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祭
2016-11-21邱振刚
○邱振刚
晨祭
○邱振刚
窗户上还是一片漆黑,但她知道时间已经到了。她微微侧脸,听了一会儿孙子匀净的呼吸,就片腿下炕,穿好衣裳进了厨房。她把馒头馏好,连炸豆腐一起端出来,又就手拉亮了电灯。灯底下,孙子揉着眼睛醒来,歪过脑袋,迷迷糊糊地喊声奶奶。接着,孙子看到了桌上的饭食,嘴一咧,小脸花一般笑了。
不光孙子稀罕她的手艺,炸豆腐这口,儿子从前吃了多少年都爱吃。她做炸豆腐,都是提前一宿,先把豆腐切成半个巴掌大小的薄片,再下油锅炸,炸得金黄透亮了,再出锅,等晾凉了,就放进泡着花椒粒的粗盐水里。过了一宿,盐味儿和花椒味儿都进了豆腐里,这时候掰开热馒头夹进去,吃起来甭提多香。这活儿看着好做,真做起来可不容易。燕儿也朝她学这手艺,学了好多次都学不会。做这个菜,关键是油温、火候,燕儿做了好些回,不是豆腐炸得火候不到,芯子又生又软,就是火候过了,整块豆腐死硬死硬的,泡不进味儿。
燕儿这孩子,心虽然粗,可模样俊,都三十了,一双大眼睛瞅起人来,还跟汪着一瓢水似的。燕儿后来的那个男人,听说是做化肥生意的,后来还把公司开到了省城,家里着实有钱。她还听说,这男人打燕儿十几岁就开始追她。想到这儿,她又有些为儿子骄傲。当初燕儿过门到她家,才三个月,满村的人就说她待燕儿,比亲儿子、亲闺女都亲。她为此还偷摸着红了好几次脸。她知道,自己再怎么心疼燕儿,比儿子还是差些。
孙子洗过手脸,坐在桌前吃饭。孙子吃了几口,回头问她咋不吃,她说上完坟回来再吃。其实,这也是老辈传下来的规矩。清明这天,按着老礼儿,家家户户都得给自家人上过了坟,才能回家开伙做饭吃。她因为是去看晚辈,本来不必守这规矩。孙子倒是正该这规矩管,可毕竟才是个六岁的孩子,路又不近,所以也得先在肚里垫点食儿。
孙子吃完,她给孙子套上厚衣裳,就一手牵了孙子,一手拎着提篮出了门。这时天还黑着,村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如今,已经不像头几个月,她心里已经没了那种剜心剜肝似的疼,只觉得儿子出了远门刚要回来,自己这是带了孙子去车站接人。就算孙子冷不丁地,问一句“爸爸怎么还不回家啊”,她也不会再吧嗒吧嗒掉眼泪了。她会冷静地搂过孙子,说爸爸去做生意了,等挣了钱,给你买电视上那种变形金刚。她打算好了,再有半年孙子就上小学了,到时她就把他爹的事儿告诉他。
只是有件事,她到现在也不懂,网吧到底是个啥地方,一个县中的高中生,俩家长还都是干部,在网吧里玩上一夜,就能变成鬼?
她和孙子在村路上摸黑走着,几辆三轮摩托车突突突从跟前跑了过去。每个车后,都装着满满的大白菜筐。她知道,这些菜,都是从各自家菜窖里新取出来的,要送进县城赶早市。驾车的人,因为浑身裹着厚衣服,脸上还捂着帽子戴着口罩,再加上天黑,从后面根本看不出是谁,也看不出这几辆车里,有没有从前自家那辆。
她看见,这些车,车把上都套着半尺长的棉套子,开车的人膝盖上也裹着棉护膝。这套行头,儿子从前也有。儿子开始用的那一套,是自己给儿子缝的,后来燕儿上县城商场买了一副皮的。她心里不服气,偷偷把儿子的皮护膝戴上过。当时她就服了,那真叫暖和!
