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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老头

2016-11-19李少华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宝山

李少华

一个老头叫鲁宝山,另一个叫孔令福。一个当过步兵,另一个当过炮兵。在小镇上,人们称他们是老革命、老资格,老惹不起。他们都是建国前的共产党员,都是不畏牺牲,冲锋陷阵,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为共和国流过血的人。

鲁宝山人如其名:生得高大,长得威猛,确实像座山,走起路来总能在不知不觉中挡住别人的道;嗓门大,说话冲,有时候一句就能把人噎死,不用浪费第二句。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他性子急,脾气大,一般没人敢和他说三道四,争争讲讲。就连当年气势如虹,排山倒海、敢把皇帝拉下马的红卫兵看着他都眼晕,轻易不敢对他呼三喝四。比起鲁宝山,孔令福就显得不那么粗壮,年轻时是个精干的小伙,老了是个腰板流直的干巴老头。虽然一米七一,老伴认为已经不矮了,但仍比鲁宝山矮半头。他实在不愿意比鲁宝山矮半头,让他在自己面前总是能够高出一截,进而达到得意洋洋、显山露水、出人头地之目的。还自以为是地说比你高半头就是你大哥,你应该听我的!那没办法,都是爹娘给的,只好终生遗憾。他喜欢咬文嚼字,琴棋书画样样皆通。通不一定就精,但在小镇上很有名气,尤以书法见长,笔走龙蛇,洋洋洒洒。过年的时候谁家要有一副他亲自书写的对联,就会蓬荜生辉,普通百姓也会油然而生朱门浩荡的感觉。镇子上的人认为啥也不用看,毛笔字写得好就是货真价实的文化人。孔令福看不惯粗嗓大气使劲喊的人,喜欢温良恭俭让,所到之处一定会得到溢美和恭敬,留下的都是让人羡慕和鲁宝山想学都学不会的斯文。孔令福觉得,虽然我没他长得高大,没他有力气,但我比他有文化,这一点比他强一百套。鲁宝山不以为然,曾经不止一次地奚落过他,有话不直接说,有屁不直接放,看见你那一出就不用吃醋了,牙根都吱吱冒酸水。孔令福惹不起他,就充耳不闻,避其锋芒。等他走了,走远了,便指着他的背影和众人说,别看他嗓门大,浑身都是傻力气,一点文化都没有。毛主席说,没有文化的军队是愚蠢的军队,愚蠢的军队是不能战胜敌人的!

很遗憾,如今两个活生生的老头都已驾鹤西去,静静地躺在南山上的松涛柏海之中。他们躬身一生制造的波澜起伏的故事,随着生命的逝去戛然而止。星移斗转,时光荏苒,渐渐的,谈论他们喜怒哀乐的人已经少了,好像已经把他们忘记了。其实不然,他们的音容笑貌每天都在急促地发酵。发酵的过程是漫长而复杂的,是美妙而没有声息的。如今他们已经变成了一坛老酒,悠悠然的香气,随着风向山峦间、田野里飘散和弥漫。小镇的人们每每谈论起便怡然自得,兴奋异常,津津有味。人们走过他们开满山菊花的坟茔前,就会生出阵阵崇高的敬意。他们的过往就像春天的雷声一样,今年在头顶上滚过去了,明年又隆隆地如约而至,周而复始。有的说他俩是一对生死相交的战友,也的说他俩是一对死磕的冤家,更有甚者说他们之间有夺妻之恨——是孔令福夺了鲁宝山的老婆。有人反对,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鲁宝山的老婆原来是孔令福的媳妇。更有知道底细的说,老鲁头是货真价实的共产党,老孔头是不折不扣的国民党,水火岂能相容?如今的年轻人,或者外来的陌生者,听着这些给他们的定义和评介根本摸不清头绪,搞不明白他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鲁宝山的老家在山东,离着济南不远。十多岁了,见过肉是啥样的,但不知道肉是啥滋味。路过孔令福家大门口的时候,闻到一股让人骨头都酥软的香气,鼻孔顿时撑大到了极限,不由自主地蹙起眉毛猛劲吸上几下。听人家说这是老孔家又炖猪肉了,鲁宝山才知道那个叫肉的东西竟然这样香。老孔家是远近闻名的地主,家业不算很大,但也不小,方圆几十里只有他家才能吃得起肉。越是吃不到,鲁宝山就越是向往,越是琢磨,抓心挠肝,迫切想知道那肉是啥滋味。他急急忙忙跑回家,上气不接下气地和爹急迫地说我想吃肉。爹吃了一惊,告诉他咱是穷人,咱吃不起肉。他问,咱咋就是穷人?老孔家为什么就能吃得起肉?爹说,人家是财主,人家有钱。他又问,老孔家为什么是财主,他家为什么有钱?爹说不明白,感到很惭愧,就有些恼火。爹拉下脸说,小孩子问那么多干啥,滚一边玩去!他不敢再问,没事就瞎琢磨,啥时能吃上一顿肉呢?

这样过了两年,鲁宝山还是没吃上肉。不但吃不上肉,连一日三顿清汤寡水也吃不上流。鲁宝山整天跟在他爹的屁股后面在地里干活,累得干瘦干瘦的,晒得黢黑黢黑的。别看他又黑又瘦,但骨头棒挺大,劲头就比别人足。孔令福绫罗绸缎,背着书包上学,厚嘴唇子天天油汪汪的,浑身上下都是肥膘,两个脸蛋子通红,就像一对大苹果。鲁宝山看着眼馋,盼着吃肉,盼着上学,盼着浑身上下都是绫罗绸缎。

又过了两年,他还是穷人,而且过得越来越穷,已经吃不上饭了,眼看着就要饿死几口。爹娘终于下了狠心去闯关东,为的是给全家老少讨个活路。爹和娘带着哥哥先走,安顿好了再回来接他和爷爷。爷爷年龄大了,要宝山在家给做伴。可是他们去了一年没有音讯,谁知他们是死是活?都说东北那地方老远了,地盘老大了,树林子望不到边,抓起一把脚下的黑土就能攥出油,只要肯哈下腰卖力气,到处都能刨出粮食来。可是闯关东的路不好走啊!那是一道鬼门关,多少人饿死在半道上,多少人从此音讯皆无。这期间爷爷死了,只剩下他孤苦伶仃,东家吃一口,西家住一宿,亲戚朋友他都走遍了,吃了这顿不知道下顿在哪吃,能不能吃上还不一定,更不知道能不能活下去。他盼着爹有一天突然回来,领着他去东北过好日子。后来听说,爹还没到哈拉滨就被日本人抓去当劳工,死在中苏国境线上。娘和两个哥哥被一个彩金人带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在他饥寒交迫的时候,突然降临了一个让他能有吃有住的机会,就像做梦时天上掉下来的大馒头。孔令福他爹有一个大老婆和一个小老婆,还觉得不过瘾,后来又娶了一个。老三姓鲁,是鲁宝山的远房亲戚。他们是一个太爷爷,鲁宝山喊他姐。姐姐刚过门,很受老头子喜欢,看上去在孔家说了挺算。她心地善良,可怜这个远房弟弟,便让鲁宝山到老孔家去当长工。既有吃的地方,又有住的地方。姐比他大将近十岁,对他太好了,他就想管姐叫娘。鲁宝山仰视着孔家的大门楼,战战兢兢地跨了去了,谢了孔令福他爹,回到长工的住处,既很高兴,又暗暗替姐姐难过。因为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清清楚楚地看到,孔令福他爹太老了,腮帮子都耷拉下来了,嘴里的黄牙没几颗,满脸的褶子就像榆树皮,黑不溜秋直掉渣,特别是那绺山羊胡子,黄不拉几,就像在尿里头沤过的一样,老远就闻到一股臊拉巴几的味。姐姐生在穷人家,吃糠咽菜长大,但腰肢细柳,大眼睛,双眼皮,长得漂亮,这一带的庄子里都知道她是个漂亮妮子。嫁给这么个又糟又臊的老头子,纯粹是老天爷瞎了眼,硬把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他心里乱琢磨,嘴上不敢乱问,怕姐姐不高兴,知道姐姐图的是老孔家的钱财,图有个脱离苦海的好日子。抬头望一望,四里八乡想给老孔家做小的都能挤破头,那些想嫁嫁不上的只好叹息自己命不好。老头子左扒拉右挑相不中,最后看上了他姐,说他姐生长在一个老实人家,稳当,端庄,娶到家里放心。你再看姐如今的娘家,家境就像吹气球似的日渐阔绰,大瓦房盖上了,马车也拴上了,五谷满囤,六畜兴旺,每个人的腰板都硬起来了,脸上都喜气洋洋。庄子里的人呢,对这些褒贬不一,有的人说得还挺难听,但多数人羡慕不已,说人家老鲁家姑娘命好,看看吧,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管别人说啥,鲁宝山感谢姐姐,要不是姐姐嫁到老孔家,自己上哪去吃去喝?于是,就不管姐姐的丈夫啥德行,把姐姐当成自己的恩人恭敬。有了住的地方,三顿饭又能吃饱,鲁宝山眼瞅着就健壮起来,胳膊腿又粗又壮,脸上泛着红润。虽然才十六七,但是干起活来就是一个壮劳力,要多卖力有多卖力,一点不藏着掖着。

有一天鲁宝山看见姐姐偷偷地抹眼泪,急忙问是怎么回事。姐抹去泪水强装笑脸,左右躲闪不肯说原因。鲁宝山说,你是我的亲人,咋还不和我说实话?姐姐说大老婆和二老婆联合起来挤兑她,整天在老头子面前说我这不对,那不对,说我自己嫁过来还不算,还领着个弟弟过来在这混吃混喝,净帮着我往娘家偷着倒腾东西。这不是胡说八道吗?我倒腾啥了,哪一样是我弟弟偷着倒腾的?那不都是老头子高兴的时候给的嘛!姐姐跺着脚说,简直气死我了!姐抹了抹眼泪接着说,老头子爱财如命,耳朵根子还软,听不得孔家的钱财背着他落到别人的手里,吵吵把火非得让我撵你走。鲁宝山明白了,怪不得姐这么难过,原来都是为了我。鲁宝山说,你咋不和他们讲理呀?姐咳了一声说,他们势力大,又那么多嘴,和他们怎么能讲出理去,气都气岔了。鲁宝山想了想说,姐你别难过,我走就是了,绝不给你添乱子,看他们还说啥。姐实在舍不得他走,但不走又不行。宝山走了,心里着实可怜好心又苦命的姐姐,恨死了老孔家这帮混蛋。姐明白他的心思,说你别恨老孔家,毕竟老孔家在你走投无路的时候给过你吃喝,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才对。我活是老孔家的人,死是老孔家的鬼,你要恨老孔家就是恨我,恨我你就更不对了。鲁宝山说,我不恨,以后有啥事,叫我一声就行,姐的事就是我的事。

