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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狼

2016-11-21祭鸿

剑南文学 2016年7期
关键词:铁蛋太婆师爷

□祭鸿

白狼

□祭鸿

01

公元一九六六年,八月。

多少年以后,五保护李太婆依然记得那个晌午,大雨实在来得太快,刚看见一团黑云在天边,眨眼就到了山前。那是红卫兵将吴师爷坟墓挖出一条缺口后的第三天,雨大得也很特别,犹如天上有一只大桶在不停向下泼水。巨大的雷声如什么东西转着圈在秀才湾的每一间草房和瓦房上边爆炸,让每个秀才湾的人都觉得恐惧。孙子李铁蛋上山砍柴还没有回来,大雨和雷电却来了。李太婆坐在自家的门槛上,看闪电一道又一道如太阳爆炸般在秀才湾的每一个角落亮起,整个龙台寺的每一间房子、每一片瓦、每一棵草都在白光下摇摆,地上的水花被闪电照得如另一个世界的莲花盛开。看着屋檐上飞泻的小瀑布,李太婆感到如即将走上奈何桥一般恐慌,闪电让她想找个黑暗的地方躲藏,双腿却如被钉在门槛上不能动弹。

李铁蛋上青龙山砍柴时,心里正做着一个梦。村头的红珠姑娘在田坎边割猪草时,看见扛着扁担提着柴刀的铁蛋,远远地就跟他打了个招呼,铁蛋哥,上山砍柴啦!红珠眼睛很大,脸盘圆圆的一笑起来就有两个小小的酒窝,一条大辫子拖在脑后活像李铁梅。红珠声音甜如井里的凉水,一开口脸上就起了朵朵红云。铁蛋被红珠招呼得心跳加快血往上涌,觉得云特别高、天特别蓝。十六岁的铁蛋额宽鼻挺眉浓眼大,肩上的肉疙瘩上挂着汗珠,脖子上挂着擦汗的白毛巾,眼里闪着藏不住的憧憬,红卫兵允许他入团了!铁蛋感到嗓子痒痒的总想吼上几声阿哥阿妹之类的情歌,哼出口的却是大海航行靠舵手。

李太婆感到雷声如舞台上的响鼓被敲破如一个个巨大的铁罐被炸破裂,和吴师爷圆寂时听到的雷声一样。吴师爷说,前世种下的恶因一定会在后世结出恶果。秀才湾的灾难是逃不过的。在劫难逃、在劫难逃啊!吴师爷的声音犹如在耳边。李太婆感到心口跳得特别厉害,闭上眼睛就看见了吴师爷变成了铁蛋向她招手,一转眼铁蛋变成了白狼。睁开眼睛天上如挂了一个惨白的太阳,将秀才湾的山和树、房屋和猪圈照得如阴曹地府,雨如千万只箭从空中射下。李太婆感到胸口闷得出不了气,口干得要冒出火来,不由自主地张开嘴,啊呀呀!啊呀呀!

日过晌午,一担柴砍好,天边有黑云飘过来,雷声由远而近。远处,红珠已经背着背篓走在回家的田坎上。铁蛋挑起柴往山下走,便有雨点打在额头上。铁蛋加快了脚步,雨点也越来越密。雷声与黑云同时逼近,铁蛋走到半山腰,大雨劈头盖脸而下。天黑得完全看不见路,雷声在头上一串串地炸响。铁蛋从来不怕雷电,借着闪电一步一步往山下走,每一道闪电都将山路照得惨白将秀才湾的天空撕成无数小块,然后又是震耳欲聋的炸雷。

一道奇怪的白影向青龙山飞去。李太婆张开的嘴还来不及合拢,天空又变成一片漆黑,雨声盖住了她嘴里发出的乌鸦叫声。雷声让她再次想起了在山上砍柴的孙子铁蛋,一道闪电循着白影的方向追去,又一声震破心脏的巨响从青龙山传来,太婆双腿发软从门槛跌到街沿上,手里的蒲扇被击落在街沿边。

闪电中,一道更强的白光从路边的林子上闪过,在铁蛋看来那种白光比闪电更加刺眼,与闪电有明显区别,闪电通常会将天空全部照亮。难道是苏修美帝投原子弹了?可是那道白光却只有一道白影,在树梢上跳跃。正当铁蛋想看清楚那白影是什么时,又一道如白天太阳一样的闪电罩在了他头上,如山崩地裂般的声音震破了他的耳膜震碎了他的五脏六腑。

李太婆终于将张开的嘴闭上,从地上爬起坐回已经腐朽的柏木门槛上,努力将老眼睁开,眼泪流出……雨哗哗哗,房子背后的山洪轰轰轰,屋檐上的水柱冲得石板上沙沙响。身上有些冷,心里还是想去捡起掉在地上的蒲扇。双手扶着门框站起,再一次被什么猛地推倒在地上。大雨奇迹般地小了,雷声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有气无力。当李太婆的额头撞向地面时,铁蛋的面孔再一次从她眼前闪过,让她豁然想起自己十六岁时的名字:叶玉兰。

镇上叶郎中的宝贝女儿,年方十六如花似玉的叶玉兰,坐着花轿顶着红盖头嫁到秀才湾篾匠李有顺家成了李叶氏,然后是李婶婶,再后是李婆婆、李太婆。李叶氏嫁到秀才湾第二年生下儿子李金福,第三年丈夫李有顺得了痨病,半年后吐血而死。李叶氏继承了李家的祖业和勤劳节俭的家风,背着儿子上山砍竹子破竹子划篾条,编箩筐筲箕篾撮箕篾板凳到柳河镇上去卖,硬是将李家的草房变成了瓦房。儿子刚满十七岁,李太婆便用五担谷子一头肥猪为儿子娶回了一门媳妇,一年后媳妇生下了孙子铁蛋。有了孙子以后,秀才湾的人都说她能干好福气。李叶氏慢慢地在李婶婶、李婆婆、李太婆的叫声中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李太婆趴在地上,被岁月揉皱的老脸平整地贴着街沿上被踩得如石板的潮湿的泥土,犹如趴在棺材里等着别人往官山上抬。雷声远去,大雨骤停,李太婆闻到了雨水里的泥土味闻到了泥土里的尿骚气。

02

雨过天晴。上山砍树的基干民兵朱木匠在青龙嘴的石板路边发现了一具焦黑的尸体。提着斧头的朱木匠如发现了敌情一般,立即下山报告秀才湾大队大队长兼民兵连长夏进忠。夏连长挎上步枪带着民兵刘老五、卫老三赶到青龙嘴。是铁蛋,夏进忠说。

高大英俊的铁蛋已经变成了一截黑色的焦碳,白色褂子没了,白毛巾没了,浓密的黑头发没了,只剩下脚上一双太婆用蓑草编的草鞋。

李太婆刚喊出一声孙儿啊,便与绻着身体浑身黢黑的孙儿并排躺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眼睛瞪着晴得没有一丝云的天空,一双小脚有气无力地蹬着青龙山上长满青苔的石板。

夏连长命令朱木匠把李太婆扶坐起,自己伸出左手大拇指掐住她的人中,直到太婆眼珠重新顺时针转动,嘴里重新爆发出鬼哭狼嚎之声。

“铁蛋是被雷电击死的。”有着五年战场经验的夏连长肯定地下着结论。

“以前只是听说过天打雷劈,还从来没有见过活人被雷打死的。”贫农罗石匠感叹到。

“都是红卫兵造的孽,挖吴师爷墓,惊了白狼,报应到铁蛋身上了。”保长后代杨连发左手握着旱烟袋右手捏着一根燃着火星的桐麻杆悻悻地说。

夏连长说:“杨老三你不要诬蔑红卫兵,攻击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杨连发猛地将烟袋里燃着的烟丝吹出,嘴里骂着谁也听不清楚的话转身离去。

狗日的地主子女,你还以为秀才湾是你的天下!夏连长将枪挎在肩上,心里如被毒蜂扎了一下:老子早晚有一天要把你收拾服气!

03

三千年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御赐天庭大将西域白狼手持银枪脖子上挂着金钥匙站在天庭灵宵宝殿御用食品仓库的门前,太阳照晒得他的胃里不停涌动,饥饿如虫子啃着他的内脏,脑子里不断地浮现着鸡、牛、羊、鱼形象。作为玉帝御用食品仓库的守卫,白狼对美食的贪恋超过了所有的梦想也替代了所有的梦想,肚子似乎从来就没有吃饱过。天色逐渐黑下,白狼如毒瘾发作一般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对美食的渴望,取下腰间的钥匙趁着夜色潜进仓库,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只专门为玉帝做的烤天山火鸡,吃完之后又喝了一碗东海龙王进贡的普托山燕窝汤。胃里不再难受的白狼深知天条的严厉,自己犯下了不可赦免的死罪,千年道行将毁于一旦,不仅要被打回原形,还将在昆仑雪山的冰窟里囚禁三千年。正在不知所措时,密友太白金星前来探望,白狼只好对密友如实相告。你连夜逃走吧!太白金星说。白狼来不及谢过太白金星,就惊惶失措地溜出南天门,纵身一跃,逃出天界。

得知玉膳被偷吃,玉帝大发雷霆,将一块令牌扔给雷神,一定要将白狼捉拿归案。

白狼脖子上还挂着御用食品仓库的钥匙,如幽灵一般飘浮在空中。茫茫三界,神界与鬼界肯定都收到了天庭的通辑令,看起来只有下到凡间。在天地间游荡的白狼发现了青石县秀才湾两座并排的寺庙掩映在绿树翠竹丛中,庙红墙黄瓦、雕檐画栋,四周青山环绕。山高皇帝远,白狼似乎有了一点安全感,便悄悄落地,躲进青龙山山腰的一处石洞里修行悔过。白狼逃离天庭以后,再也没有了吃肉的欲望,甚至想到肉都反胃。白狼白天在洞里修行,晚上出来在山上啃野草,喝草上的露水。

洞中虽数日,世上已千年。忠于职守的雷公还是发现了他的行踪,锁定了他的藏身之处,腾云驾雾驱风赶雨而来,摔开手臂一锤子砸下去,大概是因为人老眼花或是早酒还没有醉过,那一锤将青龙山劈开了一道二十丈宽十多丈深的豁口,却没有将目标击中。白狼慌不择路逃进双姊古庙龙台寺的下庙,一个小和尚正在蒲团上一边念经一边打盹,白狼用尽千年的道行,附上了小和尚的身体。

04

20岁被像牲口一样绑着离开秀才湾时,夏进忠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着回来。夏进忠其实没有读过几天书,上一辈在秀才湾也没有半亩地。十岁时父亲就死了,小脚的母亲哭瞎了眼睛,夏进忠十二岁到保长杨元雄杨大爷家里放牛挣两顿饭,十五岁开始当长工。二十岁了,上门说亲的进门看到瞎子老太婆和快要被风吹垮的两间草房,都转身就走,没有一个再回来。夏进忠想,反正在家也娶不上媳妇,还不如出去闯荡,便将母亲一个人留在家里,顶替保长家的三少爷杨连发去当了壮丁。夏进忠将换来的命钱为母亲买了一辆纺车五十个棉花,在一个秋风瑟瑟没有月亮的夜晚被麻绳绑着双手从青古板官道上离开了秀才湾。半年以后到了甘肃,穿上了军装领了步枪,第一次上战场便稀里糊涂地成了俘虏。夏进忠和其他人一起,扔掉还没打出一发子弹的步枪举起双手,走出战壕后脱下青天白日军装换了另一身军装又领到一只步枪,成了解放军的一名战士。一年后成了机枪班长,两年后成了炮兵副排长,从排长到连长,从西北到东北,然后与几十万人一起雄纠纠气昂昂地跨过了著名的鸭绿江,在雪地里被弹片削去了小半个屁股,几年以后却戴着大红花回到了秀才湾。

母亲没有了,草房和纺车还在。夏进忠分到了一亩旱地半亩水田,两分地山林,又分到了两间瓦房。夏进忠扛着一把锄头将已经被雨水冲平的母亲的坟墓垒成一个圆包,然后走进土改分给自己的土地,对着天空说,娘呵,咱们有土地了,咱们不用再打长工了!半年以后,夏进忠当上了秀才湾大队的大队长兼民兵连长,成了秀才湾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05

三天前的上午。

穿着绿军装勒着牛皮腰带戴着红袖套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红卫兵造反队王司令站在保管室前长满青苔的三合土晒坝上,如领袖般挥舞着手对他的两排红卫兵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不能在任何地方留下死角,必须要在秀才湾采取实际的革命行动,破除一切封建余毒,才能捍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成果。”

站在红卫兵队列之外的铁蛋高声说:“在秀才湾最大的封建余毒就是吴师爷。”

“你叫什么名字?”王司令转过身盯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鼻梁高挺、嘴角上长短胡须的小伙子。“我叫李铁蛋。”铁蛋说。“你家是什么成分?”“我爷爷是篾匠,我爹也是篾匠。”“你上过学吗?”“上过初中一年级,就回队上干活了。”穿着白汗衫、白草鞋的铁蛋腰杆挺得笔直。

“铁蛋,你这个龟孙子!你敢对吴师爷不敬,我让你奶奶打断你狗腿。”站在看热闹人群中的杨连发大声说。

“他是谁?”王司令皱起眉头问。

“他是保长后代杨连发。”铁蛋回答。

“你敢嚣张,我们早晚要收拾你!”王司令对杨连发狠狠地说,然后走过去拍拍铁蛋的肩膀。“看你很有无产阶级觉悟,跟着我们造反吧!”

“我不想造反,我想立功,我想入团。”铁蛋学民兵训练的样子挺了一下胸口。

“那你带我们去挖了吴师爷坟墓,你就立了功,就可以入团了。”

“好!”

雷打槽处在青龙山山脉的中下部,将一条完美的龙脊硬生生地切成两段。吴师爷的坟墓位于雷打槽缺口的最低凹处,墓穴的具体位置据说是师爷在世时亲自选定。两旁是直立的石壁,前面可俯瞰秀才湾全貌,后面是一座小山丘,四周松柏成荫,十分幽静。

铁蛋带着红卫兵刚爬上雷打槽,拐着小脚的李太婆就追了上来。当王司令开挖吴师爷墓的命令下达,李太婆立即躺在吴师爷的坟头上,似乎王司令和红卫兵要挖的是她家的祖坟。王司令对铁蛋说,把她拉开!铁蛋伸手去拉奶奶,太婆双脚向上窜离地,身体下沉,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嚎叫,似有天大的委屈,如苦大仇深的血泪控诉。两个红卫兵过来将李太婆架起,将她拖出百米开外。师爷坟头上的泥土已经被挖开一道小口,红卫兵们的铁锹碰到了坚硬的东西,碰出了一串火花,其余几个也报告,碰到整块石头,无法继续开挖。王司令说:继续挖!当坟外层的泥土全部挖开,露出了一个巨大的方形石棺!一半在地下一半在地上,在地上的部分高达五六尺长宽各一丈六。石棺由巨大的石条镶成,石条与石条之间镶砌的几乎找不到缝隙,四面雕刻着飞禽、花鸟、怪兽,四周的边上刻着形式各异的莲花。王司令和所有看热闹的人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巨大这样精致的棺材,二十多个红卫兵围着石棺转来转去,口里发出各种各样的赞叹。前来看热闹的罗石匠说,石棺的单块石头重量至少千斤,这些石头都是从秀才湾青龙山上打出来的花岗石。凭罗石匠的经验,做成这样大的石棺,从采石头、运输、打石条、做棺基到最后雕刻,二十个一流石匠至少要干五年以上。

一个红卫兵请示,如要继续开挖,只有用炸药将石棺炸毁,可是我们没有炸药和雷管,怎么办?王司令对一直带着民兵在旁边不开腔的夏连长说,请夏大队长支持红卫兵的革命行动。夏进忠终于开口,支持你们雷管和炸药没有问题,只是这墓离山下人家房子太近,炮眼打小了炸药装少了,这么大的石棺肯定炸不开,炮眼打大了药装多了,肯定要损坏山下人家的房子,万一一块石头将别人的房子砸垮了将人砸到了怎么办?

