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追忆的生命挽歌——边云芳长篇散文《红尘里》读感
2016-11-21侯文宜
侯文宜
一曲追忆的生命挽歌——边云芳长篇散文《红尘里》读感
侯文宜
又一次读到山西女作家协会编辑出版的“三晋女书”,感动与感慨同时袭来。感动的是山西女作家协会这个群体的蓬勃生气和她们对文学的爱与痴迷,感慨的是在这样一个物质化时代,在三晋大地上,仍有这样多女性富有精神的高度和对生命、灵魂、意义的寻觅。从2012年的《黄土地与芬芳——山西女作家作品选》到2013年、2014年的“三晋女书”系列,山西女性文学可谓空前高涨和繁荣,而且“女书”之称更是富有深意。作为远古时期江永一带妇女用独特的文字写在纸巾绢帛上的作品,“女书”是人类史上一种特有的女性文化现象,其完全用写实手法自叙诉情,或婚姻家庭、幽怨私情,或乡里社会、歌谣谜语,成了女性歌吟述事的基本方式和心灵寄托。我想,这也是“三晋女书”的借喻之意吧?就像这个群体的领军人物蒋韵在《圣地莲花·“三晋女书”总序》中所说的:“他(她)们在现实生活中打拼,无论怎样的艰辛泥泞都不曾使他们陷落的,是文学的救赎。”这其中,就有边云芳和她创作的长篇纪实散文《红尘里》,它有着鲜明的“女书”的特色,作者曾坦言“以文字为衣,为药,为菜蔬,为光芒;疗伤,取暖,充饥,慰这尘世荒凉”。这也犹如德国大哲学家海德格尔借荷尔德林之诗所揭示的:“人充满劳绩,但仍诗意地生活在这个大地上。”正是这种“诗意”的力量,让作者从人生的绝地中走向了《红尘里》的写作而获得了生命超越和精神升华。
《红尘里》写的是俗世人间一对普通夫妻的生命历程和特殊体验。就这部散文的表层故事结构看,主要内容即是由妻子讲述了从丈夫确诊为胰腺癌、开始多方求医治病直至最终无望逝去的过程,但透过表层描述所展现出来的,其实是这两个人在生活和命运急转直下所经历的人生跌宕,让我们看到了人在死亡扼住喉咙随时会被吞噬下对生活、生命的特殊体验和感悟。这也是这部作品的主要价值所在。
“生死”问题是困扰人类的永恒问题,也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但多少作家把“死亡”写得很美丽,其实多是想象中的,而《红尘里》的作者却是真真切切经历了一次死亡降临的恐惧和走出死亡阴影的痛苦。作为死者的妻子,作者既是生死搏斗的亲历者,又是一个无奈的旁观者,还是一个长久痛苦的承受者,这样一种特殊的角色使其有着比死者更为复杂的情感和体验,对人生况味更多咀嚼。由这样一个叙述视角来写生死体验,倒尤可接近王国维所说的“入乎其内而又出乎其外”。于是,我们就看到《红尘里》展现出的一幅幅人生画面和审美蕴含:
——首先是丈夫患绝症后对“生”的体验,即由“人生虚无”到“好好活着就是意义”、“享受爱情享受亲情享受天伦之乐享受阳光享受一粥一饭,就是生命的最大意义”的感悟。这部散文的开篇便是癌症的确诊,就像天塌一样让夫妻二人一下子感到人生末日的来临,也让作者顿时产生恐惧、迷茫和虚无感,这就是作品中写到的西西弗斯的神话隐喻和生命像钟摆的感喟——“西西弗斯被罚推巨石上山,每次快到山顶巨石就滚落回山脚,他不得不重新开始这徒劳的苦役”;而当他们坐上去天津看病的火车时,作者写道:“哐当哐当的声响,似命运的钟摆,上来了转眼又掉下去,复归原位,然后再上来又掉下去,周而复始,直到某一天电池没了或者发条坏了,钟摆悄无声息停止摆动。”但就在这灾难打击之下,在他们为求生而奔走和搏斗的过程中,作者也每每在回想往日的生活、欲望、目标而数次表现出对幸福的朴素理解,例如《什么是好日子》中这样写道:“幸福就蕴藏在波澜不惊的生活里,是平实朴素的存在,是一粥一饭的庸常。往往,我们会以为,这样的庸常,没有张力,没有活力,没有魅力。但是,当你遇到人生的急流险滩、丛灌泥途时,庸常,会成为最高的向往……如此说来,什么是好日子呢?什么是幸福日子呢?没病,就是好日子;平安,就是幸福日子。”
