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道情源流辨
2016-11-20言禹墨
■言禹墨
常州道情源流辨
■言禹墨
常州道情并非道教的“道情”,其前身是无锡的 “说因果”,而说因果脱胎于佛教的宣卷。说因果于清代嘉庆年间被无锡县禁演,其中一支流散到武进县,于咸丰年间得以兴起,光绪年间改名为 “常州道情”,民国年间达到鼎盛时期,新中国成立后走向衰落。常州道情的衰落,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源流上的混淆、断层。
道情;说因果;宣卷
道情是一种古老的曲艺,其渊源一般上溯到唐代,起初是道士布道、化缘时所唱的宣扬教义的歌曲,取“道家唱情”之意,谓之“道情”,后来逐渐发展成抒情、叙事的民间说唱。南宋始用渔鼓、简板伴奏,故又称“渔鼓”。至清代,道情同各地民间音乐结合形成了同源异流的多种形式,如陕北道情、陇东道情、湖北渔鼓、河南坠子、四川竹琴等,遍布大江南北。在江苏,则有徐州道情、盐城道情、连云港道情、扬州道情、常州道情等。其中,江南一带最为盛行的是常州道情,在全国的道情谱系中亦占有一席之地,现今一些研究道情的著作都会为常州道情另辟专章。
然而追根溯源,常州道情除了名字里有“道情”两字,其实与道情并无半点血缘关系。
从形式上看,道情的伴奏乐器为渔鼓和简板,而常州道情的伴奏乐器为扁鼓和檀板。渔鼓是道情的标志,用竹筒制作,一端蒙以猪皮、羊皮或油膜,传说中的创始人有吕洞宾、张果老、韩湘子,都为道教神仙人物。演出时,艺人环抱渔鼓筒,一手打简板,一手敲渔鼓,鼓板配合,击节说唱。后来也有用二胡、琵琶、笛子等乐器伴奏,但渔鼓始终是主体。可以说,没有渔鼓,不成道情,因此渔鼓也成为道情的代名词。而常州道情使用的扁鼓和檀板,起源于佛教音乐演奏。在敦煌千佛洞的唐代初期壁画中,已绘有击檀板的乐伎像。扁鼓则最早用于喇嘛教的宗教活动。
从内容上看,无论哪个地方的道情,受其道曲道歌渊源的影响,都会以道教故事为题材,或者在故事中体现“超脱凡尘、清静无为”的道家思想。唯独常州道情,在其曲目中丝毫找不到道教故事和道家思想的痕迹,反倒是更多地体现出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内容多为“劝人为善,劝子为孝,劝官为清”等。
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差异,是因为常州道情的源头并不是道教的道情,而是“说因果”,“说因果”则脱胎于佛教的宣卷。
清朝康熙年间,在常州府无锡县有一位姓谈的先生,乐善好施,人称“谈好人”。他除了自己做善事,还喜欢劝别人做善事,编了一些“好心好报、各人各福”的故事在乡里宣传,乡民把他这种行为叫做“说好话”。“谈好人”的儿子叫谈嘉宾,十余岁时能演奏各种乐器,人称“谈巧人”。二十岁时,谈嘉宾吸收了露天宣卷的腔调,把父亲的“说好话”发展成说唱形式。露天宣卷,俗称“念十王”,出自佛教的《十王宝卷》,描述地狱里十殿阎罗的阴森景象,用来宣扬佛家的因果报应之说。谈嘉宾在“念十王”的基础上加入“说好话”的内容,以贪官为主角,描述其生前贪赃枉法,死后在地狱受苦,变成有情节、有人物的长篇说唱,并以檀板击节作为伴奏。本来是用来制造恐怖、震慑信众的宗教作品,变成了惩罚贪官污吏、群众喜闻乐见的世俗作品,因此广泛流传开来。因为依据的是佛家因果报应之说,这种说唱就被定名为“说因果”。