也许是觉得夏进忠的话有些道理,王司令丧气地挥了挥手,那就算了,撤!几个不甘心的红卫兵挥起大锺,将坟前那块两米高的石碑,砸成了两段。

当天晚上,秀才湾一百三十户人就在夜里听到了牲畜乱叫,小孩无故大哭,地里的庄稼无故被践踏,从来不信邪的钱光棍听到了青龙山上传来很特别很恐怖的怪叫声。第二天,吴师爷的坟头上又长满了茅草、蓑草和野猪藤。龙台寺庙里那棵千年白果树的枯枝上开始抽出了新梢,主干又开始上长。第三天晌午,铁蛋便被雷神打死在青龙山上。

06

铁蛋还没有订亲,无子嗣,死后只能算夭折。夏进忠破例从大队账上出钱为铁蛋买了三套土布衣服一丈白布一床草席,罗石匠义务为铁蛋挖了一个深三尺宽三尺长六尺的坑,大队的团员们一起将这个秀才湾的优秀青年入团积极分子在龙台寺东边的杨家山下了葬。那以前是杨保长家的林地,土改以后才分到了李家名下的三分自留山。看着铁蛋被一层层泥土覆盖,李太婆又看到了阳光下铁蛋脸上的鼻涕。

铁蛋刚满两岁,儿子李金福又和他爹一样得了痨病,一样在半年以后吐血而死。用谷子和肥猪娶回的媳妇,在一个春天的上午将哭闹着撵路的铁蛋扔在家里,穿着一身新衣裳去柳河镇上赶集就如黄鹤远去再没有回来。

两岁的铁蛋趴在门槛上,一脸泪水鼻涕地向她要妈妈,好像是她把妈妈弄到集市上卖了。铁蛋一边哭一边从门槛上滚到地上,从门口滚到她跟前,用双手抓她掐她的腿,将刚编了一半的撮箕蹬成了一个丑陋的猪笼。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妈已经死了,被狼吃了。”李太婆将在地上练鲤鱼打挺的孙儿抱起,从土蓝布衣服口袋里摸出两颗炒花生,剥出一起塞进铁蛋嘴里。

杨连发杨三爷说,铁蛋娘肯定是跟人贩子跑了,说不定早就被卖到陕西河南去了。刚从部队退伍回来当上大队长兼民兵连长的夏进忠说,铁蛋他娘既然要跑,就不会再回来,别再找了,安心把铁蛋养大吧。杨连发杨三爷说,女人都是养不家的狗,你都有了孙子了,还找她干什么。罗石匠说,铁蛋生得一脸虎相,你就等着享孙子的福吧!夏进忠说,现在是新社会了,有困难找政府,没有人会欺负你们的。

看着孙子一天天长大,李太婆在心里又开始盘算着为孙子寻一门亲事,早一天抱上曾孙子。村东头邹铁匠家的大女儿虽然长得黑了点,但屁股大,是块生儿育女的好料。村北边谭富贵家二女儿,虽然人长得水灵,可是腰太细。铁蛋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见了老年人都要让路,见了大姑娘都会脸红,秀才湾所有的人都说,铁蛋肯定能找到一个又漂亮又孝顺的媳妇,为李篾匠家生一大群子孙。

可是铁蛋却被雷劈死了,李太婆知道,杨老三说得没错,都是那些天杀的红卫兵,让铁蛋给他们带路去挖吴师爷墓,惊了白狼,惹来了雷公,祸及了咱们李家。吴师爷曾经说过,不要让后人去动他的墓,这些天杀的红卫兵啊!

罗石匠在铁蛋的坟前栽了两根柏树苗,说是柏树活了,铁蛋就投胎转世了。夏连长命令卫老三将哭得快要断气的李太婆背回家。李太婆却如僵尸般自己按着膝盖站起来走向山下,口里念出了秀才湾人从没听过的谶语:

毛虫不长毛,鸡犬自消遥,风吹千座庙,地动青山摇。

07

一百多年前的某一天下午。

青石县秀才湾龙台寺下庙的大佛殿上,一个名叫悟形的小和尚在蒲团上一觉醒来,便觉悟了佛法,不仅脖子上多了一串沉重的佛珠,而且看到了自己的前世今生,启了慧根开了天眼。可以坐而升空,飞檐走壁,行医问药,治病救人,可以让多年不育的夫妇喜得贵子,可以让盖棺之人起死回生,一夜之间名声大震。秀才湾龙台寺因此而名扬百里之外,香客络绎不绝。几十年之间,悟形和尚成了悟形师傅,然后又成了悟形师爷。

刚过门后的第三天,李叶氏便去慕名已久的龙台寺下庙上香。已经苍老的悟形师爷正在为一个瞎子按摩,当悟形师爷将手从瞎子眼睛上移开,几十年的瞎子竟然睁开双眼看到了师爷脸上雪白的眉毛和紫黑色的老年斑。跪在蒲团上的李叶氏惊讶得嘴里如含着一只雪梨半天不能合上。从那一天开台,李叶氏就成了悟形师爷虔诚的信徒,每天前往龙台寺烧香成了风雨不变的必修课。丈夫李有顺死了以后,李叶氏跪在师爷面前,乞求师爷收她为徒,让她出家为尼。师爷挥动手里的拂尘,龙台寺今后再也不会有新的和尚,更不会有新的尼姑。虽然师爷断了她皈依的念想,但她还是按照俗家弟子的标准要求自己,天天去庙里拜佛烧香,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有人说吴师爷已经活了九十九岁,有人说活了一百二十岁,还有人说师爷活了一百四十九岁。虽然悟形师爷神通广大,却无法让自己的肉身长生不老。就在李叶氏嫁到秀才湾三年后的某一天,在高大宽敞的大佛殿上,师爷掐念着佛珠,对跪在蒲团上四十九个和尚说:“我去之后,你们也都散去了。隐姓埋名或还俗回家,忘记自己的法号与师父,不要再做和尚了。一个甲子之内,和尚没了庙也没了。毛虫不长毛,鸡犬自逍遥,风吹千座庙,地动青山摇。百年之内,庙虽会被重修,但佛已被玷污。僧不会再有。罪过难消,在劫难逃。”然后对李叶氏说:“女施主虽然难入空门,但佛缘未尽。老纳圆寂之后守灯有人。百年之内秀才湾灾祸难尽,水可断渠不可毁,庙可拆穴不可挖。阿弥陀佛!”

念完阿弥陀佛,悟形师爷坐在大佛殿的蒲团上,双手合十开始入定,眼睛慢慢合拢。当师爷完全闭上双眼,大殿里的十九盏油灯与殿外的天空一齐变黑。瞬间天空乌云密布大雨倾盆,雨柱打在殿前的青石板上如朵朵莲花盛开。一道白光从大殿上腾空而起,然后是一个迟来的炸雷与闪电。雷声在秀才湾四周的山上响了半天才逐渐远去。

当阳光重新从大殿门口照进,蒲团上体形肥胖的躯体已经缩为如婴儿一般大小,高不过两尺重不过五十斤。

吴师爷圆寂后的当天晚上,秀才湾闹了第一次恐慌。村里老邵家小孩夜哭,孙七家媳妇早产,全村的牲畜同时乱叫,甚至连圈里的鸡打开门都不敢出来,杨连发的爷爷半夜出来上茅厕时看见一只白色怪物悄无声息地在山林里飞奔,也有人说在林子上飞有人说在林子里跑,还有人说只看见一道白影有人说看见的是一只白色大鸟,也有人说是一只白色的蝙蝠。恐慌直到半个月师爷入土以后方才安宁。

据说悟形师爷的葬礼被记入了《青石县志》,那场葬礼创造了青石县有史以来观礼人数之最,秀才湾四周的每一座山上、下山的每一块土地上、路上、田坎上,贫佃户的草房上、财主的瓦房上都站满了远近百里赶来送葬的人。被践踏过的野草庄稼在次年生长茂盛粮食丰收。龙台寺上下两个寺庙四十九位和尚一起打坐念经。人们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表情严肃如在观看千年不遇的海市蜃楼或者观看外星人着陆,目送师爷归山。穿着白衣的匠人用袈裟包裹师爷肉身,放进县太爷都不敢坐的十六抬大轿,再由专门请来的轿夫抬上雷打槽。和尚们根据师爷的遗嘱,一个个背起包袱从青石板官道上离开了秀才湾。

悟形师爷虽然已经圆寂,但信徒们仍然相信他存在于秀才湾的每一处,名声比在世的时候更大传得更远。在信徒们的口口相传中,悟形师爷变成了悟师爷最后变成了吴师爷。

龙台寺从那以后再没有了和尚,只有李叶氏一个俗家弟子。李叶氏虽然未得道,却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几十年如一日坚持到庙里供奉,直到寺庙被夏进忠带着民兵拆得不剩一片瓦。

08

被民兵从青龙山上背回,李太婆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便看到了三十七年前的李叶氏,看到了坐在门前编竹篮的丈夫李篾匠,看到了儿子李金福在向自己招手,挣开眼睛又看到吴师爷坐在蒲团上给自己讲经,看到了在山间树林里流浪的白狼,看到铁蛋趴在门槛上向她伸着手。

李太婆背着铁蛋早出晚归,在夏连长的带领下参加大跃进,改田改土炼钢铁,干男人的活挣男人的工分。李太婆还偷偷地在家里喂了两只母鸡,每天给铁蛋煮一个鸡蛋,把队里分的口粮背上街去卖了给铁蛋割肉煮成肉稀饭,硬是将铁蛋喂得又白又胖。三年自然灾害时,李太婆自己吃观音土啃树皮,将挖到的野菜混着队里分的谷糠煮成汤让铁蛋吃,秀才湾那么多人都饿死了,而李家这棵独苗还是胖胖的连称斤都没有减。

天黑了,星星却没有亮起。天黑了太婆却不敢闭上眼睛。儿子死了媳妇跑了还有孙子,有孙子就会有曾孙子,李家就会香火不断。可是已经长到十六岁的孙子没有了,四代单传的篾匠李家香火断了。李太婆感到天黑下来以后就没有再亮,也许太阳不会再出来了,煤油灯里的油快燃尽了快熄了,李太婆从蚊帐上撕下一块在火上点燃。屋里又亮起来,太阳又升了起来。一切都是命,都是命里注定。吴师爷说她颧骨高,命克。丈夫死了、儿子死了、孙子也死了,他们都是被我克死的,我是灾星,我是杀人犯,我是天煞星转世。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白狼出来了,秀才湾的安宁日子没有了。油灯又要熄了,李太婆将蚊帐从床架上扯下,撕成一片片扔向灯火中,屋里亮得如太阳初升。火光中,铁蛋向她挥手,奶奶,我投胎去了!奶奶,红珠说,我入了团她就让我亲嘴。我想立功,我想入团,红卫兵说挖了吴师爷墓我就可以入团,我入了团就可以跟红珠亲嘴了。奶奶,我投胎去了!奶奶,我找妈妈去了!身穿青色僧衣的吴师爷从火光中向她走来。师爷啊,我小子被雷打死了,我们李家断香火了。师爷不语如一尊雕像。李太婆跪在吴师爷面前,师爷啊,你把我也带走吧!师爷嘴没有动,却发出了声音:你孙子已经转世去了,你们的缘分已经尽了。你就在人世为我守灯吧,过不了多久,庙也没了。庙没了,但灯不能熄……

当夏进忠看见太婆屋里冒出的浓烟,带着民兵赶到时,李太婆手里舞着一条燃着的蚊帐布在院里跳舞,两间瓦房已被一片火海笼罩,民兵们从田里挑水将大火浇灭,瓦房只剩下了被熏黑的立着的土墙。太婆手中的布条也已经熄灭,小脚还在院子里踏着秧歌步,双手举过头顶晃动,脚步轻快口里哼着一首谁都听不清楚的歌谣。朱木匠提起一桶凉水泼到太婆身上。太婆如被施定身法术停止了舞蹈,猛然坐在地上,半晌慢慢挣开眼睛,从衣裳里摸出一把牛角梳子,一板一眼地梳理被凉水湿透了的头发。李太婆将白了一半的湿发在头顶盘了一个结,将梳子别在发结上,站起身对围着她的人们说:

“铁蛋转世了,我找孙子去了。”

09

“苏三离开了洪洞县……”杨连发喝了两杯早酒,正准备扛起锄头出工,转眼却看见四个红卫兵站在门口。杨连发,今天你不用出工了,跟我们走吧!一个红卫兵说。杨连发将锄头扛在肩上,为啥子要我跟你们走?另一个红卫兵说,你公开反对红卫兵破四旧,阻挠挖吴师爷墓,红卫兵决定对你进行专政。杨连发说,我不去。一个红卫兵上前抓住了他的锄把,两个红卫兵将他架起。杨连发忙着将锄头松开,口里不停地说,放开我,放开我。

在一阵口号声中,王司令宣布批斗会结束,杨连发也被批准回家。世道变了,真的变了。炊烟升起的时候,杨连发独自低着头走在回家的路上。西北风吹得秀才湾的草房上的茅草如和尚头上的短发要从房顶上飞起来。多少年以前,杨连发还是秀才湾谁见了都要让道的三少爷,谁敢说半个不字,谁敢有半点不敬。可是,祖上辛苦挣来的钱买下的土地归了公社,山林被以前的佃户分,几十间高大宽敞的房子也被那些以前好吃懒做的穷鬼霸占了。爹也被拉到官山上敲了沙罐。杨连发一辈子都记得,当保长的爹被拉去枪毙的情景。当枪声响过,看热闹的人散去,杨连发跑上官山的乱石岗,爹的头盖骨已经不在了,脑浆如豆腐脑洒在乱石上,只有半截脑袋的爹大张着嘴,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黑墨水写的牌子,名字上用红墨水划了一把叉。可怜爹爹,一生英雄好汉,在柳河镇蹬一下脚地都要颤抖,在青石县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竟落到死无全尸的地步。就因为那天骂了铁蛋,今天自己竟被一群乳臭未干的娃娃弄到台子上去批斗、去丢人现眼,这是什么世道啊!

杨连发低着头走进家门,老婆黄秀珍挺着大肚子坐一床边上一声不吭地为肚子里的孩子缝小衣裳。杨连发坐到门槛上就开始骂,狗日的红卫兵,老子与你们前世无冤今世无仇,你们这些乳臭未干的杂种,竟然也来拿老子出气,把老子拉到大队的晒坝上去斗争!老子大半辈子风光,现在却虎落平阳被犬欺。我操你们家八代祖宗!杨连发一边骂一边起身取下挂在墙上的烟袋,刚点燃吸了一口,就被烟呛得咳个不停。老子就是要死也要和你们同归于尽!

