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二篇
2016-11-21□史鸷
□史 鸷
怀念二篇
□史鸷
乐园
我要回到那里,那里多么安谧。
一
小时候,去外婆家的路是漫长而快乐的。
上了门前的玉泉山,走过几道弯,首先要经过一个叫落八台的地方。落八台,多怪的名字啊,那里其实是一个悬崖,有几十丈高,直直地下去,就是宽阔的潼江;河那边,就是四乡八里最富庶的百顷坝。站在落八台上,晴光下,能清楚地看到潼江弯曲地流过。河中的沙洲上,一半是沙,一半是青油油的麦子。坝里东一块西一坨的院落,被竹子和树木围着,田埂上高高的,是柳叶桉树。还有位于小山梁上的百顷街上的房子,那些砖房,烟囱,有图画书的商店。
从落八台下去的路很陡,坡中有个洞,大人说是“毛狗洞”。毛狗就是狐狸,每次从那里过,我们都忍不住往洞里多看几眼,想象里边藏有一个会变成女人的狐狸精。下了落八台,就是李家碥,和百顷坝隔着一座矮矮的石桥。从人家中间穿过,房子很密,路中间能看到大石磨,粗大的核桃树,被踩在地上的水牛粪,端着饭碗的住家户。
从李家碥过去,就是潼江的河湾了,树木茂密,静悄悄的河里,水流平缓,水边有黑色的几块大石头,有些水老鸹在水里钻来钻去捉鱼。有时也能看到打鱼人的小船,打鱼人穿着很深的水鞋,在船上弓着腰撑着篙杆。拐过山嘴,树丛中阳光很大,有座提灌站,有时能看到外婆大队上的人在淘水渠,齐刷刷的眼睛扫过来,议论这是谁家的孩子,他们都知道母亲的名字。偶尔碰巧有舅舅们,他们拍拍手上的泥巴,迎上来,说,“金花来了,小卫来了。”又说,“去嘛,你外婆在家。”我们顺着机耕道一个劲儿往前,就是外爷大队的坝子了,矮矮的小山下,人家异常稠密,房子差不多全是瓦房。公房里有很大的三合泥院坝,坝子里有个篮球架子,有那种很怪的铁把手按下去就会在另一根管子里出水的井。学校很整齐,门窗漆了绿漆,从柳叶桉后走出张望的女教师眉目清秀。有很多孩子在院坝里耍,看到我们,就停下来,用奇怪的眼神望着,有几只狗在和那些孩子跳,也停下来,叫几声。
走过院坝,再过了密密的院落,人家疏落起来,机耕道依然直直地往前延伸,我们的脚步快起来,心里也快活起来。在三棵高高的柳叶桉下,一座像雕堡、开着扇小门的院子,就是大外爷的家,在那里,我们常常先看到大外爷,那个胖胖的老头,把手背在背后,头戴一只火车头帽子,眯着眼往路这边望,就像在等我们。这时,内心往往突然涌上一阵暖暖的东西,就喊一声:
“大外爷!”
那老头儿先愣愣神,待看清是谁,快步走上来,说:
“娃娃来了,乖。”
然后就拉住了姐姐的手,姐姐仿佛要哭出来了。
二
而外婆的房子还在人家中间,后边是竹林。外婆家的房子先是茅草房,形状像把折尺,并没有成为四合院,最角上一间是灶房。后来才又加了两间,安了个小小的院门,慢慢修成了一个小院。外婆家在队上似乎是穷的。
外婆风风火火,深深的眼窝,有些内八字地立在阶沿上,手里拿把菜刀,那是她刚从灶房里出来。鸡跑满了阶沿,她又急吼吼地吆鸡。
“才娃子,才娃子。”她喊二舅,“小卫来了,你去街上一趟。”
二舅摸了下袱包,出门了。我知道,他一定去村里借了谁的自行车,飞快地骑过门前的河坝地,在沙滩路上飞奔,然后过河,过桥,骑到百顷街上去割肉。那儿,馆子里的合糖油糕正在冒热气,麻辣的豌豆凉粉正被馋嘴的女人们吃得津津有味;文化馆里,《三国演义》《兴唐传》的图书正被孩子们一本本翻开。而母亲在灶房里,坐在小板登上,帮外婆择菜,说着话。阳光从亮瓦上射下来,照在她们面前,亮堂堂的。灶前水汽袅袅,散发出香味。
有时,饭桌上并没有肉,但豆腐至少是有的,那豆腐油,烫,放了蒜苗,多香啊。外婆不怎么夹,她说,你外婆穷,今天没买到肉,过两天给你补起。有肉的时候外婆也不大夹,母亲也不怎么夹,我们的筷子也就犹豫了,那一小碗肉下得并不快。外婆说,吃嘛,有哩么。
外爷穿件薄衫回来了,那蓝衣裳已经破旧,显得特别小,露出他胸口苍白的皮肤。他在门口放下使牛棍。外爷常常在使牛,他瘦瘦的,不大说话。据说他年青时也当过队长,真难以想象他这么温和、皮性的人怎么指挥那么些人。
我一去,外爷就似乎特别高兴:“卫娃子脑瓜子灵光,有出息,那些娃儿赶不上。”外爷也喜欢把所有的小名都叫成什么“娃子”,他似乎对我算对了题,或者对某项我自己都搞不明白的机灵特别满意,我似乎也给外爷带来了快乐。
门外有很多双娃儿的眼睛在张望,“轰”地闹成一团,“嗒嗒嗒”的脚步跑远。“去吧,去和他们耍。”外婆终于发话了,我就像风一样地飙了出去。跑过石板路,跑到公房晒坝,那里,那些一年没见了的伙伴在抽着陀螺,点燃鞭炮,“嘭“的一声,冒出一股青烟来……
外婆村子里人家稠密,有很多山里孩子稀奇的东西。轱辘井,这是我们没有的,井边有棵很粗的柳树,井台上长了青苔,有水洒的新鲜痕迹,青苔很滋润。井沿下有一种叶子毛绒绒的草,母亲说叫通耳草,汁液可以治小儿耳病。她回了娘家,总爱弯下腰,趴在井台上去扯这种草。井轱辘上绞了很大一圈粗绳,把水桶栓在绳子上,吊下去,再绞上来,桶里就盛满了水,那水很凉,很清。井台前是宽阔的田地,有淡淡的烟雾,井台后就是村子,村道,牛在走,人在说话。