传说谈嘉宾早年在无锡县内崇安寺说因果,曾引得到此微服私访的乾隆皇帝失声叫好,获得御赐牌匾一块,崇安寺也改称为“皇亭”。谈嘉宾由此名声大振,说因果也得以开宗立派。谈嘉宾以后,其传人在伴奏乐器中加入了扁鼓和三跳板,并由一人单档发展为二人双档。上手称“大先生”,承担所有说表唱做;下手称“小先生”,一般由徒弟担任,专事打鼓击板和唱帮腔,这个帮腔是上下句间用衬字演唱的过门,称作“拖下板”或“拖腔”。拖腔可长可短,可高可低,自然、抒情,是说因果最为显著的特色,民间有“千粳不如一糯,九唱不如一拖”之说。至此,说因果这门曲艺从形式到内容,都已相当成熟。艺人队伍日益壮大,由流动说唱变为固定说唱,以广场、茶馆为演出据点。乾隆后期,因果艺人成立了自己的行会组织,取名“老裕社”,社址选在谈嘉宾成名的崇安寺,社员近百人。每年的农历三月半和八月半聚会两次,祭祀天皇、地皇、人皇,称为“斋三皇”日。同时奉谈嘉宾为“因果老祖”,一同祭祀,称为“斋师祖”。老裕社的成立,标志着说因果的发展达到了一定的规模和水平。它改变了以往艺人个体行为散漫和草根的面貌,试图营造一个长幼有序、师徒传承的行业格局,对内增强了艺人的凝聚力和竞争力,对外巩固了整个行业的地位,使得说因果从一门手艺向艺术转变。
然而这个兴旺局面在嘉庆十九年 (1814)戛然而止。当时无锡县大旱,老监生支阿凤为民请命,要求开通显应桥下的水坝,受到官绅阻扰,被诬下狱,酿成无锡历史上有名的“显应桥事件”。因果艺人为声援支阿凤,编演曲目《支阿凤开显应桥》,鼓动百姓起来斗争。演出半个月后,官府将所有因果艺人驱逐出境,禁止说因果在无锡上演,违者立捕。老裕社解散,因果艺人被迫流散到周边地区,不敢公开演出,只能走街串巷,上门卖唱。在这个过程中,说因果吸收当地的民间小调,产生了不同的分化。其中在常州府武进县,说因果与当地的唱春调、摊簧调相融合,为日后的常州道情奠定了雏形。
流落到山村郊野的说因果,没有了皇帝御赐的显耀,从业者多为最底层的贫民,上门卖唱,一路唱进屋,不给赏钱就不走,被人当作叫花子看待。武进县有史可查的最早的因果艺人约在道光年间,名叫许腊梅,据传是个麻子,人称“许麻婆”,因为相貌丑陋,嫁不到人,便到尼姑庵出家。不料尼姑也嫌她丑,拒绝收她,只能在尼姑庵门口说因果讨钱。可见当时只有走投无路,连出家都无门的人才会去说因果。然而到了咸丰年间,说因果又得以抬头。此时的中国,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外有西方列强入侵,内有太平天国农民运动,举国动荡不安。江南地区长年战乱,田亩无主,荒弃不耕,已不复昔日的小康景象。尤其是太平天国攻克江南后,大肆屠城屠乡,光常州一府的人口就耗减五分之四。农民已经不能靠种田养活自己,只能在农闲之时出来卖艺,赚点小钱贴补家用。其中很多人学说因果,因为此时自上而下对说因果有广泛的社会需求。原本是诗书礼乐之地的江南,经过战乱以后,礼教松弛,风纪败坏,赌博、吸毒、斗殴等社会问题层出不穷。为了缓和这种状况,地方士绅编撰大量善书以教化民众,试图重建社会道德秩序,维护一方安定。善书,又称劝善书,是为劝善惩恶而辑录民众道德及有关事例、说话,在民间流通的通俗读物。其始于宋元时期,是道教和佛教为传道而写的。到明代,应三教合流的趋势,对儒释道三教内容广收博采,并进一步融合民间信仰。清代康熙帝针对百姓的伦常日用,颁布“圣谕十六条”,成为善书的基本内容。咸丰年间江南刊印的善书,除围绕圣谕的阐释作品外,还有《太上感应篇》、《了凡四训》等前代善书,以及《传家宝》、《得一录》等清代文人撰写的善书。然而老百姓大多不识字,只能以用戏曲、说唱等通俗形式进行宣扬,其中说因果本身便是宣扬佛家的“因果报应,弃恶扬善”之说,又有大量生动的故事,引起了地方士绅的注意。他们不再把说因果艺人当成乞丐驱逐,每次都要给赏钱,并且加以引导,组织他们识习善书的内容,培养成为传统伦理的布道者。说因果的队伍日益壮大,这当中武进出了一个艺人叫周天瑞,据说是道士出身,道观烧掉后便沦落街头说因果。周天瑞模样清秀,嗓音嘹亮,迅速成名,引得多人争拜门下。周天瑞由此自成一派,不再奉无锡的谈嘉宾为“因果老祖”,而是拜起了三千年前的周朝王子姬叔颖,说姬叔颖是周文王第三子,因下肢残疾,不能随哥哥周武王挥师伐纣,便叫人推着轮车到处游说,宣讲兴周灭纣的道理,自称“说因果”,后来受到了周武王封赏。历史上姬叔颖是周文王的十九子,并无事迹流传,周天瑞因为自己姓周,便和周朝扯上了关系,纯为自抬身价,也是借此和无锡的说因果分道扬镳。这一时期的说因果在表演形式简化了很多,因为是走街串巷的流动卖艺,大多为一人说唱,伴奏乐器只剩了一副三跳板,因此民间也称其为 “三跳”。
