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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9彭兴凯

芳草·文学杂志 2016年4期
关键词:小山

彭兴凯

直到看了电视,我才知道刘小山要变性。他正忙着筹措手术费,让自己变成插花戴朵的女人。

那天吃过晚饭,我准时打开电视机,收看省电视台新闻频道《人间写真》栏目播出的专题节目。这期节目的题目是《我要变成女人》。当时,我并不知道那个要变成女人的家伙是刘小山,我只是事不关己、饶有兴趣地坐在那儿看,嘴里悠然地吸着一支烟。镜头一开始,我看到的是一个小村庄里的窄窄街巷,有位穿花裙子的姑娘突然从院中跑出来,沿着村巷仓皇而逃。她的身后追出一位老汉。老汉光着脊梁,肤色黝黑,手里抄着一根顶门棍在追打,嘴里还大声叫喊着、怒骂着。窄巷里有不少村人在看热闹,纷纷向两边躲避着,一群鸡鸭受到惊吓,咯咯地叫着四处奔逃,有一只还越过草垛飞上墙头,失魂落魄地惊叫不停,鸡毛尘土满天乱舞。

镜头忽然定格,推出了片名。

片名隐去,画面中就出现了一位女记者。

女记者同样穿着一条花裙子,长头发简单地扎成一只马尾巴,脸蛋生动而又妩媚。她手里拿着话筒,带着严肃深沉的表情开始对观众说话。女记者所在的位置就是那条小巷,背景有一些杂乱无章的民房,远处是一些叶子发绿的乔木植物,更远处,则是一座黑黑的大山,隐隐约约的,还可以看到山顶上的崮峰。这样的山乡崮峰地貌,我是最熟悉不过的,因为我的老家就在这样一座崮下面。当然,电视画面中我最熟悉的,还应该是那位女记者。我知道她叫陶桃,别瞧她样子像个小姑娘,其实已经三十多岁了。她之所以还保持着这么好的体型,是因为还没有生孩子。但是,她已经结婚多年,她的老公是省城一家文学刊物的编辑,也是个写小说的作家。

我对女记者了解得如此之多,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因为我就是那家文学刊物的编辑。换句话说,我就是她丈夫。

《人间写真》栏目的策划和主持,就是我妻子陶桃,开播不长时间,就让她折腾成新闻频道的一个拳头栏目,并且上了黄金档。节目的主旨就是讲述平民百姓的故事,只要有热闹可看,只要有故事,他们就去拍摄采编,播放出来,收视率相当高。初时,我对这个节目很不以为然,从来都不屑一看。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文学上。当然,我也看电视,但仅限于央视台的《新闻联播》和《焦点访谈》,除此之外就是中超联赛,只要有我拥趸的足球队比赛,我是一定要看的。

我后来开始看妻子的《人间写真》,完全出于偶然。

那天我去编辑部上班,五六个编辑聚在一起正在聊昨天晚上看的一部电视片,他们聊得非常有兴趣,叽叽呱呱的,连主编大人也参与其中。我侧了耳朵一听,聊的竟然是妻子的《人间写真》。我很是吃惊与不解,没想到他们也看这样的俗节目,而且还让他们非常感兴趣地凑在一起大聊特聊。那天大家聊的话题就是刚刚播出的一期,题目叫《嫁给打工仔的外国女人》,说的是某大学里的一位美丽女外教,爱上了一位在学校当保安的打工仔。那个打工仔是个在乡下娶不上媳妇的光棍,三十多岁了,连初中都没读完,看上去土儿巴几,那个女外教竟然爱上了他。这么一对身份悬殊的跨国恋,显然触动了编辑们的神经,他们兴致极高地聊着,都露出费解而又羡慕的表情。见大家如此关注,我自然也有所触动,便破天荒地打算看一看。我知道该节目第二天还有重播,下午我就没有来上班,躲在家里打开电视看了起来。

故事并没有怎么吸引我,我也没有似同事们那样羡慕那个交了桃花运的打工仔,但是,看完这期节目之后,我却突然有了灵感,就以这个故事为素材,写了一篇小说,发表之后还受到好评。因此,之后,我就开始看《人间写真》这个节目了。每天,只要播出时间一到,我就放下其他事情,坐在沙发里开看。我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想从这类节目里,获得创作小说的灵感或素材。

《我要变成女人》是陶桃的最新作品。她为了拍这个专题片,有一周的时间没有进家,路上还差点撞了车。不过,归来的妻子很高兴,说拍了个好看又新鲜的片子,只要播出,一准受到关注。我问她是什么内容,妻子却避而不答,说,如果告诉了你,就没有看头了,还是到时候看吧。妻子的话吊起了我的胃口,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现在,片子终于播出,我便推掉朋友的一个饭局,留在家里看起来。

陶桃在对着话筒简短地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镜头又回到专题片的开始。村巷里,那个姑娘还在奔逃,那个老汉还在追打。快要逃出巷口的时候,姑娘让老汉一把捉住了,愤怒的老人挥起棍子就打了下来,那姑娘只好抱住脑袋任其宰割。但是,老人将棍子高举过头顶了,却又定格在半空不动了,犹豫了一下,手一软,将棍子一丢,在地上一蹲,呜呜地大哭起来。我望着,觉得老汉有些面熟,仔细一看,差点叫了起来:咦,这不是老家村里的刘全有吗?专题片怎么拍的是他呢?我以为自己认错了人,拿起眼睛再去细看,镜头正巧突然拉近,给了个特写,这一下,我不但认出老汉是刘全有。还认出了巷口那棵老槐树,正是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那个小村子。我一边惊奇着,一边就在心里想,老汉是刘全有,那么,他追打的这个姑娘又是谁呢?究竟是谁要变成女人?一连串的问号让我再次瞪大了眼睛。

