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街(外一篇)
2016-11-21李存刚
□李存刚
上街(外一篇)
□李存刚
在我长到可以翻山越岭之前,天全一直是一个静默的字眼:街。它通常和另外一个字一起出现在大人们口中。它们出现大人们口中的频率,完全由家里几只母鸡生蛋的频率、菜地里蔬菜的长势和盐缸里盐粒的多少来决定。事实上,我所在的村庄隶属于天全县所辖的一个乡,但在大人们口中,天全就是县城的代名词,就是赶场要去的那个地方。
县城的景物、事件开始真正走进我的视野,并逐渐生动、鲜活起来,是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那一天,明媚的阳光照耀在溪头沟两岸的土地上,那条逼仄的溪流映着阳光,哗哗、哗哗的鸣叫着,不息地向着既定的远方奔流而去。溪流拐角的地方有潭,潭水静默,只耀人眼。路边的树木和杂草上挂着露珠,我此前好些时候注视过它们。我眯着眼,躲在露珠下面往天空看。我在不同的露珠里看悬挂在高空的太阳,它有时候很大,有时候却很小很渺远。等我从露珠下起身重新仰望天空的时候才发现,太阳其实一直还是那么大,那么圆,没有任何变化,有变化的是我所处的位置,是我眼中露珠的大小。
那天是我第一次离开溪头沟,和爷爷一起上街去赶场。走在上街去的路上,我的心思便全放在了“街”上,我被牵引着,只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和好奇塞满了六岁的小小的身体。我蹦跳着,不觉间就将爷爷甩出了老远。那一年,爷爷已七十岁高龄,但除了多年的白内障搞坏了视力,爷爷的身体还算得上硬朗。爷爷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出家门不远便开始爬坡,我的双膝渐渐感觉到了不适,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不得不停下脚步,双手扶膝,弓着身子大口地呼吸。爷爷的脚步却一如既往,不一会儿就走到了我跟前。我抬起头,看到爷爷脸颊和花白的发间挂着大颗大颗的汗珠,每走一步,一颗接一颗地滑下来。但爷爷似乎没有感觉到,一直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出家门便要爬一个长坡。坡顶上的垭口是一块十平米见方的平地,光秃秃的,到处散落着烟蒂,有几根还依稀冒着烟。平地四周放着几块石墩,圆鼓鼓、光溜溜的,石缝间的杂草刚刚抬头便被踩踏得没了脾气,病恹恹的样子。爷爷选了一个石墩坐下去,然后端起拐杖,后仰着身子冲我说:“来,点起!”我知道爷爷是要抽烟,爷爷那根拐杖就是根特别制作的烟杆,需要抽烟的时候,爷爷就端起来,等我给装上烟卷,点燃,吧嗒吧嗒地抽。爷爷猛抽了两口,吐出嘴里的烟雾,开始给我说话。爷爷说:“你那么慌的做啥子?路是一步步走的,你再慌,一步也就是这么一点点……”爷爷说着,将手掌横立成刀,接连在拐杖上砍了几下。爷爷停了一下,喉结蠕动着,吞了一口口水:“看到没有?就是这么一点点!”
看着爷爷横立着的手掌,我的头摇成了波浪鼓。后来上了学,知道了龟兔赛跑的故事,我才真正明白了爷爷的话。那以后好多次,说到那天上街,爷爷总是笑着说:屁大一点,风风火火的,真像赶场似的!
