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代
2016-11-19李嵩
李嵩
年少不识鱼滋味
清晨5点多一点,天就泛亮了。门外有小跑的脚步声,劈劈啪啪的,细小琐碎,显然行动的人没有穿鞋。夏日的每一个晴朗的早晨,雷总是这样第一个起床,然后光着脚丫绕过三个墙角去推小六家的门。“小六,快起来,天亮了。”雷的声音很小,似乎怕住在小六隔壁的我听见。很多时候,我是听不到雷叫小六的声音的,因为我还在梦里想着昨天与雷争吵的事。
村前有一条小河,清晨的河水很冷,第一脚踩下去,全身会打一串激灵。暑假里,村里的孩子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到小河里捉鱼。大人们可以用大铁锤敲鱼,我们的方言叫“揩鱼”,就是抡起铁锤击打河水里的石头,通过震动波的效应把躲在石头下的鱼震昏,翻白失去反抗的能力。铁锤是开山炸石用的工程锤,很稀罕,村里很少的几只都放在队长家里,一般人借不到,除了队长家的亲戚和关系较近的人。即便借到了又怎样?我们这些孩子小小的手臂是无力举起这么重的铁锤的。“笼鱼”是我们小孩子捉鱼的主要办法,就是锯一段一米长左右、一般杯口粗细的竹,用柴刀把竹的一端剖成若干根竹条,然后塞进一个圆形的随便什么的器物,使这些竹条尽量向四周张开成一个喇叭的形状,再用竹篾绕着竹条一层一层固定好,在竹的另一端打一个小孔(用于排水),取出圆形器具,一个标准的“鱼笼”就算完成了。光做好了鱼笼还不行,砌筑“鱼坝”是我们捉鱼另一项不可或缺的工序,就是用石头在河里砌筑一个几近V形的石坝,坝的中心位置留出一个小小的豁口,用来放置鱼笼。鱼坝是全封闭的,聚拢的河水变得很急,汹涌着从四围向鱼笼汇去,那些粗心大意的鱼一不小心就会顺着水流游进笼子不得脱身了。
一般在头天傍晚下鱼笼,第二天早晨起笼收鱼,白天一般不下鱼笼,给足鱼群上下通行的自由,让鱼群在河水中有一个合理的分布,消磨鱼的转瞬即逝的警惕,一种美妙的陷阱。捕到的鱼种类很多,多数叫得上名字,也有不知道名字的,经常见到的几类,依方言有“石板壳子”“白克里西”“红克里西”“黄姑子”“沙冲子”“哈爬子”“阔嘴”等。
小时候,我好睡懒觉,即便头天晚上下了多大的决心,第二天清晨总是爬不起来,等我匆匆忙忙地赶到河边,雷和小六早已拎着两大串用柳条穿起的活泼乱跳的鱼上岸了。我很是不满,责问雷早上起来为什么不叫醒我呢?雷有些得意,反问我说:“谁让你骂我阔嘴?”是啊,自己有错在先,怨不得他挤兑我了,便有些自责。自责之后,又觉得雷和小六也不地道,他们赶在我之前,偷偷捉了我鱼笼里的鱼。于是,心中再下了早起的决心,可次日一早依然如故。那一段时间,与雷缓和关系是我面临的最大难题。或许是性格使然,类似的难题似乎影响到了我后来的生活,冥冥之中,这是种宿命的定数吗?我不知道。
简单的梦想
家里养了三只老母鸡。这之前有八只,那一年害鸡瘟,一下死了五只,剩下的那三只也是病怏怏的。八只老母鸡都全的时候,东边不亮西边亮,鸡蛋基本每天都有。早上一起床,奶奶会为我和爷爷每人准备一碗“开水冲鸡蛋”。爷爷的喉咙老是痒,总是咳,咳得头低到地上,浓痰含着血丝。奶奶估计爷爷是烟抽多了,得用开水冲鸡蛋润润肺。一害鸡瘟,鸡蛋少了,奶奶的“开水冲鸡蛋”每天只能做一碗,留给爷爷吃。
吃鸡蛋是上瘾的,好长一段时间没吃上“开水冲鸡蛋”,心里憋得慌。我天天盼着木匠竹匠来。水桶、粪桶坏了要请木匠修,稻箩、簸箕坏了要请竹匠修,实在修不了的,就请木匠竹匠重新做一个。请木匠竹匠来家做事,我们那里叫养木匠、养竹匠。所谓“养”就是要好生款待。日子穷,款待落在嘴上。奶奶提上一小布袋黄豆米,到山外的豆腐坊兑回几块嫩豆腐,做一大碗清汤寡水的豆腐汤,算是一样好菜。傍晚歇工了,萝卜、青菜、辣椒几样小菜端上饭桌,师傅带着徒弟喝上一口豆腐汤,说“不错不错”,拿起筷子往嘴里扒进一大口白米饭。师傅满意,奶奶高兴,她有理由相信师傅会把东西做得更好一点,便提醒说:“师傅吃慢一点,后头还有一碗炖鸡蛋呢!”