荧屏上,陶桃对着话筒又开始了解说。

听着妻子略带沙哑、但很是性感的声音,我明白了,那个要变成女人的人,原来是刘全有的儿子。那个被追打的姑娘,其实不是姑娘,是个男人,他的名字叫刘小山。

刘小山比我小两岁,今年二十八岁。

刘小山与我不但同住一个村,还是近邻,我们两家只隔着一道矮矮的石碴子墙。踩着我家的猪圈,一跳就会跳进刘小山家的院子里。小时候,我经常踩着猪圈去找刘小山玩。刘小山的爹叫刘全有,娘叫王桂花,夫妻二人是在四十岁的那一年生下的刘小山。此之前,他们生有两个女儿,因为要传宗接代,这对夫妻便冒天下之大不韪,超生了第三胎。为了生这个儿子,两口子没少吃苦。为了躲避乡里的计生干部来堕胎,刘小山的爹只好装成疯子,天天抄着把铡刀在门口乱舞,吓得计生干部不敢上前。

十月期满,终于就生下了刘小山。有了儿子的刘全有高兴得不知怎么好,天天乐得合不拢嘴。我依稀记得,刘全有经常穿着破破的衣服,将儿子顶在脑袋上。露着小鸡鸡在村巷里逛,一脸的骄傲与自豪。因为超生,刘家自然被罚款,村里就属他们家最穷困。刘全有为了儿子有肉尝,就上山打野味。他有一个套兔子的绝招,傍晚跑到山中,在兔子出没的地方下上套,第二天一大早去收获,总能得到一只两只。将野兔带回家来,他就去皮破膛,架在火上烧烤,那香味儿常常飞过墙头,跑进我的鼻腔内,馋得我直流哈喇子。有次我又闻到香味儿,就攀上猪圈朝隔壁院子里看。只见刘全有烤了只小兔,正用手撕着兔肉喂儿子。刘全有每喂儿子一口,自己也不由张一下嘴。一只小兔子喂完了,刘小山跑到一边玩去了,他则在那里舔起自己油乎乎的手指头。

刘小山虽然是个男孩子,模样却像个女孩子,皮肤白嫩、眉清目秀,甚至连说话走路都是女孩子范。上中学时,同学们就送给他个外号叫三妹子。刘小山模样虽然像女孩子,却最忌别人说他像女孩子,谁若叫他一声三妹子,他非跟你拼命不可。大家只能在背后偷着叫。上初中时,我就有了小胡子,刘小山的下巴却光光如也。那时候,刘小山就特别羡慕我的小胡子,总是拿着镜子照了又照,巴望着有一天自己的唇上也会杂草丛生。然而,即便是到了现在,他的下巴上也是一片荒芜。那时候的中学生,都有或大或小的志向。我想当作家,刘小山则想当电影明星。为了当电影明星,他的大多数时间是跑到录像厅看片,跟着人家比比画画地学表演。他的笔记本里、家中的墙壁上、课本的扉页上,都是明星照。当时,刘小山的偶像是刚刚拍了《天下无贼》的王宝强。高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大学,到省城就读去了;刘小山名落孙山,便学习王宝强,执意去了北京,决心靠自己的闯荡与打拼,实现当演员的梦想,,

刘小山到了北京,却是举目无亲、举步维艰。,他和所有到北京打拼的外地人一样,住进了潮湿的地下室。晚上,他回地下室睡觉,白天,他就跑到电影厂大门外等着上镜的机会。可是,转眼一年过去了,他除了被拉去当了几次群众演员外,什么角色也没有演上。随身带来的钱用光了,他就写信让家里给寄。他爹刘全有六十多岁了,只得跑到省城去打工,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搬砖头。刘小山在北京闯荡了一年,他娘突然一病不起,他爹只好从省城赶回了家。为了给老婆治病,刘全有就差点卖血了,自然也就给儿子断了供。刘小山没了支援,在北京实在活不下去了,才终于蔫头耷脑地回了村。

刘小山不务正业、好高骛远,却很有女人缘。上初中时,他就开始谈恋爱了,到了上高中时。因为他的眉清目秀,更有许多女生追求他。有个同学叫焦梅,就热烈地追求刘小山。焦梅长得相当娇媚,是一朵艳艳的校花。她的家在镇上住,父亲是镇文化站的干部,条件比刘小山家优越得多。此前,焦梅的学习成绩一直是很好的,如果不出意外,考个本科不成问题。但是,一与刘小山谈起了恋爱,她的成绩就直线下降了,高考时,她和刘小山同样落榜了。倒是她的父亲有本事,下了学之后,给她在镇上找了个工作。

刘小山去北京当演员前,焦梅哭着不让他走,说如果他同意与她好,她会让爸爸在镇上给他找个工作干,最次也能当个图书室的管理员。可是,图书管理员的工作哪里是刘小山看上眼的?他还是执意地走了。一年之后,刘小山铩羽而归,焦梅也有了男朋友,而且,她的男朋友还是镇上的干部,有正式工作,两人就要谈婚论嫁了。刘小山的归来,竟然让焦梅旧情复发,决绝地和那男朋友分了手。那时候,焦梅的父亲已经内退,没有能力给刘小山安排工作,焦梅便辞去工作,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刘小山。好在,焦梅能干,婚后,两人在村里开了个小超市,经营些烟酒糖茶,日子过得倒也不怎么坏。

我到省文学刊物当编辑的第五年,临近春节,陶桃要拍一部打工仔回家过年的专题片,要全程跟着那个打工仔回老家,不能同我一起过年了,我就决定独自回老家过年。腊月二十九这天,我从省城回到了那个有着黑黑崮峰的小山村。一进村子,我就在村头小超市里见到了刘小山。那天的刘小山怀里抱着一个三岁的孩子,正守在小超市里穷极无聊,看见我进了门,竟然认不出来了。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怔了半天,才上前一步抓住我的手。两个同乡同学见面,本来有好多话要说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却都不知道说什么好,气氛有一些尴尬。亏得焦梅从外面回来,气氛才活跃了止匕。

正月初三,我准备回省城。刚到村头,没想到刘小山会带着行李追了上来,身后还跟着焦梅,焦梅怀里还抱着孩子。两人跑得都喘吁吁的。我吃惊地说,小山,你这是干什么去?