半块月亮从青龙嘴升起,路边的枯草上覆盖了一层白霜。明天红卫兵就要撤离了,秀才湾的夜晚又陷入一片寂静之中,只有零星的几家人窗子上还透着油灯暗黄的灯光。杨连发头上戴着狗皮帽身上穿着长棉袄,怀里揣着草纸洋火,一边抽烟一边在大队保管室周围的田坎上悠转。十几个红卫兵都住在保管室的两间房子里。明天你们就要走了,现在老子要一把火送你们上西天!西边的天空突然亮起,杨连发回过头,龙台寺庙上那棵白果树如巨大的夜明珠,每片叶子都在闪光,如挂着无数个小灯笼。杨连发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又是一片漆黑。看着湾里最后几家的油灯熄灭,杨连发躬着腰走向保管室,在两丈远的一个黄豆垛子后面蹲下,这些闹了一天的小杂种,这时候应该睡得像死猪一样。杨连发一小串猫步溜到墙边,侧起耳朵,听到了屋里发出的鼾声。他在白天就看好的一垛连着保管室的黄豆垛边蹲下,取出草纸摸出洋火,双手有些颤抖,一根没有划燃,第二根刚划燃就被风吹熄了,杨连发又划第三根,燃了,点燃草纸,火光照亮了他的脸烤热了他的手,杨连发将燃烧的草纸扔在黄豆垛子下面。

杨连发站起身便听到了不远处有人叫喊,保管室着火了!杨连发拔腿便跑,脚步声在黑夜里显得分外响亮。有手电筒光划破夜空,在青龙山黑黝黝的山林间晃动,身后有脚步声响起。有人跑向保管室救火,有人却向他追来。杨连发不敢回头,径直奔向家中,推开门,转身关门,上门拴。脱棉衣上床,刚在床上躺下,就听到了激烈的敲门声。

第二天上午,已经收拾停当准备开拔的红卫兵临时在秀才湾增加了一场专门斗争杨连发的批斗会。当杨连发第二次被揪上临时搭起的主席台时,屁股上已经挨了红卫兵几脚。跪在晒坝上接受革命群众批斗的杨连发其实根本没有听进去批斗他的人说了些什么。因为知道要被批斗,所以被抓住前偷偷往耳朵里塞了一团棉花。那把火连红卫兵的一根鸟毛也没有烧到,却把自己烧到了台子上。

批斗结束以后,红卫兵将他绑成一个粽子,说要把他押到县上去批斗,再拉去枪毙。杨连发吓得额上冒出了冷汗,这帮小杂种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夏进忠带领民兵赶到保管室,以老革命的口气说,革命小将们,你们在秀才湾的革命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们还要回县上接受新的任务,杨连发这个坏份子就交给我们秀才湾大队革委会吧,我们保证认真批斗、严加管制,让他好好在秀才湾劳动改造。王司令虽然十分不愿意,但看到夏进忠和他身后的民兵肩上都背着真枪,只好命令将已经绑着准备押走的杨连发放下,一行人威风凛凛地走上青石板官道,一面红旗被竹杆穿着在北风中哗哗作响。

当杨连发第三次跪在晒坝上的时候,膝盖上的血印正在结疤,剧痛让他想将膝盖抬起,右边脸上便挨了民兵一巴掌,耳朵翁翁直响,杨连发顺势向左边倒去,又被民兵拉了起来。

杨连发看到,夏进忠虽然坐在台下,却怂恿一帮以前的佃户上来揭他们杨家以前的短处,把他们杨家说得一无是处罪大恶极,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这么多人都和我们杨家有仇有恨!不是你姓夏的教唆的还能有谁。虽然你从红卫兵手里保下了我,但我不会领你的情。你不想让红卫兵把我拉去枪毙,是因为你想亲手折磨我。多少年前,你姓夏的还只是被我吆喝惯了、天天给我端洗脚水的长工,如果不是看到你那个瞎子妈可怜,我还不想赏你这口饭吃。那个时候我叫你站你不敢坐,叫你跪你不敢站,赏你两个馒头让你带回家去你就点头哈腰如一只讨好主人的狗。你姓夏的虽说是帮我替了壮丁,可那是你自愿的,那年头想替人当兵挣钱的人多的是,而且我还给了你五百大钱,还给你瞎子老娘收了尸入了葬。你给我家打长工我又没有欠过你工钱,每年过年前都是给你结清了的。有两年收成好,我爹还额外赏了你两升谷子。现在自己家的长工也骑到头上来拉屎,我这活起还有啥子意思!

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从青石板官道上走进秀才湾,然后径直走到晒坝上。所有的人都转过眼睛,然后惊奇地说,李太婆回来了!李太婆身上还是穿着一年多前离开时的那件蓝布对襟衫,只是里面套了棉袄,头上的发结还在,只是梳子没有了。李太婆如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径直走到晒坝中间,对夏连长说,连长,我要发言。夏连长一听,李太婆外出一年多长见识了,觉悟提高了。就点头同意她跨上主席台。李太婆肩上挎着离开时的蓝布包袱,双手操在袖口里,咳了一声嗽吐了一口痰,将脸对着跪在地上的杨连发开了口:

“自古以来都是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地主子女杨连发,你爹大地主杨保长,表面上仁义,实际上是假仁义。那一年闹饥荒,我们李家揭不开了锅,我一个寡妇去你们家想借点粮食,你爹一粒粮食不借,还放狗来追着咬我,害得我跑绊到地上门牙齿都碰松了,你说有没有这事?”

杨连发一直低着头不吭声。李太婆将身体转过来对着台下,双手从袖口里抽了出来:

“不过呵,这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亲不亲,家乡人。我也不想记这个仇了。都是一个湾里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吴师爷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看就算了吧。”李太婆说着就走上前去拉跪在地上的杨连发起来。两个民兵急忙上前将李太婆拉开,杨连发一条腿已经收起一条腿还跪着。李太婆被民兵抓着手臂,口里的声音却越来越高:

“行善积德,造福子孙。善恶自有天报应,秀才湾不能再斗下去了啊!”

坐着的人群有的已经站起,有的开始交头接耳,吓得不敢出声的小孩终于张口大哭,晒坝上如一个大夜市,各种声音形成了一种什么也听不清的混合体。一直没有动静的夏连长对着台上的两个民兵挥了一下手:

“散会!”

10

农历十月初八,也就是李太婆回来的第二天,杨连发怀孕八个半月的老婆黄秀珍肚子突然剧痛,连忙叫人去镇上请接生婆。李太婆听到消息,立即赶到杨家,杨连发的儿子杨如海已经迫不及待地来到了人世,李太婆熟练地用剪刀剪断脐带在杨如海肚子上打一个结,还没来得及拍打,杨如海已经自己哭出了声。大富之人,李太婆一边为孩子擦洗身体一边说。一个月后,本应先到的夏连长之子夏天行才在母亲田玉秀肚子里才有了动静。夏进忠要民兵抬着田玉秀去镇上卫生院,可是田玉秀却坚持要李太婆来接生,夏连长只好派民兵去请李太婆。李太婆守在床边等了两个时辰,田玉秀在床上大叫了半天,夏天行才珊珊来迟呱呱坠地。太婆将夏天行才嘴里的东西掏尽,又将孩子倒提着拍打,夏天行才发出了不紧不慢的哭声。非富即贵,李太婆将夏天行才递给夏连长时说。

11

吴师爷圆寂之后,白狼又失去了藏身之处。白狼知道一旦失去藏身之处就又会招来雷神的追杀,只有躲到师爷的墓里修行。世界只有黑暗和寂静,三十年安然过去。可是一天上午却突然听到外面有吵闹声、惊叫声,还有铁器打击石壁的声音。白狼知道安宁的日子又将过去,危险已经来临,只好慌乱中从墓里逃出。雷神来了,大雨来了,秀才湾处在闪电与雷声的笼罩之下。白狼只有逃跑,却不知道逃往何处。挑着柴的铁蛋在大雨和闪电中向山下走来,似乎对雷电没有任何畏惧,反而还好奇地东张西望。白狼被雷神追赶着在山路上与铁蛋狭路相逢,白狼听到了身后雷神铜锤挥动的声音,低头钻进了一片松树林,铜锤砸下,火光四溅,铁蛋与柴担飞起,旋即在火光中摔在了路上。

再一次从雷公手下逃出,白狼又漫无目的地飘在龙台寺的上空。看着李铁蛋被雷公失手打死,白狼心里十分难过,在夜里对着上天长叫了三声,似乎在对天庭表达强烈不满。青龙山雷打槽的石缝是不能再去了,也许雷神不久又会赶到。星光之下白狼看到庙里的那棵白果树,高达十余丈粗要四人合抱,冠似华盖,笼罩在一团祥云之中。这棵树应该修炼上千年了吧,便化作一丝白雾躲进了树的躯干中,吸着树叶树根从天地吸取的灵气,让自己苟延残喘。

12

给两个孩子成功接生,让秀才湾人对李太婆刮目相看。大队把她当成秀才湾唯一的五保户。夏进忠说,你家房子没有了,就住大队保管室吧。李太婆说,保管室那么多粮食,我住那里要是少了一斤我可担当不起,我就住在龙台寺的大佛殿里算了。

扑满了灰尘的大佛殿被打扫干净,落满了蛛网的佛像被重新擦亮。干枯的油灯又被点亮,香炉里又有了青烟缭绕。秀才湾里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一三五晚上在晒坝上开斗争大会,二四六晚上在寺庙里听讲经。没有斗争大会的夜晚,大佛殿里成了秀才湾小孩与妇女最喜欢的地方。地上摆满了干净的蒲团,蒲团上坐着满脸虔诚的中老年妇女,小孩子们则在佛像后面捉迷藏。李太婆盘腿坐在据说曾经是吴师爷坐过的大蒲团上,条理清晰地讲着吴师爷和白狼。

李太婆说,师爷圆寂前已经预料到了,所以才说庙可拆穴不可挖。可是红卫兵用妖术迷惑了我的孙子,让他带路去挖吴师爷墓,惊扰了白狼逃出,引来了雷神追杀,铁蛋也得了报应。其实,我的独苗孙子也是为救白狼,让白狼躲在自己身后,才被雷公劈死了。

李太婆盘腿坐在蒲团上,声音时而缓慢时而激越,白狼虽然犯了天条逃到秀才湾避难,并没有为害人间,可是雷神却追着他不放,还将青龙山打了一个大口。青龙山上那道缺口,名叫雷打槽,那就是当年雷公追捕白狼时一铜锤下去打出来的。看起来雷公没有安心收伏白狼,而是几千年来一直与白狼玩着猫提老鼠的游戏,追而不杀,不停地骚扰,让它不能在凡间过上一天安心日子而主动投案自首。

有人问,为什么白狼一定要选择在我们秀才湾藏身呢?李太婆说,因为白狼看到了秀才湾风水独特,祥云笼罩青山环绕,双庙并排,古来未见。

又有人问,那么白狼现在到哪里去了呢?李太婆说,天机不可泄露。

杨连发说,李太婆已经成了吴师爷的化身,大家敬她就是敬吴师爷。

不到三个月,曾经的蔑匠李叶氏后来的李太婆就算命、卜卦、念经、请神、驱鬼,接生、治病无所不能。前来请她看病、接生、请神、驱鬼的人接踵而至,络绎不绝。李太婆凭着三寸金莲走遍了秀才湾附近方圆百里家家户户。

有人说,白狼肯定逃走了吧。只有李太婆肯定地说,白狼还在秀才湾。李太婆站在龙台寺山门的石阶上,说,前天晚上我还在龙台寺的房前屋后看见了白狼,昨天晚上又看见吴师爷变成了白狼。

坐在石阶上抽旱烟的杨三爷说,我晚上也听见了狼的叫声。

正在学走路的夏天行和杨如海也跟着说,白狼……白狼……。

13

朱木匠向夏进忠报告,现在秀才湾晚上的讲经会比白天的斗争会还热闹。听说妇女儿童都在听李太婆讲经,杨连发现在也和李太婆一起,天天宣传说动了吴师爷墓,白狼现了,秀才湾灾难要来了,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如果不能把李太婆和杨连发的嚣张气焰打下去,我这个大队长还有什么威信,秀才湾的文化大革命今后就没有办法搞了,秀才湾又会成为姓杨的天下。夏连长决定实施一项更加具有影响力的革命行动:拆除龙台寺上下殿的大佛殿。

“把庙子拆了,我看你还到哪里去闹!”夏连长恨恨地说,“让你这个封建迷信的老太婆住到养猪场去。”

夏进忠在晒坝上召开了拆除龙台寺动员大会,五十个基干民兵在北风里站成五排,没有整齐的军装,却有清一色的六三式步枪,白花花的三棱刺刀齐刷刷指向灰蒙蒙的天空。晒坝的四周站满了妇女和看热闹的孩子。夏进忠站在五排民兵前面,感到自己又回到了多年前的战场。

“龙台寺如果不拆,阶级敌人就还会向我们反攻倒算,秀才湾就还有可能变天。龙台寺成了反动派和地主子女进行封建迷信反革命活动的堡垒,我们必须攻破这个堡垒!”夏进忠穿着一套旧军装,腰板笔直,只有右手不停地向前挥动,“我们要用拆下来的木材,为秀才湾大队修一座最大的礼堂,能够坐下两千人比县上电影院还大的大礼堂,我们要在礼堂为人民群众放电影,演出样板戏,还要在礼堂开大会斗争秀才湾的地富反坏分子。”

“拆掉龙台寺,保卫革命成果!”排长朱木匠带领大家喊起了有力的口号。

“我们要让地富反坏分子和我们一起,参加拆除龙台寺的行动。朱排长,点名!”

朱木匠出列,站在夏进忠旁边:“张有贵。”

“到。”一个驼背老头走上前。

“赵大福。”“到。”“钱满仓。”“到。”“杨连发。”

“杨连发!”朱木匠将眼睛扫向晒坝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杨连发!”

杨连发捂着胸口弯着腰站在边上:“报告,我胸口痛得很,站都站不稳,哎哟……请……请个假。”

朱木匠说:“杨连发你少给我装病,这是你改造的好机会,请假不准。”

“朱排长,我真的胸口痛得厉害,请你对我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让我去医疗站开点药,哎哟……”杨连发额头上冒出细汗,一边说一边往地下蹲。

朱木匠转身看着夏进忠,夏进忠说:“给你机会你不要,杨连发,你可不要后悔。让他去吃药!”