外婆家斜对门那家的后墙垮了,露出一棵梨树,树干在雨中湿黑。那家人也不修复,由它垮下去,墙垮完后那儿反而成了一个通道。看得见他们的敞房,阶沿,柱头,磉礅,和那棵已经斜倒下去了的树。
一家家挨得很近,像百顷街上一样,中间有窄窄的石板路,看到雨润过的邻居青瓦房上的炊烟,在缓缓飘动,听得他们房里锅响的声音,和时起时伏的人语声。遇上外爷外婆过生,一放鞭炮,从黑地里就突然涌出了很多孩子,去抢那些落在地上没响的炮,然后去门外放,“啪”,时而左边响一个,“啪”,时而右边路上响一声。大人们在煤油灯下说话,在地上投下很大很重的影子。
外婆家正前方是座很完整的四合院,已经旧了,后墙被雨剥蚀得掉土。下雨天,他家请了人在弹棉絮,弹花匠扛了巨大的弹绷子,手里拿个手榴弹一样的东西,去弹打绷子上的钢丝弦,发出“嘣,嘣”的声音,下边的棉花就开始蓬松开来。看到弹绷子我就想到《三国》里大将的弓。弹花匠人不理我们,认真地弹着棉花,偶尔和主人家的婆婆说两句话。
舅舅有两个。
大舅不大说话,挽着裤脚,背着喷雾器进进出出。他中学毕业考上了师范,要成吃公家粮的人了,找大队主任政审签字,大队主任说大舅当红小兵时造过他的反,不给签。区上广播里已经通知了,大舅也没上成学。他心情低沉,正想去参军。
“杨万昌人大面大的,跟一个娃儿计较!”说起大队主任,外爷也很无奈。
二舅人还没到,声音先到了,他走路风风火火。“那咋行,他这回要再不签,不说个子曰,我要收拾他,现在可不是那几年了。”他说的是大舅的事。
二舅打得一手好算盘,新当选了队上的会计,社员们都要选他当队长,年轻人更要推他当大队长。他嘴巴翻得很快,政策也懂,没事就到处找报纸看。他才17岁。
“去喊你大舅舅吃饭,莫怄出梗食病了。”外婆在有亮瓦的灶房里说。阳光穿过腾腾的热气,石头水缸里,水盛得满满的。
大舅坐在小房的条桌前,若有所思。
“来,给你本书,”他从身边拿出本连环画,有些旧了,里边讲的是遥远的战国时代的故事,我在油灯下看得痴迷。
二舅常带我们去玩。他背着很大的背篼,我们去河滩地上,在那里,看到放牛的村里人,看到潼江的一条河道从上游下来,哗哗地流着,水急而大,河边一副石碾子,巨大的石头浑身是黑的。村里的妇人在那里洗衣裳,在阳光下眯着眼看我们,还有些孩子在水边洗澡。那里有队上的西瓜地,沙地在脚下软绵绵的。
“那边是大队的糖厂。”二舅指着河滩远处一座有高高烟囱的红色房子说。烟囱没有冒烟,正午时分,似乎整个糖厂也在午休。
远远的河对岸,有汽车跑过,那儿有小山,有人家。我们去过一次,要穿过冬天干涸了的漫水桥。在正月,那边有人耍狮子灯,锣鼓喧天的,那儿有许多人,有一座古庙一样的楼,五颜六色的,那里叫楼子坝。
楼子坝附近的河里积了一潭水,很深,舅舅说河里有乌木,有时浮上水面,有时又沉下去,有人用刀子捅过乌木,有血一样的东西流出来。据说那人不久就死掉了。我们往水里望,水面平静,充满神秘。
二舅带我去看打衣裳。顺着公房下去,过一个小沟,一座小石桥,前边有很多树,柏树、桉树、核桃树、李树。树丛中有一院房子,一堵矮院墙,墙上涂了白灰,石阶干净,上去,院子里有人在说话。敞房里,一堆年轻人围着一个人在做什么,姑娘很多,中间的人坐在一架缝纫机上(这机子在乡间并不多见)。他们转过身来,看一眼,点个头,又低下去在忙。那人偶尔站起来,我看到,他右腿是瘸的。
三
亲戚似乎很多,每次去了,总是一家接一家,好象总有数不完的亲戚要请我们。我们和母亲从这家坐到那家,母亲的背篼里总要多背上几件情礼:一包白糖,一瓶酒,一把面。
这是因为我有两个外爷,一个是大外爷,一个是外爷。
大外爷是姐姐的亲外爷。
姐姐的亲妈,就是大外爷的女儿,在姐姐一岁多时就过世了,每次大外爷见到姐姐,总是泪水汪汪的。
姐姐从小失去亲妈,在家里就专门接受父亲炖大肠头子的待遇,父亲说她人瘦,体弱。她有些不好意思。姐姐从小挑水、牵羊、挖猪草。其实,她也只比我大三岁,却像一个大王,领着我走过田埂,走过老鸹石,去寻外婆,去寻那份温暖。她有种与身俱来的大胆与独立,“不准打小卫”,大孩子她也不怕,有谁欺负我,姐姐会冲上去,“狗日的老子不怕你”,姐姐是那么威严。
只有在大外爷这里,她才显得温顺,脆弱。
大外爷家的院子角紧挨着外爷家的草房。的确像个雕堡,大大的一堆房子,一扇小小的门,里边一个小天井,宽阔的敞房,客厅正中摆了牌位,贴了新图片,摆了蜡,还放了一张大桌子。
大外爷是个孤独的老头儿,不知道大外婆哪年过世了,我从来没有见过。大外爷总是牵着牛,走在宽阔的村路上或在河滩里。
大外爷取下帽子,就会露出他新剃的光头。
姐姐立在门外,望着田埂中孤独的大外爷,呆呆地。大树下的水井里,有人正在用辘轳往上摇水。
大外爷家还有三个舅舅:松昌舅,柏昌舅,青昌舅。
松昌舅在生产队公房里开柴油打米机,他总拿着扳手,低着头,在修那台人一样高的柴油机,手上油腻腻的,脸上也是黑的。等他修好了,那柴油机才又“空空空”咳嗽一样响起来,然后越响越快,越转越快,开始又打起米来。
我喜欢在松昌舅的机房里看那些机器,看他一手油黑。突然有个娃儿径直走过来,问我:
“你们,你们那儿有火车不哇?”