刘小山说,我要跟你到省城闯闯去!

我叫道,去省城闯什么啊?

刘小山说,让你爱人给我在电视台找个工作。

我叫起来,怎么可能呢?电视台你能干什么呢?

刘小山说,不能当主持人,打扫卫生也行啊?

我知道,电视台的卫生是保洁公司承接的,其他位置更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妻子陶桃一个小编导,断断是给他安排不了工作的。我张嘴正要说什么,焦梅上前一步,红着眼圈,叹了口气开了腔,子江,你就带他走吧,你不知道,这几年,他天天在家里长吁短叹,再不出去,怕是闷病了啊?

我说,孩子这么小,还有小超市,你自己能行?

焦梅无奈地低着眉说,只要他高兴,俺也就认了。

我与焦梅也是同学,望着她求助的眼神,只好点了头。

将刘小山带到省城的那一天,陶桃刚好拍片回来,一身风尘和疲惫,进家之后看到我带回个陌生人,还要让她给找工作,脸立时就拉下三尺长,道,你以为我是省长啊?有这么大能耐?

刘小山勾下头,求援地去望我。我对陶桃说,小山是我同乡同学呢,人家知道你是大记者,神通大着呢,这不才跑来求你嘛!陶桃比较喜欢听别人恭维,见刘小山生得眉目清秀,姑娘一般白净,似乎动了恻隐之心,态度好起来,说,你有什么专长?

刘小山说,我,我......却没有说出下文来。

我在一边帮腔说,他会表演,演过电视剧呢。

陶桃饶有兴趣地说,真的?告诉我,你都演过什么?

刘小山说,叫花子,过客,还有......死尸。

陶桃怔了怔,又看看我,突然暴发的笑声如同滚滚山洪,有一股一泻千里的味道。不过,她在笑毕之后,还是给他找了份工作,地点就在电视台,给每个工作室派发盒饭。

我把眼直直地盯向电视荧屏,看着妻子拍摄的这期以《我要变成女人》为题的专题片。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的同乡同学刘小山不想做男人了,他要改变自己的性别,做一个女人。他从打工的省城跑回老家,是同爹讨要变性手术费的。他爹显然不同意儿子要改变性别,非但没有给他手术费,还羞愤难当、恼怒至极,抄起棍子要砸断他的腿,并且绝望而又伤心地失声大哭。

我重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向前探了探身子,准备继续看下去,想知道刘小山为什么要变成女人。我记得,刘小山虽然生了一副女人模样,却是最忌讳别人称他女孩子的。现在,他都快三十岁了,媳妇娶了,孩子有了,怎么忽然要变性呢?是鬼迷心窍、走火入魔了?还是神经出状况了?正想看个端底,这时候屏幕上却插播起了广告。因为《人间写真》越办越有观众,广告自然就多起来,过去的广告只在片头和片尾,现在不得不在片子中间插播了。

我皱起眉头,只得耐着性子等起来。

过去遇到广告,我会换成体育频道,看看有无足球赛,今天我怕错过下面的内容,便破天荒地没有更换。就让那些令人生厌的广告在屏幕上甚嚣尘上,锁了眉头,只管吸嘴里的烟,一面还在心里为刘小山奇怪着。广告插播了足足有两分多钟,《我要变成女人》才重新播放。此时,场景已经不在那条村巷里了,镜头随着刘小山的爹刘全有,回到了刘家的小院。我从电视上看到的刘家小院,是最熟悉不过的小院,院里有棵枣树,小时候我经常爬到树上摘枣吃。现在,那棵枣树还在,只是主人刘全有已经老成了一把干柴。刘小山家住的房子应该是村里最破的房子,别的人家都建起了新房,高门亮瓦的,独他家还是原来的老屋,屋顶的草是黑的,墙还是石头墙,院子里堆了些破破的乱七八糟,让人一看就想起“贫困”这两个汉字。屋里别无长物,一只破破的饭桌,一张破破的火炕,炕上躺着刘小山的娘。刘小山的娘八年前就中风了,躺在床上不能自理,初夏时节,还盖着厚厚的被子。陶桃似乎有意表现一下刘小山家的破败与贫穷,镜头专找破烂的地方扫。

进屋的刘全有一屁股坐下,就在那里唉声叹气,眼角还结着几颗浊浊的老泪。刘小山随后进来,离他爹远远又怯怯地坐在了炕沿上。村里的乡亲们随后跟进,男男女女、老老小小,足有十来人,房太小、人太多,全都堵在了门口,把光线也挡在了门外。

陶桃开始采访刘全有,刘大爷,看来您是不同意刘小山做变性手术了?

刘全有突然哭嚎起来,说,俺哪辈子伤了天理啊?养了这么个儿子啊?老天爷啊,你快打雷劈了这畜生吧!

陶桃说,刘大爷,您有没有想过,刘小山为什么一定要变成女人啊?

刘全有还是哭着说,记者姑娘啊,你打听打听,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啊?这是丢俺祖宗的脸啊!为了生这个儿子,你看俺家穷成什。么样子啊?他娘就是生他时落下的病啊!你说俺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

陶桃说,小山要变性,可能是生理问题,身不由己呢!

刘全有依旧哭着说,俺不明白,他为啥要变成女人啊?他就是变成个瘫子、拐子、瞎子、疯子,也不能变成女人啊?他是招邪了啊!说着,突然跳起来,摸起一把扫帚就去打刘小山,嘴里叫道,我打死这个畜生,就当俺没养这个儿子!陶桃急忙上前阻拦,两人争来夺去地纠缠了半天,刘全有才收手,蹲下来,再次痛苦地抱住脑袋。接下来,陶桃再采访他时,他就不肯吭声了,只是发出轻声的哀号,似是一条受了重伤的老牛。陶桃见状,就将目标转移,开始采访刘小山。屏幕上的刘小山还是穿着裙子,双颊似乎还抹着胭脂,红红的,似猴子的屁股,让我看了觉得非常滑稽可笑。当镜头对准他时,他还拿起一面小镜子,故意像爱臭美的女孩子似的左照右照。一边照着镜子,一面回答陶桃的采访。

陶桃说,小山,你说,你为什么要变成女人?

