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湖光里的村庄
2016-11-19吴国华
吴国华
儿时留下的记忆画面,给人的念想是久远的,有些令人终身难忘。
外婆的家在垄上村,坐落在那长满芦苇的湖畔。那是一个沼泽湖,分东西两个湖,当地人习惯称为东西联湖。东西联湖的湖面不大,但也有两三千亩。俗话说的好,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外婆家那个村庄也就自然是靠湖吃湖了。这里虽说没的沟汊塘坝那样深浅不同、曲折迂回的水面所种植的水产丰富,那浅浅的湖水里却不时随季节滋生出一些野生的水中植物:芡实、芦笋、菱角菜、藕带、莲藕等,还有那些好像取之不尽的鱼、虾、鳝、鳖等水产品。
那时村里的房子,几乎都是秦砖汉瓦木构的明清建筑,但零星也夹杂着些许土坯草房。尽管日子过得并不滋润,但也算不上缺衣少食,虽说是一年忙到头,人辛苦劳累点,总算还能把日子糊得过去。邻里之间和睦融融的,整个村里的人都挺随和,小日子过得似乎十分安逸。若是遇到村里哪家置办红白喜事,不要说的,全村的人都会争先恐后动起来,自动走上门去揽点事情做做,人人都怕去迟了找不到事做而感到不好意思。
小村一年四季就好像是躺在湖面折射的光芒中。每当中秋过后,湖里成遍成片的芦苇开始渐渐发黄,那折射的光芒也渐渐变得金黄起来,尤其是深秋夕阳下折射的那金灿灿的光芒,伴随着微风的闪动,把好一个湖畔囫囵的垄上村照得格外亮堂,光鲜鲜的。
金贵之死
金贵在家排行老大,人长得也高大结实。他下面有个胞弟叫荣贵、胞妹叫喜娣,另有两个堂弟叫家轮、家英。抗日那阵子,金贵考虑到家里父母尚需弟妹照应,不敢声张,生怕弟妹晓得后跟着自己也要参加敌后武工队,他偷偷摸摸地带着堂弟家轮秘密地加入了地下敌后武工队。金贵他们白天分散行动,但几乎都是一整天在日本鬼子盘踞的泥巴桥周围到处乱窜,变着法子想摸点日本鬼子的动静或情报。晚上就悄悄集中行动除汉奸,为新四军输送情报、为后来北上扫清障碍。尤其是皖南事变后,一大批新四军为躲避日本鬼子的追堵,白天就隐匿在东西联湖的芦苇荡里。日本鬼子是不敢去东西联湖的芦苇荡的。记得日本鬼子有次扫荡东西联湖,声势浩荡,可是看着走进芦苇荡的十几个日本鬼子兵就再也见不着出来了。气急败坏的日本鬼子就用火烧,可还烧不了东西联湖岸边的一小圈子芦苇,就被湖水自然熄灭了,后来日本鬼子就搬来汽油向湖里倒,想借助汽油烧,可惜怎么烧也只烧着一小片就自熄了。由于湖水浅,湖泥深,日本鬼子的船进来就被卡陷住动不了,又换来汽艇,可汽艇只要碰上埋在湖里那锋利的竹尖端,汽艇就比烂泥还要烂地摊在湖里的烂泥上。搞得日本鬼子实在没法子,就索性采取围困的办法,想把这股有生力量困在湖里,不让这股力量北上。新四军成功进伐荻港北上的前夜,军长叶挺就是在金贵家牛棚里度过的。如果金贵在荻港没被自己弟妹生拉硬拽拖回家,肯定是和家轮一样,也就从此正式加入新四军的队伍了。若是那样,金贵后来也不会惨遭日本鬼子的枪杀。直到解放后,家轮回忆起那段往事的时候,仍不时向人诉说着是金贵哥引领他参加革命的。
说到金贵的死,不得不说帮志这个人。帮志是垄上村唯一识字的人,也是垄上村有史以来唯一中过举、去过东洋求学的人。正因为帮志晓得说日本话,才有人说金贵的死是帮志告密的。
其实,那次日本鬼子进垄上村,把村里的男人和妇孺老少们全拢过来,目的就是想要有人交代谁是共产党,不说就要把垄上村的房子全烧掉、把全村的男人和妇孺老少们全杀掉,如果有人说出共产党,垄上村的房子、村里的男人和妇孺老少们都将幸免于难。就是在这种情况下,金贵他主动地站了出来,并说自己就是共产党。可是汉奸三流子就是不相信,说金贵是假的,不是共产党,非要金贵供出真的共产党,不然就马上把垄上村和村里的人都灭了。
金贵怕整个垄上村和整个垄上村的人遭受灭顶之灾,主动走近站在人群另一端的帮志面前,伏着身子对着帮志耳朵轻声说了好一阵子话后,帮志才好像极不情愿地叽咕了几句日本话。就这么简单的叽咕了几句日本话,日本鬼子就把金贵逮走了。