火车,火车是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有些愣,不明白他在讲啥。松昌舅已经关好机器,在一块帕子上擦了手,说,走,我们回去吃饭了。
我还回头看那孩子,他清秀,眼睛明亮,我觉得他很神秘,因为他知道火车。但他为什么问我火车呢?
松昌舅的女人我们叫毛舅妈,很爱干净,她总是先在灶房里忙活,然后端出细磁碗盛着的荷包蛋,里边放了猪油,白糖。母亲去了,她总是温和地和母亲说着话。她头发扎得整整齐齐,穿件深蓝色灯草绒,显得整洁、白净。
大外爷雕堡一样的瓦房院子里,小小的天井里开始落雨,油灯摇曳,屋子里异常温暖。外爷会从他的屋子里出来,手里拿着两只橙黄色的柑子,形状饱满,色泽新鲜,他递给我们,那橙子像是在他怀里捂热乎了一样,上边还带着体温。
那一定是他精心收藏着的。
大外爷有几棵属于他自己的橙子树,他除了放牛,就是侍弄那几棵树,等橙子成熟,他细心地收起来,然后就盼着姐姐过来。
“娃娃,吃,多吃,”大外爷看着姐姐,看着她吃。
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的橙子。这边的坝子里,似乎总是比我们那里富庶。虽然很好吃,我也想大口地吃,但我总不能让大外爷、舅妈看出我们的寒酸。即使是在大外爷家,我也隐约感觉到,大外爷其实更爱姐姐一些,他的目光总是集中在姐姐身上。
我就拘谨地、小口小口地吃着。
而在外爷那边,我似乎可以横,可以撒泼,可以随便打破一只碗,用火把大舅的温度计烤坏。在这边,他们也很爱我,但只有青昌舅喜欢调笑。他们看着姐姐,似乎总在回忆某个不在了的人。
白昌舅给他自己的亲舅当了上门女婿,也是邻居,——这里人家真稠密啊。他既不肯改姓,也不把舅舅改称“爸”,还是叫舅。他家里的房子都刷了白灰,亮堂堂的。他在区上管水库,进出像个干部,谈吐也和乡村人不一样。
而大外爷家比外爷家也要好过一些。
每次要走时,大外爷这边,这个舅舅会给姐姐送手帕,那个舅舅会给她送袜子。姐姐有时悄悄得了大外爷的橙子,总是把手和温暖的橙子递给我,我感到了安全、甜蜜,也感到了我与姐姐的不同。
只有青昌舅舅既随和又风趣,他说来就来了,拐过墙角就到了外爷家,他喜欢和二舅聊粮食的事,队上的事。他正在说媳妇,他直接称呼对象的名字,“秀芬,秀芬”地叫。
大外爷似乎对姐姐在外爷家呆得太久有些小小的意见。我们在外婆家坐着,不久,大外爷那边就有人来叫了,或者是大舅姆,或者是她的儿子,或者是青昌舅。
“你家外爷在那边喊你了,快去嘛。”
外婆说了几道,姐姐才不好意思地慢慢站起来,轻声说,“外婆,那我过去了”,然后慢慢走过墙角。
是的,这里边也有差别,姐姐把大外爷叫“外爷”,并不是“大外爷”。
姐姐很听大外爷的话。
“金华,莫乱跳,你是女娃儿呀,女娃儿就要像个女娃儿。”姐姐于是就不再跳。
她站住,显得有些忧郁。不知道大外爷是不是喜欢她忧郁的样子。
四
二舅果然去找了大队主任,同意参军的字也很顺利地签了。“这下他总管不到我了,”大舅说。大舅去了北京,当了海军工程兵战士。大舅寄回了穿着海军衫的照片,头上戴着盘子一样的帽子,两根细长的带子飘到胸前,意气风发的样子。
他常寄回来一些书。给大哥的物理、化学、数学、英语自学课程,高中毕业在家的大哥边在村小当代课教师,课后就着油灯看大舅寄回来的书,在灯下给大舅写信。
大舅走了,外婆常站成八字脚在门口和别人念叨,念叨她的大儿子,或者吼一声鸡。
我在假期陪二舅去房后的小山上割苕藤。看到他们的田地那么宽,对面的潼江河涨水了,整个河滩地被淹了,糖厂孤零零地耸立在河中间。我暗自担心,糖厂毁了以后就吃不成糖了。
我看到,瘦瘦的外爷在山上的红苕地里使牛,他只穿件汗衫,一手扶犁,一手拿使牛棍,锁骨高突。
二舅长大了,他和大外爷家的几个舅舅关系都很好,柏昌舅从水库回来,带给他一些报纸,支持他再去选大队长。他常在灯下打算盘,飞快的珠子蹿动。外婆在灯下补外爷的一件汗衫,她说,才娃子,你莫去得罪杨万昌。
二舅不耐烦,说,“你就死脑筋,毛主席都只活得到83岁,他杨万昌还猖狂得到一百年啊,都啥时代了。”
外爷默默地抽着烟,不说话,他对自己的小儿子实在是很佩服的。他敢说大队主任不行,敢找他签字,敢找他理论。这就不简单。他常说小舅舅,“才娃子可以,”过一阵又自言自语,“才娃子可以”。
村上的年轻人都支持二舅,他果然当上了大队长,他走进院门的脚步都迈得很大了。
他说,他要种很多的地,要办大队的厂。
而后来大舅从部队回来,也学得一手砌砖手艺,正准备要承包经营大队的预制板厂。
上学后,我去外婆家少了。
有年我出麻疹,外婆走过老鸹石,毛狗洞,专门来看我。
外婆人高马大,脚步轻快,嗓门也大,那边的嗓音和这边山里有点不一样。她才走到门前的存水田埂上,我就知道她来了,她呱呱呱地说着话,我听到她在问,“卫娃子好些了不?头场在街上听你们队上一个人说了他在出麻子。”
说着话,外婆和母亲就推门进来了。
“你外爷说,这季收了麦子,你来,天天给你蒸馍馍吃。”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看外婆,小声小气地说:
“外婆,我病了。”