刘小山没有说出什么理由,只是说,我就是想变成女的,我就是想变成女的。

陶桃说,但是,你要变性,总得有个理由啊?

刘小山说,我没有理由,我就是不想再做男人了。

陶桃说,可是,你要变性,家里老人不同意怎么办?还有你的妻子,她同意吗?

刘小山坚决地说,她同意不同意我不管,我就是要变成女的,死了也要变成女的。

陶桃说,要变性,可得要有一大笔手术费,你看你家里的经济条件,就是老人同意你变性,也拿不出钱的啊?

刘小山不吭声了,低下了头,一会又抬起来说,反正我死也要变成女的。

陶桃说,小山,我听说你妻子经营着一个小超市,生意还不错,她能帮你吗?

刘小山摇了摇头说,小超市关了门,她生气跑回娘家去了。

电视播到这里,又做起了广告。一个女人挺着硕大的胸脯,在宣传丰乳霜的奇效。接着是一个老头在卫生间为便秘而发愁的画面,随后的广告一条一条接踵而至,在考验着观众的神经和意志。过了又足足两分钟,画面才回到专题上来。陶桃手持话筒对观众说,刘小山向父亲讨要变性手术费受挫,他准备到岳父家找找妻子,看她能不能帮助他。接着镜头就追着刘小山从屋里出来,走过脏脏乱乱的院子,来到那条村巷。在巷口,停着一辆小面包车。我认出来,是陶桃的采访专用车。一行人上了小面包车,司机就将车发动起来,慢慢地出了村子,驶向去镇子的路。

一路朝镇子走的画面也都拍摄下来。镜头里,坐在车中的刘小山沉着脸,一派茫然;女记者陶桃却目视前方,一脸期待。我看到这里,知道他们此一去也是徒劳。你想想吧,哪个当妻子的会同意丈夫变成女人啊?别说不会同意,她会气疯的,就是有万贯家产,也不会拿去给他做手术的。

车子已经到了镇上,在镇街上拐来拐去,就在一家房门前停下来。车中,刘小山回过头,对后面的陶桃说,这就是俺岳父家。

车停下,大家下了车,便朝刘小山岳父家走。镜头中的刘小山来到门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开始敲门。

刘小山岳父家的日子看来比较殷实,房是新房,门也是黑漆闪亮的铁大门,大门上方还有马赛克门匾,上面写着“幸福之家”四个大字。我望着这四个字的时候,心不由悸动了一下,想,对于焦梅来说,如果刘小山执意要变性,今后她就没有什么幸福可言了。

敲了半天门,却没人给开,倒是几个邻居呼啦啦地围了过来。大家一看是电视台的,都好奇地站在一边交头接耳。一个大乳房妇女凑上前说,刚才还在家啊?没外出啊?

刘小山说,他们不开门是不想见俺。

陶桃脸上似是有些失望,想了想说,你爱人有没有手机?

刘小山说,有。

陶桃说,那,打个电话试试?

刘小山就掏出手机,拨下了号码,陶桃急忙将话筒伸向刘小山。手机里传来线路拨通的声音,却没有人接听,响了半天毫无反应,只好挂了。正在这时,那个大铁门却突然打开了,只见刘小山的媳妇眼里含着泪,手里牵着孩子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怒怒地望着大家。

我认出了焦梅,立刻坐直了身子,看焦梅对丈夫的变性行为持什么态度。却就在这关节处,镜头忽然从焦梅身上闪开,转向了记者陶桃。陶桃手持话筒,掠了一下额前的头发,开始启齿对观众说话。她说,刘小山在受到父亲的拒绝后,来向妻子求助,他的妻子对丈夫的变性要求又会是什么态度呢?他能不能得到妻子的支持呢?请明天接着收看。

广告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蜂拥而上,蛮横而又猖獗地占领了屏幕。

往常看完陶桃的专题片,我就会马上关掉电视,或者去看书,或者投入到写作中,有时还会打开电脑,审阅作者投寄的稿件,但是,今天我没有。我一任广告在屏幕上鼓噪与喧嚣,一个人坐在那里发起了怔。至此,我还是不相信刘小山会变性,这怎么可能呢?如果他真有变性倾向,早就应该表现出来了,不可能到了快三十岁的时候才有要求,而且,他还娶了妻子生了儿子。我总觉得这里面肯定有问题。我想知道真相,便掏出手机来,给妻子陶桃打电话。妻子是个事业型女人,工作狂,总在外面拍片子,几乎很少有在家的时候。我们的联系方式就是靠手机。手机很快就接通了,我冲口就说,陶桃,刘小山到底怎么回事?

妻子说,你看了刚才的《人间写真》?

我说,我就奇了怪了,刘小山怎么会变性呢?

妻子说,这我就不得而知了,我们电视台只是客观地报道而已。

我说,你怎么去老家拍片,也不告诉我一声?

妻子说,告诉你,就没有悬念了嘛!

我还想说什么,妻子已经不耐烦了,说,哎哟,我还忙着呢,没事挂了。说着就关了机。

来日晚上,我自然又看了《我要变成女人》的第二集。

在第二集里,陶桃主要拍摄的是焦梅。

我看到的焦梅可怜楚楚、痛苦万般,眼圈一直是红肿的,眸子里总是泪光盈盈。我理解女同学此时的心情。我知道,丈夫要变性的举动,第一个受到伤害的就是妻子。如果刘小山真的动了手术,变成了女人,那么,他们的夫妻关系也就有名无实、土崩瓦解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如果以这种方式而寡居,那实在是太不公平、太无情而又残酷了。焦梅一直不说话,只是哭,三岁的儿子却突然从妈妈手里挣脱出来,扑向刘小山,抱住父亲的腿,一边哭着一边说,爸爸,爸爸,军军不让你走,不让你变成女的!爸爸,求求你......一个三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让所有的人不能不动容。实际上,看到这里后,我都有些鼻子发酸了。但是,妻子的泪水、儿子的哭求,却并没有打动刘小山,他似乎铁了心肠,他大叫一声道,不!我就是要变成女的!我死也要变成女的!