溪头沟和县城一山之隔。在行政区域上,这个二郎山下的小村落有一个更加简洁的名字:新政。它坐落在二郎山南麓一条长长的深凹里,一条条细小的水流自深凹地流淌而出,然后汇入天全河,向着更远的地方流去。这大约就是溪头沟这个名字的来历了,我就此问过村子里的老人,没有人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出门便是山。自小,就不时听大人们这么对人说起溪头沟。没有埋怨,也听不出一丝兴奋,仿佛说出的不过是一个事实而已。实际上,溪头沟真就是二郎山脉众多小山之间一条普通的壕沟,因为水流的存在,便顾名思义地拥有了这样一个名字。好在,山都是小山,相比二郎山,很多只能算作小土堆。因为二郎山的阻挡,起自青藏高原的寒流刮到二郎山便折返了回去,使得溪头沟的山川避免了大风大寒的侵袭,一年四季,总是一副绿莹莹的外貌。
因为被山丘围困,溪头沟里可用着耕种的稻田极其有限,却是玉米、大豆、小麦、土豆等农作物生存的良好土壤。很长时间里,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摆放的也都是这些食粮。这样的土壤,也是各种植物希冀的寄居之所。植物都需要开花,需要结果。各种各样的花朵在各自的季节里盛开,美是无疑的,但却常常被人们忽略。首要的原因自然是繁重的劳作和生存的艰辛,大约也有熟视无睹的缘故。花朵之后是果实。和花朵相比,果实的美不仅仅是颜色各异的外观,更在于它对味蕾的刺激和诱惑。很小,我就被大人们告知,哪些果子是可以吃的,哪些是要毒死人的。面对那些能吃的果子,大人们通常是一边说着,一边就做起了示范,以打消我们心头的疑虑;而在那些有毒的果子面前,大人们声色俱厉地举出一些“不听老人言”斗胆吃下去的人来警告,这次说,张家的二狗子吃了,拉肚子住院住了很久才医好,下次说,王家的三娃吃了,没过三天就死了。主人公都有名有姓,不由得我们不信。
植物的繁茂,使得溪头沟的山野成了飞禽走兽们聚集的乐土。野猪、刺猬、松鼠、山鸡、红豆雀、画眉、麻雀……它们来到溪头沟,就再没想过要离开,有的甚至就出生在溪头沟里。它们在溪头沟的山野里栖身。房前屋后,河边山岗,谷堆上、雪地里,冷不丁就会撞见它们的身影,听到它们的叫声。溪头沟的山山水水因为它们变得立体而生动。它们和山丘溪流、雪地谷堆一样,都是溪头沟理所当然的一份子。最讨人嫌的是野猪。不仅翻吃地里的土豆和玉米,还不时溜出林子,大摇大摆地出没在房前屋后的空地里。有一年秋天,一头野猪甚至直接窜进了牛三的家。那是在夜里,牛三正沉浸在梦中,听见野猪撞开门的声音,牛三朦朦胧胧地朝门口瞅了一眼,以为是自家的猪又打圈了,便倒头继续睡了过去。等大人们在一阵撕心裂肺的的惨叫声里冲进牛三的屋子时,牛三的嘴角已经被咬开了一个大口子,如注的鲜血染红了牛三的衣服和脖子。牛三的命倒是保住了,但细嫩的嘴角却因此歪斜了下来,说话的时候总不能吐出准确的发音。大人们组织了好几拨队伍去猎杀,放了很多枪,也真就打到了几只,但没人知道其中有没有咬伤牛三的那一只。猎过之后,村人倒是美美地吃上了几顿野猪肉,也没再有谁家的门被野猪撞开过,但庄稼地里的玉米和土豆照样不时被吃掉。自此,溪头沟家家户户向来大开的大门也夜夜紧闭了起来,不是为了防盗,而是为了防止野猪不期而至的造访。
牛三本名牛学军,是我一起长大的伙伴。这些年,我每年都要回溪头沟几次,却一直没见过他。听大人们讲,牛三后来在雅安城边上讨了一个瘸腿的老婆,结婚之后就再也没回过溪头沟。我猜想牛三不是不想回去,而是把溪头沟当成了他无法面对的伤心之地了。
上街的路,翻过垭口之后便全是下坡了。
这是老路,在我之前,我的爷爷、父亲母亲和溪头沟里祖祖辈辈的乡亲已经走了很多年。后来在顺着溪头沟的方向修了机耕道,进出溪头沟的路于是变得平坦,最近机耕道铺上了水泥路面,是名副其实的新路了。可此时,爷爷却早已不在人世。