外婆脸凑上来,用粗大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回过头对母亲说:
“是在发高烧。”又说,“快去用点桐油刮一下痧。”
外婆的动作不怎么温柔,毛里毛躁。我原来也得罪过外婆,有回不知听谁说这外婆不是我的亲外婆,而外婆刚好训了我,我就喊她“假外婆”,把外婆气坏了。实际上我还真另有外婆,母亲是外爷的头一个女人生的。因此外婆黑着脸很说了不少气话。我大了,就不再乱说了,我知道那是大人们很多年前的事,小孩子家不该乱讲的。
外婆给我拿来了馍馍,说是外爷听说我病了,特意叫蒸几个拿来的。我可高兴了,想起外爷少言寡语、和蔼的样子。
几天后,我的病好了,身上有劲了,外婆就准备回去了。
“给外爷说,二天我去了,给他用本子纸卷叶子烟。”我说。
外婆已经走出了几步,又走回来,用手拍拍我的头,说:
“卫娃乖,二天放假了就过来耍,你外爷给你做好多牛儿。”
牛儿就是陀螺。外爷总是坐在阶沿上,用镰刀细心地剜一截叫旋儿木的木头,他眯着眼睛,很小心。我跑来跑去地玩,一会儿回来,就看见他把牛儿快做起了,在用布往光里磨,磨好了后,他还去打枪的那里找一颗亮锃锃的铁砂子,嵌在牛儿的底下,尖尖的,跟街上人家卖的一样好了。牛儿在地面上转得飞快,我们用鞭子赶着牛儿,从院坝这头到院坝那头,从台阶上到台阶下。外爷看着我跳上跳下,偶尔自言自语一句:这娃长大有出息,脑瓜子灵光。间或又说一道。
我才想起,我有好久没到外婆家去了。
五
外婆家是如此美好,温暖,似乎那份温暖一直在那儿,而外婆外爷会一直不老,一直活在那里。而事实上,不多久,松昌舅和大外爷就相继过世了。
松昌舅身上不舒服,一个人去县里检查,也没人陪,查出是肝癌。他去拿结果,医生问他是病人的什么人,他谎称是家属,人家问是啥家属,他说是哥哥,医生就给他讲了,说是肝硬化,没多少时间了,叫家里准备后事。他坐车回到楼子坝,下了车就走不动了,晕在那里,这边叫滑杆去抬回来,过了一天多就过世了。他才47岁。
一年过后,大外爷也突然过世了。那天,大外爷在河滩里放了一天牛,回到家里也没什么异常,晚饭吃了面条,他的大孙子陪他看电视,边给他剥着橘子。他慢条斯理地吃着,突然头一歪,靠在了大孙子的背上,大孙子递橘瓣没人接,还以为他睡着了,喊:“爷,爷!”没人答应,大孙子回头把大外爷扶起,才发现他已经过世了。他以这种方式平静地离开了人世。
多少年过去了。
村子里人慢慢出去了。
外爷也过世了,外婆也“老”了。
外爷过世那年,我回到了好多年没再去过的那个坝子。我突然发现,外爷家的院子其实是小的,大外爷家的房子早就拆了。那些一起在公房里抽陀螺的伙伴一个个都不见了,他们的孩子也都流落到了江苏,广东,上海,福建等地。
大舅在南方包工失败,信讯全无,失踪了多年,刚刚联系上,他也才把在老家守了多年的大舅妈接到广东,一家子在那边老老实实打工。他在部队学了些建筑手艺,东奔西走地在工地上忙活。
二舅回来了,他变得沉默多了。他刚去广东那年,去银行往家里汇款,连续被人抢了三次,刀子抵在腰上。他没了年轻时的气盛。二舅妈一直抱怨他在家能说会道,到了南方既不求人,也不爱说话了。他倒是经常陪二舅妈在制衣厂加班,和一帮女人在一起干活。他说,松昌舅家三娃子在那边“发”了,先是跟着学,后来自己开了家小厂,当起了小老板。
……
又多少年了。偶然路过潼江对岸,那个叫楼子坝的地方,河坝被淘沙的挖得坑坑洼洼,破烂不堪,车行其中颠簸不已。糖厂不见了,也看不见几个人影。河那边,正是外婆家那沿着小山脚下一溜村子的地方,一幢幢小楼在竹树间耸立起来了。
车窗外,河流似乎并没有那么宽,水也没有流动,石桥不见了,甘蔗地、西瓜地、潺潺的水流声,碾房,河边的人群……一切已经消失。“人去楼空,精华散尽,另一代人在生长,江山依然秀丽,但对他而言,除了感伤,已经没有其他意义。”
河流中的女人
我沿着河流上行
想去看看外婆
那两个记忆中模糊不清的女人
一
民国二十四年(公元1935年)春天,四川盆地的油菜还像往年一老早就开出了黄灿灿的花,麦苗也像往年一样青,春雨连绵,气候温和。这一年,由张国涛、徐向前领导的红四方面军在川北屡败四川军阀田颂尧、邓锡候,打算西去和正奔走在川西南崇山峻岭间的中央红军会合。他们决定从长期占据的川北沿广元、江油南下。他们已在川北发展多年,但是看来连周边县区的农民都还不大了解他们,并不完全像后来史书上所说的一呼百应,他们还没有深入人心。因常穿着灰色的旧军服,他们在民间被称作“霉老二”。传说他们常常下山向老乡要粮食,牵耕牛。川北周边的百姓们人心惶惶,尽管破衣烂衫,食不果腹,却和地主老财一样害怕这些“霉老二”,红军还没到,就吆着牛羊,牵着儿女,推着鸡公车,全部的家当都带在了身上,沿着古老的川陕公路,举家南迁,漫无目的地一路往下走。