刘小山说过这话之后,焦梅呆若木鸡。她见丈夫要走,突然拉着儿子双膝一弯,一齐给他跪了下来,嘴里说,小山,求求你,看在咱儿子的份上,你别这样行不行啊?你快回家来,咱们一起好好过日子啊。小山,求求你!

刘小山望着妻子似乎有所触动,但是,也只是略一犹豫,又横下了心。他突然跳起来,转身就走,几乎是冲刺一般出了岳父家。摄像机的镜头则追着他来到镇街,一直进了那辆小面包车。随之,陶桃也跟着钻进车内。车发动起来,慢慢地又上了路。一路上,镜头一直跟着坐在车内的刘小山,只见他呆呆的,眼里似有泪花在闪动。陶桃将话筒伸向他说,小山,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还做不做手术?

刘小山似乎从梦中醒来般地一怔。望了眼陶桃坚定地说,做!

你的家人都反对,你也做?陶桃问。

刘小山还是坚决地说,做!

但是,你的手术费从哪里来呢?陶桃又问。

刘小山略考虑了一下说,回省城打工去,我要用打工挣来的钱做手术!

其后就是面包车行驶在回省城路上的画面,路两边杨柳依依,群山绵绵,刘小山坐在车内,还是那么目光呆滞、毫无表情;陶桃则拿起话筒,面向观众说了一大段结束语。

陶桃在电视里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仔细,大体意思是说,关于刘小山打工挣钱做变性手术的事情,《人间写真》栏目还会继续关注,还会跟踪报道,让观众注意收看。

陶桃隐去,马上又是广告。

我同昨天一样,依旧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手里虽然拿着遥控器。却没有将电视关掉的意思。充斥在我脑子里的,全是焦梅的影子和她的泪眼,那无助而又悲伤的样子,着实打动了我的心。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在这个时候站出来,阻止刘小山的变性行为。何况刘小山到省城,还是我带出来的,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或多或少我是有责任的。想到这里,我就立起身来,准备去找刘小山。还没有换好衣服,妻子竟然一身风尘地推门回来了。我冲口就问这位女记者道,陶桃,请你告诉我,刘小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陶桃一边换着拖鞋一边说,我怎么知道?也许是生理异常吧?

我大叫,不可能!我们一起长大,刘小山从小就怕别人说他像女人的!

陶桃双手一摊说,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盯陶桃一眼,不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陶桃追在后面说,你要干什么去?

我说,找刘小山去!

陶桃一怔说。你找他干什么?

我说,干什么?我要阻止他做这个手术!

陶桃冷冷地说,连他家人都阻止不了,你有这个本事?

我张口结舌,一时无言以对。但是,我马上又说,不管怎么样,我都要见见他!说着就去开门。门打开了,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头顶却忽然咔啦啦地响起一声大雷,随即狂飙突起,一场暴雨从天而降。我瞧着门外的黑夜和哗哗作响的雨幕,终于望而却步。

雨下了一整夜,来日早晨才停下来。睁开眼睛,妻子陶桃已经到电视台上班去了。晚上同她亲热时我得知,今天刘小山就开始找工作,她的任务就是去跟踪拍摄。我决定去见刘小山。草草吃过早餐,到楼下推了自行车骑上,就走在省城的大街上。自从年前带刘小山来省城打工,他一直住在距杂志社不远处的一个大杂院里。那地方我曾去过几次,熟门熟路。很快,我就走进那个大杂院。院里住的多是外地来的打工者,因为时间已是不早,都上工走了,院子里显得很清静。我支好自行车,就看见电视台的采访车停在那里。我三步并作两步,直奔那个小出租屋。出租屋实际上是个防震棚,里面只有一张床那么大的空间。我走进去的时候,只见电视台的摄像正将摄像机对着刘小山,陶桃拿着话筒站在一旁开始了拍摄。刘小山盘腿坐在床上,正对着镜子化妆。他又穿起了裙子,只是他的头发不太长,穿裙子显得不伦不类。他化妆的水平也不专业,脸上抹着很厚的胭脂,还不均匀,红一块白一块,看上去越发像猴子的屁股。

我的闯入,让刘小山吃了一惊,摄像也愣了一下,拿眼去看陶桃。陶桃气定神闲,示意继续拍摄,那摄像才似是明白了什么,继续将镜头打了过去。

我望定刘小山,久久没有说话。

刘小山显然从我的眼神中看到了什么,有些慌乱与不安,怯怯地说,子江,你怎么来了?

我没有说话,上前一步,就把他手里的化妆盒抢了过来,高举过头,啪的一声摔碎在地上,接着才是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刘小山,你到底要干什么?

刘小山还是一副怯怯的样子说,子江,我,我,你别管我了......

我的话似连珠炮一般冲口而出,刘小山。你还有没有良心?你是走火入魔,还是变态?凭着堂堂的男子汉不做,怎么要变成女人呢?你知道你爹你娘是怎么生下你的吗,他们为了有一个儿子,超生了你,把家底都罚光了。可你,竟然要变性,你知道他们有多伤心?有多绝望吗?还有你的妻子儿子,你知道你这样做,对他们有多大伤害吗?你说,你还是不是人?你说!

刘小山让我骂得狗血喷头、张口结舌,只好求援般地望向陶桃,但他马上又意识到了什么,重又把目光转了回来。他似乎横了横心,话像电视里说得如出一辙,道,子江,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要变成女的,死了也要变成女的!他说着站起来,下了床,出了小屋门,推起一辆二手自行车就走。

陶桃从后面追上去,拦住他,将话筒递过去说,小山,你要干什么去?