燕儿干家务不成,可人家上过高中,对县城也熟悉,知道县城里有些大单位的家属院,住在里面的人出手大方,只要菜好就从不还价。燕儿让儿子把车开到这些家属院的门口卖菜,不但省下了菜市场的管理费,菜价也卖得高,回家也早。儿子每天早上四点来钟出门,不到九点就回来了。回来时每回都不空手。县城里的洋快餐,不就是两片薄薄的干面包夹上牛肉、鸡肉吗,可燕儿稀罕,儿子就给她往家里捎带。
其实,她也有稀罕的,城里的各处路口,早上都有卖小笼包子的,她不知道人家那包子,是怎么把面发得那么松软喧腾。那馅儿更绝,竟然是甜丝儿的,吃到嘴里跟含着块水果糖似的。她包了、吃了大半辈子包子,从前可没听说过谁家的包子馅儿是甜的。稀罕归稀罕,她因为想让儿子早点回来,就从不让儿子给自己捎。
虽说已经到了清明,只要没出太阳,村里四处还和腊月里一样冻人。因为冷,她和孙子走得都不快。
奶奶,怎么还没到啊——孙子吸溜着鼻涕,小声说着。她转身把孙子背了起来,继续朝前走着。因为天色太黑,村里又没路灯,虽然她知道快到村口了,但除了脚底下的路,眼前还是黑黢黢一片,根本看不见什么。
儿子出事儿的那天早上,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孙子本来好好在被窝里睡着,突然大哭起来,哭声那个大呀,在屋子里四下有了嗡嗡的回音。小手小脚还四处蹬踹着,连被子都给蹬掉到地上。孙子自打降生,从没这么哭过。她打算把孙子抱起来,可两条胳膊不知为啥,都哆嗦个不停,想平平伸出去都不行。她赶紧侧身倒下,把自己的棉被扯过去盖好孙子,又把孙子紧紧搂进怀里。这时,她心里也莫名其妙地慌起来了,觉得心都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渐渐地,孙子不哭闹了,又睡着了,可她还是慌得厉害。她想,儿子怕是出事了。
她正出神,身后又来了一阵三轮摩托车的突突声。她一抬眼,依稀是王胜媳妇正在车挂斗里坐着。这女子浑身上下拿军大衣和围巾裹得严严实实的,正朝她尴尬地笑着。
别理她!老财迷,还有脸去上坟!她看见在前面握着方向盘的王胜略一扭头,朝自己媳妇说。
她早学会了不把这种话往心里放。她看着王胜的车开进了黑暗中没影了,就继续想着往事。那天,儿子到了十一点还没见人。她从菜园回来,见儿子还没回家,只燕儿和孙子在看电视,就想给儿子打电话。这时,她一抬头,却瞥见儿子的手机在堂屋里茶几上放着。
到了中午,儿子还没见着人,她和燕儿,还有孙子在院里坐下吃饭。孙子一口都不肯吃,燕儿急了,拧了他一把。孙子大哭起来,燕儿一把拽过孙子,紧紧搂着,嘴里一串串地说着宝儿别哭,宝儿别哭,妈妈不打宝儿了。她看着这娘儿俩,心里麻慌麻慌的,一口没吃就撂下筷子,绞着衣角出了院子,一溜快走,到了村角桥上立着。
这时,一辆闪着灯的警车从身边开过去,她也没往心里去,只是朝路上远处看着。看着看着,远处仿佛是自家那辆车开了过来,她打算车一到跟前停下,她就上去把儿子捶一顿。可车临近了,却是王胜两口子。
大娘!王胜跳下车,两只牛铃大眼泪汪汪的。她就有些天旋地转了,王胜媳妇赶紧上前扶着她。
她腿脚软软地倚着桥头,面前是王胜那两片厚嘴唇。她伸手抓住王胜胳膊,说,你说,秀山他是不是——
这时,王胜两口子都在朝她身后看,她也听见后面有一串怪声。她回头一看,是燕儿发疯似的哭叫着跑过来,到了她跟前停都没停,一直朝乡公路上跑着,后面是村支书和两个警察。
她还没顾上寻思燕儿把孙子放哪里了,自己就支持不住了。她眼前一黑,就啥事儿不知道了。