川陕大道是当时北路出川的唯一道路,这条古老的道路已存在很多年,并因中原的秦惠王谎称石牛能屙金,憨愚的古蜀王遂以五丁开道迎取,从而被北方民族骗开入川门户而得名“金牛道”。在这条路上,张飞曾在汉朝带着他的人马由成都去今天的阆中——那时叫“巴西”的地方镇守,因为天气酷热,传说他叫随从随手折下些柏枝,沿路插下,几年后回来,柏枝已长成了参天大树,这些树至今犹存。唐明皇也曾在大雨滂沱的晚上在这里听到已被勒死在马嵬坡的杨贵妃“三郎,三郎”的叫声,而夜不能寐。往近些走,张献忠入川时,曾在这些密林中伏击,大败明朝洪承畴的追兵。往古里说,李白诗中所说“地崩山摧壮士死”的传奇就发生在这条路上,李白本人也曾在这一带跟一个叫赵蕤的隐士学过王霸之术。因为那么多人曾从这条路上走过,因此民国二十四年春天这些川北灾民的奔走,在历史长河中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新意,他们就像几千年来他们的祖先曾多少次走过一样走着。而且,他们大多是些农民,许多人是头一回离开川北的大山,往富庶的川西平原走来,在这之前他们根本没有看到过大山以外的地方。他们眼界狭窄,认识不到他们所称呼的“霉老二”在后来历史中的正确性,而他们自己注定没有一个人能进入历史。他们走着,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想早一点远离战争与恐慌。因此按听来的消息,各人对战事的估计,和别人的怂恿,在认为合适的地方以各种方式纷纷落下脚来。那些被吓破了胆的,没有找到着落的,就继续沿着金牛大道往下走。看得出来,这群人中老人行色张皇,似乎还被昨天夜里听到的枪声和前天听到的消息所惊怕,妇人在恐慌,她们是些更不禁风雨的草花,每次大风暴一来,先受摧折的总是她们,她们为自己,也为儿女担心。只有小孩子似乎觉得有点新鲜,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但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些天来所见的灾民的惨状,使年少的额头上也有了些忧愁。
这群人中,我10岁出头的姑婆(正确的称呼其实是“姨奶奶”,但习俗如此)和7岁的外婆,正由她们的母亲,一个29岁的小脚女人牵着手匆匆走来。他们没有什么家当,只有男人的一副挑子,和他们自己。连续几天的行走,两个孩子已经疲惫不堪了,新奇感也渐渐消失。小脚,她们倒没怎么捆得严厉,她们母亲缠得过紧的小脚,却如一只棍头一样点着地,迈着很小的步子,看起那么可怜。
孩子们累了,要求歇歇脚,当母亲的说:
“快走快走,再不走霉老二来了,要把小娃儿拿去蒸了吃了。”
外祖婆说的话她自己也未必相信,但大家这么说,她也就这么说,大家都在走,他们也只得走。后来,他们还是在那些大柏树下歇住了,毕竟太累了,再说,红军在哪儿呢?自己又有多少东西怕人抢呢?那些后来被当成风景和遗产保护起来的大柏树,在当时看来却相当普通,老家漫山遍野都是三围以上的柏树。
“这么走,走到啥时哦,”在树下,他们擦着汗,外祖婆还在叹气,这个妇人,一辈子担惊受怕,她已经受够了,她心里窝着团火。
只有外祖爷沉默不语,一脸苦相。他这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被生活折磨得已经没有多少语言了,别人走,他也就走,别人传来什么风吹草动,他也就信。另外,他还在担心自己的父亲,那个多病的老头在老家的房子里到底怎样了。他是死活不肯跟下来,他对他们说:
“走吧走吧,我死在老家算了,要守住老房子,还有几亩瘦田,红军要就拿去,邓猴子要也拿去,都一样的。”
确实,灾难来自两方面,一是对红军的害怕,二是对川军真正的恐惧。邓锡候,这个四川军阀,在闭塞的灾民口里,被称呼成了“邓猴子”,他的那些兵,是典型的“双枪兵”,一手抱火枪,一手搂烟枪,别看他们打仗不在行,下乡拿老百姓东西却很有一套,进门就要吃要喝,撵得鸡飞狗跳,动不动就要抓丁。老百姓更多的其实是怕他们。
已经走了几百里地了,崎岖的山路很不易行,兵祸的消息越来越远,后边陆续来人带来的消息,那些“霉老二”也并不像传说中的赤发红眉,青面獠牙。于是,在我们这个盛产花生、一种酥饼、用豆粉制作凉粉而出名的地方,大家陆续安顿了下来。
他们在七曲山上,看到了下边像条带子一样的潼江河,宽展的坝子,人家,和炊烟,似乎没有一点战乱的迹象。多好啊,她们松口气。他们就在一个叫牟家坝,但却没有一户姓牟的坝子里落脚了。
二
落脚,不是件容易的事。那年头,四川连年战事,大小军阀划地而治,今天是刘存厚,明天就是田颂尧,后天则可能换成另一个某某,这些军阀就是防区内的土皇帝,在各自的地盘上横征暴敛,有的税赋据说已经预征到民国九十九年了。这里的人们也并不能多出一口吃的。牟家坝确是个富庶的坝子,背后是小山,门前是潼江。河滩里大片的沙地,适合种花生,甘蔗,西瓜,还有麦子和水稻。这里出产粮食,也出产风景,但也出产恶霸。
为了落脚,为了有口饭吃,外祖祖他们把外婆和姑婆两个女孩子留给人家,当了童养媳。并因此在这里找到点儿活计。
外婆和姑婆泪水涟涟,年少的她们也懂得了些事,看着愁眉不展的父母,她们要开始分忧,开始劳作,从此就算是人家的人了。她们又能怎么办呢?是她们决定得了的吗?命运来了,只能顺从地承受。好在收留他们的两家人也都还和善,也是苦命人家。那个据说以后就是外婆丈夫的男孩子,长得高,瘦,小眼睛有些羞涩,外婆在门口的核桃树下看到他在挑水,做事,外婆还算喜欢他。