刘小山对着话筒说,我要找工作去,挣钱做手术!说着骑上了自行车。

陶桃同摄像急忙登上采访车,追着刘小山去了。面包车一边在后面缓缓地跟行,摄像一边从车窗里探出脑袋,将镜头对准刘小山的背影。

刘小山变性的专题片,也就是《我要变成女人》的第三期,是在数日之后的《人间写真》栏目中播出的。那天恰逢周日,我不上班。吃过早饭,我就打开电脑,准备修改早就创作完成的一部长篇小说。这是我的长篇处女作,四十万字,为此我花了整整一年半的时间才创作完成。只是小说完成之后,却遭到出版社的退稿,原因是小说的可读性不太强,编辑要我进一步修改,特别提出,要我写得通俗一点。编辑的要求让我很为难,也很无奈。当时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其实是想写一部斯坦贝克《愤怒的葡萄》类的小说,写一群失地农民的无奈和挣扎,很严肃的主题。向通俗上扯,根本就不可能。我坐在电脑前,锁着眉头,吸着香烟,半天过去了,竟然一个字也没有敲打出来。

陶桃一如既往地忙在她的栏目上,这次她还出了趟远门,到外省拍片子去了。她这一走,都十天过去了还没有回来。

电脑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我一接听,是妻子打来的。妻子在电话里告诉我,她马上就要到家了。

我说,辛苦了老婆。

老婆撒娇似的带着疲倦说,可把你老婆累死了,回家怎么犒劳我啊?

想吃什么?我给做。我说。

陶桃说,想吃什么你还不知道啊?

陶桃最想吃什么,我当然知道。如此一来,小说是无法修改了,我收了线,下了电脑,去街上购物。妻子最爱吃的是水饺。只是,妻子爱吃的水饺,并不是餐馆里的那种,而是我亲手包的水饺。每个周末或周日,陶桃只要在家,就吵着要吃。我自然要满足她。我知道,老婆忙在事业上,到处跑来跑去,相当辛苦,而我担任着杂志社编辑这个轻松的闲差,多做点家务也是应该的。

从菜市场买了菜回来,我就套上围裙,和了面,拌了馅,家庭主妇似的包起了饺子。饺子刚包完,陶桃就回到了家。人一进门,叫了声亲爱的,把手里的包一丢,在玄关处将鞋子一蹬,便张着两条略膊向我奔过来。我手上还沾着面粉,她也不在乎,一下子就投进了我怀里,搂住我的脖子就来了个热乎乎的吻。吻得两人快要喘不过气来时,她才从我怀里闪出来,在我腮上叭叽亲上一嘴,跑进卫生间冲澡去了。我则点着煤气灶烧水下饺子。饺子煮好,刚捞出锅,她正好冲完澡出来,穿着浴衣,趿着拖鞋,乳房半露不露地,屁股一坐就要开吃。还没有拿起筷子,就先用手捏起一个丢进嘴里。边吃边叫,哇,藕的,你老婆可最爱吃藕饺子呢!

我说,小心别噎着!

她说,噎死也值了!

我说,真是典型的馋猫一个!

她已经顾不得回嘴了,又一个饺子跑进了口中。

吃过饺子,接下来的节目就是午休。十多天没有亲热了,我去冲了个凉,就同她滚在了卧室里的大床上。一番澎湃的激情过后,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一觉醒来时,竟然是下午四点了。看看陶桃还在睡梦中,我就悄悄地起床,打开电脑重新修改那部长篇小说。再次面对小说时,我突然灵感顿生,立刻就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敲打起来。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多小时,窗外毒热的太阳偏向了西方,楼下树木的影子拉长了。陶桃这时才醒,她起了床,穿着睡衣,趿着拖鞋走了过来。见我埋头写作,她说,子江,时间到,你怎么不看电视了?

什么时间到?沉浸在写作中的我说。

你老婆的《人间写真》啊?今天可又播你的老乡刘小山呢!陶桃说。

我就一下子想起那个《我要变成女人》的专题,想起刘小山走火人魔,执意要变成女人的事情,不由恼火地说,不看还不生气,一看我就火!

陶桃说,你火个什么啊?

我说。简直是不可思议!一个男子汉,怎么要变成女人呢!

陶桃说,子江,你要理解人家嘛,这是人家的生理要求呢!

什么要求?纯粹是变态!我吼,又埋头改起了稿。

陶桃有些无趣,沙发上一坐,管自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好《人间写真》节目刚刚开始。画面内容正是那天我找到刘小山的住处,对刘小山怒斥的情景。我正改着稿,听到自己说话的声音,打了个怔,便走出书房来看。一看电视上的画面,我就呆住了,气便不打一处来,叫道,陶桃,你怎么把我也拍进去了?

陶桃说,这有什么?我们《人间写真》就是贵在真实嘛,那天是你闯进我们镜头中的嘛。

为什么不给我删掉?我又吼。

陶桃说,你不觉得有这么一段小插曲,使我们的故事更有意思吗?特别是你摔化妆品那个举动,太精彩了啊!我们怎么舍得删掉呢?

我瞪着陶桃,气得说不出话,半天才说,你们这是侵权,没经过我同意,是犯法的!

陶桃道,可是,我们并没有损害你的光辉形象啊?你就是告我们,也没有理由啊?相反,或许因为这个镜头,还增加你的知名度呢。

陶桃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气我,我却拿她毫无办法,肚子鼓了鼓,眼睛瞪了瞪,转身又回了书房,并且用力将门一关。

至于电视片里又播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周一,我照旧去杂志社上班,一进办公室,同事们正在聊这个节目,看见我来了,便将我团团围住了,齐说,林子江,我们在电视上看到你的光辉形象啦!一个编辑说,真没想到,那个要变成女人的家伙是你老乡。又一个编辑说,赶明儿咱也找个在电视台工作的老婆,到时候也到电视上露露脸,风光风光!几个同事围着我还要打趣,我长叹一声道,我正恼火呢,你们还说风凉话?同事们说,林子江,你当作家没出大名,这一上电视,怕是要出大名了,恼火什么啊?我说,你们如果想出名,好啊,也去做变性手术啊?我保证让陶桃给你们拍专题。几个同事摆摆手说,还是算了吧,不然,也弄出场误会,多尴尬?我一怔说,误会?什么误会?同事们说,怎么,昨天的节目你没看?