照规矩,客人吃饭,小孩子是不能上桌的,菜得有大人夹到饭碗里。听见还有炖鸡蛋,我心里开始蹦蹦跳,就暗暗指望着师傅能留一点鸡蛋给我吃。饭吃到一半,蛋羹终于炖熟了,端到桌上热气腾腾,上面漂着一层猪油,零零散散的点缀着葱花,香气扑鼻。师傅拿起瓷勺舀了满满一勺往嘴里送,呼噜呼噜吸进去。他吃一口,我心里总要“咯噔”一下,仿佛不是吃着鸡蛋羹,而是咬着我的肉。舀了一勺又一勺,不见师傅有停下来的意思,我心里就越来越发急,真想冲向前夺了他手中的瓷勺扔到地上。这种冲动的欲念一直憋着,实在坚持不住了,就躲到堂前吃,躲到房间里吃,躲到院子里吃。吃着吃着,眼里就有了泪花,就想着远在异乡工作的母亲能回来一次。
好多次盼着木匠竹匠来,木匠竹匠盼来了,好多次又让我失望。为了能吃到一碗炖鸡蛋,甚至我想过,长大后自己也去做个木匠竹匠,并且我定会留一点鸡蛋羹给东家的孩子吃。
难以名状的情感
邻村的一户人家养了一头老母猪。与公猪“交好”过后,一段时间,老母猪突然食欲下降,趴在地上直喘粗气,意味着它的肚子里有小猪崽了。这时候,奶奶就很高兴,她忙不迭地扭着一双小脚,到那户人家打招呼,把将要买的一只猪崽定下来。
买来的小猪崽在奶奶的精心喂养下,一天天长大。待到成年,这头猪就要遭上一回生命的大难了。奶奶从更远的一个村请来劁猪佬,给猪劁卵,叫着“去势”。据说割去了卵巢的母猪才能清除欲念,心平气和,生长良好。奶奶请来的劁猪佬一脸络腮胡子,说起话来嗓门超大,待劁的猪一见吓得半死,躲避着不停地嚎叫。劁猪佬可不管这些,只见他左腿半跪在猪身上,右脚支撑地面,左手摁住卵巢所在的部位,右手拿刀划开猪的皮肤,伸直一根指头溜进去划拉一圈,钩着卵巢出来,割去。劁猪佬一松脚,猪立即站直身子,夺命逃向远方。
猪越长越大,它的胃口也越来越大,给猪喂食成了奶奶颇为头痛的事。老家在山区,田少,种的稻还不够人吃,磨出的糠也就不多了。米糠是猪的主食,主食不够,就得想办法找辅料给猪吃。萝卜、山芋、玉米棒子、青菜叶子都可作辅料。但这些辅料毕竟产量少,季节性强,也不够猪吃。这样,打猪草就成为养猪必不可少的一道工序了。乡下的野猪草种类很多,记忆中不下二十种。可我只认得五六种,并且这屈指可数的几类中,真正让我可以叫得出名字的,也仅有叫着“麻叶”的这种野草。奶奶每天都很忙很累,我心疼她,放学后常也帮着打一点麻叶带回家给猪吃。后来,奶奶不让我打了,说麻叶子吸油,猪吃多了拉不出屎。听奶奶这么一说,我也就歇手了。麻叶子吸油?奶奶之外没见别人说过,我估计奶奶心疼我才是真。
到腊月,村里的每家每户都要杀年猪。把杀猪佬请到家,奶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哀。杀猪佬喝了一口茶,吸了几口烟,站起身拍了一下手,说“照了,我们去”。 杀猪佬领着他的徒弟去了猪栏套猪,奶奶一个人待在灶屋里烧开水。水还没完全煮开,就听见猪拼命挣扎的呼叫声,像一把尖刀一阵一阵刺着奶奶的心。奶奶把整个的脸深深地埋进了蒸腾的雾气里,仿佛能听见她的泪水一颗一颗往下滴。当时,我并不能理解奶奶的难过,心想你既然不愿意让猪死,不杀它不就行了吗?可奶奶直到猪没了叫声,嘴里还在不停地默默地念着:“可怜,可怜,可怜……”后来,后来,我终于懂得,人世间,一些情感可以讲清,一些情感却难以名状。
责任编辑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