她背着睡沉了的孙子,好容易走到了村南头的石桥。桥外面就是乡公路了,一上了这条马路,就算是出了村了。这里是本村的汽车站,从这里往上坐几站,是县城,往下坐上几站,就到了终点站,也就是黄河边的那片盐碱地。那里,还是附近几个村子的坟地。
这时,天麻亮了些,她看见汽车站的亭子里,已经坐了几个女人。她不认得她们,但知道她们都是旁边村子的。她们显然是认得她的,见她来了,马上头碰头地说起了什么。她们说话的声音很低,语速更是飞快,但她还是听到了老财迷、认钱不认人这样的话。她们聊着,时不时有人回头盯她一眼,眼神里净是鄙视。她不去看她们,只把孙子搂得更紧了些。
车来了,众人上了车。车里人个个没精打采,手里脚下都有提篮,提篮里都装着黄纸,还有各种便宜点心。她的提篮里也有黄纸,黄纸下面除了一大包她做的炸豆腐片,还有一个还温热的砂锅。砂锅里,是一只她使小火焖了一宿的一只蹄子。这两样,都是儿子的稀罕物。
提篮里还有一瓶白酒,一包五香花生,一包猪耳脆,这是她每年都给自己男人带的。
路上没别的车,可因为是上坡,这辆汽车还是开得不怎么快。汽车轰隆隆开着,等转过了几个村子,那片盐碱地就到了。车里人都下了车,一下子就消失在公路两侧的苇子地里。她晃醒了孙子,两人也下了车。他们顺着路基趟下去,面前是好大一片苇子地,大得简直望不到边。苇子地尽管大,在经冬后也只剩下些稀稀拉拉的苇子。这时,天也大亮了,她看见地上到处都是焦黑色的苇子根茬,四下空气里也飘着烧荒的香味儿。
这里的苇子,和别处不同,苇子杆儿又细又韧,织出来的炕席子凉快耐用,格外好销。男人刚死那几年,家里拉着饥荒,儿子上学也要钱,每晚她就等儿子睡了,走十几里路的夜道来这里,用镰刀割上几十斤苇子,背回家去。她回到家,把苇子撒开铺在堂屋里,也不开灯,就坐在苇子上,按照当年亲娘教她的法儿,开始织席子。头一阵子,她还不习惯摸黑干活,一宿下来,满手都是给苇子杆儿割出来的血口子。后来,她的手艺越来越熟了,半打着盹儿也能织席子。这样每天到了天麻亮,她就能织出来两领席子。这时,她捶着腰站起来,把席子裹好立在门后,就去给儿子馏馒头、下面汤。等儿子吃完早饭上学去了,她就到炕上眯一会儿,然后下地干活。到了乡里三天一次的集,她背了席子去集上,不出个把钟头,她的席子准能卖完。
她这样挣钱,村里有人眼红,也有人把织出来的席子,拿到集上卖。她也不慌,反正苇子地里苇子多得是,谁爱割谁割。到了集上,别人的席子,最多卖三毛,她的却能卖五毛,六领席子卖出去,她也就有三块钱到了手。有时,她在织席子时加一些红高粱杆,席子就更漂亮招人了。那时,钱也经花,她拿这三块钱,能买不少东西。
就是靠着家里那五亩来地和这片苇子,她供着儿子读完了小学,又读完了初中。燕儿过门前的那些年,家里就是自己和儿子这样过日子,自己早死的男人,仿佛成了前生的事儿。
不知从哪年开始,村里人挣钱致富的招儿多了,纷纷看不上织苇席子赚来的钱了。苇子没人割了,呼啦一下子长满了整个盐碱滩,长得还又高又密实。不过,住在这附近村子里的人,总会在清明前把苇子地烧一遍,好让上坟的人留出道。
她领着孙子进了苇子地。两人一路避让着地上的尖茬,到了盐碱滩深处的一处平地上。这里,儿子和男人的坟头前后紧挨着,坟前都燃着香,都码着好几只盘盏。她看见盘盏里是各式的水果,还有点心。
刚才在汽车上,她瞅着,对面过去的一辆公共汽车里,有两个人影挺面熟。现在她知道了,自己没看错,是那夫妻俩。她把这些盘盏稍稍挪开些,把自己带来的东西摆上,接着点着了黄纸,就让孙子给两座坟磕头。孙子先在男人那座老坟前磕头,接着问她新坟里是谁,她说是一个亲戚,孙子听话,也跪下了,一板一眼地磕下头去。烧着的黄纸飘出来不少烟,迷了她的眼,一瞬间,迷迷糊糊地,她觉得孙子变成了儿子。