鲁宝山又过上饥寒交迫的日子,好不容易找了一家打短工,一天能混三碗稀粥。他常常呆呆地想,老孔家为什么就有吃有喝,我为什么就吃不饱肚子,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

有一天鲁宝山正在太阳底下铲地,远处传来打斗声和哭叫声,鲁宝山一看,原来是一个破衣烂衫的小混混和满身肥膘的孔令福在打斗。两人势均力敌,上下翻滚,难解难分。鲁宝山拄着锄杠想,打吧打吧,打死一个少一个,没一个好东西。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同样破衣烂衫的小混混,作对厮杀变成了三打一。孔令福支持不住了,被打倒在地。三人肆无忌惮地翻他的书包,翻他的口袋,见到好的就往自己兜里揣。孔令福不是熊包,只是势单力孤,实在打不过他们,只好哇哇大哭。鲁宝山原本不想掺和这件事,但是对三打一实在看不下去,就赶上去劝架。鲁宝山叨咕道,三个打一个,你们也太不仗义了,算什么鸟东西。一个混混说,河边无青草,不缺多嘴驴,你给我滚远点。鲁宝山挨了骂,心里很恼火,直骂他们。那个领头的混混放下孔令福,呼嗨叫着骂着来打鲁宝山。那小子身手挺利索,鲁宝山还没来得及细瞅清他们是什么模样,就挨了两个大嘴巴子。鲁宝山勃然大怒,已经来不得一丝犹豫,抡开锄杠就和他们打将起来。孔令福见有鲁宝山帮忙,马上不哭了,爬起来冲上去,五个人打成一团。

原来这些小混混欺负孔令福不是一天了,三天两头就在他放学的道上堵截他,管他要钱,要糖葫芦,要大馒头,反正啥都要。混混说,你们家有钱,就应该拿出来孝敬我们。孔令原来有几个哥们帮着他,后来都被混混给打跑了。看着儿子爱欺负,孔令福他爹气得直哆嗦,但也是啥办法没有。那几个小混混没名没姓,更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有人说都是些没爹没娘,神出鬼没的野孩子。

几个回合下来,三个混混被打得头破血流,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孔令福问他们服不服?他们磕头作揖连连说服了。鲁宝山叉开腿说,从我蛋底下钻过去。三个混混不敢违抗,趴在地上依次从他裤裆底下钻了过去。鲁宝山拍打着手上的灰土说,滚吧,滚得远一点!说着抬起一脚,瞄准领头那小子的屁股狠狠地踢下去。他们撒、r子就跑,头也不敢回一下。他俩高高兴兴往家走,还没走到村口,混混们提着棍棒叫喊着追了上来。这回他们不是仨人,而是又多了三个。孔令福好慌张,问怎……怎……怎么办?鲁宝山说,水来土囤,兵来将挡,有我在不用怕,看我怎么收拾这几个鸟人。鲁宝山骑马蹲裆把锄杠抡得上下翻滚嗖嗖响,直打得那几个小子呼爹叫娘。鲁宝山把为首的那个逮住,用胳膊弯卡在他脖子上,卡得那小子直翻白眼,差点就断了气,其余那五个小子愣在那不敢再动。鲁宝山说了,只要你们敢再动,我就掐断这小子的脖子。最后那几个小子表示彻底服了,鲁宝山才把那小子放了。孔令福都看在眼里,那个高兴啊!那个解恨呢!对鲁宝山佩服得五体投地。千恩万谢之后,问他,要什么奖赏,只要我能整来的,实在整不来让我爹去整。鲁宝山也不客气,拍打着身上的尘土说,想吃肉。孔令福说没问题,今晚就让你吃上,管你的够。孔令福回家和他爹说,要给鲁宝山盛碗肉去。他爹马上沉下脸说,不行,一个长工还想吃肉?谁惯他们的臭毛病。孔令福抬头看三娘,三娘不敢吱声,闷着头吃饭。孔令福说,人家救过我。爹说,不行。孔令福说,把吃剩下的给他?爹说,那也不行。孔令福不敢再提,也闷着头吃饭。夜深人静的时候,孔令福给鲁宝山端来一小盆冒着热气、香气袭人的肥猪肉。鲁宝山问你咋才来,我都馋得不行了,以为你说话不算数了。孔令福说,叫你吃你就吃,说那么多干啥。鲁宝山也不说谢,闷下头就吃起来,吃得满嘴流油,第二天直拉稀。他骂自己,这就是穷人的肠子,见不得油性。后来他知道了,是孔令福背着他爹给他炖的肉,就非常感谢他。

孔令福以为从此就太平了,没想到过了两天,混混们突然袭击,又把孔令福堵在一个偏僻的小树林边上劫了,打得他鼻青脸肿,还扒光了他的衣服,害得他穿着个裤头回的家。孔令福和爹哭急尿腚地说,快把鲁宝山找来吧,一物降一物,只有他能治住那帮小子。老头子心疼儿子,马上叫三姨太快去把鲁宝山找回来,一刻都不能耽搁。这回鲁宝山可打腰了,成了老头子钦点的座上宾。他不用上地里去干活,任务就是天天来往于二十里地的镇子上接送孔令福上下学,一天下来自在得屁颠屁颠的。这回孔令福问他爹,是不是给他盛碗肉?他认为他爹肯定能高高兴兴地答应。可他爹老半天才冷落着脸说,就这一回,不能有第二次。后来孔令福不敢明面上给他肉吃,偷偷摸摸有好几次。鲁宝山知道了这一切,心里偷偷骂过他爹好几次。暗自里他叹气,人呐,就是有三六九等啊!啥也不怨,咱命不好,就是吃糠咽菜的命。

小混混们有一阵子没闹腾了,老孔家妇孺老幼皆感谢鲁宝山。在上学的路上孔令福对他说,知道你现在在干什么吗?鲁宝山答,知道,就是天天送你上学喝墨水呗。孔令福摇摇头,撇撇嘴说,不对,你这叫“护驾”,懂吗?鲁宝山说,我看过戏。有啥不懂的?你是说你是皇上,我保护你,就是你的御林军。鲁宝山心想,有钱的人家腰板硬,嘴就壮,张嘴就敢吹牛逼。孔令福得意地对他说。就是那个意思,将来我不一定当皇上,但一定能当大官。我要是当了大官就能光祖耀宗,苟富贵,勿相忘,到了那时我肯定忘不了你,也给你整个一官半职干干,哈哈。孔令福那表情牛性的,就像天官赐福一样。鲁宝山说,我可干不了,我给你当御林军还差不多,保证你平安无事。孔令福说,你今后一定要对我忠诚,我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一点不能走样。鲁宝山说,那没问题,我这辈子就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但……但是你能不能当上大官?孔令福见他有怀疑,就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他面前晃了晃。他告诉鲁宝山,这是三青团证,我入三青团了。鲁宝山糊涂,不知道三青团是什么鸟东西。孔令福说三青团是国民党的青年组织,就是三民主义青年团,是要消灭共产党,共产党你知道吗?青面獠牙,共产共妻。三青团就是要一个主义,一个政党,一个领袖,这个领袖就是蒋委员长。孔令福讲了一大套,鲁宝山基本没听明白,眼神就有些迟滞。孔令福说,以后要想当官,要想吃香的喝辣的,就得加入三青团,这已经迈开了第一步。这个鲁宝山听明白了,马上说,让我也加入吧。孔令福觉得好笑,说,你不行,不够格,连个字都不认识的睁眼瞎,人家不要你。鲁宝山很失望,马上就觉得比孔令福矮了半截。

鲁宝山在孔家人站住了脚,姐姐心里舒坦,脸上有了笑模样,见人就说她这个娘家弟弟真给她争光提气。大老婆特别感谢姐姐,因为孔令福毕竟是他的亲儿子。大老婆说,以前撵走你弟弟都是老二的主意,你可别嫉恨我。从那以后,姐姐成了大老婆的知心姐妹,两人联合起来整治二老婆。

孔令福对宝山说,你这叫拔刀相助,除暴安良,就好比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八尺长短的梁山第一好汉豹子头林冲。鲁宝山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他太窝囊,让朝廷奸臣逼得连老婆都休了,还差点丢了性命,俺可吃不了那个亏。孔令福说,那你说你像谁?鲁宝山自信地说,我像鲁智深。鲁提辖活得多痛快,倒拔垂杨柳,威名远扬,路见不平,三拳打死了镇关西,俺也不欺负谁,谁也别想欺负俺,整天图的就是逍遥自在,还经常有肉吃。孔令福说,你的眼睛大,骨架大,有力气,还真有那么点意思,就是瘦了点,没有鲁提辖那么肥实。其实鲁宝山不是瘦了点,而是瘦了很多。鲁宝山说,那不能怨俺,要是像你似的整天有肉吃,我比他还得壮。

有一天孔令福说,咱俩拜把子吧。鲁宝山十分惊喜,马上说,好啊。孔令福问,我今年十七,五月十六生人,你十几了,是什么时候生日?鲁宝山为难了,他知道自己也十七,生日实在是回答不上来。他的生日奶奶记得最清楚,再就是娘,可是她俩都不在了,谁也不知道他是啥时生的人。孔令福说,这可不好办。鲁宝山说,没什么不好办的,我长得比你高半头,肯定比你大,一定是你哥。孔令福不太情愿,寻思了良久坚决地说,那不行,我应该是你哥。鲁宝贵拗不过他,说,你就是我哥,请受小弟一拜。两人在地上插了三根草,磕了三个头,就成了结拜兄弟。鲁宝山兴奋得不得了,也不知是哪辈子积的德,竟然攀上这么个好哥们。可是晚上躺在炕上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他三娘是我姐,他应该管我叫舅才对,怎么能以哥们相称,我吃亏了。他去问孔令福,说,辈分论错了,我应该比你大一辈,怎么能结拜成兄弟?孔令福有些不高兴,沉着脸说,一个长工,能和我论哥们就已经很抬举你了,你要惹恼了我,看你还上哪吃肉去?鲁宝山不语了,直抓后脑勺,感到有点臊得慌。他觉得自己是有点过分了,脸皮有点太厚了,连忙嘿嘿笑着说,就算我没说,就算我没说。孔令福说,我也不会责怪你,谁让咱们是磕头兄弟。两人哈哈大笑,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的亲兄弟一样。

鲁宝山很诚恳地和孔令福说,我想求你个事。孔令福双手抱拳说,大哥我在上,咱俩谁和谁,千万不用客气。鲁宝山说,你教我鲁宝山这仨字怎样写。孔令福说,我当是啥大不了的,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孔令福文绉绉的,很真挚,很热情。鲁宝山却没听明白,问,啥叫齿?挂什么齿?孔令福耐心地告诉他,齿就是牙,我是说这件事很小,不要挂在嘴边上。鲁宝山听明白了,说,你直接说牙不就完了,还什么鸟齿,绕腾得我牙根冒酸水,都糊涂了。鲁宝山很认真,一袋烟的工夫就会写自己的名字了。他很惊喜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原来写字就这样简单,为此他高兴了好几天。孔令福说,以后我天天教你认字,保证你不再是睁眼瞎。一个月过去了,鲁宝山能念《百家姓》了。孔令福夸他很聪明,用不了多久就能当账房先生了。鲁宝山怀疑是真的吗?孔令福说肯定行。

就在这时,孔令福走了,到济南上大学去了。鲁宝山“护驾”的使命虽然完成了,老东家舍不得他走,就安排他到地里干活去了。自此鲁宝山再没人教了,文化程度就是能读《百家姓》,但是不会写——提起笔觉得能写出来,可憋了半天就是写不出来。他很佩服孔令福,别说《百家姓》,就是《水浒传》拿过来就能哇哇地念,真叫人服气。夜深人静他就想念孔令福,盼着他早点回来,一来可以教他识字,二来可以有肉吃。

孔令福从济南回来了,鲁宝山十分喜悦。但老也见不到他,因为他正忙着要娶媳妇。正堂上贴着大红喜字,门上贴着金灿灿的对联,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一家子人面带喜悦,可孔令福却满脸愁容,心烦意乱,痛不欲生。鲁宝山看不出眉眼高低,好不容易凑上前,伸出手向他讨块喜糖吃。孔令福双眼一瞪,怒吼道,滚一边去!