——其次是对“死”的体验,即由“惊慌、恐惧”到“淡然、超然”的生命态度。作品从一开始到求生治病的整个叙事过程,可以说出现最多次的就是“恐惧”二字了。他们紧张,他们害怕失去生命,他们眷念着家人和孩子,也眷念着这红尘世间的生活,作者的讲述让我们看到了一种真实的人的生命状态和情感状态,然而,当一切救治办法都无法挽回的时候,他们茫然而绝望了,正是在这决绝之下,他们对生命有了一种淡然、超然的态度和回归土地的愿望。这其实是人的一次哲学化提升,是对生命的一次超越,那就是原本就是无而终归于无,或原本来自天地而又复归于天地之中。这突出地体现在丈夫梦境中反复出现的土地意象描写上,尤其最后留下的遗文《心愿》中,其中有深情而沉静的表述:“我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不知怎么我的心情突然之间变得如此平静,没有了最初的恐惧、狂躁和不平衡……精神世界的放松,带来了心灵极大的自由,刹那间,我的心灵变精骛八极、游刃有余于天地万物之间,我突然对生命陡增了如此之多的超然和淡薄。”其中还说,不知在哪一个晚上,他突然在似睡非睡之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来到一片翠绿的庄稼地头,这是一片杨柳树环绕的绿色的“清凉世界”,他认定那已是他的最终归宿,他动情地写道:“我渴望那种浑身上下没有疼痛的感觉,我向往那种四周充满宁静的大自然气息。……死亡,请你随时降临到我的身边吧,我已经再也不害怕了。我的充满宁静和优雅的清凉世界啊!我的神圣的耶路撒冷!”丈夫本身是一个中学教师、富有诗人气质的人,其最终心曲抒怀的情感之荡漾和语言之美丽,给他自己超越生命的勇气,也必然把这伟大而美好的勇气传给每一个读者。
——此外还有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对生的热爱、与死的搏斗、对“生死”的拷问以及对人间至情的吟诵哀吊。正因为夫妻对生活的热爱和渴望求生,作者在文中数次感慨医学在人的生命面前的有限性,尤其触及到医药对人的生命的折磨,而更值得关注的是在现代科学条件下偏僻农村仍然畅行的神灵对人的统治和戕害,为了救丈夫的命,作者被神灵附身的姨姨逼迫每天早上、白天下跪祈祷神灵一百天。可见,一当人在自然面前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之时,神灵的统治力量就会复活,这便是值得我们思考的人与自然的关系。还值得思考的就是作者类似屈原《天问》的“来自心灵深处的与天地与灵魂的对话”,无论人的出生与回归还是人的情感与责任,无论人的苦役与享受还是怎么看待生死问题,作者都在寻求着答案和超越红尘的形而上。而这部散文最感人的是从第十八章“一首诗”到“两茫茫”“此情可待成追忆”几章对过去生活的追忆,这部分显然是妻子对丈夫的祭奠和哀吊,其中写到那么多美好而富有诗意的往事片断和浪漫情景——两人的鸿雁传书、互赠诗文、徜徉在文学名著和风光古迹中的愉悦,都至情至美,可谓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情绵绵无绝期。
读着这样的情感故事,无疑是让人心酸的、伤感的,但可贵的是作者并没有悲悲戚戚,她似乎不在于只是倾泻人间的悲痛情感或带给读者伤悲,而更在于对苦难袭来时生命存在的省思和对生活意义的回味,就如作者所说的那样:“朦胧中,我仍将一个美丽的故事回味,咀嚼着其中每一节细枝。”可以说,这部散文的完成是与作者的生命超越同时完成的。这里不妨就人的生命存在及意义问题稍加探讨,这是多少红尘中人不断叩问而又迷茫的一个问题。事实上,人的生命活动有别于动物的根本点就如马克思所说:“一个种的全部特性、种的类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动的性质,而人的类特性就是自由的自觉的活动。生活本身却仅仅成为生活的手段。”这也就是说,生活本身不仅是目的,而且也是手段,这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奥秘所在。