那天,她醒过来时,就看到燕儿那张泪涔涔的脸,孙子则好好地在支书怀里。旁边还立着那两个警察。他们朝她敬了礼,说,儿子本来在好好卖菜,那个高中生从网吧出来,把自行车骑得东倒西歪,不知怎的就撞上了正在卖菜的儿子,连人带车都倒了。周围的人都笑话那个高中生,儿子一句话没说,还弯腰去扶他。高中生却从旁边修车摊上夺了把改锥,捅进了儿子的脖子。
她是那天下午又见着的儿子。那是在县公安局大院的一处平房里。那房子里冷飕飕的,可儿子却全身精赤着,连头发都剃光了,干干净净躺在那里。不知道是不是流出来的血太多了,她觉得儿子的脸,胸,腹,手脚都白生生的。脖子上是有个洞,洞也不大,看着也就跟一个蚕豆似的。她不懂,人身上的血,不是有好几脸盆吗,咋就能顺着这么大的眼流干了呢。她和燕儿守着儿子,都是一滴泪也哭不出来。她们觉得他还好好活着,正在这里好好躺着睡觉。
燕儿提出要看看那个高中生。警察送她们出了这个院,又带进另一个院子。一间屋子里,有一面墙垒满了小电视,电视跟前还坐着一个水灵年轻的女警察。带她们来的警察指着其中一只小电视,说就是这个人。她和燕儿凑近了,只见电视上有间屋子,屋子里面一边是一排大通铺,另一边是十来个老爷们儿在靠着窗户说话,窗户上焊满了铁条。电视上看不清楚人脸,她犹犹豫豫地看着,燕儿却回头说:“警官——”那个警察走过来,在电视角上一指,就继续转身回去和那个女警察聊着。
她这才头回见着了那个高中生。他没跟别人凑一堆儿,正自个儿在通铺的角上蹲着,胳膊那儿似乎还在动着。她又走近些,脸几乎贴到电视上才看见,他是在抹眼泪,抹在手背上的眼泪,正在电视上闪着浅浅的光。
她听见警察在后面说,高中生刚知道被他捅了的人抢救无效死亡时,吓得屎尿都流出来了。
他多大了,她问。
我们查过了,十八岁零七个月,够枪毙了,警察说。
燕儿狠狠地盯着小电视,说,现在他敢拿改锥捅人,再大点就抢银行炸火车,还审什么,早毙了得了。接着,燕儿还说了很多话。她转脸看着,觉得燕儿的表情凶狠得让她不认识。出了县公安局,两人坐公交车回了村。等她们去支书家接出了孙子,天已经快黑了。她们到了家门口,见到一男一女在那里立着,旁边还精精巧巧地停着辆小汽车。两人大概四十来岁年纪,穿戴都是整齐干净,面孔也斯文秀气,四只手都提着重重的东西。她有些纳闷儿,自己明明一个城里人都不认识,这两人咋看着有些面熟。这两人看到她们过来,一起讪讪地笑起来。
你们是——她刚要说话,燕儿却一猫腰,从地上捡起块土坷垃朝那男的砸了过去。那男的也不躲,刚要伸手挡一挡,却被那女的把手腕子拽住了。坷垃在男的衣裳上碎了,燕儿跟着冲上去,狠狠抽了那个男的一个嘴巴,接着从那女的手里抢过一只装得满满的塑料袋,摔在地上,跟着上去连跺了十几脚。
她知道这两人是谁了。
燕儿摔打完东西,脸昂得高高的,拉着她和孙子进了家门,把铁门关得哐哐山响。一开始,门外没动静,过了一会儿,有人轻轻扣着门上的铁环,接着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大娘,大妹子,我们不是要你们原谅我家的孩子,我们夫妻俩,就是想来看看你们,给你们赔个不是——
那女的还说着,燕儿早从厨房拿了擀面杖,站在院里朝外面骂起来——
滚,你们这帮城里人,当我们乡下人是傻子,想让我们饶了你家那畜生,做梦!