这是吃枪药了!咋的了?后来知道了,孔令福相不中他爹给他说的媳妇,死活闹着不结婚。那姑娘叫小芝,是庄子里最漂亮的姑娘,多少有钱的人家都上门求亲。鲁宝山心想。那是多俊的一个姑娘啊,就像戏台上的七仙女,孔令福这小子墨水喝多了,念书念傻了。爹恼怒地训斥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往今来,天经地义,你个小兔崽子还想翻了天!爹以为他闹两天就拉倒了,没想到第二天全家乱成一团,因为孔令福趁着月黑跑了。爹连夜派人去济南找,可怎么也找不到,差点没把他爹气死。明天就要结婚了,酒菜都备好了,请客的帖子都发出去了,十里八乡无人不知,可是儿子却不见了。难道这喜事还能不办了?告诉那些来吃喜的亲朋好友,我儿子跑了,因为他不同意?打听打听周边远近哪有这样丢人的丑事啊,岂不是大大的坏了体统,败坏了孔家的门风,让人家笑掉大牙,二牙还得郎当着,我孔家今后还怎么在此立足,我老孔头怎么再出门见人?他爹气得要撞南墙,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三姨太急中生智出招说,儿子不在家不要紧,可以找一个大公鸡代替拜天地,以前就听说有这么做的。老头子说,不行不行,这得让客人们笑话死,娘家那面能饶了咱们?我们老孔家成了什么人家了,还不得让人家戳破脊梁骨。三姨太说,那不见得,咱编一个能充分让人相信的理由,准能把他们都糊弄过去。老头子问,啥理由?三姨太说,国民党抓壮丁,把城门关了,孔令福回不来了。老头子没什么好办法,吧嗒吧嗒嘴觉得这一招还行,一拍大腿说就这样定了。三姨太和鲁宝山说,你不是和孔令福是结拜兄弟嘛,明天就由你抱着大公鸡和新娘子拜堂。鲁宝山心里不托底,忙说不行。姐不高兴地说,就你了,咋还不听姐的了?鲁宝山不敢再推脱,第二天抱着大公鸡和新娘子拜了堂。客人们直画魂,猜那孔令福指定是有什么蹊跷事?娘家人更是疑虑重重,但人家三姨太说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就是城门关了,连个鸟都飞不出来,所以孔令福才没回来。三姨太说了,过了三天让他和新媳妇一起回娘家,到时候你们就放心了。送走了娘家人,老头子差人去济南城,就是绑也要把他绑回来,要不然三天就没法回门。三姨太说,那不行,肯定找不到他。老头子说,那怎么办?三姨太说,派一个人捎信去,就说爹病了,病得很严重,他指定能回来。果然,孔令福被骗回来了。他一进门便看见爹在天井里打太极拳,什么病也没有,就知道上当了。他想跑,但是已经晚了,门已经被关得严严实实,还有个壮汉立在身后。这个壮汉不是别人,正是鲁宝山。老头子告诉鲁宝山,你给我寸步不离好好看着他,千万别让他跑了。他真的要跑,就给我绑上,我要打折他的腿!白天好办,鲁宝山可以做到寸步不离。晚上睡觉时鲁宝山就不好办了——他和新媳妇住在一个屋,我怎么和他寸步不离?孔令福说,你别为难,我有办法。孔令福不进新房,抱着被子和鲁宝山睡在一起。孔令福说,我不能和她睡,睡了就没有退路了,非娶她不可。人家是黄花大姑娘,我不要人家,人家还要找婆家,我怎么能睡人家。他爹来看动静,见孔令福睡在长工屋里,气得大骂起来。爹提着他的耳朵把他揪到新房里,叫鲁宝贵不合眼地在门口盯着。半夜时新娘子哭哭啼啼跑出来,说是孔令福不见了。

庄里来了共产党的解放军,鲁宝山就有些惊骇,这不是孔令福要消灭的共产党嘛,指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远远地偷着看,防备他们祸害咱们。共产党住了下来,不抢不夺不打人,还帮老百姓盖房子,挑水,劈柴,没多少日子就和老百姓处得像一家人似的。鲁宝山不明白了,这么好的一伙人孔令福他们三青团为什么要消灭他们呢?解放军建起了医院,还储备了不少粮食,说他们要打济南,消灭城里的国民党。庄里人都不信——他们破枪破炮的,能打过济南府的王耀武?王耀武是第二绥靖区的司令,蒋介石的得力干将,全是美式装备,要飞机有飞机,要大炮有大炮。乡亲们都在张望,觉得共产党说得不靠谱。共产党敲锣打鼓号召青年人参加解放军,有胆大的就积极响应。鲁宝山看着挺热闹,不想在孔家待下去,就想去参加解放军。姐说,你不怕死吗?鲁宝山说,不怕。姐说,你个傻孩子,上了战场就没几个活着回来的。姐死活拦着,他就没去成。

三天两头传来几声轰轰的炮声,听说解放军开始打济南了。子弹可是不长眼睛,那可是了不得的事,全家人都为孔令福焦急。自从孔令福逃跑以后,已经有快一年没回家了,也不给家里来信,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爹说,不用管他,就当我没这个儿子!话是这样说,但他毕竟是当爹的,那些绝情的话都是说在火头上。一天早晨孔令福他爹和鲁宝山说,你把手里的活放下,快去济南把孔令福接回来!告诉他书不用念了,这年头念不念书都没多大用处,济南那地方不太平,赶快回来吧。兵荒马乱的,路上小心点。鲁宝山不敢耽搁,带上干粮就出了门。但是一切都晚了,济南府已被解放军围得水泄不通,想进城——门儿也没有。此时,解放军还没总攻,只是在时不时地打冷炮。城郊外到处是黑压压的军队,大炮一排一排的,炮口朝天,像一垄一垄的苞米柞子。看那架势解放军随时都可能冲进城去。鲁宝山想,王耀武哪能抗住这么多的军队,肯定是完了。

三天过去了,鲁宝山在济南城外的镇子里瞎溜达,没找到进城的办法,更不知道孔令福的音讯。一天晚上,他正在一块大石板上睡觉,突然有人喊,国民党抓兵了!国民党抓兵了!鲁宝山起身就跑,有几个跑得慢的就被国民党抓上了汽车。鲁宝山来到城东的一个镇子,带的干粮早吃光了,饿得饥肠辘辘。他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空着手回去,害怕老东家不乐意,一定要想办法找到孔令福。他在街上打短工,不给钱也可以,只要给口饭吃就行。但是,兵荒马乱,人心惶惶,买卖都不景气,找口饭吃太难了。一天晌午他正饿得前心贴后心,四下张望上哪整口吃的,遇到一帮解放军招呼他,让他帮着扛粮食装汽车。鲁宝山看那伙人挺和气,二话都没说,跟着他们就干起来。连着干了三天,有吃有喝,有荤有素,每天都撑得他肚子鼓鼓的,这真是个好地方。解放军夸他,说他干活实在,舍得出力气。解放军的班长告诉他,我们是穷人的队伍,就是要打倒蒋介石给老百姓打天下。班长问他,你参加我们队伍吧?他一想也行,反正有吃有喝的,等打完了济南城我再去找孔令福,然后一起回家。排长把他的名写上花名册,给他一身军装、一把枪。鲁宝山夜里抱着枪激动地怎么也睡不着。这可是枪啊,一颗子弹出去就能要人的命。他看过日本人、伪军、国民党兵、还乡团背着枪,横行乡里,欺压百姓,谁也不敢惹他们。如今我也有枪了,谁也不敢惹我了。这一切能是真的吗?他掐掐自己的脸蛋子,感觉到了,这一切都是真的。

解放军里的新鲜事太多了,睡觉就挺怪,老兵夹着新兵,班长副班长睡两头。后来他知道了,那是怕新兵跑了。他和班长说,我没有家,没地方吃饭,我不会跑。班长说你不会跑,那几个是刚抓过来的是国民党俘虏,我怕他们跑了。大太阳底下搞训练,不一会儿就一身臭汗。排长关心地问,累不累?他说,不累。排长说,革命战士不能说假话。他说,我没说假话,这比给地主吃劳金轻巧多了。排长相信他的话,觉得这小子喝苦水长大的,不怕吃苦,是块能打仗的料。参加了四五天,鲁宝山觉得解放军是不错,没有欺负人的,没有三六九等。就说吃肉吧,上来一盆大伙分着吃。连长排长站在旁边不吃,等大伙都吃完了他们才吃。这就好,没人看不起咱,鲁宝山心里从来没有这么舒坦。唯有一件事让他发愁,就是射击老靠不上靶,回回得零蛋。那几个俘虏兵最缺德,一看到他打零蛋就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你再看那几个俘虏兵,确实打得好,连长总是表扬他们。鲁宝山不服气,说,打得好也是俘虏兵。他嘴上这样说,心里却臊得慌,躲在旁边恨自己,恨那几个国民党兵。排长说,别上火,慢慢来,优秀射手是靠子弹喂出来的。鲁宝山说,多给我一些子弹,我要好好练。排长说,大战在前,哪有子弹给你,要向敌人要子弹,要在战斗中练射击。鲁宝山就琢磨,上哪能整些子弹呢?他想出办法来了——向一个俘虏兵要。那个俘虏兵不给,还嘲笑他是个得零分的大笨蛋。鲁宝山火了,上去就把那个俘虏兵给摁在地上捶了一顿,把他的子弹全抢来了,跑到训练场上乒乓一顿打。连长知道了火冒三丈,把鲁宝山好顿撸,还要蹲三天禁闭。连长问,你知不知道这是犯错误?鲁宝山答,知道。连长又问,知道为什么还要这样作?宝山说,他太牛逼了,我就要治治他这个牛逼的俘虏兵。他把连长说笑了,但禁闭一定要蹲。蹲禁闭的滋味不好受,那两天鲁宝山挺上火。然而鲁宝山经历的不都是上火的日子,在练投弹时他出彩了,抓过来一投就投得又远有准,全团第一。排长说也可能是全师第一,只是没统记过。排长跷着大拇指说。他是扔手榴弹的天才。鲁宝山很高兴,早把射击打零蛋的事、蹲禁闭的事忘得无影无踪。当解放军不到半个月,鲁宝山就像过了十年。他觉得自己长大了,像个人了,活得堂堂正正了,好像知道了不少事情。