太平天国剿灭后,清政府迎来了三十年相对稳定的发展期,自称“同光中兴”。这一时期对外开放,发展洋务,沿海地区城市规模不断扩张,农村土地被大量开发。失去土地的农民只能涌入城镇,其中一些人进入广场、茶馆说因果,变为职业艺人。时隔四十余年,说因果再次恢复了职业化。这一时期著名的因果艺人有无锡的谈阿香,他是谈嘉宾的曾孙,在武进则推周天瑞的传人薛良荣、张金富。在薛良荣、张金富手里,恢复了扁鼓、檀板,变回了双档,最重要的是恢复了说因果最富特色的“拖下板”。至此,无锡老裕社时期的说因果得到全面复原,但是薛良荣、张金富也不打算认祖归宗,而是改头换面,自称“常州道情”。
原本起源于佛教宣卷的说因果,为何摇身一变成了道教的道情?据常州各地方志记载,这里的“道情”,取的是“说情道理,惊醒顽俗”之意,看来并非“道家唱情”,更与道教无关。而据艺人自己的解释,是因为师祖周天瑞乃道士出身,然而除了这个无从考证的传说之外,常州道情与道情无半点瓜葛。总之,常州道情之后便独立发展,并且传到宜兴县,形成宜兴道情,宜兴道情又传到溧阳县,形成“溧阳三跳”。无锡的说因果依然继续发展,在1950年改名为“无锡评曲”。
民国初年,张金富的徒弟刘全海进常州城卖艺,由此开启了常州道情的全盛期。1932年,常州道情艺人仿效当年的无锡老裕社,成立了自己的行会组织,取名“新裕社”,推刘全海为社长,也有一年两次上会日,也要点香烛参拜祖师。四年后,无锡的因果艺人重建老裕社,改名“锡裕社”,但影响力无法和新裕社相比。此时的新裕社,会员有150多人,演出范围涵盖常州、无锡、苏州、上海等地。然而道情艺人被眼前的盛况迷惑,对于书目建设缺少长远打算,现炒现卖,演出质量日益下滑。与此同时,苏州评弹正在横扫江南,无论从道具、扮相、语言、唱腔各方面都比常州道情更胜一筹。解放后,常州成立评弹团,大批苏州评弹艺人落户常州,常州道情失去城市市场,又退回农村。文革浩劫以后,常州道情基本绝迹。
常州道情从兴盛到衰落,不到二十年时间,真可谓“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关于常州道情衰落的原因,有种种探讨,诸如政策失当、评弹冲击、艺人水平低等等,其实从常州道情的源流上也可看出端倪。常州道情是说因果的遗孤,从小流浪在外,与说因果、宣卷的血缘关系早已淡漠。之后认了道情做父亲,又是徒有名分,无法融合。失去了源流,也就失去了传统的滋养,更谈不上推陈出新,这使得常州道情即便在兴盛期也甚少原创,所演书目几乎都是移植苏州评弹,日后自然无法与苏州评弹抗衡。失去了源流,也令常州道情无法像苏州评弹那样形成一个传承有序的格局,所有艺人都只是把它当成一门糊口的手艺,缺乏艺术自觉,即便是个中翘楚,也没有对自己的演出经验进行提炼总结,从而使这门艺术的精华难以流传。正是在源流上的混淆、断层,使常州道情缺乏底蕴,形不成流派,只能昙花一现,日渐枯萎。
(常州文化艺术研究所)
参考书目:
1、《中国曲艺志·江苏卷》,中国ISBN中心1996年版。
2、《常州文化志》,中央文献出版社1999年版。
3、王定勇《江苏道情考论》,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3年版。
4、张泽洪 《道教唱道情与中国民间文化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
5、包澄絜《清代曲艺史》,学苑出版社2014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