几十个民兵在朱木匠的指挥下,架起长梯,爬上大殿的屋顶,从房顶到梯子再到地上,隔两步一人排成一条线,一片片沉重的琉璃瓦从木橼上揭起,又被一片片传递到地上,当大殿顶上的瓦下完,大佛殿成了一只被剐去肉的水牛,只剩下一排排排骨般整齐的木橼子。一寸厚的橼子也被木匠们用钉锤一块块拔起,一根根递下。拆下的瓦和橼子由地富反坏分子挑到新选的礼堂地上。

最精彩的是高空作业——下梁。先下衬染再下主梁,没有安全带,木匠们骑在离地两丈高的穿斗架山墙上,先用手杆粗的麻绳将衬梁捆牢再将绳子的另一头绕过主梁抛给下面的人,然后用一把中齿锯慢慢将梁锯断,让下面的人慢慢放绳子,用主梁作支撑,一根根五把粗的雕花衬梁便被晃悠悠的放到地上。有人说那些梁是马桑树做的有人说是香樟树也有人说是楠木树,反正没有一根生虫而每一根都有一种没有闻过的香气。

朱木匠骑在最后一根主梁榫头上,那是大佛殿最大最高的脊梁,直径至少有六十公分,外形通直乌黑,材质细密坚硬。朱木匠估计应该是桢楠木,便换了小齿锯准备开锯。一只特大的蜘蛛趴在榫头上一动不动,蜘蛛的脚上全是五彩花斑,面目凶恶。朱木匠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蜘蛛,肯定是毒蜘蛛,用来泡药酒可以治疯狗、毒蛇咬伤,便用锯子一头去敲打蜘蛛。蜘蛛开始爬行。朱木匠第一下没有敲中又敲第二下,一股辛辣的液体喷向朱木匠左眼,朱木匠感到眼睛如火烧针刺一般疼痛,闭上眼睛腾出左手去揉,右手牢牢抓住山墙,大量的眼泪流出后疼痛减弱,朱木匠重新睁开眼睛,蜘蛛已经不知去向。晚上回家后朱木匠的左眼开始发肿,流泪不止,看东西越来越模糊,最后完全失明成了独眼木匠,这是后话。

第七天的下午,大佛殿只剩了两排穿斗架子山墙。众人给架子墙绑上麻绳,十几个人在一边拉,另十几个人在另一边慢慢地放,一排架子墙如一个巨大的怪物,在众人的吆喝声中慢慢倾斜,然后在离地半人高时轰然倒下。当最后一排山墙被绑上麻绳,太阳正在青龙山向下坠落,山墙七根直立的柱头和三层窜枋在夕阳照耀下如一尊奇特的雕塑。左眼贴着膏药的朱木匠指挥着所有参加拆庙行动的人用出了吃奶的力气,麻绳被绷得紧如琴弦一般,山墙居然纹丝不动。我就不相信你在地上生了根!朱木匠仔细查看了七根立柱与地上石墩的结合处,石头上不可能生根,那肯定是有人施了法术。朱木匠想起了师父曾经教给自己的咒语,闭上眼睛脑子里回想着师父的面孔嘴里念念有词,睁开眼睛在最中间也是最高的立柱上拍了三下,然后又指挥等候命令的人们:拉!最后一排山墙开始慢慢倾斜、倾斜、倾斜,悄然倒地。

从开始拆殿到最后一块瓦被运走,李太婆一直都在表达强烈的反对与抗议。第一天,太婆坐在大殿的菩萨像前自己的床上,表示要与菩萨同存亡,被两个民兵架起时开始双脚离开地面嚎啕大哭,就像如今的强拆一样。宁搭十座桥,不拆一座庙。李太婆没有在地上打滚,而是盘腿坐在地上,造孽啊!天打雷劈啊!没有任何人管她,民兵们干活的喧嚣声与号子声将李太婆的哭号与咒骂声淹没。第二天李太婆还是坐到殿前的青石板上,哭号没有了,只剩下了诅咒与控诉。一个穿着大红棉袄的两岁孩子爬到太婆背上取下了她头上的银簪子,一个穿天蓝色棉袄的三岁女孩则津津有味地玩着太婆绣花鞋上的一颗布扣子,一个穿着灰色棉袄戴着绿色毛线帽子的男孩,坐在琉璃瓦旁边用小竹签拨弄着两只急于回家的蚂蚁。

半个月后,雄伟的大佛殿只剩下青石板以及几个雕龙刻凤的石墩,似乎秀才湾从来就没有过龙台寺大佛殿。

多少年以后,李太婆觉得遗憾的是,当初只顾着抗议,没有找出那个吴师爷用过的木鱼,而在阳沟里翻出了一本发黄的梵文经书。

14

腊月二十三下午,杨连发提着一只空口袋走在回家的路上,知道这个年没有办法过了。上午刚敬了灶神,就听说队里发过年的粮食和猪肉,杨连发提着口袋到保管室的晒坝上排队,每个人十斤大米,一斤猪肉。杨连发盘算着,自己一家三人,有三十斤米三斤肉,家里还有点糯米粉、小麦面,这个年和以前旧社会时候虽然没法比,但也能过了。当他终于排到分米的面前,睁着一只眼睛的朱木匠翻着本子说:

“你家的过年粮食和猪肉被扣了。”

“被扣了!”杨连发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你拒不参加拆龙台寺行动,所以大队决定扣了你家的过年粮食和肉。”朱木匠说。

“狗日的放屁!”杨连发觉得眼前发黑,心脏快要从胸腔闯出来,脑子被血冲昏,“你们欺人太甚,老子和你们拚命。”

杨连发左手抓住朱木匠的棉袄领口,右手刚挥起拳头,便有两个民兵围上前来将他按倒在地,有人骑在他背上,有人用脚踢他的屁股,然后有人抓住他的两只手将他拖到了晒坝边上。杨连发从地上坐起,晒坝上排队的人没有一个转过眼看他。

回到家里,刚满一百天的儿子杨如海正在萝蔸里对他咧着嘴笑,老婆低着头在用长针为一双新棉鞋上鞋底,没有抬头问他领到粮和肉没有。杨连发取下旱烟袋坐在门槛上却没有划洋火点燃:

“这个年没法过了!狗日的姓夏的,欺侮老子,这日子没法过了!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让老子没法过年,老子也要让你过不了年!”

15

圈里的两头公猪又在一边叫一边翻墙,公猪将两只前脚搭在石圈的横栏上,隔壁圈里的五头母猪却都侧身睡在圈里的一角,四只脚直直地指向某一个方向,嘴里发出奇怪的呼噜声,没有一只母猪响应公猪的呼唤。可是公猪没有灰心,半立着累了,就下去在圈里转上几圈,到槽里拱几下残留的猪食,然后又叫,又爬上横栏。大队的养猪场里饲养了十几头阉割了的亲猪、五头母猪和两头公猪,李太婆每天晚上都要被公猪的叫声和母猪的呼噜声吵醒。大佛殿拆了,李太婆找到夏连长,要求到保管室住,可是夏进忠却不答应,要她住大队的养猪场。李太婆说,我五十多岁人了,断子绝孙的孤人一个,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只要能遮风挡雨,哪里都一样。只是我供着师爷的牌位,不能放到猪圈里。夏进忠说,你出生贫农,又是队里的五保户,大队本来应该照顾你,可是你不听劝告,与四类分子一起顽固不化地宣扬封建迷信,我不能让你到大队保管室去再搞封建迷信,除非你答应今后不再宣扬吴师爷、不再造谣说什么白狼。李太婆只好收拾起自己的包袱,用一块干净的红布包了师爷牌位,搬到了养猪场。养猪场一共有十间猪圈,两间房子。一间里面砌了一个大灶台,每天早上中午晚上李太婆煮饭,上午下午给母猪煮饲料。另一间房子里放一架木架床,本来是猪场守夜人睡的,李太婆住进来后,大队就不再安排人守夜,而让李太婆承担了守夜的工作。夏进忠说,你虽然是五保户,但队里还是给你记守夜的工分,白天你就不用出工了。

被猪吵醒以后,李太婆就半坐起来靠在床头的墙上,吴师爷的面孔和白狼的影子如大队晒坝上放的电影,一幕幕在眼前闪现。风吹千座庙,一个甲子之内,和尚没了庙也没了。吴师爷真是圣灵呵!青龙山上,白狼被雷神追得无路可逃,只好躲到铁蛋身后,铁蛋变成了焦炭埋进了黄土,白狼啊,当年你能附上悟形和尚,你怎么就不能附上铁蛋的身体而要躲到他身后!李太婆一边自语一边下床,拉开门闩走出门外,一阵冷风灌进脖子,太婆打了一个寒颤,走到墙边屋檐下吴师爷的牌位前,两盏油灯上的火苗如师爷半睁的眼睛。太婆面对牌位双手合十跪下,师爷啊,铁蛋被妖孽迷了心窍,干了对不起你的事,你就饶恕了他,让他超生转世到一个好人家吧!大佛殿没有了,猪圈你又不能进,你就委屈一下在这屋檐下安身吧!太婆从地上艰难地站起,转过身遥望着龙台寺庙,高大的白果树直插天幕,深黑的天空下,白果树被罩在一片神奇的白光之中,树上抽出的新梢、枯枝上发出的新叶闪闪发亮,李太婆清晰地听到了树干拔节长高的声音。

16

腊月三十,秀才湾的每一间房子上都升起了诱人的炊烟。杨连发从柴楼上翻出多年没有用过的火药枪,用布擦了擦,还没有生锈,试了下扳机,还有弹性,能够准确撞向火口。杨连发又从柜子里翻出一罐子火药一罐子铁砂子,披上一件狗皮褂子,钻进了青龙山的柏树林。多少年前杨连发虽然是少爷,却是打猎的高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带上长工到青龙山上打野兔子野斑鸠,遇上运气好还可以打到竹溜子,高兴的时候就分给长工一只兔子。现在山下每家人都在蒸干饭煮肉过年,大人娃娃围在锅边热热乎乎,自己家里却没有一斤肉一粒米。这个年自己可以不过,老婆和娃娃还要过。晌午,秀才湾纷纷响起了鞭炮声,杨连发趴在茅草丛中,守着野兔子必经的小路。一个时辰过去了,小路上还是安静得只能听到北风的呼呼声,天空麻雀都没有一只,难道兔子也躲在洞里过年了!杨连发感觉双脚已经麻木,手指如夏天柳镇上卖的冰棍。

晌午过后,杨连发打着空手进了家门。李太婆提着一个黑布口袋进来,我这个五保户孤老婆子,来和你们一起过年。这是队里分给我的肉,这是我平时余下的口粮,海娃他娘,拿去蒸干饭,煮肉,咱们过年。李太婆说完,走到萝蔸边将半睁着眼睛的杨如海抱起。

点灯的时候,李太婆拐着小脚打着火把回养猪场。喝了三两烂红苕烤的白酒,杨连发一个人守着堂屋里还在燃烧的火堆,老婆抱着儿子进了被窝。杨连发觉得浑身发热,朱木匠手里提着算盘砸过来,那算盘还是咱家祖上传下来的,卫老三居然把咱的皮大衣穿在他身上,刘老五这个叫花子家还敢用着咱家的八仙桌,都是强盗都是土匪!夏进忠,你老爹赌光了家产输掉了田地输掉了狗命,你老娘瞎了眼睛,咱爹发慈悲才收你当长工,可你当兵回来却打起了翻天印,我明明是胸口痛你却要说我在装病,分明就是在找借口扣发我家的粮食猪肉,让我家过不了年。老爹还在睡梦中就被拉出去,五花大绑着在镇上游街,老妈吓得中了风瘫在床上不到半年就命归西天。老爹呵,你当初要是也像夏赌棍那样把家产也输光了,何至于落到死无全尸的地步,咱家也何至于落到今天虎落平阳被犬欺!

听到门外传来的鞭炮声,杨连发知道马上就到十二点了,马上就是新的一年了。三穷三富不到老,自己这一生看来是翻不了身了,但李太婆说儿子生得一脸富态相,将来必是大富之人。李太婆得了吴师爷真传,应该不会看走眼。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杨家,又能扬眉吐气了。

桐麻杆火把在风中呼呼作响,火光将李太婆的影子投在路边的油菜田里。走完田坎折上坡路,秀才湾的鞭炮声渐渐响起,李太婆听到,有几家人放的是雷管,声音和民兵训练时打枪的声音一样,剧烈、清脆、回声悠长,那肯定是几个石匠在修堰塘时偷偷藏下带回家的。爬上一段小坡转过一道小弯,李太婆眼前出现了一道白影,白影从小路的左边窜出,在路中间停了一下,很快钻进小路右边的树林里。肯定是兔子,过年了出来找吃的,太婆想。又一阵猛烈的鞭炮声响起,声音中夹杂着雷管爆炸声,震动了脚下的路。李太婆突然看见在前方树林间有一道明亮的白影飞过,既像在飞又像跳跃,白影从一棵棵树尖跳过,跳到田坎上,跳到罗石匠家的房顶上,然后纵身一跃飞向高耸着的白果树,化成了一道白烟钻进了树枝树叶间。

杨连发提上烟袋揣一盒洋火,站到街沿边抬头看天,几颗星星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鸡圈里的公鸡突然开始叫鸣,咕-咕-乌-,声音宏亮悠长。杨连发转身将门拉上,走向院坝外的小路。鞭炮声渐渐停息,秀才湾的除夕之夜显得分外安静,没有手电筒没有火把,只有头上稀稀拉拉几颗星星,杨连发感觉明亮如白天,路两边的土地又成了自家的土地,山林又成了自家的山林,房子又成了自家的房子,自己又成了人人尊敬的三少爷。王老五,啥时候把租子交了!张老七,明年到我家来做长工,我不会亏待你的。夏进忠,喊你那个瞎子妈来给我家纺棉花,我给她管三顿饱饭。朱木匠,你敢这样和我说话,老子明天就把你赶出秀才湾。夏进忠,你敢把老子拉上台批斗,你敢扣老子过年的大米和猪肉,你敢霸占老子的房子,老子才是秀才湾的老大,老子要你今天死你就活不到明天……

夏进忠看见死去多年的老娘站在自家房子后面的猪圈旁边,老娘睁着两只青光眼,似乎是在找吃的。夏进忠喊,娘,你怎么回来了!娘的白发遮住了面孔,转身翻进了猪圈。夏进忠跑上前去,圈里没有了娘,只有刺鼻的猪屎味,臭得让他打出一个喷嚏。夏进忠突然从梦中醒来,一股浓烟味钻进鼻孔,天生的警觉让他翻身从床上爬起,披上棉袄拉开门,猪圈旁边的茅草柴堆上正闪着通红的火苗,冒着一股浓烟。着火了!夏进忠扔掉棉袄,抓起街沿上的一把竹扫把冲过去使劲拍打,火苗却越窜越高,柴堆挨着猪圈,猪圈靠着房子,如果扑不灭……夏进忠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恐惧,转身进屋叫醒抱着儿子睡觉的妻子田玉秀,让她把儿子抱起来,自己用盆子到水缸里舀水奔向柴堆。田玉秀顾不上穿衣服抱起夏天行跑到街沿下,放声大喊:救火啦!救火啦!一盆水不行,火苗还在往上窜,夏进忠又抓起一根扁担打火,火越打越旺。两只半大子猪在圈里惊恐地嚎叫转圈。夏进忠扔掉扁担,用手将燃烧的茅草扯下,上面的茅草垮了下来,夏进忠挥动双手将一捆捆燃烧的茅草抱起扔开。火势渐渐变小,民兵卫老五已经第一个冲过来,然后是朱木匠、刘老三,然后是罗石匠,然后是一路一路端着盆子扛着扫把的人。

余火被完全扑灭,夏进忠感到脸上火燎一般痛,伸手一摸,额头上竟掉下一块肉皮,眉毛没有了,头发被烧起小卷。夏天行在母亲的怀里如唱歌般地放声大哭。

救火的乡亲们被夏进忠劝了回去,民兵们围在夏进忠身边,有人给夏进忠披上了棉袄,有人将田玉秀劝进了屋里。

“猪圈旁边从来没有火源,离灶屋又远,肯定是有人故意放火!”夏进忠说。

几个人一起来到猪圈旁边,用手电筒照着仔细查看,现场已经被踩得乱七八糟,找不到一点线索。

一个民兵说:“是谁这么狠毒,大年三十敢放火烧连长家的房子!”

夏进忠说:“我得罪了那么多地富反坏分子,肯定仇恨我,才要放火烧死我全家。”

朱木匠说:“肯定是杨连发,今天大队扣了他家的过年粮食和猪肉,肯定是他怀恨报复!”

卫老五说:“那我们现在就去把他抓起来拷问!”

朱木匠对其他民兵一挥手:“对,现在就去!走!”

民兵们立即来了精神,跟着朱木匠就下了街沿。夏进忠想了想,说:

“算了,又没有真凭实据。烧的是我家,又不是大队的房子。大过年的,你们都回家睡觉吧!”

17

公元一九六八年,夏天。

知识青年谢明霞背着背包走在秀才湾的田坎上。秀才湾正在开展轰轰烈烈的农业学大寨运动,山上山下到处挥着红旗,男女老少在夏连长的带领下,正在将坡地改为梯田,将旱地改为水田,水田改为规则的条田。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女知青走在田边上感到无比兴奋,觉得广阔天地的一切都很新奇。看着正在干活的人都停下来望着她,十九岁的谢明霞脸上泛起了浅浅的红晕。

“美女知青下乡来了!”有人叫到。

“城里来的女学生,脸蛋好白、胸脯挺得好高。”杨连发说,“奶子肯定大!”