济南西城外有座小山,山坡上是敌人修的永备和半永备工事,一道道战壕都通向山尖,山尖是一座三层钢筋混凝土的大碉堡,是敌人的指挥部。盘踞在这座山上的敌人居高临下,时常向解放军打枪打炮骚扰。团部命令鲁宝山这个连搞一次夜袭,拔掉这个据点。班长说,你不用带枪,反正你也打不准。打仗还不让带枪,这不是瞧不起人吗?鲁宝山心里这个难受啊,脸上就像叫人扒了一层皮。班长又说,挑两土篮子手榴弹上去,我让你往哪扔你就往哪扔。鲁宝山一听乐了,挑着一担手榴弹就上了阵地。他们借着夜色悄悄地向山上摸去,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敌人的眼皮底下。班长问,看见碉堡的门了吗?鲁宝山说,看见了,里面还亮着灯。班长说,大部分敌人现在都在碉堡里睡觉,当官的也在里面,连长那面一打响,他们就会跑出来迎战,这时你就投手榴弹,一口气都投出去,你的任务就完成了。果不其然,连长那面一打响,敌兵就从碉堡里面往阵地上跑。鲁宝山把手榴弹一口气都投过去,把半拉碉堡都炸塌了。连长带着战士们冲了上去,没用半小时战斗结束。鲁宝山受到了团长的嘉奖,团长说他是小钢炮,还被提拔为副班长,排长另外奖励他三十发子弹,还有几个女兵笑眯眯地给他鲜花。鲁宝山傻笑着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心想这么容易就立功了,我以为打仗是多难的事,简直太简单了。因为原来的班长在刚刚的战斗中牺牲了,副班长当了班长,宝山才当上了副班长。班长是个多好的人呐,正是他喊他往汽车上装粮,也是他劝宝山当的解放军。鲁宝山扑在班长的遗体上泣不成声,发下狠誓,一定要给班长报仇,早把和孔令福回家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炮团团长是个老红军,老炮兵,大嗓门,满脸的胡子。他笑呵呵地跑到步兵团里来求援,说要打济南机场了,可我们没有机场敌人的部署情况,特别是机场驻着国民党的精锐炮兵部队。炮团团长现在最需要一个“舌头”,进而了解敌人炮兵的部署。他特别说了,一般的舌头不行,一定得是个军官,知道的情况要多,越多越好。连长拍着胸脯说,没问题。连长觉得这是一个很特殊很重要的任务,要专门挑选了八个人。连长的目光停留在鲁宝山的脸上,他心里激动不已,以为自己一定能够被选上。可是连长的目光划过去了,给他的是个后脑勺。鲁宝山看明白了,人家被选上的那几个不仅身手不凡,还都是共产党员。那几个会打枪的国民党俘虏兵一个也没选上,有一个俘虏兵并不服气,站出来说,我一定要去,我熟悉飞机场的地形。连长考虑了一下同意了,那小子高兴得满脸都开了花。鲁宝山沉不住气了,心想我还不如你俘虏兵?迈上一步说我也要去。连长说,你缺乏经验,下次再有你。鲁宝山说,我力气大,可以把俘虏扛回来,你们谁也比不了我,连长也不行,你信不信?连长在他的脸上盯了半天说,好吧,算你一个。连长好像挺勉强,但还是让他去了。鲁宝山心想,你只要让我去,给你露一手,你就知道我的能耐了。他们换上国民党的军服来到飞机场外,埋伏在炮兵阵地的草丛里。傍黑,有一个军官带着两个士兵上了一座小山,边走边朝阵地观察着。鲁宝山他们紧随其后也上了山,埋伏在国民党回来的路上的小树林里。连长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那是一个是少尉。连长激动得不得了,告诉大家硬菜来了,就抓这小子。天黑了,那三个人往下面走,和他们走了个顶头碰。少尉远远地问,兄弟是哪一部分的。连长说,兄弟是特种三团二营八连六排的,刚从城里调来警卫你们机场炮阵地的。济南城下,国民党的军队番号多兵种多,有出来的,进去的,神仙都搞不清都是来自哪里。少尉丝毫没有怀疑,边走边问,说话间就来到了跟前。这时连长二话没说,上去就把少尉撂倒了。其余的战士也扑了上去,那两个当兵的也当了俘虏。等到天黑透了,他们押着俘虏往回走。那个少尉耍熊,一瘸一瘸的,说是脚崴了,走不了。鲁宝山说,那好办,我扛着你。鲁宝山把他装在一个准备好的麻袋里,扛起来一溜小跑就下了山。到了家打开麻袋,宝山大叫一声,怎么是你,我的娘啊!原来那个少尉是孔令福。他现在是驻守济南机场炮兵团的少尉参谋。

孔令福逃婚回到济南没一个礼拜,大晌午头上都在睡觉,学校把他们都哄到操场上。他们交头接耳,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操场上站着几个军官,听校长介绍知道他们是王耀武司令部的炮兵长官。他们纳闷,这些炮兵长官跑到学校来干什么?挺新鲜。他们掐着一个花名车,喊到名字的都站出来。同学们忽然明白了,这是让他们当兵啊!队伍嘈杂着乱起来,他们一起喊,我们要上学。我们不当兵!我们要上学,我们不当兵!一个军官叫道,孔令福,出列!那个军官又喊了几个人的名字。那个军官说:学校和我们介绍了,你们都是身体健康,成绩优良,操行端正的三青团员,都是党国的年轻才俊,你们很荣幸,王司令要重用你们,派你们到南京去,接受美国朋友的训练。虽然是到南京去,虽然是接受美国人的训练,孔令福也不愿意去。不仅他不愿意去,多数人都不愿意去。可是不去是绝对不行的,第二天他们就到了南京,和美国人学习怎样使用大炮。

炮团的大胡子团长很高兴,看着孔令福如获至宝,心满意足地把人带走了,随后送来一口大肥猪表示慰问。鲁宝山和大胡子团长说,这个少尉是我的结拜兄弟,是我哥,你们可别骂他,也别打他。大胡子团长说没问题,咱们解放军优待俘虏。后半夜大胡子团长派人来,非叫宝山去一趟。大胡子团长说,你这个拜把子兄弟很顽固,到了我这里一句话都没说,叫你来劝劝他,赶紧把飞机场的情况告诉我。孔令福见到鲁宝山,竟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大鼻涕淌出老长,说,我这一辈子算完了!我这一辈子算完了!你给我爹和娘捎个信,就说我不能孝敬他们了。过去的事都是我不对,惹他们二老生气了,都是我不孝。家里那个媳妇也挺可怜,人家是个黄花大姑娘,我说不要就不要了,我也对不起她,将来你就娶她吧,那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连一指头都没动。宝山说,你疯了?胡说些啥?你死不了,我们解放军优待俘虏。只要你把知道的事情说出来,我们就可以宽大你。孔令福说,你算个啥呀,大头兵一个,谁能信你说的话?今天落到这一步,共产党是不会饶过我的。大胡子团长说,看来他对我们的政策还不了解,这样吧,你也别走了,回头给你送床被,你俩就躺在被窝里唠,啥时唠明白啥时算。唠了大半夜,孔令福开窍了,把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还给大胡子团长画了一张敌方火力配备图。他告诉大胡子团长:不能打阵地战,因为你们的炮太少,是要吃大亏的。要趁着夜晚靠上去抵近射击,隐蔽性要强,突然袭击,既可以打炮阵地,还可以打碉堡,又可以打机场上的飞机,他们最怕这一手。东西两个山头的炮都是假的,只有几门能打响,是用来引诱你们打炮暴露目标的,真炮现在都在东南的树林里,西面的村子里,北面的黄土岗后面。你们把我抓来了,他们肯定要改变部署。你们一定要快,最晚不能等到天亮,还有三四个小时,天亮一切都晚了。

天还没亮,突然炮声隆隆,飞机场那面打响了,晌午传来好消息,敌人被全部消灭了。大胡子团长从阵地上下来,乐呵呵地对鲁宝山说,你这个把兄弟可是宝贝,帮了我们大忙了。大胡子团长把孔令福叫到一旁,让他留下来,解放军的炮兵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孔令福有些犹豫,说,你们不是有政策吗?愿意留就可以留,不愿意留就给路费回家。团长没有办法,就又招呼来鲁宝山。鲁宝山毫不客气地对孔令福说,回什么家!叫你留你就留,这是抬举你。解放军就是咱们的家,现在外面这么乱,半道还不得让流弹打死,那多窝囊。实在要回,等打完了济南,咱俩一起回,我还怪想俺姐的。早有战士拿来一身军装,整整齐齐地摆在孔令福的面前。鲁宝山不容分说,赶紧亲手给他穿上,就这样孔令福成了一名解放军的炮兵战士。正在穿军装的时候,孔令福哎吆一声,然后龇牙咧嘴地呻吟。鲁宝山问,你咋的了?孔令福说,昨晚被你扛着下山,装在麻袋里,差点没憋死我,你那肩膀像块铁坨子,硌得我的肋巴扇疼。鲁宝山哈哈大笑,你要说你是孔令福我能把你装麻袋里吗?孔令福说,你要说你是鲁宝山我不就跟你走了嘛!两人哈哈大笑,啥也不怨,就怨天太黑,拜把子兄弟也看不见。

他们的部队打下了济南城,又打下了天津卫,紧接着进了北京城,还没容口气就参加了开国大典,随后又雄赳赳地打到朝鲜。两人都成了共产党员,谁也没工夫再提回家的事,也不知道家里啥样了,家里人也不知道他俩哪去了。在朝鲜他俩都负伤了,孔令福伤在腿上,鲁宝山没了仨手指头。虽然受了伤,但两人都很满足,比起那些折胳膊断腿生活不能自理,比起那些牺牲的战友咱这是烧高香了,就是下辈子做牛做马都知足了。

