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记(三章)
2016-11-21王祥夫
王祥夫
闲记(三章)
王祥夫
记紫藤
早上起来收拾案头,外边有鹁鸪在叫,鹁鸪似是鸽子的近亲,只是脖子细一些,上有细碎的黑蓝色斑点,飞起来的时候尾羽上有比脖子上的斑点大一些的白斑,鹁鸪在民间的名字是布谷鸟,鹁鸪春天发情,雌雄互唤,其声“布谷、布谷、布谷、布谷”颇不难听,鹁鸪鸟其实一年四季都在叫,而其大叫特叫的时候,却一定是在春天,也正是人们播种插秧的时候,民间的各种传说向来是以人类的生活为中心,便说此鸟这样的一声接一声叫,是在催人们下田播谷种黍,所以,人们对鹁鸪鸟便有好感。一边听着鹁鸪叫,一边洗过笔,案上恰有裁剩的纸头,想想紫藤马上就要开花,不免画一回紫藤,花鸟画,凡是有枝有叶有花或无枝无叶无花者似乎皆可入画,而惟有紫藤,大笔小笔草书细楷均可以在里边,所以历来喜欢画紫藤的画家不在少数,任伯年紫藤的细叶和花穗好,白石老人紫藤的老干细枝传神。但画紫藤,极容易让人下笔流于轻狂,一旦收束不住,便坠恶俗。与紫藤相比,说到各种笔墨都可以得到施展的,棕榈树也像是合适入画,大笔小笔枯笔润湿之笔都可笔笔相加在里边,破墨法用在棕榈树上尤其好,其棕榈主干之上的残枝断梗,一笔下去,入主干的部分已被淡墨破开,没入主干的部分依然墨如硬铁,煞是好看。曾在杨中良的画室中醉眼看一幅白石老人的四尺棕榈,那天本来喝了一场大酒,走路都要人扶,一看到白石老人的这幅棕榈,当即便酒醒一半,从此信是好笔墨可以醒酒,原不必什么醒酒汤。
说到紫藤,北京晋阳饭庄植有一本,盘屈狂怪,龙蛇乱走,一边吃饭一边隔窗看去,繁花真是一如紫云!据说这株紫藤是纪晓岚当年亲手所植。北京的各种旅游册子上,介绍到晋阳饭庄每每都要说到这株老藤,许多人,也不是专门为了看这本紫藤才去晋阳饭庄,但每每去那里吃饭便不由得看起来。但在我的眼里,总觉得这本紫藤没有青藤书屋的那株好,青藤书屋之西墙与院子里的西墙间距不足三米,而那本紫藤便长在这不足三米的过道的北边墙下,墙下叠有山石,那株紫藤老干屈屈,上上下下,书法绘画之笔法都在里边。
北京有一种小吃,是藤萝开花时的时令小吃,就是藤萝饼,味道和槐花的意思差不多,而我,却不知道这个藤萝饼里用的藤花是否就是紫藤的花。紫藤在北京广有种植,公园里到处可见。紫藤在南方也到处可见,开花也一如紫云,但是有人嫌紫藤长得太“啰哩啰唆”,用“啰哩啰嗦”形容紫藤可以说是有创意。
画紫藤,不妨乱一点,但要收得住场。
毛笔帖
民间的“六月六,晒衣裤”其实古已有之,《世说新语》里的那位没有鲜美华衣可晒而把大裤裆裤子拿出去晒一晒的主人公一时想不起他是谁了,足见鄙人读书是胡看,并不想牢记什么,其实也不必记,虽然有备忘录在那里,但备忘录也只是记一些怕给忘掉的事。比如答应给谁写一幅字,或某某几号请去吃酒的事。这种事一定要记清了的才好,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朋友被另一个朋友请去家里吃酒,我们几个糊里糊涂的就那么去了,已经是到了吃饭的时间,主人和急匆匆赶去的我们相对而视一脸的迷惘,主人好像已经忘了答应我们去吃酒的事,即至后来是大家都笑起来,原来讲好吃酒的日子是第二天,而我们统统都记错了,头一天便赶了去。所以请吃或吃请这种事情是要上备忘录的。以免再出这种笑话。鄙人的记性不好,所有的事都要记那么一记,比如南昌的朋友于前几天忽然寄来了一支很好的毛笔,笔杆居然是翡翠做的,拿在手里便忽然想到清宫里的那间小屋子三希堂,昔年曾在那里看过皇帝用的笔才会有这种笔杆,这不免也是要记一记的,以便后来答谢南昌的朋友。而且最近用来写小字的笔也没有了,还要记好再去买十几支写小字的毛笔。说到毛笔,凡是中国人,没有不认识毛笔的,但说到使用却未必人人都会去用它。前几年曾向湖州定制了一批毛笔,其中最数笔杆上刻了“生死刚正”四字的笔好,终于你一支我一支地全都给了朋友,这个笔的好处一是笔杆很长,正好站在那里写字而不用哈腰,其二是笔锋之长几乎是天下无二,当然是就笔头的零点六毫米而言,而且笔之两头都是用白牛角。这样的好笔,即使不写字的人也会忍不住拿起来在纸上横平竖直一下。鄙人定制的这种笔还有一样好就是笔杆上“生死刚正”那四个字是手刻,而时下刻什么都已经用电脑代劳了。笔杆上的字也是同样的待遇。