“是呵,比你家黄脸婆漂亮百倍。”

“上山下乡,上床下床………”

谢明霞似乎没有听懂地里的男人们在说什么,走到地边停下,对着一个正在埋头干活的男人开了口:

“大叔,请问夏队长是哪位?”

罗石匠抬起头,用手拍了拍袖口又用袖口擦擦额头上的汗水,才开了口:

“你是谁?你找夏队长干什么?”

“我是公社派来的知识青年,找夏队长报到。”

“你看那山包上那个穿灰色干部服、正在打炮眼的那个就是,我领你过去吧。”

“谢谢你,大叔!”谢明霞将背包往上提了提,又将衣服下摆向下扯了扯。

夏连长接过谢明霞的介绍信,扫了她一眼。

会唱样板戏吗?会。

会写标语吗?会。

会干什么农活吗?不会。

那你先跟着罗石匠学吧。

谢明霞被安排与李太婆一起住养猪场,谢闻不习惯猪屎的臭味,提出到保管室住,夏进忠答应了。谢明霞每天白天出工跟罗石匠学习干农活,除草、收玉米、点麦子、施肥、打农药甚至打石头。晚上便在生产队保管室的晒坝上教秀才湾的年轻人排练《红灯记》。看热闹的人们时常将两亩地大的晒坝围得如看大戏一般。三岁的夏天行挤在大人们的缝隙中,除了看叛徒王连举翻跟斗外,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杨如海也在人群中往前挤,只不过每次都是刚挤进去,就被父亲杨连发吼回了家。站在大人腿杆之间的夏天行,听着大人对谢知青的评论。多少年以后还记得,大家对谢知青总结了三个优点:白嫩、奶子大、会写会唱。可是当听说谢知青一旦取了眼镜就什么都看不见如同瞎子一般时,又一起叹息:那不是啥活都干不了,有啥用哇。

18

夏连长在井边用凉水冲完澡提着桶往回走,刘老五喘着气跑来:“连长,谢知青出事了!”

当夏连长和刘老五赶到保管室时,谢明霞房里已经挤满了人,几个女人围着坐在床边上哭泣的谢明霞,谢明霞一个劲低着头哭,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看见夏连长,妇女主任刘大菊走过来,低声对夏连长报告:“谢知青说,她被杨连发那个了,问她具体怎么了又说不出来。”

李太婆走了过来,夏连长将她叫住:“李大娘,你会说话,会劝人,你去叫谢明霞不要哭了,让她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李太婆与妇女主任陪夏进忠走进谢明霞房间,屋里已经被几个女人挤得站不下人。夏进忠说,你们其他人都回去睡觉,这里有李太婆和刘主任就行了,出去都不准在外面乱讲。刘老五你也到外面去守着门,不要让其他人进来。然后在一把凳子上坐下,对谢明霞说,这里除了我一个男人外,其他两个都是女人,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谢明霞还在嘤嘤地哭泣,李太婆说,夏连长不是外人,说吧。刘大菊说,说吧,你说了我们才能为你伸冤报仇。

夏进忠说:“说吧,我们不会放过坏人的。”

谢明霞慢慢停止了抽泣,低着头说:“晚上我一个人关起门在房间洗澡,一个人不知怎么把房间门撬开了,满嘴酒气从背后将我抱住,我刚喊出一声,他就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另一只手勒住我的腰将我从水盆中抱到床上,我没戴眼镜如同瞎子,身上什么都没穿,虽然我拚命挣扎,但还是被她压在了床上。我大声呼叫,却没有人听到,然后就、就被他强奸了……”

夏进忠说:“你是近视眼,没戴眼镜什么都看不见,那你怎么就肯定是杨连发?”

谢明霞说:“他自己说的,他说他杨三爷早就看上我了。以前在出工的时候他就来纠缠过我,我听得出来是他的声音。他还说,如果我敢说出是他,他就会要了我的命。走的时候,还扔了二十块钱在床上。”

夏连长站起身:“刘老五,去把卫老三,朱木匠叫来,带上枪与麻绳,到保管室集合。”

当夏连长带着民兵赶到杨老三家时,杨连发竟然没有跑出去,看见民兵进屋,依然端着大碗喝着包谷面糊糊,似乎没有看见夏进忠和他身后两个背着步枪提着麻绳的民兵。

“绑起来!”

两个民兵一拥而上,一个拦腰抱住杨连发,一个飞起一脚踢中了杨连发膝盖,杨连发手里还端着大土碗,碗里半碗金黄的包谷面糊糊上还隐着半个鸡蛋黄,被踢中膝盖后双手仍然捧着碗不放,只是身体站不住,蜷缩成一个弓形。大概是将嘴里的半个鸡蛋咽进了肚里,杨连发捧着土碗大骂:

“你们凭什么抓我,雷公不打吃饭人,我犯了哪条王法了!”

一个民兵将杨连发手中的土碗踢翻,包谷糊糊倒在了地上,土碗在地上淌出一道弧线,然后扣在地上,居然没有摔破。两个民兵将杨连发按在地上,用麻绳一圈一圈地将杨连发的双手与上身一圈圈的缠,如绑一头出栏的肥猪,趴在地上的杨连发嘴啃到地上的泥土,骂人的话还是没有停止。夏连长走过去用六五式步枪托在杨连发脑勺上敲了一下,杨连发这才停止了挣扎和叫骂,只有如风箱一般的喘气声。看着父亲被绑成粽子押出了屋,站在墙角的杨如海娃既没有哭喊又没有上来拉杨连发,而是慢慢地将放在嘴里的手指头拿出来然后飞快跑出去将扣在地上的大碗翻过来,迅速地捡起混在如稀屎般的包谷糊糊中的半个鸡蛋黄塞进嘴里,然后坐在门槛上慢慢的咀嚼与回味。

在大队部办公室,李太婆带着谢明霞坐在一张条凳子上,夏连长坐在一张小方桌旁的椅子上,两个民兵押着杨连发站在屋子中间。门关着,门外站满了好奇的人们,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想把门撬开一条缝,听听杨三爷是怎样把那个又白又嫩的知青那个了的,可是门被里面反撇上了,什么也听不清楚。

夏连长命令民兵把杨连发放开:“杨连发,你知道为啥把你抓来这里!”

杨连发手虽然被反绑着,却将头昂着:“你姓夏的想整我,随时都可以把我绑起来!现在变天了,当长工的翻天了,放牛娃、叫花子都翻天了!”两个民兵准备上前抽杨连发耳光,夏连长用手势制止了:“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你强奸知青,破坏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犯了流氓罪!如果你认罪态度好,也许还可以饶你不死,如果你要顽抗到底,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谁说我强奸知青了!谁说我强奸知青了!谁他妈看见我强奸知青了!”杨连发将脸扫向一边,做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四类分子杨连发,你要搞清楚秀才湾现在已经不再是你的天下,不再姓杨!你还想像你被枪毙的爹一样为非作歹,就是白日做梦。现在被你强奸的知青就在现场,你还想抵赖!”夏连长从椅子上站起,转过身对低着头坐在板凳上的谢明霞说:“谢知青,你说,是不是这个四类分子强奸了你!”

谢明霞一直低着头哭,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杨连发却先开了口:“就算我和她发生了关系,但是你们有什么证据?你们凭什么说是我强奸了她!”

夏进忠:“李太婆,你让谢知青大胆地说,不要怕,由人民政府给她撑腰!”

李太婆对谢明霞说:“夏连长说了,不要怕,把杨连发怎么强奸你的事说出来,刚才你怎么对我说的现在就怎么说!”

谢明霞除了哭还是哭,低着头一直不愿抬起来。妇女主任刘大菊说:“有我们这么多人在,你怕什么,你说了就可以把坏人送到牢房里去,你如果不说,让坏人逃脱了,今后他还会来欺负你!说吧,说吧!”

可是谢明霞还是只低着头哭,杨连发双腿已经准备向前去踢谢明霞,被两边的民兵拦住还要往前挣,口里开始叫骂:“她自己都没说是我强奸她,你们她妈污蔑我!谢明霞,你这个四眼婊子,你这个骚货想男人,见了男人就流口水,还敢说我强奸你,等哪天老子把你个四眼骚货弄到窑子里买了!”

杨连发还想跳起骂,夏连长的右手飞快地扬起,只听到啪啪,杨连发骂声变成了嚎叫,一口血从嘴里吐出来,又是两声脆响,杨连发的嚎叫声戛然而止,昂起的头垂了下来,然后慢慢的蜷到了地上。

“人民政府可以把你恶霸老爹拉到官山上敲沙罐,也可以枪毙你。你这个恶霸地主后代,我告诉你,我姓夏的如果制不住你,我就枉从朝鲜战场捡了条命回来!有我姓夏的在一天,你就永远翻不了身!”夏连长一边说一边坐回到椅子上,然后对民兵说:“把他关起来,不准送吃的喝的,先关他三天。我看他能熬好久!”

几个民兵将杨连发拖走后,朱木匠说,还是送县公安局吧。

夏连长说:“我恨不得把他扭送到公安局去,至少也要关他个十年八年,让他把牢底坐穿,可是又看他一个娃娃才三岁,老婆又挺着个大肚子,女人和娃娃可怜,就在村上好好批斗他几次吧。”

刘大菊说,他是强奸犯,如果不送公安局判刑,今后他还会欺侮湾里的妇女。

夏进忠说,把他送到公安局,上级会批评我们没有管好四类分子,没有保护好知识青年,我们大队也没面子,说不定还会受牵连被处分,还是让他在村上接受监督改造算了!

多少年以后,杨如海对夏天行说,说实在话,从当今的审美眼光与审美标准看,当年的谢明霞除了皮肤白一点身材苗条一点,无论怎样都算不上漂亮,可是却惹得秀才湾的男人心里发痒夜里不能安心入睡,甚至让他的老爸被关了黑屋子被斗了好多次还差点坐牢,实在有些不可理解。

谢明霞被刘大菊寸步不离的跟着,这是夏进忠下的死命令,如果谢知青再出点事情,就要把她这个妇女主任也弄到台上去斗争。好几次谢明霞挣脱了刘大菊就往堰塘方向跑,刘大菊追上去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的眼镜弄掉,被弄掉眼镜不能再往堰塘里跳的谢明霞,只好坐在田坎边上大哭,直到被几个妇女拖回保管室,直到哭得没有了力气。后来不再跳堰塘了,早上也知道扛着工具出工了,只是不开口说话了,反应变得迟钝了,瘦了黑了,有几次收工时还差点滚到水田里。

在新修的大队部关了三天后,杨连发被反绑了两手,胸前挂上了一块木板做的牌子,“四类分子”四个大字画上了一把红叉,押上了大礼堂的主席台,头上的帽子被换成了白纸糊的高帽子。杨连发三天没吃饭,被民兵架着还有力气一边走一边开始大骂:

“姓夏的,我的土地、山林被你占了、房子被你分了,你还这样整我!姓夏的,你不是个东西。你不得好死!姓夏的,我跟你不共戴天!我早晚要把你全家杀绝!”

夏连长挥手便打了杨连发两耳光,一口血从杨连发嘴里吐出,两颗牙齿也跟着血水流了出来。夏进忠上前一步将嘴挨近杨连发耳朵,声音低沉地说,杨老三,我看你家里还有老婆娃儿,不想把你送到牢房里。你如果还不老实,我就真的把你送县公安局,到了那里不怕你不交代,不死也要你脱层皮,不判个你十五年我就不姓夏。

杨连发如猪上杀场一般的嚎叫戛然而止,昂起的头慢慢垂下,膝盖慢慢跪下,双手慢慢向上举成投降的姿势。在跪下去之前,努力将裤管向上拉了拉,让磕着瓦砾的地方增加一层垫布。

除了李太婆和杨连发的老婆孩子,秀才湾村上男女老少都参加了大会。大会开得如同看样板戏,台上台下声音一样吵,妇女们在相互声讨杨连发的恶行,男人们在讨论杨连发哪来的胆量,小孩子在会场里钻来钻去,上千人的嗡嗡声将礼堂变成了自由市场。多年以后,夏天行都还能清楚地记起杨连发头戴高帽子胸前挂着牌子跪在主席台的边上,膝盖下垫着碎瓦砾,双手举过头顶做着投降的姿势。

台下是黑压压的人头。在一阵阵“打倒地主子女坏分子杨连发!”的口号声中,杨如海之妹妹杨如河被李太婆抓住脑袋从母亲体内拉出,发出猫一般的哭叫声。

19

罗石匠一大早就吃了早饭收拾打石头的工具出门,队里安排他带谢明霞到山上石厂打条石砌已经修好的大礼堂的主席台。罗石匠走上堰坎,摸出一杆叶子烟准备一边抽烟一边等谢明霞,刚在堰坎上坐下,便发现堰塘中间有一个黑影,罗石匠揉揉眼睛仔细一看是一个人影,人影腰以下半身在水中,上半身穿灰色衣服在水里慢慢向堰坎移动,罗石匠站起身走到水边睁大眼睛,看清楚确实是一个人,惊得差点跌坐到水里,有人跳堰塘了!太阳从青龙嘴升起,人影脸上什么东西在太阳光下反射着白光。是谢知青,是眼镜在太阳下反光,只有她才有灰色的帆布工作服,只有她才戴眼镜!谢知青跳堰塘了!罗石匠顾不上扔掉手上的叶子烟,一下跳进水里,堰塘里水不到一人深,罗石匠在水下的烂泥里挪动脚步,双手向上举着,水淹到罗石匠的胸口,初夏的池水刺得他浑身如千万根针在扎骨头。谢知青还在水里无声无息缓慢地向他移动,水已经快淹到她的肩膀。罗石匠双脚很吃力地在水里移动,叶子烟已经扔在水里。

“救命啦!救命啊!有人跳堰塘了!救命啊!”罗石匠一边用手划着水面一边呼喊。

罗石匠距人影越来越近,终于看清楚是谢明霞。罗石匠大叫,谢知青,谢知青!谢明霞还是无声无息。罗石匠终于挪到了谢明霞面前,谢明霞闭着嘴,眼镜后面的眼睛也紧闭着,头微微低着似乎在水面寻找什么,双手在水下如走路的姿势。罗石匠伸手抓住了谢明霞的肩膀,感觉她的肩膀凉得如一块冰。身后有喊叫声传来,罗石匠回过头,堰坎上已经站满了人,七嘴八舌地向他喊话。罗石匠蹲下身子双手从后面将谢明霞立着抱起,让她的胸口露出水面一步一步往回走,骨头已经感觉不到刺痛,谢明霞眼睛和嘴巴依然闭着,罗石匠感觉谢明霞的身体轻得如一片树叶。

“她睡着了,不要惊动她。”快到堰坎时,坎上传来了李太婆的声音,“她这是在梦游,这个时候惊醒了她,她就没命了!”

“那怎么办?”站在岸边的夏进忠问。

“把她弄回家去,衣服脱了放到床上盖好,烧一盆火烤起,等她自己醒过来。”李太婆转过身对刘大菊说,“快去找几个女人家来帮忙。”

20

妇女主任刘大菊来到夏连长家,看见夏天行坐在门槛上,伸手摸了一下夏天行的脸,行娃子,你爸爸呢?夏天行不说话,转身跑进里屋,夏连长出来了,一只手里握着一根拆下的枪管,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铁丝捅着。妇女主任说,夏连长你这是在干吗?夏连长说,把步枪拆了擦上油,随时准备应付坏分子搞破坏,你有什么事情吗?

刘大菊说,谢知青醒过来后得了一场重感冒,吃了几副大队赤脚医生开的药,终于好了。

好了就对,要是知青在我们村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向公社向县上交代。你是妇女主任,平时要多关心她。夏进忠一边擦枪一边说。

刘大菊说,她好是好了,可是精神还是不对。自从上次出那事以后,一个多月过了,我看她现在还是经常神情恍惚,做活路也不像以前那样利索,见了人也不爱说话了,天天一个人发呆。这可如何是好!