那年授军衔,鲁宝山佩戴着中尉军衔喜滋滋地去见孔令福。一进门他愣住了,清清楚楚地看到人家孔令福扛的是上尉军衔。鲁宝山本来想和孔令福照个相,寄回老家让姐姐高兴,也在乡亲们面前显一显风光。此时他心里凉了,眉头一皱打消了这个念头。他越想越窝囊,就去找连长。连长也正来气,说自己打过日本鬼子,现在才整了个上尉。鲁宝山见连长正有情绪,说我不找你了,我找团长去。团长说这事不是团里说了算,要找就得找师里。团长是吓唬他,以为他不敢找师里。他虎拉巴几没听那一套,到了师里仍然吵吵嚷嚷。说他虎,不完全对,他是粗中有细——该虎的时候他虎,不该虎的时候他才不虎呢。那师长他熟,就是当年打济南时的大胡子炮团团长。所以他才敢吵吵嚷嚷。他问师长,炮团的孔令福是我亲自从济南城下抓来的俘虏,怎么就是上尉,我和他比已经是老革命了,怎么就是中尉?师长凶巴巴地说,你能和孔令福比吗?步兵能和炮兵比吗?炮兵不是骑马就是坐车,你能比得了吗?再说了,孔令福在咱们全师都有名,人家上过大学,在朝鲜和美国鬼子俘虏都能说洋话,能把美国鬼子的炮兵部署审问明白,你能吗?说一个英文我听听,你要会说我马上给你个上尉。孔令福的腿让美国鬼子的飞机打了个眼,要不就调到军里去了,现在也能整个大尉,你能吗?你再嚷嚷我不但撤了你的中尉,也不让你去步兵学校学习了。这一下就把他制住了,卡壳了,瘪茄子了。他不怕撤了他的中尉,最怕不让他去学习。他太想学文化了,没文化实在是不行,连个命令都不会看。后来他到步兵学校学习了一年,回来能写字了,也能看报纸了。在步兵学校他还是不错的上等生,因为他原来就会读《百家姓》。

不知为什么,这阵子他挺生孔令福的气,觉得他在自己面前牛逼起来了,完全不像从前的拜把子兄弟。鲁宝山心想,当个破炮兵你就牛了,我要不抓俘虏时像抓小鸡似的把你抓过来,你能参加革命,你能入党,你现在能这样风光?说不定在济南城下早就成了国民党的炮灰了呢?现在还和我牛逼起来了。

一天孔令福来找他,一进门就带进来一股雪花膏味儿。鲁宝山抬头一看,好家伙!孔令福的军装洗得发白,裤线压得绷直,梳着大分头,神气得很。孔令福美滋滋地掏出一张一寸照片让他看,上面是个笑眯眯的大姑娘。鲁宝山认识,那是文工团的一个演员。孔令福深情亢奋地告诉他,我俩在搞对象,她对我可好了,给我买了双新皮鞋。鲁宝山这才注意到孔令福脚上的皮鞋,油光锃亮,可能连个苍蝇都趴不住。孔令福原本想让鲁宝山和他一块高兴,谁知他头没抬,眼没睁,冷冷地说,像个丑八怪,没啥意思。孔令福心情愉快,不介意宝山说什么。鲁宝山问,看你这浪样,你和她准是嘴对嘴了?孔令福故作羞涩状,说,没有......可......可也差不多。宝山没听明白,就问,差不多是啥意思?孔令福说,我买了一个口琴,我俩都吹了,这不和嘴对嘴差不多嘛。

过了两天鲁宝山有事去找孔令福,见他趴在床上哭,原来那个“一寸照片”把他蹬了,已经和副军长结婚了。鲁宝山说,有什么可哭的,没出息,三条腿的蛤蟆找不着,两条腿的人有的是。孔令福说,你不懂得爱情,失恋是很折磨人的。鲁宝山说,狗屁爱情,不就是找个女人当老婆嘛。这个不行再找一个!哼哼唧唧的,都是资产阶级的东西。孔令福挺伤心,鲁宝山却幸灾乐祸。没几天孔令福又高高兴兴地来了,眉飞凤舞地说他又搞了个对象,是团部的报务员,又拿出一寸照片给他看。鲁宝山左看右看故作惊讶地说,哎呀,嘴这么大,比上回那个还难看。孔令福说,你啥眼神呀,人家是樱桃小口,据说是全军最漂亮的。鲁宝山用鼻子哼了一下说,山东家里还有一个媳妇等着你呢,你可别丧良心学陈世美。孔令福说,家里那个是我爹定的不算数,你想要就给你,我都说过了,她是个处女,我没碰她一个指头。鲁宝山有些急眼,你当是小鸡小狗呢,自己不要了,一扬手就扔给我,你以为我是捡破烂的?鲁宝山就不明白了,那帮小姑娘怎么就盯住孔令福这样的小分头呢?我立功上台领奖的时候她们还笑眯眯地给我鲜花呢,还作诗唱歌颂扬我们,可下了台怎么就不理我了?怎么就没一个和我搞对象呢?

后来那个报务员叫一个师长相中了,孔令福又啥也没捞着。鲁宝山知道后连说好几个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早就知道你是瞎得瑟,白忙活。见了面鲁宝山冷嘲热讽地说,小分头怎么样了,又搞黄了几个对象?孔令福说,我是你哥,怎么说话呢?鲁宝山说,你是我哥?我把你扛回来,那是我救了你,站起来我比你高半头,我才是你哥呢?从此他不管孔令福叫哥了,但孔令福始终不承认,和外人介绍时还是说自己是鲁宝山的哥。

一九五八年,上级一道命令,这支部队放下武器铸剑为犁,成建制地转业奔赴北大荒。鲁宝山想不通,他舍不得部队,没有部队他活不下去。他心情沉重地和团长说,我不愿意去。团长说,不仅你要去,我也要去,这是党的需要、革命的需要,这是命令。宝山说,咱上福建前线,准备去解放台湾,这不也是党的需要吗?团长说,这事就不归我管了,师长也管不了。鲁宝山问团长,孔令福去不去?团长说,都去,一个也落不下。宝山心里有了些许平衡,心想,反正咱也是种地的,去就去,谁怕谁呀。一列大门罐车咣当了一天一夜,一队雄狮来到这黑龙江的一面坡镇。大部队都去种地了,他们这一百多人却开赴大山深处建起了林场。

历史是什么?历史就是做文章,哗啦啦掀过一篇,现在该另起一行了。公鸡高叫,太阳升起,就像在济南城下一样,新的生活、新的战斗在等待着他们。中尉和上尉没了区别,见了面也不用敬礼了,都成了钻树林子、砍大木头的林业工人。鲁宝山心想,你孔令福不是懂洋文吗?这里没有美国俘虏,我看你有能耐往哪使?鲁宝山是第一采伐队的队长,孔令福是第二采伐队队长,两个队在誓师大会上叫上了号:都要第一个完成今冬的采伐任务。话是说出去了,砍大木头这个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孔令福觉得要想马儿跑得快,就得让马儿多吃草料。大米白面上级供应,可是没有肉啊,伙食太差,大伙没有干劲,应该杀头猪,就像大战之前一定要好好慰劳慰劳弟兄们。可是哪里有猪呢?镇子上有卖的,可是木头没采下来,哪里有钱呢?有人提议:山上有野猪,还有黑熊,为何不打几头?孔令福觉得这个主意好,背上枪带着两个人就上了山。别看孔令福是炮兵,步枪照样打得好,两天就打了两头野猪一头黑瞎子。好家伙,天天吃肉,撑得弟兄们都弯不下腰。肚子里有了肉,干起活来就有精神。孔令福告诉弟兄们,吃肉的事谁也不准往外说,这样的好事不能让他们知道。鲁宝山打小就爱吃肉,咱们就是不让他吃上,等咱们吃够了再告诉他也不晚。纸里怎能包住火,后来让鲁宝山知道了,他去问孔令福,干啥还偷着摸着的,你以为我枪法不如你啊?鲁宝山也上了山,吃上了野猪和黑瞎子肉。

上级要求每个队每星期必须完成五十立方米的任务。鲁宝山人高马大,一身的力气,不怕吃苦,满怀信心地带领弟兄们上了山。但是,他们对伐木是外行,天天完不成任务。孔令福他们累得腰酸腿疼,不但没完成任务,还砸伤了两个战士。一个月过去了,两个队都没完成任务。孔令福写了请调报告,不但没被批准,还被撤了职。鲁宝山不服气,多大个鸟事,怎么就不能完成任务,人家地方上的采伐队怎么就干得热火朝天?那贮木场的木头堆得像座大山,实在馋死个人。在林场干部会上他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败,打济南飞机场咱可以抓俘虏,把敌人的底细整明白。在采伐这件事上也一样,必须要先把“敌情”搞清楚。咱到镇上找几个明白人,让他们教咱们怎么干,我就不信还有整不明白的事。鲁宝山无意埋汰孔令福,但他提了济南飞机场抓舌头的事,尽管面前这些人多数对那件事都不知道,但孔令福的心里难受死了。散了会孔令福急皮酸脸地说,看我倒霉了,你使劲踩巴我,把我踩巴脚底下你就熨帖了?哼!鲁宝山也觉得那话说得不对劲,就检讨说,我没别的意思,说完我也后悔了。

鲁宝山去找镇上的领导,领导给他派了一个镇林场的张大爷,还带着十几个有经验的采伐工来到林场。

好大的一场雪,飞飞扬扬,漫天飘舞。在林场,下雪就等于下钱。有了雪,冻了冰,木材才能顺利地运下山。按照张大爷的指点,在漫漫风雪中举行了开山仪式。张大爷五十出头,中东铁路刚修好时给俄国人伐过木头,伪满时给日本人倒过套子,是这一带有名的老把式了。

面对飘洒着雪花的青天,一望无际的林海,张大爷苍劲地、沙哑地喊道,开山喽——

众人附和,开山喽——

那声音传得很远,在山谷中回荡。

祭台上,热气腾腾的猪头系着红绸子。张大爷虔诚地点燃三炷香,宝山他们肃立在他的身后。张大爷将两碗酒泼洒在雪地上,那是敬山神爷爷和山神奶奶的。然后拉着鲁宝山一起跪下,嘱咐道,我说一句,你说一句。

山神爷爷,山神奶奶

二老降幅,百姓康泰

荫及山里,还有山外

大军进山,采伐木材

惊动山林,二老宽待

保佑平安。神威永在

言毕,张大爷和宝山各把一碗烈酒干掉,所有的人都把一碗酒一口干掉,之后就是龇牙咧嘴。鲁宝山干罢酒心想,这规矩不是和打恶战前一样嘛,哪根肠子都火辣辣的,心里都在扑腾扑腾地狂跳。采伐队进山了,浩浩荡荡,沉寂的山林就有了亘古以来未有的沸腾。战友们用上了镇里支援的伐木工具,得心应手,又安全,又省力气。

张大爷教大家喊号子。

假如这棵树是顺着山坡倒下,就要喊:顺山倒——!

假如这棵树是横在山坡倒下,就要喊:横山倒——!

假如这棵树是往山上倒下,就要喊:迎山倒——!