说到写字的家具,一定是纸笔墨砚之四种,可以说是离开其中的任何一种都写不成,只不过现在的变化是研墨被取消了,写对联什么的有一瓶墨汁就足可以。并不要一个人在那里磨来磨去。但认真作画还是要研墨,早上起来把墨研好,研多少自己知道,最好是到了晚上统统用光。用不完的,如砚里还剩一点点余墨而又不够做一幅画的便用毛笔在砚里扫几扫,在把笔上的墨在笔洗里涮几涮,这笔洗里的水被主人这么涮来涮去,天长地久地涮下来便会日渐地臭起来,亦可算是宿墨之一种。从古到今的文章法都是有话则长无话则短。由毛笔说到买毛笔,其实也没什么好说,不过是去文具店转来转去,鄙人居住的小城里也有许多家卖毛笔的,但笔杆上边的刻字都是电脑所为,这就让人不能喜欢。不久前去北京琉璃厂,转了一家又一家的文具店和笔庄,居然也是没笔可买,而又不能空手回来,便买了一支老大的罗汉竹笔杆的大笔,罗汉竹节短而粗,拿在手里很舒服,笔是一般的笔,好在上边什么也没刻。这支笔现在已经开始用,而真正的想法是等这支笔用坏了,那笔杆可以做一个拂尘的柄,一直想做一个很小很小的拂尘,没事拿在手里拂来拂去很好玩,而且是有蚊子赶蚊子没蚊子赶苍蝇也可以。
不能说现在没有好毛笔,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现在没有好笔杆,用电脑在上边刻几个字,这笔杆怎么都不能让人说好。
闲章
说到印章,每个人都有,没有印章的人很少,领工资,到邮局取包裹都离不开印章,我父亲的印章是小犀角章,那时候这种章料不那么稀罕,做犀角杯挖出的料不好再做别的,大多都做了这种小东西,剩下什么都不能做的边角碎料就都进了中药铺。父亲的这枚小章放在一个手工做的小牛皮盒子里,这个盒子可以穿在裤带上,是随时随地都在身上,可见其重要。还有一种印章是做成戒指戴在手上,是更加安全。这都是名章。而说到闲章就未必人人都有,但书画家是必备,一方不够,两方,三方,五方,六方,齐白石的印章像是最多,所以往往在画上题“三百石印富翁”,但此翁的闲章何止三百,但他常用的也就那么几方,“寄萍堂”“大匠之门”“借山馆”“以农器谱传子孙”,这方章最特殊,让人觉着亲切,是不忘本。白石老人的馆堂号从来都没用过“斋”字,至今尚无人考证为什么?
书画家用章,首先是章与他的书画作品气韵要合。白石的章和他的画就十分合,是浑浑然一体,朱新建的章也如此,他用别人的章还真不行。傅抱石也治印,却不怎么出色,他曾给毛泽东治一印,现在还在南京美术馆里放着,章料的尺寸不能说小,是平稳,但不精彩。前不久在日照办画展,看老树的章,画上错错落落盖了许多枚,横平竖直的宋体或楷体,居然大好。
我现在所用章,多为渊涛所刻。有一次吃饭,渊涛和我打赌,就是要喝够一斤高度白酒就输与我十枚闲章,还不就是酒,六十七度又怎么样?我还怕酒吗?是我喝它,它又不能喝我!结果我赢了,但也醉得够呛。那十方章,我拿回来,能派用场都派用场,也热闹,其中有一方是“幽兰我心”却偏要盖在梅花上兰花上菊花上。文不对题却大好。
民国的哪位画家,记不清了,最是大度有趣,老来盲一目,他给自己刻一闲章,只四字:“一目了然”。我喜欢这样的人。再说一句和刻章无关的话,那就是《上海文学》的主编周介人先生,已故去多年,因为脱发,他戴一个发套,那天吃饭,天热,他忽然抬起手来把假发套一摘,往旁边一丢,说:“妈的,太热了。”这真是潇洒可爱。我看画,最怕看到“细雨杏花江南”,这样的闲章,像是有意思,其实是没一点点意思,朱新建的闲章“快活林”有多好,人活着,就是为了快活。
——为了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