那天在垭口上,我听从了爷爷的话,余下的路,跟着爷爷走得不紧不慢。在城里,爷爷带我去理了发,还买了一个军绿色的帆布书包。秋天里,我便成了溪头沟村小的学生。之后,又有很多次经过垭口去往城里。直到十多年后,成为县城的一个普通居民。
有了机耕道之后,溪头沟人上街便很少再翻越垭口了。每次得知我要回去,父亲总免不了要事先打来电话,就说:不要再翻垭口上了——路荒!当路不再有人走的时候,它便不再是路了,而是荒着的土地,或者就叫它荒野更合适。
从地理位置上看,溪头沟和县城隔着一座小山包,像一个人摊开的双手或者双脚,但在溪头沟人的心目中,县城却成了他们要“上”去的地方。有一天,雅安城里的一位朋友邀我去玩,朋友说:“嘿,选个时间上来耍噻。”我心里一惊。雅安地处天全河的下游,自打能记事起,我听到的都是“下”雅安去,而在朋友那里,雅安也成了我要“上”去的地方了。我这才恍然,所谓“上”、“下”,其实和地理位置没有任何关系,而是人们既定的思维定势所决定的。在雅安朋友那里,就是一种心理上早已习惯的优越感。转眼已在县城生活了近三十年,对于溪头沟,这样的优越感我却从未感受到。
桥头堡
桥叫西进桥。长不超过三十米,连着桥栏,宽也不过五六米。两辆车相向打桥上经过,司机须得小心翼翼,缓慢而行,才不至于相互撞上或者撞到旁边的桥栏。桥栏是一律的条状花岗岩石错落着垒砌而成的,高不过腰身,即便是咿呀学语的孩童,也可以透过条石之间的窗孔看到桥下的桂花树日渐繁茂的枝叶,和汩汩流逝的溪水。桥头竖立的条石上刻着“西进桥”三个大字,字是硕大的繁体,随石形竖形排列,字都涂上了红色油漆;经年之后,色彩是渐渐地淡了,但字形却依然清晰而醒目。为了更便于车辆和行人通行,桥建成之后修缮过几次,桥面加高加宽的同时,也把桥头刻有桥名的条石盖掩埋到了地下,如今是再也见不到了。据《天全州志》记载,桥在建成之初并不叫西进桥,而叫承宣桥,天全人则习惯称之为神仙桥。从建成之初,一直到现在,却从未听闻何时有“神仙”在此出现过,不免让人疑心,这神仙桥是否就是承宣桥的谐音,一种美丽且一厢情愿的误读?天全口音和普通话本就大相径庭,就连天全的“天”字也被发作“千”音,土地的“地”字被发作“计”音,经过多年的口口相传,把“承宣桥”误读为“神仙桥”,该不是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过西进桥往上,是军城和蛮市脑,再往上便是禁门关。军城和蛮市脑,现在分别叫解放街和挺进路。名字是两个名字,道路却是彼此延续的。如果不是特意去关注,你定然察觉不到那曾经是两条不同名字的街。
但在事实上,军城和蛮市脑确是曾经互不相干的两条街道。盛唐以前,天全是一片由三十六部落、四十八番寨统治的疆域,各个部落各为其主,各自为战。混乱是必然的,纷争也是必然的。僖宗年间,随着高、杨二土司的入主,这片偏远的疆土于是被统摄了起来,蛮荒是依然的,混乱和纷争却是渐渐地少了。此后的某个年份,具体的时间现已无从查实,能查见的仅仅是一个笼统而模糊的时间点:南宋中期以前。事件倒是再清楚不过的:此间,禁门关一带便筑起了石头城,常年有士兵戍守;过往禁门关的道路,仅可两人并排通行。禁门关本就险峻奇绝,天全河流经时,更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行人路过时,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由此可以想见,那时的石头城,又该是何等精致和渺小?!但再渺小它也是城,现今回溯,它理所应当地成为了最早时期的天全县城,最起码也可以算作天全县城的雏形。到了明洪武年,当时的“碉紫所百户”盛茂受命驻守天全。碉,即是碉门,禁门关在旧时的称谓;紫,即是紫石关的简称,通往藏区必经的又一个关隘;百户,则是古时的一个官阶名;碉紫所百户,便是守护县境之内两个关隘的军政领导。在盛茂的主持下,石头城被重新修筑,周围六百丈,还设东西南北四门,东侧便是承宣桥,西侧靠近禁门关,而南北两侧分别是大岗山和天全河,真真切切地应了那个好词:依山傍水。既是军政领导,盛茂主持建成的城池,当然得首先用于驻军,四界之间的区域因此有了个响亮的名字——军城。既是军城,普通百姓自是不能随意出入的,而在城池之外,三面地势险要,唯有朝向大岗山的北门外有田畴沃野。时间渐久之后,大约也有人数增加的缘故,原先散居于军城外的居民们开始聚拢,北门之外、大岗山下于是出现了一条崭新的街道,顾名思义地就叫了新街子。