燕儿骂了一阵,累得张不动嘴时才停下。她见燕儿胸口喘个不停,叹了口气,转身倒了杯凉白开递给她。燕儿接过水却不喝,看着她,说,娘,你别怪我骂得凶,今天要是让他们进了家门,明天他们就敢让我们饶了那个杀人犯。我早朝警察打听好了,秀山卖菜的地方是闹市区,旁边还有个学校,那个杀人犯在这种地方杀人,他这叫主观恶性大,社会影响恶劣。这样的案子,只要受害方家属不吐口,那个杀人犯肯定得偿命。
她低着头细细听完了,说,要是咱们原谅他了,那小子是不是就死不了了?
娘,你可别起这心思,我知道,娘是好人,心肠软,可他杀的可是你的亲儿子,我小宝的亲爹啊。他心那么狠,因为那么点儿事儿就把人捅死,要是放出来,还不知道会祸害多少人呢。
这时,门外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是那个女人的声音。真的,大娘,我们就是想给您二位鞠个躬道个歉,真没别的想法了。
燕儿喝了口水,抬手理了理头发,又骂了起来。她有些纳闷儿,燕儿是上过高中的,说起这些磕碜词儿,怎么也跟个没文化的老娘们儿似的,张嘴就来?
那天,燕儿就这么滔滔不绝地骂着。直到天完全黑透,她才听见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夜里,家里冷得像是冰窖。燕儿搂着孙子哭了一宿。她躺在炕上睡不着,抱着膝盖靠着墙,眼泪淌水似的往下流。天亮前,她慢慢躺下,眯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她仿佛看见儿子精赤的身子从那只大铁床上站起来,一下又变回个光腚孩子,在扯着她的裤腿喊她娘。
儿子像高中生那么大时,已经辍学在家干活了。那年麦收,家里雇不起短工,她急得什么似的。儿子打了几个电话,第二天就来了一帮同学。看着儿子亲亲热热地给同学们道着谢,把一把把镰刀递过去,她第一次觉得儿子真的成人了。晌午时,她去地里送饭送水,看见一个秀眉俊眼的女同学在给儿子擦汗,儿子则闭着眼,那模样美的呀。周围别的同学,则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她半喜半恨地想,儿子从没给自己这个当妈的有过这种好脸色,以后怕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货。
麦收完了,儿子不肯在家里闲着,到县城里当了送水工。到了年根底下,大年二十三,村里的媒婆刘万媳妇来给儿子说媒。她一听,就猜出说的就是那个女同学。她情知儿子脸皮薄,不肯直说自己已经找了对象,也就装作不知道,凭两人就这样相亲见面了。
过完年,两人的亲事就定了。那年,儿子十九,燕儿算来应该是十八。没出正月,儿子就跟着村里的几个爷叔去了南方。那是儿子头回出远门,他这一走,家里的地种不过来,就转给了别家种,自己只留了二分地,种点儿青菜。
侍弄菜园子花不了多少工夫,她没事儿时就整天想儿子。儿子打电话回来,总是说不上三五句,就说长途话费贵,撂下了话机。儿子的电话越打越短,气得她掉眼泪,可儿子寄回来的钱,却一年比一年多。儿子每次春节回家时,也在家呆不到正月十五,就又出了门。到了第五年,她刚估摸着儿子攒下的钱,已经够盖五间大北房,再添置一台三轮摩托车时,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看到儿子穿着一身新西装,手里拎着几大包东西走进了院子。
回来三个月后,儿子雇人盖好了房子,又过了一个月,就把燕儿娶进了家门。
那天之后,那夫妻两人又来了几回,回回都是在燕儿的骂声里走的。最后一回来的那天,燕儿不在家,她心一软,就让他们进了院门。
站在院子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让他们进屋坐。他们都不肯进屋,就站在院里,那女人说,大娘,我们再也不敢来了,过几天,我们让律师来,你们对我们有什么要求,尽管对律师提,我们都答应!