夏进忠停下手里的活,你看怎么办哇?

“我觉得是不是赶快给她找个婆家,不然咱们大队不好向公社交代!”刘大菊犹豫了一下又开口,“我看罗石匠人老实本分,都三十岁了,还没有一个说亲的上门,又是贫农出生……”

“人家是知青,读过书的知识青年,城里人。罗石匠一个农民,又没有文化,这可能吗!”

“我也觉得是,所以前天我去探了下谢知青的口气,她也没有说不愿意。至于罗石匠嘛,我觉得就不用问了,他肯定巴喜不得。”

夏连长终于将枪管擦好,抬起头:“我是大队长,这些事情你们去操心吧!”

21

公元一九六九年。夏天。

大雨从下午一直下个不停。罗石匠晚上比平时多喝了一档酒,平时喝三档,晚上却喝了四档,因为下午在堰塘里捉到了一条大黄鳝,五尺多长,烧出来一大碗。媳妇谢明霞吃了半碗用烧黄鳝做的面,就挺着大肚子躺到了床上。多喝了一档红苕白酒的石匠觉得嗓子有些发痒,便准备哼两句跟老婆学的样板戏,一个炸雷在房顶响起,闪电从亮瓦上照进屋里犹如白天,雷声与闪电让他放弃了坐着哼样板戏的打算,点亮马灯准备再出门去看看屋檐下的排水沟是否被堵。这时亮瓦上又射进一道白光,白得让他觉得刺眼,一个惊天动地的炸雷在头顶响起,然后他又听到房顶一声巨响,黑黜黜的屋顶向他压下来。

李太婆被一声巨响从门槛上震到地上,抬起头便看见白果树猛然向罗石匠家的房脊上倒去。白光消失,李太婆又听到了第二声巨响。李太婆抓着朽木门槛,努力想重新坐到门槛上,又一道白光亮起,李太婆真切地看到了一只巨大的白色怪物从白果树倒下的地方腾空而起,如巨龙一般向青龙嘴方向疾奔而去。白狼又现身了!白狼又现身了!李太婆如冬日里找不到死人肉的乌鸦,嘴里控制不住的叫喊起来:“啊——啊——”

当那声巨响传来的时候,夏连长正披衣下床,今天这雷打的太怪了,怎么老是围着这个龙台寺转,就像多少年前自己在朝鲜战场的地洞里听见炮弹在头顶爆炸,和三年前的那个炸雷一样,明显是有针对性。双脚刚刚着地便听到一声更大的巨响,犹如一颗炮弹在两步远爆炸,只是除了声波没有冲击波。夏连长迅速穿好衣服、黄胶鞋,从墙上取下蓑衣拿起手电筒,刚跨出门便与跨上街沿的罗石匠相碰。

“房子垮了,谢明霞被压住了。”“罗石匠话不成句,似乎苦大仇深。

“走,去看看。”夏连长似乎又回到战场上,对眼前的士兵罗石匠下达命令。

李太婆从地上爬起来以后,雷声已经远去,四周又是一片漆黑。白果树被雷公打倒了!秀才湾在瞬间又变得死一般的寂静,雨声变弱,地上的小水花变得星星点点,直到完全没有。

一道刺眼的白光让艰难行走在田坎上的夏进忠与罗石匠同时闭上眼睛,接下来的一声巨响让夏进忠感到田坎在颤抖。罗石匠滚到了水田里,夏进忠感到身体晃了起来,一只脚也滑进水田。夏进忠反手抓住了田坎边上的一棵桑树,雨水灌进了雨衣,手电筒与闪电同时熄灭。雷声远去,夏进忠的电筒自动亮起,罗石匠也在田里艰难地爬起。

终于走到罗家,夏进忠借着手电光看到罗石匠的媳妇谢明霞被垮下的房梁压在床上不能动弹,身上堆满了椽子与瓦片,一根房梁正好压在她的脊梁上,房间里一片漆黑,雨水在自己身上流淌。两个男人手抬肩扛,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只能将被压的房梁抬起来两寸,而根本不能将怀孕八个月的谢明霞从床上救下来。夏连长只好叫罗石匠找来挑水用的打杵子将房梁撑住,自己回家取出冲锋号,在雨中吹起来了嘹亮的紧急集合号。

嘟、嘟、嘟,冲锋号声调高低有致,一声接一声。号声就是命令,秀才湾所有在雷雨中无法安睡的青壮年男人基干民兵都披上蓑衣戴上斗笠,提着马灯与六三式半自动步枪来到了龙台寺。披着蓑衣打着手电挂着六五式步枪的朱木匠跨上夏连长家石阶时,夏连长正好从家里扛着一根钢钎出来。朱木匠蓑衣上的雨水流到挽起的裤脚上,朱木匠将腿站直,光脚在地上拍出啪的声响。

“报告连长,三排排长朱永贵赶到。”朱木匠刚报告完毕,石阶上又跨上几个披蓑衣的黑影。

“报告连长,二排排长刘大福赶到。”

“一排排长卫有财赶到。”

夏连长将钢钎杵在地上,对着黑影命令:“把枪放下,跟我去罗石匠家!”

“一、二、三、起!”随着夏连长的口令声,四个男人用钢钎、木杠将压在罗石匠媳妇身上的房梁抬起,罗石匠抓住媳妇的两边腋窝,如拖一条死猪一般将大着肚子的谢明霞从床上拖到没有被砸到的堂屋地下,又返身回去从床上扯下铺盖抱出枕头,四个已经精疲力尽的男人将肩上的担子放下,橼子和瓦片轰然一声将床压垮在地上。

谢明霞头刚靠上枕头,突然开始大叫起来:“哎呦——哎呦——肚子——痛——”

夏连长说:“罗石匠媳妇要生了!卫老三你拿我的手电筒接李太婆来接生!”

二更时候,夏连长家传来了婴儿悠长的哭声,满头是汗的李太婆将包好的罗虎娃交给罗石匠:“这可是个上天入地的人物。”

三更时候,李太婆在罗石匠家收拾完了行头,洗了手提着黑布包往回走,大雨早已停下,路上还有点滑,月亮挂在青龙山的树梢上,不知是准备落山还是正在升起。星星如天空的麻子,亮得出奇。成功为早产的罗虎娃接生,母子平安让李太婆心情舒畅脚步轻快,玉米正在地里抽穗,蚯蚓在地里拱土。秋天又有好收成。哇-哇-哇-!有孩子的哭声传来,一处、两处、三处,秀才湾里的孩子先后在梦里哭出了声。然后李太婆听到了狗叫,汪汪!汪!汪!汪!一只两只三只,不同的狗叫声从秀才湾的每一处院子传来响彻山谷,狗叫声正起,牛开始叫、猪开始叫、圈里的鸡开始叫。白果树倒了,白狼出来了!李太婆感到毛骨悚然,背上发凉,加快脚步。回到养猪场就在吴师爷牌位前跪了下去。

一个月之内,秀才湾的小孩多半得了感冒发烧咳嗽拉肚子,初生儿罗虎娃却红光满面天天安睡。两个月以后,罗虎娃睡在箩筐里闭着眼睛参加了对恶霸子女杨连发的第三场批斗大会,并且厌恶地将一团屎拉在了箩筐里。

22

罗石匠在儿子罗成虎出生以后养成了一个习惯,到石场打石头时喜欢把儿子背在背上。秀才湾农业学大寨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夏连忠在社员大会上宣布了一项振奋人心的计划,要在秀才湾龙尾沟筑一个大坝建一个水库,把全湾几百亩大小形状不一样的土地改成规则整齐的梯田,让秀才湾所有的土地都能种上杂交水稻。

“以前我们给地主家当长工,地主说怎么做就怎么做,现在土地成了我们贫下中农自己的,想怎么改就怎么改,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夏连长在全大队社员大会上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手臂,“今后实现了机械化,拖拉机都可以开进田里,咱们贫下中农再也不用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了!”

罗石匠的手艺被派上了用场,夏进忠安排他在青龙山的半腰开一个石厂,打出条石用于修水库建坝。

罗石匠背着不到一岁的儿子到了石厂,第一件事便是将儿子从背上放下来,然后坐在旁边一边抽旱烟一边给儿子喂柴灶里煨的罐罐饭。罗虎娃一边张嘴吃一边手舞足蹈啊啊叫唤,不停地用手来抢饭勺子。

一条白狗径直从山上的柏树林里跑来,站在石匠旁边不停地对罗石匠摇着尾巴。那狗很小很瘦,两眼如孩子一样望着罗石匠手里的饭勺。刚才吃得津津有味的罗虎娃看到了白狗,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对着白狗手舞足蹈,当罗石匠再次将饭递到嘴边时,虎娃却不再张嘴将脸扭到旁边,罗石匠将虎娃放在用石条做成的石床上,挥起二锤开始干活。晌午过后,从山上扯几把茅草,用石头架起一个灶把罐里的饭热了,准备开始给儿子喂时,却发现那条白狗一直趴在石床边,而小被子里的儿子正对着白狗一个人呵呵的笑个不停。看着儿子对白狗那样有感情,罗石匠收工的时候将白狗带回了家,妻子谢明霞也很喜欢,并给白狗取名小白。从此罗石匠每天上山打石头时,背上背着儿子,屁股后还跟着小白。

李太婆看见罗石匠背着罗虎娃收工回家,说,来让我看看虎娃,说着伸出手从罗石匠背上将虎娃接过,刚满半岁的罗虎娃双眼盯着李太婆头上什么地方不哭也不笑,似乎在思考什么重大理论问题,李太婆在虎娃脸蛋上亲了亲,将孩子又递到石匠的背篓里。小白轻轻地拱了一下太婆的裤脚,李太婆蹲下身子,小白就在太婆面前坐下,两眼直直地望着她。李太婆忽然之间看到了坐在蒲团上的吴师爷,看到了在林间飞奔的白狼,白狼转世!浑身开始颤抖,双手合十,慢慢将双膝跪在地上,小白坐着不动,李太婆挺直上身然后分开双手撑着地面,对着小白磕了三个响头。

23

那天上午罗石匠刚在石场打完一块石条,便听见小白突然对着山下吼了几声,停了片刻,然后不停地叫。汪汪汪,汪、汪、汪!小白从来不乱叫,似乎生来就不会叫,只会摇尾巴。

“汪、汪、汪!”小白一边叫一边离开罗虎娃,跑到路边来回跑动着对着山下某个地方吼叫,声音显得十分陌生而胆怯。罗石匠放下手中的活,过去看儿子正在被窝里吃手指头,又转过身准备继续干活。穿着一件狗皮袄手里捏着长烟袋的杨连发不知什么时候站到石场边。小白见了杨连发吼叫得更加厉害,不停地想冲上去咬杨连发一口,但每次冲到距杨连发两步就不敢上前,屁股后倾,四肢成了弓形,头抬起眼睛盯着杨连发嘴里不间断的吼叫,又担心遭杨连发攻击的样子。

杨连发挥起右手做了一个打击小白的动作,小白后退几步,杨连发径直走到罗虎娃的石床边,蹲下来伸手去摸虎娃的脸。罗石匠站在原地没动,对杨连发说,杨连发你不在山下挖干田,偷跑到山上来干什么?要是被队长看到了,你一天的工分就没有了。

杨连发一边摸虎娃的脸,一边低声自言自语,是我的儿子,肯定是我的儿子!

罗石匠说:放屁!怎么是你的儿子,是我的儿子!

杨连发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过脸对着罗石匠:你没有看见这娃鼻子嘴巴眼睛都像我吗?只有皮肤不像我,像他妈那样白……

罗石匠:放你妈的狗臭屁,这娃姓罗,叫罗成虎,是我罗家的娃!

杨连发没有理会罗石匠,转过身往山下走去,一边走一边扯起公鸡嗓子:苏三离了洪洞县……

看见杨连发离开,罗石匠呸的一声吐出了一口浓痰。小白对着杨连发的背影,汪汪汪叫了三声。

第二天上午罗石匠在中途歇气给儿子喂饭时,杨连发又背着杨如河从山下走来,杨如河穿着一件母亲做的花棉袄,头上扎着两只花布蝴蝶,口里哼着一首听不清楚的歌谣。杨连发走到石厂将杨如河放下,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炒花生,剥了喂给杨如河。当杨连发走近罗虎娃时,罗石匠举起了一根钢钎:杨老三,你要是再敢来打我儿子的主意,我一杆子把你的腿打成两截!

我看我的儿子,你管得着吗!要是在以前,老子不先打断你的狗腿!杨连发站住,抬手抓住了罗石匠手中的钢钎,两人分别抵住钢钎的两头在石床边拔起河来。小白猛的上前,对着杨连发的右脚颈处狠狠地咬下去,然后松开,口里一边呜呜呜的怒吼一边退到杨连发三步以外的安全地带继续汪汪汪。杨连发大叫一声松开钢钎,回过头想去打小白又担心罗石匠手中的钢钎,只好拐着脚背起杨如河向山下走去。

睡石床上的罗虎娃,闭着眼睛打着细微均匀的呼噜声。

24

公元一九七六年,九月。

大队礼堂的四周摆满了花圈,全村的妇女还在折一种样式的白色小纸花,夏进忠正在指挥布置主席台。主席台上搭起了规模巨大的灵堂,中间悬挂着伟大领袖的巨幅画像。晌午刚过,男女老少们便陆陆续续走进礼堂,夏进忠安排民兵在礼堂的大门口站岗,刘大菊带着几个妇女干部给每个提着小板凳来开会的人发一朵白色小纸花。大人们都很安静、表情严肃、沉重或者悲哀,有的妇女还忍不住哭出了声音。夏天行跟在母亲身后,手里提着一个小板凳,在领到小花进门以后,夏天行看到了杨如海与妹妹杨如河也同样提着一个小板凳跟在母亲身后。

夏进忠手臂戴着一个黑纱站在主席台上,神色庄重如亲爹去世,眼睛却在台下搜寻不停。伸手招过朱木匠,你看杨老三是不是没来?朱木匠说,我也没有看到,他老婆和小孩好像来了。夏进忠眉头紧皱,对朱木匠说,要求各组组长点名!贫下中农没来的,扣三天工分,四类分子没来的,扣五天工分。朱木匠转身跳下主席台,夏进忠眼睛开始又在台下搜寻。

朱木匠上台报告,全大队,贫下中农有五个人生病请假,四类分子只有杨连发一个请病假,说是胸口痛了一晚上还在床上,要不要派民兵去……。

夏进忠挥了挥手:算了,开会!

