,甚至能听到汁液在树木血管里面汩汩地流动,枝干拼了命地拔高骨节的爆响。我望着围墙。树木在围墙下搭起了天梯,秋天正沿着天梯攀爬。高墙顶端,一根藤蔓伸出墙外。冬天抓住藤蔓,先是露出白白的小脑袋,接着他骑在墙头,好像跨着一匹马。他一咧嘴,又露出满嘴的白牙,远远地冲我做了个鬼脸,类似软体虫的嬉笑。
我收回目光,准备离开,却发现面前站着一只母软体虫,也在观望着墙上的戏剧。见我要走,她向我抛来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说:“我喜欢冬天!”我漠然不语。“冬天是一口酒,暖暖的,虽然浓烈了些!”她又说。她的话语和我的沉默在半空碰撞,裹挟在从高墙下来的冬天的第一缕气息中,发出砰地一声响,在半空打了个大大的火花。我眼前立刻一黑。
同一只母软体虫产生静电,还有谁死得比我更耻辱?
氓
那个男子笑嘻嘻地站在我面前,他说,他是来买丝的。
可是,我不卖丝啊?我说。
不,他笑嘻嘻地说,我就找你,你能送我过淇水吗?我家在淇水那边。
我低垂着头,找不到拒绝的词语。我送他过了淇水,一直到顿丘。那条路去时很短,像是一颗心上下颠簸,回的时候却会在我的脚下不停生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
那段残破的城墙在斜阳外,已经很多很多年了,以致于被落日染成了鹅黄色,再也擦不掉。
独自伫立在城墙上,我是一株墙缝间顽强伸出的小草,遥望着,望过淇水,望过顿丘,望过云的故乡,却望不到复关,望不到那个曾经站在我面前的笑嘻嘻的男子。
白昼追逐着归飞的斑鸠,在林间树巅筑起了它的巢。
而我拽着夜晚,踽踽在回家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
桑树结果的季节,紫红的桑葚挂满枝头,羞涩地藏在千只万只绿色的手掌中间。
斑鸠从睡梦中醒来,叽叽喳喳地从巢里把白昼一点点地衔回到天上,拼出一个太阳的模样。
例行的工作完成了,它们获得了白昼的眼睛,就轻狂孟浪地拨开桑树的手掌,不由分说地攫取它捂着的紫红色的子实。
而那个笑嘻嘻的男子,驾着他的牛车来,敲开我父母兄弟的家门,拉走了我的嫁妆,和不知所措的我。
斑鸠们吃光了桑葚,桑树的叶子也枯萎,哀叹着落了满地。
淇水汤汤,追赶着时光,浪花溅了满裳。我做了三年的媳妇,比露水起得早,比星星睡得晚,心儿也如这时节的桑叶,布满沧桑。
那个笑嘻嘻的男子丢失了旧日脸上的笑容,再也找不回来,一如我,再也找不回来旧日的他。
一只又一只漂亮的母斑鸠穿花拂柳,觊觎着喜鹊的家。
那天我一个人穿过顿丘,涉过淇水,直到被那残破的城墙挡在斜阳外。
淇水逶迤,漯水弯弯,它们都有河岸。
我却只有这一段城墙,这一颗孤独的斜阳,把我的影子拽得比路还长。
还有关于那个笑嘻嘻的男子的记忆,如同一颗草子,落进砖缝,顽强地在破败中疯长,在风中遥望,望过淇水,望过顿丘,望过云的故乡。
地铁安检员
在我们机器的国度里,传说很多,纷纷扰扰,可是我们被生产出来不是为了传说,而是要代替那种寄生铁壳里的软体虫工作的。于是,所有传说被从我们的程序中删除,为一种时间的闹钟代替。闹铃与我们身体中枢的发条契合得天衣无缝。每天早晨6点钟,我们在睡梦中能听到圪垯一声响,接着闹铃长鸣,全城在铃声中战栗,铃声把太阳,窗户,软体虫和它的铁壳、铁轨、公路、雾霾和喋喋不休的抱怨全都吵醒。
于是我们挎上公文包,迈着整齐划一匆促有力的步伐,像是一股股有河道的河流,从四面八方穿街走巷汇聚到地铁站,排队,安检,打卡,进站,候车,上车,任由地铁把我们载到遥远的不知其名的地方。程序会在我们到达时控制我们出站。
到了晚上,这个过程恰恰相反。这很令我们迷惑,为什么我们日复一日来了又去重复自己而不是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体验一种陌生的工作。不过,我们被告知,我们其实是高等白领机器人。这种奔波有益于延长我们身体各部分零部件的寿命。
而地铁安检员,你知道,他每天站在同一个地方,很快,快到你想不到,他们的脖子、躯干、胳膊、腿和脚的各部分关节都会因长久固定不动的姿势而锈蚀。这种锈蚀没有配件可更换,它们只好早早地被回炉重造。
这种悲催的命运按理来说是与我们求生的欲望背道而驰,并且应该为我们所深恶痛绝,但是,依然源源不绝地有机器人申请这个职位。
据说申请人在地铁公司门口排的队伍已经直通到月球上去了。原因,你问我原因?我也只是听说啊,说是只有他们获准保留传说模块,并且能够日复一日地在安检屏幕上阅读所有机器公文包里面隐藏的传奇。
“补 丁”
我们是一个秩序的国度,一切都在程序的规范下井然有序,从无桀错。