一颗颗参天大树惊天动地地倒下了,鲁宝山就有了一阵阵征服者的兴奋和自豪。特别是那大树将要倒下时,根部锯口处发出的嘎巴嘎巴的筋骨撕裂般的声音,让人格外感到心惊肉跳,紧接着大树轰然倒下时的情景更加让人感到震撼。张大爷告诉他们,这个时候是最危险的时候,所有的人都应该瞪大了眼睛,一定要躲开树倒下的方向。在树要倒下的那一刻,也正是应该喊号子的时候,你一喊号子周围干活的人就注意了,就避免了危险。鲁宝山眼前的这棵大树就要顺着山倒下去,他就扯着嗓子喊,顺山倒——轰隆隆——那棵树像炸弹一样砸下去,扑通一声,惊天动地,冰雪四溅,枝丫乱飞,荡起一层层雪沫子,像似腾起的一团白雾;紧接着又像鱼雷一样射出去,顺着山坡在林子间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蹿出去一里多地才停在山脚处。张大爷说,好,往外运省力气了。要是卡在半山腰,就要用牲口往外拽,那叫倒套子,很费劲,很危险,不知道伤了多少人。

头一个月的任务提前五天完成了,鲁宝山高兴,请张大爷喝酒庆贺。正喝着有人来说二队出事了,碰伤了好几个,孔令福最严重,已经送医院了。这酒不能喝了,也不知孔令福伤得怎么样?鲁宝山扔下酒杯起身就往镇里的医院跑。孔令福的一条腿被撞折了,缠着绷带打着石膏不能动弹。看见鲁宝山来了,他的眼泪泉涌般流了出来。鲁宝山的心里也酸溜溜的,急忙说些宽心的话劝慰他。孔令福说,我刚学会了倒套子,赶着两匹马拉着根木头悠悠地往前,突然受伤的那条腿就抽筋了,身子一歪就被牲口带了个跟头,卡在一棵小树杈上腿就断了。我窝囊啊,美国鬼子的飞机厉不厉害?它只打透了我腿上的肉,几天就好了。大江大河我都过来了,没想到来到这深山老林里却败倒在小树杈上,这一下完了,左腿的骨头全折了,半年啥也干不了,以后还不得残废呀。宝山呐,你说说,我能不窝囊吗?鲁宝山没说话,心想是够窝囊的了,前不久刚被撤了队长,这又折了一条腿,真是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啊!鲁宝山去问医生,医生说问题不大,只是得遭半年罪。鲁宝山回来劝他,告诉他没什么大事,半年就会好的。孔令福说,这林场我是不能干了,整天和不会说话的牲口和木头打交道,没我的用武之地,我要调动工作。宝山问,你往哪调?孔令福说,哪都行,只要不在林场干。鲁宝山说,你不在林场干上哪呀?孔令福说,你不是和镇子上的领导们挺熟的嘛,和他们说说我上镇上的中学怎么样?鲁宝山真当事儿给办了,和镇领导一说,他们还真就同意了。孔令福伤好后就成了老师,没出一年还当上了副校长。张大爷说,骏马能历险,老牛好耕田。

号子声声,人欢马跃,没出三个月就完成了全年的采伐任务。不仅完成了任务,鲁宝山和张大爷成了知心朋友。林场张灯结彩开大会。对镇领导的支持和帮助表示感谢,对先进表彰,发奖状,发奖金,发奖品。台下很多人嘀嘀咕咕不买账,有人带头喊,整这些都没有用,我们现在最想要的是老婆!这个喊声得到了全场的呼应,台下的一百多人几乎都挥着拳头此起彼伏地喊,我们要老婆!我们要老婆!场长是老营长,自己还没老婆,所以很理解大家急迫的心情,当场宣布放假,都回老家领老婆去。没过一个月都陆陆续续回来了,领回来一大堆老婆。有湖南的,有四川的,有山东的,有山西的,有河北的,五湖四海,五花八门,五颜六色,叽叽喳喳,南腔北调,热闹非凡。不知为什么,鲁宝山没回去。

鲁宝山三天两头往张大爷家跑,有时拎两瓶酒,有时砍块野猪肉。张大爷老两口里里外外热情招待,喜气洋洋好不自在。大娘说,你要三天不来,你大爷就想得不行。鲁宝山问,真的?大娘说,那还有假。有一阵鲁宝山很忙,三四天没去张大爷家。下晌张大爷的闺女来了,进了门就说,俺爹让你去,酒都烫好了。大家正在搞政治学习,都把眼睛瞪得像牛眼一样,直勾勾地看那姑娘,都在用眼神问,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这么水灵。鲁宝山和大家介绍,这是张大爷的闺女。鲁宝山心里美滋滋的,穿戴好了跟着姑娘去了镇里。

张大爷的闺女叫喜珍,是独女,在小学当老师。山里的风,山里的水,滋润养育了一方的人。喜珍随她娘,长得白嫩,腰肢赛杨柳,容面似芍药。一笑两酒窝,笑声像铃响。说出话来慢慢悠一悠,甜声甜气,大哥长,大哥短,叫得宝山心里像打翻了蜜坛子,常常彻夜不眠。鲁宝山就想,这可能就是孔令福说的爱情吧,怪不得他哭哭啼啼的,这东西真是他娘的折磨人呐。憋呀,憋呀,憋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有一天鲁宝山鼓足了勇气,要到张大爷家把话说明白。他穿上四个兜的干部服,也学着孔令福的样子梳了个小分头,对着镜子左照右照,觉得打扮好了才出门。宝山上门,老两口喜上眉梢,马上炒菜热酒,不一会儿就拾掇上来一桌子。以前来他都是大大方方,赶上啥吃啥,有顺口的就多吃,没顺口的就少吃,就像自己家人一样。今天鲁宝山闷着头不敢多说话。只是嘿嘿地傻笑。其实他心里有好多话,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捡哪句说合适。

大娘说,宝山今儿个这是咋的了,外道起来了,傻笑啥,快夹菜呀!喝了三杯酒,鲁宝山的胆子涨得老大,脸皮变得老厚,脑袋里没了羞臊俩字,对老两口说,俺想娶喜珍。说完他的脸马上羞得通红,又忐忑不安,害怕人家不答应。大娘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仔细打量着宝山,好像永远也看不够。大爷喜得连喝三盅,吧嗒着嘴说今天这苞米酒真有味。大爷说,我和你大娘早有这个意思,可是你们是国家的人,见多识广,哪能瞧得起俺这山里人?大娘兴奋得不得了,眉飞色舞地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我就嫁错了人,跟着你大爷没享着福。当年我也是这一带数得着的漂亮姑娘,一家有女百家求,看上我的人有一大帮,铁路上有一个警察相中我了,可是我爹硬是不同意,非让我嫁给你大爷。你大爷有手腕,几顿酒就把我爹给摩挲住了。怎么样?跟着他一点福没享着。她说到这还瞪了大爷一眼,借以发泄自己的不满。大爷根本不在乎,好像没听见,照常情绪饱满地喝他的酒。大娘又说,我要是嫁给那警察,保准吃香的喝辣的,吃得饱穿得暖。大爷抿了一口酒接茬道,那个警察是给日本人当狗使的汉奸,吃人饭不拉人屎,你跟了他现在早成了寡妇了。大娘说,别胡说了,听说人家是地下共产党,和赵尚志、赵一曼都是好朋友,苏联红军一来人家就跟着走了,有人看见他现在在哈尔滨当大官。大爷好不容易把她的话拦住,说她放风筝呢,没头没脑地扯得太远了。听老两口这样一说,宝山心里有底了,他说,反正你们没儿子,俺也没爹娘,俺娶了喜珍就倒插门给你们当儿子。老两口高兴极了,一起说好!好!好!

正说话间,喜珍披着一身雪沫子进了屋。老太太忙叫道,快过来,给你大哥斟杯酒。喜珍脆生生地答应着,喜盈盈地给宝山倒了一杯酒。来来往往这么长时间了,喜珍倒酒还是第一次。鲁宝山好感动,赶紧伸手接过来,咕咚一声倒进肚里,刹那间幸福的感觉流遍了全身。老太太说,快坐下,陪你大哥说说话。喜珍说,不行啊,剧团彩排呢,俺是回来取服装的,大伙还等着俺呢。喜珍急急忙忙到里屋翻箱倒柜找服装,出来后道了一声再见,推开门就一溜烟似的跑了。鲁宝山心里挺美,也不嗔怪,一挥手宽宏大度地说,你快忙去,别误了正事。这一夜鲁宝山睡得很香,做了一串很美很美的梦。梦里乾坤朗朗,花红柳绿,有吃有喝,还见到了慈祥的爹和娘。他和喜珍双双跪下。鲁宝山说,俺回来了,还给你们带回来一个漂亮媳妇。

好不容易盼到星期天,鲁宝山起得早,精心打扮一番,哼着“雄赳赳,气昂昂......”到镇上去了。一进门见到大娘,却没看到她往日的笑模样,只见她一闪身躲到里屋半天也不出来。大爷脸色痛苦地躺在炕上,额头拔着火罐子,旁边放着熬中药的锅子。鲁宝山好惊讶,大爷你病了,严重不严重?大爷挣扎着坐起来,鲁宝山急忙上前搀扶。大爷伤心地说,宝山呐,大爷对不起你呀,喜珍她说啥不同意,我和她妈好话说了三干六,她就是主意正,说是自己找了一个,正培养着呢。问她是谁,她还不说。鲁宝山顿时就傻眼了,半张着嘴不知说什么好。怎么出的张家,怎么回的林场他都不记得了。他的心很痛,仿佛被撕裂了,脸上发烧,就像干了一件十分丢人的事情。他怕见到人,整天无精打采,灵魂好像是被什么有魔法的妖怪给收走了。他想起了当年的孔令福和“一寸照片”的事,没想到几年后倒霉的事轮到了我头上,和我抢媳妇的也不知是哪个王八蛋?鲁宝山一年多没再去张大爷家,只是逢年过节捎去些酒肉什么的。张大爷捎信让去串门,可他没那个心思,连镇上都不愿意去。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镇上派业余剧团来林场慰问演出《白毛女》,扮演喜儿的正是喜珍。看着喜儿和大春那个黏糊劲,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因为那个大春就是孔令福。孔令福在学校干得好,他和喜珍都是一面坡镇业余剧团的骨干,上了台他俩相爱,下了台他们是一对恋人。

演出结束了,职工和剧团的同志们都回宿舍休息了。天不冷,月光下,雪野中,白桦林一片寂静。鲁宝山心里烦闷,独自一人出来走走。突然刮起来一阵强劲的山风,刮掉了他的狗皮帽子。帽子像一个球,随着风快速地滚动。鲁宝山在雪地里快速地追赶,追出去十几米也没追上。狗皮帽子滚进白桦林边上的大木头垛的空里,鲁宝山打开手电

往里照。没照到帽子却看见一对男女,男的是孔令福,女的是张喜珍。宝山吃了一惊,马上关了电门。又觉得可能是看错了,打开电门再仔细看,刹那间浑身一阵燥热,心血直冲脑门,立刻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但他很快平静下来,帽子也不找了,转身就走开了。孔令福和张喜珍没看清是鲁宝山,还以为是林场打更的。他俩捡起帽子喊着追上去,喂——同志——你的帽——子!追倒跟前才知道那照电棒的是鲁宝山。孔令福问,原来是你呀?鲁宝山气哼哼地说,我咋的?碍着你们的好事了!知道是你们,叫我看我都不看,害怕闹眼睛。说完戴上帽子扭头就走了。鲁宝山不知道他俩在搞对象,可孔令福知道鲁宝山常往喜珍家跑。孔令福曾问张喜珍,你和宝山是怎么回事?喜珍说,他和俺爹好,和俺没丁点关系。孔令福说,你可不能一脚踩两只船。喜珍说,你看俺是那种缺德的人嘛?张喜珍紧紧抱住孔令福的脖子撒娇。孔令福好幸福,心里翻起巨大的幸福的浪花。孔令福说,宝山对我有恩,总觉得对不起他。喜珍说,我没答应过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你有啥对不起他的?孔令福说我怕因为这事毁了我俩的兄弟、战友的感情。喜珍不高兴地说,那你把我让给他吧!孔令福忙说,那可不行!孔令福紧紧抱着喜珍,生怕她飞了。喜珍说,你找他好好唠一唠,慢慢的疙瘩就解开了。孔令福说,你可不知道他那臭脾气,还不狗血喷头骂我一顿。在喜珍的鼓励下孔令福去找鲁宝山。鲁宝山眼睛一瞪,济南城下就应该毙了你这个国民党!孔令福说,你骂我啥都行,只要你痛快,但不能揭我的短呐,我曾经是革命军人,现在是共产党员。鲁宝山说,从今开始,咱们一刀两断!