红军跟着就到了,灾民们拖拖拉拉的行走比起他们是不值一提的。这些被唤做“霉老二”的人,衣衫褴褛,却又唱又跳,其中还有女人,孩子。他们赶走了军阀,连县里外号黄老虎的恶绅,也裹着细软,夹着金银,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这让刚落下脚来的人们开心。
红军在这里打了几仗,并短暂休息,宣传,耕作,教乡民们识字,“男女平等”,这些让乡人们好奇。有些人跟红军走了。红军一走,官员、大户们的还乡团回来却一阵杀戮,那是他们见到的真正的流血,在红军那里没有流的血,在这里见到了。
这些事,我外祖爷是从来不参与的,他在川北多年,听到不远处的嘉陵江边时常响起的枪炮声,让他的胆子变得很小了。他只是看,只是听,只是缩在自家的角落里求得一份平安。
外祖爷开始想念大山里的家乡,想要把一把骨头埋进祖坟。但过继给人家当童养媳的两个孩子却不好意思带走,毕竟,在最困难的日子里,是人家给了饭吃。穷人的诺言也是诺言。要离开时,父母和孩子都异常悲伤,听话,要听话,要对婆家人好。当父母的只是这样说。瘦小的外婆更加沉默。她站在门口,不说话,只是抽泣。当父母的回头看了她们几眼,就硬着心肠走了。
草还在生长,树还在发芽,人还得吃饭。我外婆,和外婆的姐姐,在这里慢慢长大了,这个叫牟家坝的地方,背靠小山,面前是大河,和广袤的河滩地,树木长得黑蓊蓊的河湾里,有老鸹刮刮地叫,飞过河去;河的中间,有水碾,石磨,有在一年一度的洪水冲压下长得弯弯曲曲的拐柳。河对岸,有炊烟升起……
我外爷也长大了,羞涩的男孩长成了一个给人看牛、碾面,做惯了杂活的男人,他不多话,但却善良。相继长大的孩子们,接受那开始就决定了的婚礼,温良的外婆,和不多话的外爷结婚了。
再后来,他们的女儿——我母亲出生了。慢慢也解放了,看似稳定的生活就要这样延续下去。母亲长到了7岁。这个因战祸而偶然来到的地方,如果没什么意外,看样子就将成为我外婆的第二故乡,家乡,和终老之所了。
远在川北的老两口这时又想念起了外婆,那个他们疼爱的小女儿,外祖婆于是撒了个谎,说生了病,又把外婆骗回了川北。回去后,外祖婆看到外婆的样子,也许是突然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受的苦,想到自己的老之将至,倍感孤苦,她不想女儿再回去了,要求外婆留下。外婆当然是一惊,这确乎超出她的意外,下边,毕竟有她的一个家。而外祖婆表现了她不讲道理的一面,她说女儿家要听话,你姐姐已经在下头了,我总得有个女儿陪我,否则以后老死了,哪个给我送终!
送终,多么重大的一件事啊。而且要听话,听话是当女儿的不可抗拒的责任,女儿是如此孝顺,哭了半天,一言不发,也就顺从地留下了。
外婆走后一去不回,我沉默的外爷更加沉默,他也不抽烟,也不说话,在门前站或转,总是不经意抬头看远处的高山,就像是在看天。
后来他装备了干粮,顺着那条他从来没走过的道路,带着我7岁的母亲,去了外婆家,那条路他走了不下五天,他像深入异境一样东张西望,但他并不胆怯,因为那里有他的女人,他要找回她。
实际上,那也是我7岁的母亲头一次沿着那条她母亲由来的道路上行,去找她的母亲。时间过去了近二十年,这一切看起来多像是一次轮回,一个母亲由来的道路,由她的后辈去追溯。在那沿途,我的母亲看到了大山和煤矿,看到人们兴高采烈地在分地、离婚,成立合作社。母亲的小脚丫尽管很疲惫,早就打出了水泡,却依然掩不住内心的兴奋,这与外公悲怆的寻妻之路多少有些不谐调。
困难来得比想象更大。外祖婆尽管好吃好喝招待,对小孙女也还看得过去,却执意不肯让外婆跟着外爷回家。而且,政府也发话了,婚姻自由,解除一切捆在妇女身上的桎梏,外祖婆已经给女儿物色好了上门女婿。温婉的外婆也只是以泪洗面。在外祖婆的威严面前,沉默的男人和七岁的小女孩最后只得默默返回。7岁的小女孩心里隐隐知道,母亲,以后怕是很少能见到了。
母亲跟着外爷又慢慢回来了,路依然是那条路,外爷依然是沉默。很快,我才读到二年级的母亲,回到家就被迫从学堂里退了学,因为看到家里异常冷清的屋子,她的爷爷只说了一句话:女儿家,会写自己的名字就得行了。她回家成了一个放牛娃。母亲常在夜里望着北方发呆,对她的母亲满是思念,甚至有点怨恨。
三
再后来,我的另一个外婆就出现了。
这是一个高大的女人,脸上颧骨突出,手大脚粗,她站在门前,让这个一贫如洗的家陡然增加了几分生气,让因沉默的男人而沉默下去的家立刻像有了阳光。屋子变得洁净,地面洒扫无尘。走过门前的人禁不住多望上几眼。
从此,她成了我的外婆,或者“下边外婆”,头一个外婆就变成了“大外婆”,或者“川北外婆”,提起她们时我们总要加上定语以示区分。
这个外婆是从潼江河湾边黑蓊蓊的林子里过来的,那里叫做邓家湾。她也是一个刚刚离开男家的女人,她姓谢,不姓邓。在邓家湾,她留下了一个孩子,她来到外爷家门前时,也是一脸的苦丧。一家人的房子又冒出了炊烟,传出了笑声。接着,他们生儿育女。生活再次暂时平静。
这个女人风风火火,也难免有些粗心大意,没大外婆顺从,细腻,还时常骂得外爷灰头土脸,外爷只好嘻笑着脸。习惯了温良女人的他,却慢慢喜欢起这个女人不一样的泼辣,毕竟是她三下两下,就让屋子变得洁净,毕竟是她给他连续生下两个儿子。
大外婆却又从川北回来了,两个女人相对无言。当然,后来的女人很快弄清楚她只是来看看女儿,走走亲戚。最后主人家开口问:
“路上车子顺利啵?”