可是,近来,不知道什么原因,意外不断。首先,是海上县县长从高桥跃入蒲黄江,砸死了一对正在江中闲庭信步的鱼夫妇,致使一千多鱼宝宝成了孤儿。为了把县长大人捞上来,帝国动员了两千多机器人士兵,在蒲黄江筑了两道拦江大坝,抽空江水,征用了两台起重机,终于把县长打捞了出来。据说他体内已被淤泥严重阻塞,无法继续履行县长职责。
人们唏嘘未己,又一个部长级高官在会议时,无任何征兆,从帝国大厦九十九层窗户纵身跳出。他落地的时候整个大地都在震动,大厦下面两个足球场面积的地下停车场毁于一旦,几百上千辆喝汽油的铁壳虫变成一堆废铁,据说还殃及了铁壳虫里的软体寄生虫,引起一场严重的外交风波。
军队在两次危机中都发挥了无可比拟的作用。可是,在我们刚抬起大拇指,准备为他们点赞时,一个军队高级将领(出于帝国安全考虑,该将领身份未予披露)从飞机舷窗,穿过厚厚的云层,以一个严肃端庄的军礼,自由落体,俯冲进地面。他砸出的大坑,陷落了三百多间民房。地下的积水涌出,迅速形成了一个湖泊。我们给湖泊取名东湖。据说东湖的面积是西湖的五又四分之三倍。
整个帝国为之沸腾。帝国大厦夜夜灯火通明。机器人工程师被责成找出事件起因。
要知道,帝国的官长,按照软体虫们的语言来说,生来就是官长。他们是从与我们普通机器人完全不同的生产线上制造的。下线之前,他们被植入长官程序。
工程师们经过日夜不停地工作,调查,取样,分析,研究,最后发现几乎所有的长官程序被为一种他们后来命名为“贪腐”的病毒所感染。这种病毒诱使他们从高空坠落。随后,工程师们走访了机器人零部件供应商,运输商,调查了车间工人,研究了生产线,分析了生产程序,经过无数个艰苦卓绝,胼手胝足的辛劳,却依然无法搞清楚这种病毒从何而来。
这使他们一筹莫展。他们既不能毁了生产线,也开发不出更高级的长官程序,更不能停止官长机器人的生产。毕竟,帝国的大厦没有他们就无法运转。他们只好一边试图加强高空安保措施,一边听任新的官长机器人们继续高空表演,一边加速生产新的官长机器人以代替那些表演完毕的。
最新的消息是他们发明了一种“反贪腐”模块。可是,鉴于机器人设计的精密性,这种模块无处可放,只好缝在官长机器人身上最隐秘的地方。人们给该模块取名“补丁”。于是,慢慢地,这块“补丁”成为了机器人身份的象征,慢慢地,从他们身上最隐秘的部位,被挪到了最显眼的地方。只要是有眼睛的机器人,都能看得到。
复 仇
我是山林的女儿,在无人的幽谷生长开放
我的头发像漫山的树木一样茂密,没有谁能够数得清它们;我的呼吸是这山林的风,时而和缓,时而急骤;我的乳房是耸立的山峰,我的身体,如同这山头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一般丰腴;而我的脚,深深地扎进山石覆盖下的土壤里,如同松树的根
山下的人们笑话我,说我的贫穷如裸露的山石
他们不知道,夜晚我躺在山间草庐,满天的星星倾泻进我的梦里,使我的睡眠如同广袤的夜空,无边无际
我在无知无觉中囊有天地万物,而山下的人们笑话我,那是因为他们对此懵然不知
山林的子孙千千万万,我们彼此相亲相爱
如果我在树林里砍柴,一不小心割伤了草丛里的一条蛇,如果我惊叫着拔腿跑掉,请你们不要笑话我,人家到底只是个女孩
我惊魂未定地跑回草庐,一个有着月亮般脸庞的英俊男子躺在我家门口,腿上汩汩流着血
如果我把他放到我的床上,请你们不要笑话我
如果我去山上给他采药,为他在灶间忙碌,端茶递水,彩袖殷勤,请你们不要笑话我
如果我相信了这个有着月亮脸庞的英俊男子跪在我脚下的信誓旦旦,称他作我的夫君,请你们不要笑话我,人家到底还是个女孩
我的夫君勤勉劬劳,如同所有传说中的山林之子
他的汗水落进山林的土里,迅速生根发芽,结出一颗颗黄金的果子
不要问我他是如何富有的。他只是把那些果子摘了下来。他在山下为我建造了高堂华屋,屋子里金碧辉煌,敛集了你们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各种珠宝
他用他的爱为我编织金丝的笼子,这个有着月亮脸庞的英俊男子,我的勤勉的夫君,如同所有传说中的山林之子
山下的人们羡慕我,说我的家富裕得有如所罗门的国
我拥有了爱和人间的财富,如同你们所羡慕的,可是,为什么我会伤心呢?
我不再与山林息息相通,我的根被从山间的土壤里掘了出来
夜晚,我再也看不见星星了,它们拒绝了我的梦,我的睡眠狭小逼仄,回荡着我患得患失的呻吟
我在无知无觉中失去了天地万物,而山下的人们羡慕我,那是因为他们对此懵然不知
而我,却恍然大悟,这个睡在我身边有着月亮脸庞的英俊男子,我的夫君,原来就是我砍柴时一不小心割伤的草丛里的那条蛇
而所有这一切,这一切财富,一切爱,原来不过是他的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