从新街子出发,经禁门关、甘溪坡、紫石关,一路向西,翻二郎山,过泸定,可到达康定和西藏,及至更辽远更广袤的南诏。唐以后的漫长岁月里,一代又一代的天全人背着茶包,踏上这条路,他们的身影如今早已湮灭在时间的烟尘中,岑寂无声,不复可见,惟余一条荒芜的道路,隐现在茫茫山野间,为世人所津津乐道——人们称之为茶马古道。也就是自那时起,禁门关内的茶马互市应运而生,地点就在现今的挺进路。从一开始,茶马互市就来往者众,人、马聚集,商贸交易繁多,当时的挺进路因此堂而皇之地叫了“蛮市脑”。
蜀茶总入诸藩市
胡马常从万里来
随着南来北往的背夫和客商越来越多,“蛮市脑”除了提供交易的场所,再也没有地方可供背夫和客商们栖身。背夫和客商要吃喝拉撒睡,马匹也要吃喝拉撒,“蛮市脑”无处可歇,他们便很自然地涌到了近旁的新街子。旅店、酒楼、商店、茶社、烟管、客商和官绅们的府邸,雨后春笋般林立而起,寂静的新街子于是风花雪月地热闹起来。在天全人的眼里,成都的“实业街”也无非就是这个样子了。原先一心耕作的新街子人,争先恐后地改做起了新的营生;有的甚至也成了茶商或者背夫,有的则是一边耕地一边从事新的营生,种庄稼和挣钱两不误。南来北往的背夫和客商们所需要的一切生活必需,都在新街子一一获得了满足,同时也把外面世界的信息和新鲜事物带到了新街子。有些外来人来到新街子就喜欢上了,置了房产,娶了新街子的姑娘,彻底扎下了根,慢慢地把自己变成了新街子的一份子。新街子人好奇着,统统接纳了下来。那些爱赶时髦的年轻人,则模仿起外来者的口音和衣着,有意无意间对祖祖辈辈操持的传统物事进行了革新。
但是,这些都只是表面可瞅见的,更深层的影响和变化不易觉察,等人们恍然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既成事实,人们看到的也已是变化过后的情形。
整体上看,新街子和蛮市脑,呈一个“Z”形。新街子靠近“蛮市脑”的那个拐角,曾经是县食品公司所在地,主要从事着收猪、杀猪的营生。食品公司里面有一个开阔的院坝,可供孩子们聚集玩耍。公司里的一个工作人员,曾经是国民党的炮兵团长,在解放战争中率部起义参加了解放军。一米八的个子,腰板笔挺,经常一身毛呢将校服,皮鞋擦得雪亮,真正称得上是气宇轩昂。他的工作就是收猪,用剪刀在猪身上编号。乡下的农民把猪赶来,他看一眼,就能估摸出多少斤,上称后果然相差无几。有的算得精细的人会先让猪饱食一顿,他用手摸摸猪肚子,要送猪来的农人等几个小时再来过称。几个小时间,猪吃进去的又被拉了出来,重量当然更接近真实,却是卖猪的人不愿见到的,炮兵团长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认真地和卖猪的人解释,有时候不免发生争辩,炮兵团长急得脸红脖子粗的,眼看着就要和卖猪的人动起手来,但见他雪亮的皮鞋嗑嗑嗑响了几下,身体弹簧一样挺得笔直,不再言语,卖猪的人只得悻悻地离开了……
现在还能在新街子上看见一些歪歪斜斜的木头房子,青色的屋瓦,木制的板壁。木头板壁中间一团像被人用水洗过,颜色明显要浅淡。那是一位上海先生的杰作。上海先生是上海某大学的高材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天天西装领带,夏天穿的皮鞋上打很多孔。上海离着天全十万八千里,没人能说清上海先生是怎么流落到了天全这条小街上的。他每天除了在食品厂干点杂活,就提着小桶、拿把排笔,用清水在新街子的木头板壁上写字,从街这边写过去,从另一边写回来,常年不断,风雨无阻。等他写累了停下来休息的时候,街上的孩子们便一窝蜂围拢上去,听上海先生讲上海滩的事情。上海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没多少人在意,孩子们在意的不过是上海先生口中的吴侬软语,皱巴巴的,很好听。文革以后,上海先生离开了新街子。上海先生后来在书法上的造诣有多深,新街子的人就无从知道了……