我说,看了个开头,就气得走了。

同事们说,精彩的在后面呢!

怎么了?我说。

同事们说,你那个小老乡不是在夜总会打工挣钱做变性手术吗?不是穿着裙子打扮成女人吗?嘿,有一天来了个老总,还看上了他,对他进行了非礼,结果闹了一场大笑话。

真的?我叫道。

你老婆拍的呢,回家问你老婆去啊?同事们嘻嘻哈哈地说。

回家之后我没有问老婆陶桃。我等到《人间写真》栏目重播的时间,打开了电视机。节目开始时的内容我已看过,就是我跑到刘小山的出租屋发火和摔化妆品的画面。电视里的我相当愤怒,五官甚至都扭曲了。这也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自己发火时的样子。接下来便是刘小山去找工作的画面,他骑着一辆破破的自行车,在省城的大街上行走,摄像镜头或前或后地跟随着他。他的裙子给风吹起来,一飘一飘的,倒是给省城的大街添了道风景。街上的行人看见有电视台的记者跟随他拍摄,都觉得好奇,就纷纷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显然大家都在看《人间写真》,有人很快就认出了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便冲着他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前边有一家美食城,刘小山下了自行车,要去美食城求职。还没有走到美食城门口,却让几个不三不四的小伙子挡住了去路。

小伙子们围住他,挤眉弄眼地说,喂,你就是那个刘小山吧?

刘小山面无表情地说,是俺。

小伙子们怪腔怪调地说,刘小山,俺们就奇了怪了,一个男爷们,咋要变成女人啊?你变态啊你?

刘小山有些窘迫,不知道如何回答,抬起头,目光慌乱地冲着镜头望,似是向陶桃寻求援助。但是,陶桃并没有在画面中出现,摄像机的镜头也依旧对着他。他便勾下头,想从小伙子们的包围中逃离出来。小伙子们却不肯放过他,仍然将他团团围住,戏谑般地说,刘小山,听说你要打工挣钱做变性手术?今天这是来找工作的吧?

刘小山只好说,嗯。

小伙子们说,想变成女人还不容易啊?找把斧子来,把你那玩意儿剁掉了,喂了狗,不就成了啊?

小伙子们说着,一齐哈哈大笑一通,才一哄而散地放过了他。

刘小山如同脱囚,走进那家美食城。

才中午九点来钟,美食城里还没有食客,一个坐堂小姐走过来,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了自己的意思,那小姐正要拒绝,抬眼看到跟随而来的记者,又改变了态度。便在脸上堆了笑,引着他去见老板。两人一前一后,沿着一条铺着地毯的楼梯向楼上登去,陶桃的镜头也就跟在两人后面上了楼。在楼道里左转右拐,辗转进了美食城老板办公室。那老板的办公室装修得很豪华、很宽大,一个脑满肠肥的大胖子正坐在老板台后面,在给什么人打手机,嘴里发着啊啊和嗯嗯的声音。走进门来的刘小山无法置喙,只好垂手而立地等在一边。半天过去,那老板终于打完电话,将手机在桌上一丢,转动一下老板椅,才把目光投向他。我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想看看刘小山是怎么向老板求职的。镜头这时候却突然切换,屏幕上现出了妻子陶桃。她先是在脸上现出一种职业的微笑,然后对着话筒开了腔:来自山区农村的青年刘小山,一心要做变性手术,想由一个男人变成一位女人。在没有得到家人的资金支持后,决心靠打工挣钱做手术。今天是他第一次来求职。结果如何,请大家接着往下看。

陶桃解说完毕,画面才又转向刘小山与那位老板。

那老板一脸傲慢,问了刘小山的学历与简历,就将他粗暴地挥走了。镜头追着刘小山走下楼梯,电视屏幕上就又现出妻子陶桃的画面。只见她手持话筒面对观众说,刘小山的打工之路看来并不顺利,第一次求职就吃了闭门羹,那么,他在省城会找到工作吗?他会挣到做变性手术的费用吗?他会最终变成一位女人吗?休息一会,上广告。

随后的电视屏幕,又让广告占领了。

当一个接着一个的广告在那里甚嚣尘上的时候,我的眉头就不由皱了起来。我想,我堂堂一个纯文学刊物的编辑,一个写小说的作家,怎么也和那些芸芸俗众一样,看起这样无聊的片子呢?我想将电视关掉,一走了之,但是,想起同事们说的那场误会,我还是犹豫了。毕竟,刘小山是我的同乡同学,他发生了什么事,我还是应该关注一下的。我就耐下心来,点上一支烟吸着,慢慢地等待。令人讨厌的广告终于过去了,一支烟也正好吸完,我将烟蒂在烟灰缸中一丢,把目光望向电视荧屏。这时,荧屏上竟然嚓嚓地打出了一串字幕。字幕的意思说,三天之后,刘小山终于在一家夜总会找到了工作。字幕隐去,一个喧嚣的场面扑面而来。在一个巨大的舞厅里,在摇曳的彩灯之下,随着一阵震耳欲聋的音乐响起,只见一群红男绿女,正如疯似狂地扭着跳着,那情景,让人不由想起一个叫“群魔乱舞”的汉语成语。不过,如此喧嚣的画面很快转换,屏幕上出现的是刘小山拿着吸尘器,在夜总会的廊道里除尘的镜头。刘小山还是穿着裙子,脸上还是抹着化妆品,不长的头发竟扎起一双朝天小辫,看上去似个小丑,十分滑稽。

画面中,记者陶桃再次现身。她穿着一身牛仔装,拿着话筒一路走来,迎住正在埋头工作的刘小山,开始了采访。

陶桃说,刘小山,恭喜你终于找到了工作。

刘小山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咧了咧嘴。

陶桃接着采访,刘小山。你对这个工作还满意吗?