“顺利。”
其实,根本就没什么车,汽车几天才一班,火车也暂时没通。她们等了好几天,才搭上一辆货车。
“家里可好啵?”
“都好,现在吃的也都还行,勤快点也不大饿肚子了。”
其实,粮还是缺的,但大外婆包里却装着借来的粮面做的馒头,给她的女儿。
母亲被叫了回来,她那时正在放牛。
“这是你妈。”下边的外婆说。
母亲一时慌了神,在她们的说法里,她一会儿有妈,一会儿没妈,后来又来了个后妈,这一切都不是她能决定的。而这个妈现在又突然出现了,确实是她的亲妈,她常常思念的妈。
“妹子,长大了。”她妈抚着她的头,她的脸,手粗得烙人。
母亲先惊慌地看了眼她的后妈,然后在大外婆的手抚下近过去,羞怯地低下头,轻声叫了声“妈”,有些泪。
“这女子,好像我对她不好,在她亲妈面前哭,”下边外婆后来不高兴了很久,逢人就要说起这事。
确实,母亲的后妈,我下边的外婆对她像亲妈一样好,这个女人看起来风风火火,大声武气,直肠子,没心没肺,其实在这点上也非常周全。她一双手从来没有闲过,相继生了两个儿子后,她依然是那么能干,那么大声武气,她扔儿子就像扔皮球,但他们依然在强壮地生长。
再后来,母亲长大了,17岁了,到出嫁的年龄了。外婆心中早对她有了数,想把她嫁给外爷的一个外甥,一个正在外服役的军人,那也是她自己的娘家。她客气地说征求外爷意见,外爷无啥可说,他一贯少言少语,习惯了这个女人打理一切,翻来覆去也就那几句话,对一切都抱有善心,相信一切都是好的。
但外婆还是客气地说:
“征求一下广元她妈的意见吧。”
请人打了一封信,等回信的日子漫长而让人烦躁,一向精神气都很好的外婆总在做事时悄悄走神。后来,信来了,说没什么意见,孩子是他们带大的,他们决定了就是。外婆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
母亲是懵懂的,对姑娘家的归宿一说就脸红,爹娘的话就是她的话,她没什么要多说的。何况,她现在的妈对她说,好,一切都好,人好,家好,会疼女人。于是,婚很快结了,并且有了一个孩子。再接下来,她就该和那个即将退伍的男人共同组一个家,务一门事,一直到头。
但那个男人并没有按期退伍,而是留在了北方,当了工人,再后来就是信件到来,说要离婚。哭,哭得一塌胡涂,哭得没有前途。要强的外婆这时候也觉得丢不起人,毕竟是她一手坚持的,她成天只是叹气,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坏了,她对不起母亲。但后来母亲却止住了哭泣,说:
“离就离吧,也不要耽误他的前途。”
后来,我父亲出现了,这个刚丧过妻子的男人,高大,瘦削,一脸的胡须茬子,长脸上,细长眼睛透出英武、坚毅之色。外爷他们听说,他当过兵,不到30岁,却已经当了几年大队干部了。
母亲是在她父母见过之后才去看的,一见之下,母亲就喜欢上了这个男人的英武,沉稳,她心口砰砰直跳,也许这就是她真正的男人?但坎坷生活的磨练,她已经坚毅多了,沉着多了,母亲虽然没有什么意见,她还是说了句:
“你要对华娃子好。”
华娃子是她儿子的小名,在母亲和父亲见面时,他已经有5岁多了,他正在院门外和一群孩子们玩,这天却本能地觉得有什么事在发生,一会儿狐疑地往院子里瞧瞧,再一会儿又瞧瞧。外婆特意在外边陪他,每当他往院子里转脑袋时,就揪住他的耳朵,把他车过来,说:
“华娃子华娃子,你看啥子看,你安心耍你的。”
父亲对母亲也是满意的:个头不高的小女人,肤白,肉嘟嘟的,看着不多言多语,很温和的样子。
父亲去的时候,特意背上了他在村上的上海产红光牌大收音机,用十二节干电池启动,放在八仙桌上,声音开得老大,隔多远都听得见这家里有种新鲜玩意儿。父亲这时调小了点声音,对母亲说:
“嗯,娃儿都是一样地对待,我会对他好的。”
父亲走开后,外婆问母亲的印象,母亲点了点头,她还是羞怯的。外婆问是否再问问她北边亲妈的话,再叫人打封信说说?她满以为母亲还是会默然地点点头,但这回母亲却说话了,母亲说:
“几百里地的事,她们回信都啥时了,行就行了吧。”
外婆听到这话,愣了一下,她觉得,生孩子、离婚后,面前这个弱小的女人第一次长大了。
没过几天,母亲就跟着父亲,沿着潼江窄窄的河边路上行,爬上高高的毛狗山,在荆棘满布的小路上走过,到父亲那在山湾间青瓦密布的院落中的老房子来了。父亲依然背着那架收音机,一路放着来自遥远北京的节目,那里边,伟人们在讲话,人们在欢唱,父亲背着它,仿佛感到是伟人同意和促成了他的姻缘。
那时候,满湾的人们正在干他们所认为的革命,他们拄着锄把,在田地间东张西望,只要队长没在,他们就直起腰,男人们你骂一句,他笑一声,或者开着女人的玩笑。他们看到这两个男人女人从山路上走下来。
很快,邋遢的男人家里就显得清爽多了,男人进出也精神了。而门口多了个满眼疑惑的男孩,那个男人原来才咿呀学语的女儿也有女人抱了,不时咧开嘴笑一声,用不太清楚的口齿叫那个女人,“妈——,妈”。
四
很久以来,母亲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赶老远的火车去看川北的大外婆,每次回来,她都笑逐颜开,走下我们家后边的坡路。为了内心的平衡,她又会去牟家坝看看她的后妈,她会捉上鸡,背上蒸馍,翻山越岭过去,那里,也需要她的惦念,需要她去帮她洗澡,剪手指甲,脚趾甲,她会把外婆接上来住一段时间。家族生计的折腾,让母亲对自己的两个母亲格外有感情,她甚至觉得多一个妈是多幸福的事啊,这世上就多了一个挂念,多了一份热爱。所以中年以后,生活渐渐有了起色,母亲就同时沉浸在对两个母亲的担心和亲情的享受之中。