孔令福和喜珍结婚了,镇上的人都说他俩是天生的一对。一年半后鲁宝山被调到镇政府当林业站长,孔令福当上了中学校长。两人常见面,但彼此没话说。孔令福比以前还精神。鲁宝山性格还是那样直,脾气还是那样大。孔令福爱看书,镇书记在上面讲话,他在下面看书。鲁宝山瞥了一眼,是全国青年都在看的《青春之歌》。孔令福说,我抓紧时间看,然后你再看。鲁宝山亳不掩饰地说,我可不看,那是搞破鞋的书。孔令福说,要说你没文化,你还不服。你好好看看这本书,陶冶一下革命情操,了解一下什么叫革命爱情。鲁宝山早烦了,抓过《青春之歌》就要给它撕了。

有一天孔令福垂头丧气地来找鲁宝山,身后还跟着两个女人。鲁宝山一看又惊又喜,原来是姐姐和孔令福在关里家的媳妇小芝。很显然,姐姐是来看他的,小芝是来找丈夫的。鲁宝山激动得不得了,叫道,俺的娘啊!你们这是打天上掉下来的吧?鲁宝山注意到孔令福没了往日的精神,就像霜打的茄子窝在那里一言不发。鲁宝山来了精神,指着孔令福讥讽着告诉小芝,你认识他吗?他不姓孔了,姓陈,叫陈世美。他可有章成了,和他爹似的,又娶媳妇了,一天到晚穷得瑟,我看你今天是得瑟到头了。这是新社会,共产党不让娶俩媳妇,我看你怎么整,遭罪的时候到了,嘿嘿,小芝,你不能饶他,作死他,让你一天也没好日子过。鲁宝山无遮无拦,一口气说了一大套,把积攒在心里的恶气一股脑地全发泄了出来。他心里十分痛快,浑身都感到轻松。孔令福十分沮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鲁宝山说,你们饿了吧,走,我领你们下馆子,想吃啥我给你们买啥!咱这有大米饭,猪肉炖粉条子,好吃极了,关里家绝对没有,我保你们吃个够。好吃好喝待了三四天,可姐和小芝都没笑模样。姐叹了口气问他,你说小芝和孔令福这事咋整?鲁宝山挠挠后脑勺说,我琢磨了好几天了,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满镇子议论纷纷像似开了锅,都在说孔令福打关里家又来了一个老婆,这可有好热闹看了。孔令福家里这几天乱套了,喜珍腆着个大肚子在和他闹离婚,都打到镇政府去了。喜珍说,孔令福要多缺德有多缺德,从没和我说他在关里还有一个媳妇。孔令福和他解释,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包办婚姻,我从来就没承认过,没碰过那女人一指头。不管他怎么说,喜珍就是不依不饶。鲁宝山听说了,兴奋地手舞足蹈,恶狠狠地说,好!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姐说,那年等不到孔令福,老头子病了,一口气没上来就过世了,紧接着解放了,闹土改,家产都被贫雇农分光了,大老婆二老婆各奔东西,孔家彻底败了。这几年我们娘俩吃不上喝不上,没办法才来找你们,打算来了就不走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真不知道以后的日子怎么过。鲁宝山想了想说,好办,我给你找个对象,林场里有好几个部队上来的老军官,我给你介绍一个,保准没问题。姐说,我不急,我是说你也三十多了,怎么办?鲁宝山说我的事好办,不用你管。姐说,我看你娶了小芝吧,她也是个苦命的孩子,长得也不错,体格也挺好。鲁宝山一听很兴奋,马上就同意了。但是鲁宝山马上又犹豫,人家过去可是孔家的少奶奶,就不知人家干不干。姐说,她同意,我都问过了。晚上他和姐说,今晚我和小芝睡。姐说,急什么?怎么也得明媒正娶呀。鲁宝山说,我先刺刀见红,看看她是不是处女,让孔令福使唤过的我可不要。姐想拦他,可没拦住。他上小芝住的屋子去了,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他吵吵嚷嚷跑回来说她不是处女。两个小时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一直到第二天天亮,小芝过来给姐姐送洗脸水。姐问,宝山呐?小芝说,还睡呐。钻进小芝被窝时鲁宝山在心思,孔令福说小芝是个处女,也不知是真是假。小芝似睡非睡,以为进来的是姐姐,一点防备都没有,闻到一股烟袋油子味,睁开眼一看是鲁宝山。她知道鲁宝山来干啥,很羞臊,爬起来紧紧抱着被躲在墙角。鲁宝山说,我这人直性,着急,你叫我来个刺刀见红,我心里就有底了,马上就娶你,要是掺了假,给我马上走人。完事之后他见了红,便心满意足地对小芝说,孔令福这小子还真够意思,一点假话都没说。一个星期以后鲁宝山和小芝结婚了,喜事办得热热闹闹。孔令福和喜珍给他们买了一对花被面,作为结婚礼物送上门来。孔令福千恩万谢,鞠了三躬说,你可把我救了,你永远是我哥。

鲁宝山不太愿意看电影,可他领着小芝蹲在镇电影院连着看了两场。那电影的名叫《南征北战》,鲁宝山喜欢得不得了,说,看电影就像回到了部队。更主要的是因为电影里有句台词,“大炮不能上刺刀,解决战斗还得我们步兵。”放映队在镇里演完了就到大队去,鲁宝山领着小芝跟着电影队走,又一连看了两场。鲁宝山说,真他娘闹得过瘾!他还拽着孔令福两口子去看,看完了问人家怎么样?孔令福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就抿着嘴笑而不答。鲁宝山憋不住了,兴奋地说,我告诉你,大炮不能上刺刀,解决战斗还得我们步兵,我们步兵的拿手戏是刺刀见红,你懂吗?哈哈!小芝幸福地嗔怪道,你缺老德了。

山外开始闹文化大革命,没几天就闹到了山里。和北京一样,运动是从镇子的教育界开始的,更具体说是从镇中学开始的。红卫兵们要揪斗的第一个对象就是孔令福。昔日的学生转眼间就成了红卫兵,别看他们吵吵嚷嚷声势挺大,孔令福没把他们放在眼里。孔令福把立功的奖章戴在胸前,你们看见了吧,这是战争年代我得的军功章。知道是谁发的吗?陈毅,我们的司令,老首长。不信?你们去林业站问问鲁站长。他这一手把红卫兵给唬住了,立即把斗争的大方向调转了。没出一个礼拜,红卫兵又回来了,早晨上班还好好的,到了中午孔令福就被打得鼻青脸肿。原因很简单,北京那面已经把陈毅打倒了。他的第一条罪状就是公开宣扬大毒草《青春之歌》。鲁宝山对他说,我说不让你看那搞破鞋的东西,你非看,这下吃不了兜着走吧。还说我没文化?你倒有文化,有文化的人就是骚,早晚得出事。后来问题就严重了,因为他参加过三青团,当过国民党少尉,还会说英国话,所以他的罪恶就特别大。不知道是谁给他造的谣,说他亲手杀过共产党,背负着三条人命的血债。红卫兵们义愤填膺,疾恶如仇,对他实行无产阶级专政,游大街时给他糊了一顶高帽子,上面写着国民党分子。孔令福坚决不服气,和他们大吵大闹,结果被打得死去活来。鲁宝山知道了大叫一声这还了得,马上跑去制止,指着红卫兵说,你们纯粹是胡闹,他是共产党员,革命军人,立过功,受过伤。红卫兵说,你混淆阶级阵线,包庇国民党。鲁宝山说,黄嘴、r子没褪净,你们知道个屁呀,还敢教训我?惹急了我揍你们,打出你们的鸡蛋黄子!鲁宝山说着挽起了袖子,摆开了要打的架势。红卫兵一心思,拉倒吧,还是别惹他好,就把孔令福放了。镇上还有一个红色造反团,团长叫张凤举,原来是个公社干部,城府颇深,深藏不露。现在造反了,夺权了,接管了镇上的所有权力,书记镇长都靠边站了,大事小事都由他说了算。鲁宝山不买他的账,当着他的面就说,什么狗屁造反团,完全是一伙杂八凑。张凤举气得要死,但一点不敢把鲁宝山怎么样,但心里却琢磨着怎样整他。当年他是镇里管教育的助理,有一年秋收学校都放农忙假。干了十天农忙假结束了,孔令福带着学生从一个偏远的大队回学校上课。张凤举在半道上拦住他,口气很大地说地里的活还很多,镇委书记指示再干十天。孔令福没听那一套,说,别拿镇书记吓唬我,我干革命的时候他还穿开裆裤呢,我一个月开六十元零五毛,他一个月才开五十多块钱,就敢来领导我?说完带着学生大步流星回了学校。张凤举回去和镇书记汇报,镇书记训斥道,你小子看着挺成熟,其实狗屁不是,连个学校你都领导不了,什么能耐都没有。我告诉你,身上有个眼,比毛主席小不点,那个又臭又硬的孔校长咱惹不起,以后别拿他来恶心我。自此开始这小子不仅痛恨镇书记,还痛恨孔令福。如今他掌权了,要打倒的人很多,首先要打倒的就是像镇书记和孔令福这样的人。这小子知道鲁宝山是长工出身,历史十分清白,找不到任何毛病,不敢正面对付鲁宝山,就挑拨离间给他下绊子。他语重心长地说,鲁站长啊,摆在咱们面前的是严酷的阶级斗争,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是革命的,孔令福是藏在我们革命队伍中的历史反革命。张凤举促膝谈心,推心置腹,说得很动情。鲁宝山却说,我怎么不知道?张凤举说,阶级斗争是客观存在的,你千万不要丧失了革命的警惕性,比如当年他用卑劣的手法夺走了本属于你的革命伴侣。张凤举认为这是一个重磅炸弹,一定会把鲁宝山击中。然而他没料到,鲁宝山听罢勃然大怒,指着张凤举骂道,胡说,放屁,根本就没有那回事。张凤举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他编造了一个材料报给了县上的红卫兵,说,据老共产党员鲁宝山揭露,孔令福杀过解放军,残忍地用共产党员的心当下酒菜……。