也许是紧临军城的影响,新街子习武的风气一直很盛。上世纪七十年代,天全最知名的武林宗师钟老头就在新街子。那是一个真正称得上精神镌铄、鹤发童颜的老人,徒弟遍及整个天全县城。在新街子,常常可以看到他指点徒弟们进行散打练习。其中的一个徒弟,练得全身肌肉一块块突起,刀枪棍棒都能舞弄,小小的天全城里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活像电视里的陈真。那年月,电视里正播放武打片,很多新街子人不知道他真实的姓氏,私下里都把他视作天全的陈真。有一天,他不知怎么就惹恼了毛灯笼。在人们的印象中,毛灯笼向来是个循规蹈矩的小伙子,极不起眼的。但不知怎的,面对钟老头的徒弟,毛灯笼一改平常的温软柔弱形象,抓起一块砖头,乘钟老头的徒弟不注意,猛砸了下去,远近闻名的陈真立时头破血流,满脸是血,不得不被人送进医院,头上缠了白花花的纱布才终于止了血。从此,远近闻名的陈真再不练武,成了一个比毛灯笼还循规蹈矩的人……
这些人物和事件,都发生在“近年”。走进新街子,你随便找一个端坐在街边竹椅上闭目养神的老人,都可以讲出很多的旧事给你听。背景无一例外都是模糊的,事件的主角也都是模糊的,没有具体的姓氏。更久远年代的人和事,如今已很难找到见证者,也就无从说起了。
“近年”,确切地说是在解放以后。这时候,川藏公路已经建成通车,路过县城的路就打承宣桥和军城经过,经禁门关西进康藏的道路于是便捷通畅起来。新街子因此被丢到了一旁,成了一条冷冷清清的背街。也就是从公路筑通的时候起,承宣桥被改建成了公路桥,名字也因此改叫了西进桥。过西进桥右拐,穿过一条不足百米的石板小巷,爬上一节石梯就是新街子。现在,旧年的烟管、酒楼、茶社、旅店已是无迹可寻了,街面的熙攘和繁华也已是云烟过眼,现时的人无论怎么穷尽想象都不复再现了。倒是那些客商和官绅的府邸还依稀可见一丝痕迹。府邸都是四合院,两进的、三进的,最大的是李家院子,竟然多达七进。走在新街子上,你无意间推开一扇大门,或许就进到一个曾经的四合院里去了。但是,四合院的房舍你是见不到了,可当年的房基还在,院中宽阔的庭院还在。冷不丁的,你就能听到上了年岁的人油然而生的感叹:“可惜了那些房子,如果保存下来,多好!”
一切都在不停地发展,又不停地变化。即便是过往军城的道路,后来也因为沿江路的修筑,落入了和新街子一样的命运,路过的人和车辆少了,人气自然一天天淡了下去。后来,县城渐渐扩展到了西进桥以下,马路宽阔,高楼林立,人们纷纷蜂拥而去,西进桥上方的新街子、军城、蛮市脑于是愈加的冷清了。倒是西进桥,还一如既往的人来车往,人声鼎沸。不为别的,就因为桥头的那家鸡汤抄手。
鸡汤抄手的店铺是一栋木头房子,紧挨着西进桥头而建,咋一看,俨然就是桥墩的一份子。站在桥上,不用垫脚弯腰,一伸手就可摸到房顶的屋瓦。店铺的柱头、地板、墙壁、窗格子,无一不是木制的,老旧是老旧了,却让人感受到一种深切的亲近和温暖。进得门去,在脚下咯吱咯吱的声响里,屋内的陈设一览无余:木制的长条凳、木制的桌子,因为使用年成已久,木质的纹路清晰而鲜亮,仿佛涂了一层薄薄的油漆。