而母亲自己在中年后也遇到了难题,先是小女儿在两个哥哥成功的基础上,对城市充满了渴望,总想进入城市。而这多难啊,那些年,为了买城镇户口,上技校,找工作,到乡上求人,家里想尽了法子,但效果都不佳。
接着是姐姐,那个父亲前妻留下的女孩,在成家立业后,先是努力维系着土地上的勤劳,凭自己的一双手打拼到一份温饱,却在看到城市的繁华后失去平静,也想要去谋一份更舒适的生活,三番五次往外走,即使偶尔呆在家里,心思也不再放在土地上,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对土地,母亲和父亲一样,有自己的办法,和力气,土地上的一切事物,她是熟悉的,而对于城市,她是陌生的,恐惧的,无处着力,当年她第一次婚姻就是因为城市而失败的。现在,她的女儿们,想要努力进入城市,她感到了彻底的无力。
倒是父亲静这时下心来,那些年他对乡村的热爱也在农业税、提留款的重荷和基层干部的腐败中遭到了致命打击。他心灰意懒地说:
“要怎样就怎样,由他们去吧。”
两个外婆也相继到了暮年,一辈子的颠沛流离终于要告以结束,一辈子受的罪也将告以完结,而母亲,也必将成为失去母亲的孩子,独自面对没有母亲的日子。她自己的年纪也慢慢大了,除一次生病,她依然在地上奔走,依然那么平和,宁静。但外婆的相继离世,还是让她苍老了一大截。那三年内,我们连续接到三次噩耗,先是外爷过世,然后是大外婆,再是外婆。
大外婆最后突然从川北下来看过母亲一次,那么大年纪的老人了,还坐火车,走山路,蹒蹒跚跚地来看她所遗下的那个女儿。母亲好吃好喝陪着她,跟她走走看看。老人身体已经不大行了,她拉着女儿的手,说她放心,她没什么不放心的。母亲心想她老人家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下来了,内心未免有些悲伤,但没想到大外婆回去后不到半年就病逝了。后来母亲想起她那句话,总是感叹,说她是牵挂下边,来收脚子的。
第二个外婆走得却没有那么顺利,她既要为外爷的过世而承受误解——外爷过世前和她已经分床多年,因此外爷因脑溢血过世时,外婆并不知情,直到第二天煮好了早饭,到处找外爷没找到,才在卧室地上发现已过世多时的外爷。因此有人说她没有尽到责。同时又被俗称“白蛇缠腰”的恶疮和多年积下的胃病折磨,疼,是她要经常面对的痛苦——我疑心其实已经是胃癌。痛啊,她总是摸着肚子,叹气说,老爷啊,快点让我死了算了。
外婆生病时,母亲去看过她,一向风风火火,会使牛、能耕田耙地,跟男人都有得一比的外婆,已经蔫了下去,没了脾气,说话也温声吞气了,这让母亲暗自垂泪,她担心外婆也将不久于人世。
两个外婆的去讯都来得突然。都是一家人正在欢聚之时,突然一个电话就来了,说外婆过世了,母亲一下就失去了平静,她说,人都六神无主了。而且大外婆过世时正下大雨,涨水,车不好赶,母亲并没有回川北去。我们只好安慰她,说行了,大外婆在世时,你都尽到孝了,没什么遗憾了。
母亲心情还是沉重,我也极度后悔大外婆来时没赶回家给她照张相。春雨在沥沥地下,我说,他们上边该照的有像吧。母亲收拾着东西,她说:没得,哪儿照的有。母亲的意思是乡村贫乏,吃饱饭已是最大的幸福,哪里还会奢侈到天天去照个相啥的。我的心一沉,我知道永远也弥补不起这个过失了,我血脉中的一支源头,从不知名的地方流来,又到不知名的地方去了,我永远再也见不到外婆了。
我从家中离开时,母亲还沉浸在失去外婆的悲痛中,我们说妈,我们走了。母亲定了定神,说:走吧,你们好,就比什么都好,人一辈子就是这样,求的就是这些。
母亲隐隐的苦里,有种平静的安祥。
五
多年不见,我对两个外婆的印象都已经模糊,特别是沿着河流下来的那个女人,我血脉来源地中的那个女人,我几乎没有什么印象。那条风中的河,在多年前偶然而来,又突然平静而去,上游的水已经断了,母亲,那大路上滚滚的人流还会不会在你眼前出现,你会不会在平静中觉得一些失落?
我问过妹妹和母亲,大外婆像不像母亲,她们都说,“像”。她们说大外婆看到妹妹,和妹妹五个月大的女儿,很喜欢。我看着这个叫银儿的小外甥女,她像母亲,像妹妹,模样也应该极像外婆。外祖婆,外婆,母亲,妹妹,银儿,我们的河流一脉相袭地承继下来了,下游的河水还在流,我应该稍感欣慰。
银儿倔得要命,性格俨然已不同于母亲辈的温顺,或许母亲血统中本有种隐藏的倔犟?她异常聪明,五岁时已能讲很多故事,嘴里不时蹦出来些让人笑得肚皮痛的书面语。母亲总是训她,要听话,不要胡闹,不能做不乖的孩子。但她浑起来,就发出尖叫,大声地喊:
“我不听,我不想听,我就是不听。”或者是:
“我要,我就是要,我非要要。”
这时,我们相互看一下,同时笑起来,说,“讨厌!”
银儿小小的嫩嫩的身体在慢慢长大,尽管她那么胡闹,母亲对她总是慈爱的,分别久了就很想念她,转上几次车,专程走老远去城里看她。她小小的手,幼小的生命,在一天天长大,将承载所有女人承载过的生活,以家族中所有女人都表现出的娇弱和柔韧来面对风霜雨雪。她其实并不是一个新生,她只是又一次开始了的一个女人的生活,——亘古以来她的祖先已经千百次演绎过的多苦多难的女人生活。我想起多年前顺着那条大道下来的那些人,那些人流,那些人的生活和命运,我们是其中一个,我们又是其中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