金贵用自己的生命挽救了整个垄上村和垄上村所有的人,也成了垄上村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而帮志却背了个大黑锅,从此落下了一个一直无法明辩的结哽在心里。解放不到一二年,帮志就被打成叛徒,他在冤案中死去,后来有人还看到他留下的一份遗书,题目是《我那难以辩白的告白》。多少年之后,帮志才得以昭雪平反。
三分荒水田
家英是金贵的堂弟,他是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国家政策规定有一些职工必须得下放。家英的堂妹喜娣就属于下放之列。准确地说喜娣是六二年下半年下放的。记得喜娣下放的时候,拖着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她的孩子都还小,大女儿才五岁,儿子最小,才一岁多点。喜娣回到娘家后,她的父母亲都已是六十开外的人了,除生活尚能自理外,其他的基本上是需要子女去照顾了。那时喜娣的二哥已病死(也有人说是饿死的),二嫂已改嫁,还留下了个不到十岁的侄子。这样除喜娣丈夫在外工作外,喜娣上要供养自己的父母,下要抚养自己的儿女和侄子,全家老小八个人,仅靠喜娣丈夫每个月四十多块钱的工资来糊口,那显然是难以为继的。
那时候别说喜娣家,即使整个垄上村也没哪家日子过得不艰苦的,但喜娣家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清苦了。尽管喜娣能干,像个男人那样起早摸晚的整天泡在湖里,除了弄点芡实、菱角菜、莲藕充充饥外,家里经常没米吃。而她的三个子女一个侄子却正是长身体要吃的时候。别说三天,即使一天吃不上米饭就要吵死人。无奈之下,喜娣三天两头不是往东家借就是向西家凑点米弄给孩子们吃,难熬地打发着这一天又一天。在垄上村百十户人家,喜娣没哪家没去借过米的。队长家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在心里盘算着,喜娣下放回来后既没给她分地,又没分给她粮食,确实有点欠公平。但喜娣毕竟响应国家政策下放回来的,好歹也是垄上村嫁出去的姑娘,更何况喜娣她还是自己的堂妹呢?
那个时代土地都是集体所有的,即使有荒地,哪怕是一年到头荒在那里,也不是哪个想开荒就能耕种的。家英那时在村里担任队长,说没权力吧也有点权力,说有点权力吧也不至于想开个荒地就能随便给哪个种。家英动了好多脑筋,也没想出好法子来。为此家英不知考虑了多少天,家英打算利用一个阴天,起个大早,趁天还是黑的,偷偷摸摸的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湖边犁了三分荒水田,悄悄地告诉喜娣,并叫喜娣摸黑插上水稻。那阵子,家英整天提心吊胆的,不光是怕村里人晓得后告罚自己倒霉,更怕村里人晓得后不光是告罚还要去打拼,他在心惊胆跳中仿佛是在掰着手指头过日子的。可事实上,垄上村百十户人家没有哪一家哪个人不晓得家英私下犁了三分水田给喜娣她种水稻,但就是没有哪一家,也没有哪一个人出来拼过,也没得人呲牙,连哼都没哼个声!
那种年代,偷偷摸摸地犁了三分水田让人私下种,不仅仅只是家英担当很大的风险,其实也是整个垄上村的人在共同扛着这个风险唷。
几年之后,孩子们也熬大了,喜娣也回城了,但那段下放的日子,在喜娣的心里却是始终记忆犹新。但种这三分水田所留在喜娣心头的,不仅仅只是对自己哥哥家英,而且是对整个垄上村的百十户人家都心存感激!也就是种植这三分水田,让喜娣压根儿没想到的是,整个垄上村其实没哪个不晓得,但竟然就是没一个出来吱声打拼。虽说大哥金贵用生命保全了垄上村和垄上村的人们,而垄上村和垄上村的人们待自己并不薄。在那么苦难的岁月里,人人都以博大宽厚质朴的胸怀,咬着牙宁可自己挨饿也要回馈喜娣的全家,这让喜娣一直耿耿于怀。在喜娣的心里,那个躺在湖光折射光芒里的垄上村原来是那么美丽,尤其是躺在深秋夕阳折射的金灿灿光芒中的垄上村就愈加迷人了,而垄上村的人则比金灿灿光芒中的垄上村更加令人眷恋,终生难忘!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