喜珍披头散发,不用化妆就活脱脱像当年的喜儿。她气哼哼来到办公室找鲁宝山,一见面开口就骂,鲁宝山,你这个王八蛋,良心让狗给吃了!令福是你的战友啊,他就是在对不起你,你也不应该胡说八道,栽赃陷害,往死里整他。喜珍怒不可遏,看那情形可能是疯了,手里有把刀就能立刻把鲁宝山杀了。她抓起桌子上的钢笔水瓶,恶狠狠地扔过去。鲁宝山一闪身躲了过去,钢笔水瓶砰的一声砸在对面的墙上。那钢笔水是红的,墙上立刻进发出鲜红的一片,溅了鲁宝山一身一脸,就像刀光剑影的战场上在流血。有人上去拉住喜珍,喜珍已经泣不成声。事情发生得突然,鲁宝山蒙了,实在不知喜珍如此激动为哪般?喜珍说,刚才县上来了一伙红卫兵把孔令福五花大绑地带走了,要把他打成反革命。我问他们为什么?他们说孔令福杀过解放军,还吃过共产党的人心,是你鲁宝山揭发的。鲁宝山一听全明白了,一定是张凤举他们捣的鬼。他大骂一声,这不是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吗!他要找张凤举算账,可怎么也找不到。

被县上的红卫兵抓去,再打成反革命,不死也得扒层皮,大伙都知道问题很严重,都说救人要紧,把目光都投向鲁宝山。他找来一匹快马,朝县里飞奔而去。鲁宝山想好了,我谁也不怕,就是打到北京我也敢和你们去见毛主席。县委和政府,公检法都被砸烂了,如今拿总的是武装部王部长。王部长正在办公室喝茶水。有个战士急匆匆来报告,说有一匹快马闯进了院子,骑马的人大吵大闹,说自己是抗美援朝回来的,非要见王部长。王部长觉得这事可新鲜,就像战争年代的情景差不多,忙说把来人请进来。两人细一唠,在朝鲜一次战役时都在黄土坡阵地上,马上就以老战友相称,亲热得不得了。王部长在电话里和红卫兵的头头说孔令福虽然历史有点问题,但绝不够反革命,我命令你立刻把他放了。红卫兵不敢怠慢,马上就把孔令福放了。人是放了,王部长又说,孔令福这样的人加入过三青团,当过国民党军官,肯定是有问题,要不然在部队早就被重用了,当的官比我都得大。鲁宝山说,入党时他都和组织汇报过了,再说组织也调查过了,加入三青团是全班学生统一加入的,当国民党兵是硬给逼去的。王部长说,现在是搞运动,说这些都没用,告诉他今后要夹着尾巴做人,不能和造反派硬顶牛。

孔令福回到家让人捎信来,请鲁宝山到家里坐坐。鲁宝山对捎信的人说,算了吧,现在是阶级斗争的时候。又补充告诉他,不能和造反派硬顶牛。孔令福虽然没被打成反革命,但确实入过三青团,当过国民党的少尉,理所当然地被戴上国民党的帽子,接受无产阶级专政的管制。时间一长,小镇上的人们把他的名字都忘了,只要一说国民党,妇孺皆知那是孔令福。张凤举造反有功,又红又紫,现在是镇革命委员会主任。这两天他又琢磨出了个鬼点子,一句话把孔令福打发到林业站扫地,说是让鲁宝山对他实行管制。他冷笑着对手下的人说,别看鲁宝山和他是战友,但他们之间有夺妻之恨,这回让他这个老革命收拾国民党,今后可有好戏看喽,哈哈!

冰消雪融,风干物燥,开春时节,防火第一。在这个节骨眼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鲁宝山都吃住在岗位上,万一有火警,带着人就出发。这天快半夜,鲁宝山正在办公室抽烟,忽然有人来,抬头看去,进来的竟然是喜珍。他问,黑灯瞎火的你怎么来了?喜珍说,造反派说你找我,马上来。鲁宝山很奇怪,没影的事。喜珍说,正好也想找你唠唠。喜珍表情忧伤,长吁短叹。鲁宝山忙倒水让座。喜珍说,那次真是冤枉你了。鲁宝山说,没什么,这年头挑拨离间的坏人太多。喜珍抬起头望着他问,你还恨孔令福吗?鲁宝山平静地说,这么些年了,这么大岁数了,还提那些干啥?鲁宝山说的是心里话。喜珍不住地叹息,俺娘说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叫她说对了,一年来这罪遭的……咳……简直都不是人了。鲁宝山说,我了解他,他的历史是清白的。喜珍说,可他毕竟是国民党啊!说着泪就从喜珍的眼里止不住地流出来。正说到这,门突然开了,闯进来一帮端着枪的红卫兵,后面跟着张凤举。张凤举得意洋洋地说,抓贼要有赃,捉奸要拿双,你们今天跑不了了,哈哈哈。原来这是张凤举导演的一个阴谋,他的目的是要镇上的人都知道鲁宝山和国民党的老婆搞上了。鲁宝山气得差点没晕过去,直骂人。鲁宝山嗓门再大也没有用,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了,小镇上沸沸扬扬,都知道他被捉了奸。张凤举撤了鲁宝山的职,喜珍更是大难临头。她也被管制起来,三天两头胸前就被挂上破鞋游大街,罪名是拉拢革命干部下水。鲁宝山灰头土脸,被窝囊出一场病,一年多没上班。孔令福不知真情,也不听喜珍解释,气得要死要活的,正是跑桃花水的时候,扑腾一声跳进冰冷的蚂蚁河自杀,但穿着棉裤有浮力,老半天也沉不下去,被人看见救了上来。又惊,又怕,又着了凉,孔令福一病也是一年多。病好后革命委员会打发他到五十里外的山里当护林员。开始他不愿意去,到了那里又不愿意走了。他觉得这地方好啊,没一个人影,多清净啊,既不招谁也不惹谁,什么烦恼都没有。他不愿意见人,包括喜珍和鲁宝山,没过几天还独自宣布和喜珍离婚了。鲁宝山去找他,想把话说明白,怕他一个人在山上有意外。孔令福恶狠狠地说,少给我来这套假惺惺的把戏,快给我滚犊子!孔令福不知啥时候开始已经忘了温良恭俭让,也龌龊满口,学会粗鲁了。鲁宝山容忍了他,说,好好好,你痛快地骂吧,别老憋在心里。你记住了,一定要好好活着,我鲁宝山不是那样的人,早晚有整明白的那一天。孔令福就住在山上的窝棚里,时间长了,那个地方有了一个新名——国民党窝棚。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受,喜珍都是经常把豆油米面送到他的窝棚里,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隆冬数九。

一九七二年县里审干办公室来了两个同志,和蔼地对孔令福说,你的问题已经结论,历史是清白的,恢复你的工作,请你马上下山。孔令福冷漠地说,我的历史本来就是清白的,还用得着你们结论吗?孔令福不肯下山,说他舍不得这座山,这片大森林,手头有很多工作要做。他不是说假话,因为他正在和一种虫子做斗争。这个虫子叫松毛虫,像瘟疫一样,正危害着眼前的这片茂密的森林。他要消灭他们,拯救这片森林于危难之中。他养了一群又一群的灰喜鹊,飞来飞去,数不清有多少只。他们是松毛虫的天敌,却是他的好朋友。他打了一个很响的口哨,灰喜鹊便从四面八方踊跃地飞来,集拢在他的周围。他喃喃地对灰喜鹊们说,咱们今天去东山,那里的松毛虫很疯狂。灰喜鹊们听明白了,回答他的是叽叽喳喳。他沿着小路穿行于森林之间,灰喜鹊就成群结队地伴随在左右起起落落。它们像灰色的晨雾,荡来荡去,使森林就有了大河奔流般的生机,就有了一些美轮美奂的迤逦色彩。孔令福觉得世界上最可恶的是人,山里的动物才是最忠实的朋友。他不孤单,寂寞了就和它们说话,无论是天上的飞鸟,还是黑熊、野猪、狍子和山狸猫。天旱了,它们在四下找水,他就把即将干涸的小溪堵起来。小溪的水攒起来了,成了林子里的一个清澈见底的泡泽,它们清晨和傍晚如约而至。因为人类伤害过它们,所以它们天生怕人。孔令福一般见不到它们,常见到的是它们留在水边的踪迹。

他在山上又待了好几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上面开始清查“三种人”。张凤举罪恶累累,第一个被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最后还被抓进了监狱。他交代了怎样挖空心思设陷阱,恶毒坑害张喜珍和鲁宝山的经过。组织安排鲁宝山又当上林业站长,孔令福回到学校当校长。孔令福脖子一拧不回学校,要和鲁宝山一起植树造林。镇领导见他这样执着,就任命他为林业站的副站长。鲁宝山和喜珍带着两家的孩子们进山去接孔令福。孔令福十分感激,那一天是清明,残雪中盛开着冰凌花。莽莽大山上,战胜冰雪的肆虐第一个现出新绿的是挺拔的松,生机勃勃的姿态要给漫长的冬天一个烂漫而苍劲的终结。坚硬的黑土开始湿润,微风吹拂,漫过山林,向空中扬撒着幽幽的土香。灰喜鹊喳喳叫着,翩翩起舞,好像在恋恋不舍地挽留孔令福。孔令福喃喃地说,我不会走得很远,我会常回来的,山下就是我的家,有事就到那里去找我。

孔令福下山了,镇上的人嬉笑着谈论,站长是共产党,副站长是国民党,这里是货真价实的国共合作。孔令福笑吟吟地说,你比我高半头,理所当然是我大哥,一切都听大哥的指挥。上了三天班,他突然对鲁宝山说,战国时的管子日: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年之计,莫如树人。鲁宝山不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孔令福啊,孔令福,这么多年了你还这么酸溜,快点直接说啥意思?孔令福说,植树育林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教育好下一代,我还是回学校吧。鲁宝山说,行,我同意,咱俩在一起时间长了,保不准啥时再闹起来。

两个可爱的老头精彩的人生片段,在小镇的上空像变幻多端的云彩一样,时而薄如蝉翼,在春风中荡漾;时而气势恢宏,仿佛埋伏着千军万马:时而又像绵绵细雨,滋润进人们的心田。他们永远映衬在小镇的蓝天上,不管刮风下雨,还是春来冬去,依然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依然撩人心扉,给人以启迪,让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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