为生活而生活,生活本身就是目的,这是动物式的生活;生活除了活着,还有别的更重要的意义,相对别的更重要的意义,活着成了手段,这才是人的生活。所以,“活着”对于人,既是目的也是手段,而作为手段的“活着”,这“活着”就具有了精神的意义、文化的意义,内涵丰富,境界高远,也就从必然王国飞向了自由王国。《红尘里》的夫妻都是颇有精神追求的人,他们喜好文学艺术、游览文化名胜,尽管突如其来的死亡一度使其陷入恐惧和求生的低级本能,但其后作为“人”的精神力量又使他们获得一种澄明的超越和自由。这也便是《红尘里》这部散文的精神高度和文学意义。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这部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从艺术形态上说,这部作品当属于挽歌型作品。挽歌最早产生于春秋战国时期,是写给死者的诗歌,后来至六朝时代,唱挽歌成为一时之风尚,许多名士如李泽厚说的“把经常只有面临死亡才最大地发现的存在意义很好地展露了出来,他们是通过对死的情感思索而发射出来的生的存在。”的确,挽歌独特的悲哀情调和凄丽的美学风格最能表达人们一种特殊的生命之思情。《红尘里》写于丈夫亡故之后,可谓一曲追忆中的生命挽歌,其哀吊色彩十分浓郁,事与情、情与景、叙事与抒情交融一体,悠长的情调绵延幽婉,让人想起苏轼的悼亡诗:“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人间美好而凄凉的情感就是这样悖论般地永恒地萦绕于人类,这种挽歌形态本身就给人以巨大的情感冲击力。而这样的效果,与作者的叙述视角、结构布局及双声部的复调烘托也分不开。譬如其中的叙述通篇采用了自己的亲身经历,“百分百真实的故事”;又譬如叙述人外视点与人物自身内视点的相互衬托,作品中叙述者的声音其实有两个,一是作为叙事主体的妻子“我”的直接讲述,一是丈夫的遗文和诗、信,一实一虚,形成了一种生命回环的旋律和影视艺术中“声画对列”的审美效果,一面是现实中这一头孤独、悲伤的人面对一切物是人非的情景,一面是已魂归太虚的另一头亡者留下的声音,这样的复调叙事“和声”效果,使整部作品的叙事抒情达到了一种饱满的感染力;再就是大量歌吟生命之爱与死的哀婉的诗、词、歌曲的穿插,如希腊诗人白朗宁夫人的十四行诗“年复一年,欢乐哀伤的岁月/背后有个神秘的黑影/这回是谁逮住你?“死”/“不是死,是爱。”另外还有布局结构精巧,主体叙事是与病魔搏斗到死亡过程的回叙,《一首诗》后可看做尾声补叙,展现一切结束后“我”的伤悲和文学救赎,最终走向生命超越和对世人美好生活的祝愿。当然,从严格的文学文本来说,《红尘里》也不无瑕疵和局限,像文体驳杂粗糙的问题,有些议论话语生硬、简单、干涩,与前后叙事抒情和整体极不和谐,例如第十九章“神秘的生死问题”开头突兀的生硬文字与十八章那些澄澈静远的诗意文字显然脱节,在语言上、情感上都出现王国维所说的很“隔”,读之寡味而且破坏和阻滞读者的美感延伸,故说全文文体格调、语言口吻尚不统一,作为一部文学作品显然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
当然,最后也还有一个问题要提出来讨论,就是“个人化”或者叫“私人化”写作问题的争议。文学当然是个人写作,但同时又无疑是超越个人以公共角色和公共情感来写作的,这是文学的合理存在和根本要义,如果加上“化”字就在很大程度上将文学变成个人的一种宣泄、偏于个人一己私情的东西。这部作品似乎不无这种色彩,而且作者自己也犹豫过是否公开出版。这些内容作者最先是在微博上写的,这无可非议,微博是一个个人写作的空间,任何情感思绪可以随意倾吐,但正式出版是否就需要再升华呢?我以为是有必要的。连弗洛伊德都认为作者在写出自己的潜意识或个人性的隐私时需要乔装、伪装或者说就是升华,我以为过于个人化的东西需要经过情感升华从日常生活转化为审美情感才是艺术。所以从严格的文学艺术要求上说,这部作品显然存在一些不可避免的局限性。
责任编辑高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