她摇摇头,说,你们别来了,也别让旁人来。说完,她进了堂屋。她坐在椅子上,隔着帘子看着外面局促站着的那对夫妻。三个人就这样各自呆着,谁都不说话。
几只蜜蜂飞进院子,有几只绕着黄瓜蔓子飞,还有一只就在门帘外,连飞带撞,要进屋来似的。那嗡嗡的声音,让人心里更麻乱了。
她拿起杯子,刚要喝水,就看见那女人在扯男人的袄袖子。她马上猜到他们想干什么,正想着怎么躲时,他们已经齐齐跪在帘子外头。
那女人绝望地大哭起来,她拿两只膝盖往前蹭着,一直到了门槛前,哭喊着说,大娘,求你救救我这个孩子吧,他以后要是能出来,让他认你当干奶奶。这个孩子其实从小听话,成绩也好,总得给他一个机会。
那男人呢,望望自家妻子,似乎叹了口气,也朝着门帘说,大娘,你家孩子的教育,以后我们都包了,我们能让他上县中,还能再供他上大学——
她听着那女人说自己孩子的好,越听越觉得凄凉,心想,要是燕儿在这儿,肯定又是一个大耳光抽过去,冲他们说,你家孩子好,我家老公就该死吗。
她是硬不下心肠说狠话脏话的,只有站起来,隔着门帘说,孩子在里屋睡觉呢,你们别在这儿了,走吧。话一出口,她就进了里屋,还关上了门,拉上了窗帘。她在炕头倚坐着,看着身边孙子翻身皱了皱眉,又继续睡了。
她就这样一直看着孙子,都不知道那夫妻两个啥时候走的。
后来,那律师真来了,说夫妻两人已经卖了车,房子也交给了中介,这几天就能兑成现钱,只要——
她无力听下去,摆摆手,说,俺原谅那个学生了。
律师不敢相信,说,你真的——
她说,真的,那个学生,俺原谅他了。你要是有啥让我们签字的,就拿出来吧,我这就签。
那律师喜得慌了,他可没想到这么顺利,好在纸笔倒是都带了,赶紧写了一页纸的字,又让她在纸上签名、按手印。她认字不多,打电话把支书请来。支书看了纸上的字,叹口气,把意思给她讲了。她点点头,也就签了。签完字,律师慌里慌张地谢了她,就出门走了。
支书愣愣站在堂屋中间,不知该说什么,站了一阵子,这才长长叹了口气。
晚上,燕儿回来时已经知道了,板着脸进了屋,一把就把暖瓶拨拉到地上碎了。她陪着笑,说宝儿的晚饭已经喂过了,燕儿没听见似的,一把拽过宝儿继续喂着。宝儿哭闹起来,把嘴里的东西哇哇吐出来,燕儿还拿勺子硬往孙子嘴里填塞着。她急得跺脚,燕儿斜眼白了她一眼,把碗勺往地上一扔,狠狠掐了孙子一把,站直身子,咬牙四处盯着。孙子哭得越来越大声了,燕儿把孙子放在炕上,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不管不顾地出了家门。
自从那天,燕儿再没回来过。
过了一个月,她就听说燕儿嫁给了那个做化肥生意的同学,还在自己婚礼上疯疯癫癫的,喝了一整瓶白酒。她猜燕儿这是在赌气,担心那男人会因为这个对燕儿有啥不乐意的。可后来又听说那男人带了燕儿出国旅游了,也就放了心。
开庭那天,离儿子走已经有半年多了。她本以为燕儿也会去,可她错了,燕儿没去。她就有些怨燕儿,可再一想,燕儿是有男人的女人了,可能得帮着男人做生意,也可能是怕男人不乐意。这么想着想着,她的怨气也就平了。
她还听支书说,村里这段时间,每隔一阵子就会来一个陌生男人,拿着照相机匆匆在宝儿在四处玩耍时,给他拍上几张照片后开了车就走。她知道,这一准儿是燕儿想宝儿了,可不想和她照面,就派人来拍宝儿的照片。
当时是在市里法院开的庭。支书从村里给她派了辆车,让自己媳妇陪着她一大清早就出了门。两个女人到了市里法庭时,时间还早得很,法庭里只有一个打扫卫生的。