店铺经营的项目是不多不少的三种:鸡汤抄手、椒麻鸡、毛梨儿酒。从店铺开张的时候起就是了,从来没有变化过。鸡最先是店主自家饲养的,从不喂饲料,生意越来越火之后,自家的鸡供不应求了,店主就到邻近的乡村农家去选购。鸡汤是否好喝,鸡肉是否可口,学问就在鸡的选择上,太老了不行,太嫩的也不行,如何选择符合要求的,店主有一套自己的秘诀,从不与外人道的。鸡买回来之后,并不立即宰杀,而是放养到院子里,让鸡沾染一丝西进桥下新鲜的气息,啄食林间飞动的虫子和泥土里蠕动的蚯蚓,待身上的脂肪减少得差不多,肌肉更强健之后,宰杀的时机也就差不多到了。有了上好的鸡肉,还得配上好的调料,和所有凉拌鸡的原始调料一样,也不过是盐、白砂糖、花椒粉、辣椒油等等,但经过店主的调配和炒制,那味道就与众不同起来,既麻且辣,又香甜可口。至于鸡何时宰杀,鸡汤如何熬制,汁水如何调配和炒制才恰如其分,客人们是见不到的,绝大部分食客对此也不感兴趣;他们来到店里,为的是品尝到店里的鸡汤抄手和椒麻鸡,至于那美食是如何加工而成的,就不是他们所要刨根问底去弄清楚的事情了。店里盛酒用的是本地土窑烧制的白色土巴碗,宽口,坦底,半斤八两的毛梨酒倒进去,也不过是半满不满的一碗;而酿酒用的毛梨儿,则全都采摘自天全的高山荒野,发酵成酒之后,依然保持了野生毛梨儿浓郁的清香,甜滋滋的,清醇可口。初次品尝的人往往因此被迷惑,把酒当成了饮料,大碗大碗地喝了,等毛梨儿酒凶猛的后劲发作,酩酊醉过之后,方才知道自己“上当”了。随即又发觉,几阵风吹凉兮兮的河风吹过之后,那酒劲就过去,浑身舒坦,头不晕,不恶心,没有一丝寻常醉酒的痛苦。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一家仅出售三样东西的小店,却吸引了越来越多的顾客。他们当中大多都是到天全走访的客人或者西进东出天全的人,经人介绍,吃过一次之后就记住了鸡汤抄手的味道,以后再来,便带了亲朋前来品尝。如此一传十,十传百,鸡汤抄手的名声渐渐就响了起来。到如今,外地人西进东出天全或者天全人宴请外面来访的客人,首先想到的总是西进桥头的鸡汤抄手。却不说是鸡汤抄手,而是特别指明鸡汤抄手的所在——桥头堡,久而久之,“桥头堡”便成了鸡汤抄手的代名词,一说起桥头堡,就都知道是要去西进桥头喝鸡汤、吃抄手、品毛梨儿酒。店铺至今没有正式悬挂铺名,桥头堡也就成了它的名了。
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店主的经营风格。店铺的生意是越来越火爆,但店主却坚持每天只营业到下午两点就关门歇业,雷打不动;每年春、夏两季,各闭门休假一个月,也是雷打不动的;很多人瞅见了鸡汤抄手蕴藏的巨大商机,鼓噪着,但店主丝毫不为所动,依然故我地坚持着自己的“四不”政策:不对外扩张,不开设分店,不生产附属产品,不打广告。有一次,著名诗人张新泉来天全采风,在店里品尝着美味,即兴念出了两句诗:
喝天全鸡汤
写人间好诗
这样的大好事,在很多人眼中那是可遇不可求的。在场的人无不大呼精彩,遂纷纷建议店主将其写成条幅张贴出来。店主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人们跟着微微一笑。店主的一切做法,都显得有悖常理,且与现实格格不入。人们在一旁看着,只能在心里徒呼奈何了。
俗语说,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来店铺的客人多了,就难免有不满意的。有一天,一个客人不知什么原因和店员发生了口角,店主不得不出来劝解。不料那客人的火气一点没得以消减,反而变本加厉地大骂起来,还摔了碗筷。末了,又掏出一叠钱,猛一下砸在店主的头上。店主这下是真的火了,双唇哆嗦着,老长时间说不出话来,双脚跺得山响,在木地板猛然腾起的尘雾里,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不要,不要给我说钱!”……这事疯传了很长时间,县城里的人大都知道了,以致现在人们一说起桥头堡,总免不了说起这则旧事,免不了对那个蛮横的顾客嗤之以鼻,而对店主,人们却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绝口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