25

罗成虎提上饭盒背上书包,小白便过来添他的裤脚,然后摇着尾巴跳过门槛,又转过头望着他摇尾巴。谢明霞在门口说,中午可不准再把饭给小白吃了,你看你都七岁了,才这么点高,又黄又瘦。你听到了没有!知道啦,罗成虎头也不回地跑出院子,拐上了通往学校的小路。

太阳从青龙嘴的柏树梢头升起,将罗虎娃的影子拉长投在路边成熟的水稻田里。小白学着李太婆用小碎步跑在前面,不停地用鼻子在路边的青草上嗅嗅,然后在一处拐弯的地方突然抬起一只后腿,对着一窝野地瓜藤洒出一泡热尿。

拐过一道弯,罗虎娃看到上二年级的杨如河提着两只饭盒走在前面,上四年级的杨如海站在路边一只手捏着鸡鸡向沟里尿尿。当虎娃经过海娃身边时,海娃已经尿完正向上提裤子。

罗虎娃,今天你妈又给你带的啥子饭?海娃一边系裤带一边问,有肉没得?虎娃没有搭理,径直走过,小白却停下来用鼻子去嗅海娃洒尿的草尖。

哥哥,走快点!杨如河在前面喊。来了!海娃答应着,不说算了,我又不抢你的!我今天中午倒是有肉吃。

小白从后面跟了上来,爬上一道小坡,虎娃又看到夏天行娃一个人低着头往前走,肩上背着一个土布书包,手里端着一个饭盅盅。小白又跑上去闻夏天行娃的裤脚,虎娃喊,小白,过来过来!夏天行娃回过头看了虎娃一眼,似乎想和他打招呼,楞了一下又继续低着头走路。虎娃经过夏天行娃的身边,侧眼瞟了一眼夏天行娃的饭盅,里面也没有肉,只有几片泡青菜盖在几块红苕上。

小白跑着追上了海娃和杨如河,跑到前面再回过头来,向手里提着两只饭盒的杨如河摇尾巴。杨如河蹲下,摸摸小白的头,小白跳跃着,眼睛始终盯着两只泛着白光的铝饭盒。

虎娃进了教室,小白蹲在门外的墙边。下课了,虎娃走出教室,看见小白在操场边追着一只蝴蝶跑圈圈,半天没有追上,小白急得一边原地打转一边汪汪汪叫。

小白,过来!虎娃站在操场上叫。小白终于摆脱了蝴蝶的引诱,折过身跑到虎娃跟前,同学们围上来,逗着小白玩。只有夏天行娃一个人在人群外面,将一只地牛抽得团团转。

小白!小白!杨如海娃一边呼唤一边从衣服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拆开纸包将一片肥肉抖在小白眼前。小白飞快上前一步准确地将肥肉刁住,小白刁住肉却没有吞进嘴里,而是跑回虎娃面前抬头望着虎娃。

“扔了,小白!”虎娃命令。

小白将刁在嘴里的肉扔下,跟着虎娃跑出了人群。

“不知好歹!”杨如海娃说。

26

十多分钟过去了,最后一炮还是没响。罗石匠说,烟子都没冒了,肯定是哑炮,我过去看看。夏进忠问,你到底点燃了几个?罗石匠说,肯定四个都点燃了。夏进忠说,再等一下,再等一下!这是放的大炮,炮眼都能钻进一个小孩,每个炮眼炸药都放了二十斤雷管都安了三个。这是大队饮水灌溉渠的最后一个山包,这个山包修通了整个渠就通水了,几百亩旱地就可以旱涝保收了。又过了十来分钟,七八十个民工都在两百步外站着向这边张望,工地上依然十分安静。肯定哑了,罗石匠说,我去看看。夏进忠说,那你小心点,走近了就爬过去。罗石匠将烟杆别在腰上,提着一根铁棍向工地走去,十月的太阳照在他的背上如背着一盆火,地上到处散着炸飞过来的石头,小的拳头大小,大的可以打成一副磨盘,家里的磨盘已经磨得不像样子了,等收工了来打副新磨盘。一阵凉风吹来,将罗石匠的灰色衣衫下摆撩起露出了裤子屁股上新补的一块黑疤。虎娃说他考试得了班上第一名,老师还表扬了他。罗石匠一边走一边用眼睛挑选着打磨盘的石头,身后传来了夏进忠的喊叫声,趴下!趴下!爬过去!罗石匠回过头,看了一眼一百步外的夏进忠,不情愿地趴在地上,如一只笨头笨脑的狗熊蹶着屁股向前爬,明明点燃了四个炮的引线,可怎么只响了三炮呢?罗石匠感到膝盖被磨得钻心地痛,才补了的裤子又要补了,爬了十来步,罗石匠实在忍受不了膝盖的刺痛,又从地上站起,猫着腰向前走。身后又传来夏进忠的喊叫声,罗石匠没有回头,猫着腰继续往前走。肯定哑了,硝烟味都闻不到了,我放了上百次炮,哑炮又不是今天才头次遇到。距炮眼还有十来步,罗石匠停下观看,引火线熄了,一点烟子都没有,罗石匠弯着腰又走了几步,伸出铁棍去拨弄引线,一声巨响让他眼前猛然变黑然后飞了起来。

罗虎娃头上缠着白布条牵着母亲跟在出丧的人前面,小白还是走在他的前头,似乎知道将要埋藏罗石匠的地方。哭了三天三夜后,谢明霞眼睛肿得像两只桃子,戴上眼镜看人还是分不清张三李四。刘大菊说,人都死了,你不能再哭了,你再哭死人活不过来,眼睛哭瞎了今后怎么过。谢明霞停止了嚎哭,一路上显得十分安静。罗虎娃一直没哭,始终牵着母亲的手如牵着一头老牛。李太婆从队伍后面赶上来,手里捏着一个碗口大的铜罗盘。夏进忠说,就把罗石匠埋在修好的水渠边吧,渠通了他在阴间也能看到,水引到秀才湾来了。李太婆说那怎么行,死人埋水边后人会犯六十年冷运,石匠一辈子老实巴交对人厚道,他是为大队修水渠牺牲了的,我要给他看一处好地方。夏进忠想就由她去看吧。李太婆提着罗盘爬遍了秀才湾的每一座山才在青龙山尾选了一处地方。李太婆摸摸虎娃的后脑匀,对谢明霞说,这娃前额直后脑方眉毛成线,是天生的富贵骨相,我再给罗石匠选一处上上阴宅,保虎娃将来必成大器。

罗石匠的头七已过,谢明霞的眼睛肿消了可还是看不见,夏进忠让刘大菊扶她到公社卫生院,医生开了眼药,药用完了看东西还是一片白雾。夏进忠又让朱木匠和刘大菊一起把谢明霞送到县上医院,三天后提回来一大口袋眼药。县医院的医生说,本来病人的视力就极弱,再长时间受泪水刺激,现在他们也没有办法,只有开点药回去好好休养。药用完了还是看什么都一片模糊。

李太婆说,谢知青啊,我看咱俩挺有缘分,你要是不嫌弃我,我就搬到你家来住,队上给我的粮和钱也一起用。虎娃要上学,你眼睛不方便,我还可以照顾你。我也好给师爷的牌位找一个安稳的地方,咱们一起为师爷守灯吧。谢明霞说,拖累你了,谢谢你,李大娘!

夏进忠把罗虎娃叫到谢明霞面前,现在你爹因公牺牲了,你娘眼睛又有病,今后她就不用出工了。你要好好上学,回来照顾好你娘。今后大队会给你们分粮食,减免你的学费,把你娘供养到老,把你供养到十八岁,如果你考上了大学,大队就供你上大学,如果你今后有了出息,要好好孝敬你娘。你记到了吗?罗虎娃闭着嘴轻轻点了点头。

27

罗虎娃背着书包跟在小白后面往回走,今天考试又得了全班第一,他要快点回家告诉母亲,让她高兴高兴。小白在前面小跑着,突然停下嘴里发出了胆怯的汪汪声,罗虎娃走到小白身边停住脚步,小白对着前方汪汪几声又望着虎娃,眼里似乎有种特别的恐惧。虎娃抬起头,杨连发坐在山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抽着水烟。虎娃继续往前走,小白却在后面不愿跟上来。

杨连发从石头上站起,向罗虎娃挥手:“虎娃,过来!过来!”

杨连发已经在放学的山路上拦过他好多次了,每次都从口袋里掏出各种吃的递给他,让他叫他爹。虎娃总是不搭理他,绕开他往回走,杨连发也不再强迫他,所以看见杨连发心里已经不再害怕。罗虎娃回头看小白,已经钻进了路边的草丛里,罗虎娃还是不想搭理杨连发,打算径直走过。杨连发却站到了路中间,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水果糖,拿去吃吧。

罗虎娃没有看杨连发手里的水果糖,低着头打算从边上挤过去,山路很窄,杨连发又从边上挡住了他。

“我是你亲爹,你敢连亲爹都不认!”杨连发手里捏着水果糖,“你只要叫我一声爹,我今后就每天给你水果糖,给你买新衣裳。”

“你不是我爹,我爹已经死了!”罗虎娃侧过身子想用肩膀挤开杨连发,“我爹是罗贵。”

“我才是你的亲爹。”杨连发抓住虎娃的肩膀,“罗贵只是你的养爹。”,

“你放屁!你是四类分子,地主恶霸子女!”罗虎娃急红了脸,“我才是你亲爹!”

啪!杨连发一巴掌打在罗虎娃脸上,你也敢骂老子是四类分子!你也敢骂老子是恶霸子女

罗虎娃被巴掌打得脸上通红,破口大骂:“杨老三,我操你妈!我操你八代祖宗!”

啪!又一巴掌打在虎娃脸上。杨连发手里的水果糖掉在了地上,你这个杂种,老子今天要好好教育你!罗虎娃张口去咬杨连发的手,屁股上又挨了两巴掌,眼泪溢满了眼眶却没哭出声,只想将杨连发的什么地方咬住撕下一块肉来。

汪!汪!汪!小白竖起耳朵从杨连发后边冲过来,张开嘴便将杨连发的脚颈咬住。杨连发哎哟一声松开了抓住虎娃的手,转过身去打小白,用另一只脚踢小白,小白两只脚抓着地面,嘴里乌乌直叫,就是不松口,杨连发取下烟袋握住烟杆用烟袋头向小白头上猛击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小白发出凄厉的叫声松开口倒在地上,双脚乱蹬肚子不断起伏。虎娃蹲下来抱起小白,小白睁着眼睛,嘴里乌乌乌地哼着,一股乌血从头上流出,粘满了虎娃的双手。

一道闪电划破秀才湾黄昏的天空,一声炸雷从青龙山上响起,风卷起了洒在地上的水果糖和桑树的叶子,转眼间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道刺眼的白光从眼前闪过,大雨倾盆而下。

28

李太婆将吴师爷的牌位安放在罗石匠家的神位上,点上三根香、一对蜡烛,站直身体整理衣衫,下跪,磕头,然后站起身立在一边,谢明霞上前,整理衣衫,不熟练地下跪,一磕头,再磕头,三磕头,直着上半身,双手合十念道,弟子谢明霞,一生多灾多难,蒙师爷不弃,经李太婆引领,愿追随师爷皈依佛门,阿弥陀佛!

29

杨连发看见白狗跳到了自己床上,在另一头啃着铺盖角,一边啃一边用后脚刨。杨连发想坐起来将白狗赶下床去,才发现自己手脚已经被绑在床上,这是谁又要害我!这是谁又要斗争我!杨连发努力将头抬起,这白狗不是已经被我打死了吗,怎么爬到我床上来了!滚!滚!滚!杨连发大声叫着,终于睁开眼睛从梦中醒来。眼前只有破旧的蚊帐,床上只有自己和一床冰凉的铺盖。额头上全是汗水。杨连发从床上坐起,胸口里隐隐着痛,杨连发按着胸口下了床,想到灶屋去烧点开水喝了止痛。将水舀进锅里盖上锅盖坐到灶前的小板凳上,准备划火柴时,胸口又痛了一股,这一次由隐痛变成了明痛,汗水又从额上冒出,杨连发使劲按住胸口划燃火柴点燃一把茅草塞进灶门,又一阵剧痛让他滚到柴草上,如上杀场般嚎叫起来。

当夏进忠和朱木匠赶到杨连发家时,杨连发已经被扶到了床上,双手按在胸前身体弯成弓形,嚎叫变成了呻吟,长长的一声声高低起伏。海娃在灶前烧开水,黄秀珍站在床边急得不知所措,李太婆取出一张神符要往杨连发额头上贴。夏进忠对朱木匠说,安排两个民兵,送县医院吧!

送到县医院后,医生说,交钱,住院。交多少?一千。夏进忠说,我们只带了五百块。医生说,那就抬走。夏进忠从上衣口袋里取出随身携带的复原退伍证,我要见院长!后来,医院只收了四百块就让杨连发住进了病房。在县医院医了一个月钱用完了,夏进忠去民政局见了局长又掏出复原退伍证,领回了两百块。半个月钱又用完了,夏进忠又要去找民政局,医生说,胃癌晚期,是神仙都治不好了,抬回家去吧。

30

夏进忠和民兵抬着杨连发走在回秀才湾的路上。百十来里的路程,三个人轮着换肩歇气,为了少走冤枉路,他们一会走大路一会上田坎一会爬坡走小路。夏进忠感觉肩上的担架轻飘飘的,如抬着一捆稻草。夏进忠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长工,正抬着杨三少爷从县上看完灯会往回走。三少爷余兴未尽,半躺在滑杆上一边摇着蒲扇一边哼着川剧《乔老爷上轿》。现在滑杆上还是躺着同一个人,只是川剧变成了哎哟哎哟,莫非我天生就是该给你狗日的抬轿的命!

中秋节过了,夜风开始变凉。星星如天空镶着的补丁如女人脸上的麻子照得大路亮如白天,远处一户人家的狗在懒洋洋地叫唤。杨连发突然从滑杆上撑起身子说,前面有条白狗!是罗虎娃那条。夏进忠抬起头,一条白影站在路中间,夏进忠腾出一只手按开手电筒,路上什么也没有。

卫老三说,队长你抬这么久了,我抬一截吧。夏进忠说,我不累,你换刘老五吧。

“老夏,老夏。”躺在滑杆上的杨连发停止了哼叫,费力地说,“我想坐起来。”

“你坐起来做啥,这样躺到不安逸吗。”夏进忠一边走一边说。

“放我下来,你们歇口气吧!我是等死的人了,不急到这一时。”杨连发声音似乎有了些力气。

夏进忠没有要停下脚步的意思,杨连发又说,老夏,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夏进忠没有回答,杨连发咳了两声又说:“老夏,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是我点火烧了你家的房子。我本来是要烧你睡屋的,可是摸出洋火时我改成了烧你家的猪圈,我没想要把你家的人烧死。”

夏进忠平静地说:“你以为我不知道是你烧的。我看你烧的是猪圈,所以没有让民兵去抓你。大年三十,我不想把你关到大队去,让你老婆儿子在家里哭哭啼啼的。”

杨连发说:“当年如果不是你帮我替了壮丁,我说不定早就在战场上当炮灰了。”

夏进忠说:“政府分了你家的土地、山林和房子,你是不是还惦记着有一天收回来?”

杨连发说:“以前是惦记过,后来我想明白了。李太婆说得对,那都是浮财,都是命里注定保不住的。钱财是祸根,没有了还清静些。”

夏进忠说:“我没在家时,你帮我安葬了老娘,还是埋在当时你们杨家的山林里,我没有忘记。”

杨连发说:“你替我当兵,我替你送葬。我放火烧保管室,红卫兵要枪毙我,我知道是你保了我。”

夏进忠说:“你知道就好。你老实说,你哪来那么大的胆子强奸谢知青?”

“说来都惭愧,都是酒惹的祸。狗日的那几个石匠和我打赌,说是我要是睡了知青,我就是秀才湾真正的大爷,今后什么都听我的。我就被鬼迷了心窍……我知道,要是你把我送到县公安局,今天我不可能活到和你说话了”

“都啥时候了,你还想当大爷!”

“我也是酒喝昏了……”

“我打掉了你的牙齿,还扣了你家过年的粮食和肉……”

“老夏,以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吧,今后我再也不会记恨你,再也不会和你作对了!”