后来,公诉人席上来了两个检察官,她没想到其中还有一个女的。这个女娃真年轻啊,不光妆化得仔细,眉眼口鼻,长得那个秀气呀,比燕儿还美不少。她想,看来村里的女人再俊,也及不上城里的姑娘。后来,那夫妻俩人也来了。他们见了她,稍一愣,那女人就扑通跪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腿。这回,这女人倒是没哭,只是噙着泪抬眼看着她。她摇摇头,拨开女人的胳膊,自己寻处座位坐下了。那个男人拉起自己老婆,两人望了她一眼,在旁听席另一侧坐了。
这时,一个穿蓝色西装的圆脸胖子也进了法庭,把一只黑皮包放在那只搁着“刑事附带民事诉讼原告”牌牌的小桌上,就站在那里东张西望着。这个人,看来就是支书帮她请的律师了。他脸上堆着笑,走过去和那两个检察官说话。男检察官没理他,自顾自打着手机,女检察官只是朝他点了一下头,也埋头看起手里的一沓子材料。那律师也不生气,仍旧笑着,又远远朝自己身旁的支书媳妇招了招手,这才心满意足地坐了回去。
没一会儿,法官进来坐下,也就开了庭,那个高中生被带了上来。他比当初在看守所里可白胖了不少,脸架子都变圆了。她没想到,刚一开庭,就是那个女检察官说案发经过。这姑娘长得美,可一直板着脸,说出来的话一句句进了她耳朵,就跟一根根针扎她的心似的。她想跑,可又想知道儿子在这世界最后的一段时候是怎么过的。她听着听着,支书媳妇见她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个不停,吓得朝法官鞠个躬,赶紧连拉带抱地把她弄了出来。两人进了法院的卫生间,她这才扑到洗脸池上,没命地哭了起来。她儿啊儿啊地喊着,支书媳妇也跟着不停地抹眼泪。
到了下午,法官就宣判了,把那高中生判了死缓。死缓是啥刑,她不知道,就知道那高中生是死不了了。那天,法官说了“缓期两年执行”这句话后,那女人在旁听席上吱的叫了一声,接着就晕了过去,那个高中生在他那个笼子似的被告席上,拼命妈呀妈呀地叫,浑身的手铐脚镣也跟着哗啦啦不停地响。那时候,除了支书媳妇在攥着她的手,法庭里没有人注意她。但她听见了,身边有人在小声说,为什么不是死刑。
打完官司,她带着孙子过起了日子,可她发现村里人都烦上她了。在村里,遇到岁数大的,她朝人家打招呼,人家略点一下下巴,就不再看她。那些年轻些的,从自己面前经过时,就当没自己这个人似的,有的还在背后朝她吐痰,压低声音说脏话。这些,都是她打小看着长大,原本见了她就喊大娘或者婶子的孩子。
她知道,村里人以为自己是为了从那夫妻手里多弄些钱,才放过了那个高中生。有回,赶上个大晴天,王胜媳妇慌慌地跑进来说孙子在河边出事了。她吓得站不起身来,好赖让王胜媳妇拉起来到了村外,却看见王胜的孩子正在给孙子擦洗伤口。原来,孙子和王胜的孩子打架,额角让石子砸破了。她把孙子扯过来,头上脚上细细看着。伤倒是不重,只额头上蹭掉一块皮,可要是再往下一点,就砸着眼睛了。
她定了定神,问孙子缘由。孙子说,王胜家孩子嘲笑他爸爸是死鬼,奶奶是财迷。她一愣,再也忍不住了,抱着孙子哭天喊地起来,捶着胸口说除了法院判下来的,自己一分钱都没多要。
她记得,那天自己签了那个律师给她的那张纸后,支书提醒她,孙子现在没了爹,她年纪也大了,以后孙子的教育,她的养老,都是问题。支书说,甭跟那夫妻俩人打官司,还是私底下找他们要钱吧,你饶了那个学生的命,找他们要多少,他们都得给。