“你那个娃很懂事,将来会有出息,你要好好对他。”

“如果我见阎王了,你帮我照顾一下海娃吧。”

31

“海娃,过来!”杨连发对正在灶前升火煮饭的杨如海说。

海娃端着一碗米汤走到杨连发面前:“爹,喝点米汤吧。”

“爹不饿,不想喝了。”杨连发说,“你有好久没有上学了,再不去就跟不上班了。”

“我不想上学了,让妹妹上吧。”海娃说,“我到队上出工挣工分。”

“你不上学怎么行,咱杨家现在一穷二白,要靠你读书才能翻身。”

“爹,我不读书也能翻身。让妹妹去上学吧。”

“海娃,把米汤放在柜子上,爹要和你说话。”

海娃将米汤放下:“爹,你说吧,我听着。”

杨连发说:“我要死了,今后你要好好照顾你妹妹,孝敬你娘。”

“嗯。”

“我死以后,你不要再和夏家结仇,不要再怨恨秀才湾任何人。”

“嗯。”

“罗虎娃是你爹和谢知青生的,是你的亲弟弟,今后你要认他。”

“爹——”

“爹累了,你去把李太婆请来!”

李太婆背着神袋来到杨连发家,杨连发对海娃说,我想坐起来。海娃将爹扶起身,在他背上垫了一床棉絮。杨连发趴在床边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然后说,你出去吧,我要和太婆说话。海娃看了看太婆,太婆说,听你爹的,出去吧。

杨连发说:“我要去见阎王了,前几天晚上我又看见了白狼在对着我叫,是我打死了小白,让白狼无处藏身,才遭了报应。我这一生做的恶事太多,我点火烧夏家的房子,欺侮了罗石匠老婆,我怕到了阎王殿要受磨难,你帮帮我!”

李太婆说:“善恶都有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杨连发从枕头下面摸出一个布卷递给李太婆:“这是我半身的积蓄,去医院治病我都没拿出来,我想供奉给师爷,给师爷灯上添点油。”

李太婆接过布卷,伸出鹰爪般的手在杨连发额上轻轻抚摸,然后缓缓向下移动,当手移开以后,杨连发已经安祥地闭上眼睛撒开双手。

32

爬上青龙山,夏进忠便觉得眼前的路既熟悉又陌生。大雾将远处的一切遮挡得严严实实,眼前只有一条长满杂草的小路。鸡叫头遍时,夏进忠看见了远处一个白影,心里想肯定也是看了电影往回走的人,便加快了脚步想追上去作个伴,可是白影走得很快就像在飘,夏进忠快白影也快夏进忠慢白影也慢,始终在前面。前面的人,等到一路走!夏进忠喊了一声,白影却不见了。鸡叫第二遍时,夏进忠感觉似乎又走回了原来地方。马灯已经快没了油,黄黄的火苗在灯罩里如瞌睡人的眼睛,马上就要熄灭了的样子。鸡叫第三遍时,夏进忠还在山上找回家的路。马灯熄灭了,眼前的路却十分清晰,六三式步枪的枪托无声地拍打着他的屁股。如果不是听说放战斗故事片《南征北战》,夏进忠才不会这么大冷天跑到十里以外去看电影。看完电影他就去边上洒了一泡尿,几个一起去的民兵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夏进忠等了半天,坝子上的人都走完了,才只好一个人往回走。鸡叫第四遍,夏进忠听到了野兽的怪叫声,赶忙从肩上取下枪,哗啦一声将子弹上了膛。夏进忠平端着枪慢慢往前走,一条白影飞快向他扑来,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东西,夏进忠便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伴着一道火光从枪管喷出,夏进忠眼前变成了一片漆黑。

夏进忠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睡在家里的床上。太阳从屋顶的亮瓦上照下来,老婆田玉秀、儿子夏天行,还有民兵朱木匠、妇女主任刘大菊,还有李太婆,都站在床边。

我怎么在床上睡起?夏进忠一边往起爬一边问。

老婆的嘴巴在不停地动,朱木匠、刘大菊、李太婆的嘴巴也在不停地动,可是都没有发出声音。你们到底是怎么了,怎么都和我打哑语。老婆的眼泪流了出来,儿子张开嘴眼泪也流了出来,你们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夏天行转身从书包里取出作业本和笔,写了几个大字递到夏进忠眼前:

“爸爸,你是不是听不到我们说话了!”

33

公元二00八年,四月。

半夜里,李太婆对睡在另一头的谢明霞说,我又听到了白狼的叫声。谢明霞说,太婆,你耳朵哪有那么灵,我这个瞎子都没听到你倒听到了!自从儿子考上大学以后,谢明霞就叫李太婆从养猪场搬到了自己家里,土地分到户了,生产队考虑她们两个人一个是五保户一个是瞎子,属于村上的供养人员,就只给她们划了半亩自留地,两个女人把半亩地全部种上了青菜,收回来腌成盐菜,……李太婆将吴师爷神像供在堂屋正中,取代了那里原来供奉的祖宗牌位。虎娃大学毕业回来过一次,对李太婆搬到自己家里也没反对。家里有两间房子两张木床,可是谢明霞一定要和李太婆睡一张床。天天对着吴师爷的像拜三拜,要李太婆给她讲师爷与白狼的传说,最后成了师爷的虔诚信徒李太婆的得力助手。

不行,我得起来看看。李太婆一边说一边下了床,开了门走到院子里。

李太婆清楚地看到了一道白光从青龙山上飞过,秀才湾里的狗如得到了某种命令同时大叫起来,然后是所有的公鸡和母鸡一起打鸣,所有的小孩同时从梦中惊醒。天边,紫薇星西沉,天煞星时隐时现。风吹千座庙,地动青山摇。李太婆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师爷圆寂前的两句咒语。

天刚亮,李太婆就拉着谢明霞爬上了雷打槽,穿过一片柏树林再穿过一片马尾松林再爬上一道坎,师爷高大的坟墓如一只睡虎安静地卧在雷打槽两边的绝壁之间。李太婆围着坟墓走了一圈,马上就发现了陌生的脚印,坟头的茅草和野猪藤上留着脚踩过的痕迹。李太婆拨开茅草,看见覆盖在石棺上的泥土被铁锹挖开了一条口,石棺被钻出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洞。

吴师爷墓被盗了,李太婆对谢明霞说,秀才湾将有大灾降临。第三天,堰塘里的鱼如跳龙门一般向岸上涌,水田里的黄鳝全部伸直腰整齐地躺在水面,青蛙集中到大佛殿的旧址上集体歌唱。第四天,李太婆觉得胸口闷得出不了气,心里慌张如找不到家的蚂蚁,逢人就说灾难要来了,不要生火不要睡觉不要出门。聋子夏进忠似乎突然听清了李太婆的话,大声说,太婆你是不是真成神仙了,我们不生火煮饭不睡觉不是要饿死困死吗!李太婆不理会夏进忠的嘲笑,转身又向其他人说,不要生火不要睡觉不要出门。

李太婆又爬上了青龙嘴,一群小学生正向学校走去,李太婆拦住学生,回去吧,不要生火不要睡觉不要出门。学生们嘻嘻哈哈笑起来,纷纷围着太婆,给我们讲个白狼的故事吧,我们好写作文。一个小孩将一瓶可乐塞进太婆手里,转身向她挥手,拜--拜--,李太婆一手拿着可乐一手去抓孩子的衣服,感觉脚下涌来了一条大河,耳朵里传来了大地的轰鸣声。太婆双脚一软坐在了地上,可是屁股下的石板却如摇篮一样摇摆,几个孩子已经被摔在地上,轰轰轰,倥倥倥,轰轰轰,秀才湾的每一座山都开始怒吼,开始摇摆,堰塘里的水如开了锅翻腾,黑雾从地上升起遮住了天和太阳。太婆被摔到路边一棵柏树下,孩子惊慌的哭喊声钻进太婆耳朵,太婆伸手抓住了树杆如在风雨飘摇的船上抓住一根桅栏任它颠簸。轰鸣声停了屁股下面不抖了黑雾散了,李太婆揉揉眼睛,小孩们一个个趴在地上如一只只蝌蚪,秀才湾的每一座房子都变成了废墟。

34

公元二00九年,四月。

夏天行刚进办公室,秘书小周就敲门进来。夏县长,你要找的人找到联系方式了,这是他的名片。夏天行接过名片,上面写着:天润实业有限公司董事长杨如海。小周问,县长,要我帮你约他到您办公室来不?夏天行挥挥手,不用了,你先出去吧。

小周出去后,夏天行将名片拿起反复看了又看,然后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刚放下电话,小周又敲门进来,县长,大门口有一个老太婆带着一个瞎子闹着要见你。夏天行没有抬头,你让信访局去接待一下,我要准备下午的灾后重建项目推进会。过了半个小时,小周又进来了,县长,那个老太婆和瞎子还是不走,信访局的去作了工作,可她还是闹着一定要见您。夏天行抬起头,信访局长是吃干饭的吗!小周拘谨地站着:“老太婆说,她是秀才湾的。”

李太婆带着谢明霞一跨进办公室,李太婆就开了口,多少年前你出生的时候我就说过,非富即贵。说准了吧!我得了吴师爷真传,可是金口玉言。

夏天行亲自动手给李太婆和谢明霞倒了开水,李太婆你今年有九十了吧,身体还是那么好!

李太婆说,亏你说得出口,九十六岁了。

夏天行说,等你老人家满一百岁时,我们回来给你祝寿。今天你们来找我肯定有什么事情吧?

李太婆说,当然有事情,没事情我一双小脚一大把年纪才难得到县城里来。谢知青,你有文化你来说吧。

谢明霞说,今年六月十九,是吴师爷185周年寿辰,我们打算在秀才湾搞个庆典活动。

夏天行突然来了兴趣,将椅子转向李太婆和谢明霞,你们怎么知道吴师爷是六月十九过生,你们怎么知道吴师爷是哪年出生的?你们怎么知道就一定有吴师爷这个人?

谢明霞说,我去县档案馆、县史志办查了资料,民国时期的《青石县志》上有专门的记载,吴生于丙辰年六月十九,自幼出家,先后在圣山寺、临水寺为僧,民国四十二年住龙台寺……丙辰年就是公元一八二三年。

夏天行说,真是难得你们查了这么多的资料,就算政府同意你们搞活动,钱你们从哪里去找?

李太婆说,我们化缘就够了。我们是想让政府帮我们宣传一下,把电视台的弄去录个像,拿回来在电视上放一下,让更多的人来秀才湾祭拜师爷,也算是一件功德。

夏天行说,李太婆,我爹在家还好吧?李太婆说,他啊,耳朵听不见,却天天看新闻,天下大事无所不知。地震时你们家的房子也裂了口,但他带头捐了五百元给极重灾区。平时见了村里的年轻人总爱教育几句,人家嘲笑他,他还以为人家在表扬他呢。

夏天行笑笑,谢大娘,罗成虎这几年回来过没有呵,听说他已经是少将军衔了?他可是国家的国防尖端科技人才,重点保护对象了。

谢明霞笑了,一次都没回来过,听说出门都有警卫的。几次打电话说回来,可到了时候又变了,还说要把我接去,我才不愿意离开秀才湾呢。

夏天行问,你眼睛不方便,去了请个人好好照顾你才是呵。

谢明霞说,我眼睛看不见了,但只有离开了秀才湾才感觉不方便,在秀才湾最方便了,再说,再说,我要为吴师爷守灯,虽然没有剃发,但我已经皈依了佛门……

李太婆说,咱们秀才湾因为有了吴师爷的保佑,才处处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出了将军、出了县长,还出了千万富翁。5.12大地震时秀才湾房子都垮了,堰坎都震松了,却没有一个人伤亡。要知道,没有吴师爷的保佑,你能当上这个百万人口大县的县长!

夏天行说,祭祀庆典我原则上同意,但由民间主办,政府给你们宣传。我下午要开个会,中午就让小周陪你们去吃个便饭。

夏天行陪着李太婆走出政府办公大楼,李太婆看看周围没其他人,突然低声对夏天行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知道为什么你今天能当上县长吗?是因为当年杨连发在为你奶奶下葬时,无意中将你奶奶埋到了青山龙的第一条龙肋骨上,后来他为自己的亲爹下葬时,请了一个走江湖的阴阳先生,位置倒是选得不错,可是坟基矮了四寸,才让他们杨家患了四十年冷运。

35

公元二0一0年,二月。

青石县政府招待前来考察投资的杨如海一行的宴席设在青石饭店贵宾厅。开宴之前,夏天行邀杨如海到会见室品茶。

“好久没回秀才湾了吧?”

“是呵,好久没回去了。家里人都出来了,去年好歹把老母亲也接出来了,老家就没人了。”

“可是我那老父亲却死活都不愿意到县城来,所以我还得要经常回去看看。有一次我站到青龙山上,仔细看了看,秀才湾真是个好地方!难怪白狼一定要在那里落户。”

“我不相信白狼,也不相信天命。你看我高中没读毕业,完全是先天不足,只有靠自己打拚。”

“我知道,你是为了让你妹妹上学,为了给你母亲治病,才退学回家的。”

“我答应了我爹,要我照顾好妹妹和母亲,只有放弃上大学的梦想。这些年,我做小生意、开小饭馆,然后办加工厂、开房产公司,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难,都是被逼出来的。”

“可是你又每一步都走得很成功,说明你天生就是经商的料啊。”

“你就不要吹捧我了,我有几斤几两自己知道。”

“前几天李太婆和谢明霞来找我,说是要搞吴师爷诞辰185周年庆典,他们给了我启发,龙台寺以前是远近闻名的古寺,在青石县民国时期的地方志里就有记载。寺庙虽然被我老爸拆了,可是庙基还在,秀才湾的生态环境还没有被破坏,很有旅游开发价值。庙是我老爸拆的,就由我来想办法盖吧。所以我有一个设想,通过企业运作,就是将原来秀才湾的两座古庙原样恢复,再争取国家佛教协会支持,让庙里有和尚有方丈,然后在湾里开发休闲度假项目,让农民不再种地,改为发展餐饮、住宿,卖香烛纸钱,就像镇江的金山寺、扬州的大明寺,带动一方发展。你如果觉得有兴趣,我亲自陪你去仔细考察。”

“我就知道,你叫我回来肯定是有什么想法了!”杨如海说。

36

公元2012年8月6日,农历六月十九号。

上午十点,李太婆身穿一套全新的中式对襟衣服,踩着碎步走上临时搭建在秀才湾龙台寺大佛殿空坝上的主席台,对着面前的麦克风,用苍老的声音如歌一般的声调,喊出了让秀才湾每个角落都能听见的声音:

“龙台寺高僧悟形师爷诞辰185周年祭祀仪式现在开始。”

37

公元2012年9月6日,夏天行与杨如海同车回到秀才湾,参加重建龙台寺庙宇打造秀才湾旅游项目奠基仪式。

夏进忠正戴着老光眼镜坐在门槛上看一本厚厚的书,夏天行走过去拍拍老爸的肩膀,夏进忠抬起头看着他,慢慢从书中回到了现实,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惊喜,行娃回来了!然后双手按着膝盖吃力地站起,你工作那么忙,没事情就不要老是回来。夏天行指着身边的杨如海大声说,爸,你还认得到他不?夏进忠盯着杨如海看了半天,猛然醒悟似的说,你是杨如海娃!好久没回来了,长胖了!有一年我在路边摔倒了沟里,还是你用摩托车把我驮到乡上医院去的!你娘在城里还习惯吧?杨如海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小纸盒递给夏进忠,这是我前次从德国考察时带回来的助听器,听说效果不错,您试一下!夏进忠没听清楚杨如海的话,大声说你娘要是不习惯就让她还是回秀才湾来住吧。夏天行打开公文包,取出了一块小孩用的写字板,取下旁边的一支笔在板上写了几个大字:杨如海从德国给你买的助听器。夏进忠接过小板看清了小板上的字,感激地说,谢谢你!这么有心!还是德国产的,花不少钱吧!杨如海对夏天行说,还是你这东西管用。

38

奠基仪式结束后,杨如海谢绝了记者的采访,将夏天行拉到一边。

“我爹临终前交待我一件事,至今都没有完成。”杨如海轻轻地吸了一口气,“你说,罗虎娃真的是我的亲弟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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