她摇摇头,说,到时候把自家的情况都讲给法官,赔多少听法官的。她想象不出和那夫妻俩一万两万地讨价还价是什么样子。她又央支书给她找了个律师。后来在判决那天,法官判了那高中生死缓后,就宣布民事赔偿的结果,最后判的数是十五万块钱。那夫妻俩人当场就把现钱点给了她。她把钱细细收了,在城里找了家银行存成了折子。她回村后就把折子交给支书管着,说等以后给孙子上学用。
私底下要的话,能多要好几倍都不止,支书接过折子,摇头这样说着。她一辈子没打过官司,不懂法律上的词,但她记得,法官管这笔钱叫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她算着,有这笔钱,燕儿还每月寄来六百块钱,够用了。
燕儿寄来的钱,她也都拿给支书管着了。
那天,她就这样哭着,慢慢觉出来孙子在拿袖口擦着自己的泪。她不再喊出声来哭了,头抵着孙子的头,眼泪一滴滴地滴下来,落在河边一块块石头上。在河边洗着衣服的几个妇女,抬头看了看她一眼,拿胳膊肘相互捅了捅,就又低头搓洗起衣服来。她的哭,她的喊,好像一阵风似的,在河面上刮了过去,什么也没留下。
甚至,就连支书媳妇在村里给她分辩,村里人对她的态度都没有啥变化。她知道,她的话也好,支书媳妇的话也好,他们根本不信。支书媳妇给她说话,无非是拿了她的好处。人民嘴里传说着,她从那对县城夫妻手里要的钱,有上百万呢!她趁这么多钱,拿点好处给支书媳妇,有什么可奇怪的呢?有时,夜里睡不着时,她也想,怨不得人家不信,自己有时都不敢信,真的是自己亲手饶了杀了自己儿子的人吗?
她还记得,那天那个高中生的律师来家里时,自己是咋想的。从前,她也不觉得杀人偿命的老理儿有啥不对。可是,等到事儿真的到了自己身上,真有一个大活人的命攥在手里,自己让他死他就死,自己让他活他就活时,她真的狠不下心,让一个人——哪怕是自己恨着的人,去把命送掉。
孙子给两座坟头都磕完了头,跪在那里,扭脸回来看她。她想,这娃儿懂事。她说,宝儿,起来吧。孙子站了起来,跟着就打了两个喷嚏。她把孙子搂了过来。隔着孙子瘦瘦的肩膀,她盯着那两座坟定定看着。她还舍不得走,可孙子冻得厉害,也只得走了。
两人穿过苇子地回到大路上。这次没等多久,车就来了。上了车,汽车在下坡路上开得飞快,苇子地一眨眼就在窗外消失了。孙子很快靠在她怀里又睡着了。她低头看到孙子长长的眼睫毛,又想起听人说过,男人眼睫毛长了,心肠就软,能成个孝顺孩子,可成不了大器。她想不了这么远,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小的男人,就是以后自己的依靠了。而自己,也是他的依靠。
邱振刚,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学硕士,现任《中国艺术报》理论副刊部主任,以编辑为业,工余从事文学创作,在《创作与评论》《中国作家》《作品》《广州文艺》《北京文学》《上海文学》《西湖》《散文》《人民日报》等发表作品多篇,作品曾转载于《小说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选刊,并曾获第六届冰心散文奖,多次获得全国报纸副刊作品年赛银奖、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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