刘小山面无表情地说,嗯。

陶桃接着问,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事这份工作,一个月挣多少钱?

刘小山道,六百。

六百?陶桃现出吃惊的样子,眉头皱了皱问道,刘小山,你有没有计算过,做变性手术,要十多万元,你一个月才挣六百元,何时才能挣够做手术的费用呢?

刘小山显然没有计算过,他略想了想,依旧面无表情,但很坚决地说,反正我就是想变成女人,啥时挣够做手术的钱,啥时做手术!说着又埋头工作起来。

陶桃没有再继续采访,她手持话筒转向了观众,说,看来,刘小山要做变性手术的决心非常大,他是怎么打工的,怎么做变性手术的,《人间写真》栏目将继续关注。

接下来,我以为本朝节目就要结束,陶桃要对观众说再见了。然而,并没有。屏幕上突然出现一个图像模糊的画面。虽然模糊,还是能看出来,地点就是那家夜总会。画面中有个人拿着吸尘器在过道里工作着,看他的背影,正是刘小山。过道的另一端,有三个汉子走了过来。三个汉子显然是夜总会的宾客,都喝醉了,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可以看到其中的一个留着板寸、大腹便便。他抬眼望着刘小山,突然立住了。随后,他不知对刘小山说了些什么,刘小山低着头要躲开,那人却一把扯住他,对他动起手来。另两个汉子估计是板寸的马仔,忙上来相帮。尽管刘小山努力挣扎,还是让三个汉子拖进一个房间内。后来在房间里发生了些什么,就没有电视画面了,荧屏上只是嚓嚓地打出一串字幕。字幕的内容是:以上画面是监控录像记录下来的,因为刘小山男扮女装,一位嫖客错把他当成了女人,要对他强行非礼,结果发生了一场误会。刘小山因此还被那嫖客毒打。

当广告再次扑面而来时,我啪的一声就将电视关掉了。我在哭笑不得的同时,心头涌起一股恶心的感觉。

我再次见到刘小山,不是在妻子主持的《人间写真》栏目上,也不是在他居住的那个小出租屋内,更不是他打工的那家夜总会,而是在百度贴吧里。

我除了利用电脑写作外,也经常上网,到新浪微博上发个帖子,或者跟个帖子,另外就是到搜狐看看新闻,偶尔也到百度吧里浏览一下。我去的那个百度贴吧,就是故乡所在县的百度贴吧。身在省城,我还有着强烈的故乡情结,到故乡的贴吧里光顾一下,看看上面的帖子,也能对故乡有一些了解,也如同有了回到故地重游一次的感觉。这天,我就是在故乡的贴吧里,见到了故乡人议论刘小山的帖子。

看来,故乡人也都喜欢看《人间写真》这个栏目,也都看了《我要变成女人》这个专题,也都知道有个叫刘小山的男人要变成女人。那个帖子相当热,一直顶在贴吧的首要位置居高不下,而且回帖有数干条之多。看看帖子的内容,概莫能外地全是对刘小山要做变性手术行为的谴责与咒骂,都义愤填膺地憎恨他给家乡人丢尽了颜面。其程度,完全可以用千夫所指来形容。内中一个帖子还扬言要去省城追杀他。在这些帖子中,还有几条视频链接。我打开链接看了看,除了《人间写真》栏目做的《我要变成女人》那三期视频外,还有两个关于刘小山的其他视频。这两个视频是我之前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其中一个视频是省电视台某频道选秀节目的海选,叫《想唱就唱》,刘小山是作为应征选手参加海选的。那时候,他没有穿裙子及涂脂抹粉,他还是以一个男子的身份上台的。他的唱功实在是太糟糕了,一支歌子刚唱了两句,评委的三个红灯就吱吱地全亮了,他不得不在观众们的哄笑声中狼狈地下了场。第二个视频是邻省某频道选秀节目的海选,节目叫《我要当明星》,选手可以在台上任意展示自己演艺方面的才华。刘小山显然吸取了上次失败的教训,上场之后没有选择唱歌,而是演了一个独角小品,内容似乎是一个小伙子在向一位姑娘求爱。可是,他的演技太过于拙劣了,观众亳不讲情面地起了哄,要把他轰下台。当他坚持表演完毕,在观众的哄笑声中走下台时,我望着他一脸窘迫尴尬的样子,哭笑不得,心里想,刘小山真是想出名想疯了!

视频的后面是一条一条的回帖,是一句一句的咒骂。那咒骂,极尽了恶毒之能事。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握着鼠标退了出去。

便是这时候,我接到了一个电话。

电话是省电视台某频道的一个女编导打来的。女编导是陶桃的师姐,陶桃还在读研时,她就在电视台打出一片天地了。陶桃毕业之后去了电视台,她就是纵容者。在电视台,她和陶桃的关系也最铁。陶桃的师姐现在主持的节目叫《强词夺理》,是个辩论节目,每期就一个议题,分为正方与反方两个阵营进行辩论。因为叫《强词夺理》,编导要求正反两方可以采取任何方法同对手争辩,越激烈,越有火药味越好,因为这样更能吸引观众的眼球。陶桃的师姐给我打电话,就是想让我参加一期《强词夺理》。

我跟陶桃的师姐自然很熟,三个人经常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而且她也爱看中超,每次见面都要聊上一会儿足球。两人说话就很随便。我总是随着妻子管她叫师姐,便说,我的师姐啊,求求你饶了我吧,我可不想跑到电视上出乖露丑!

陶桃的师姐说,啊呸!摆什么狗屁架子?林子江,你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你若痛痛快快地来,那就罢了,否则,你不但要乖乖地来,我还要学那个赵太后,来个“唾其面”!

我叫道,你这哪里是师姐啊,纯粹就是一土匪,这跟绑架有什么差别啊?

陶桃的师姐说,到底是作家,聪明!说吧,你是痛痛快快地来?还是勉勉强强地来?

我还是叫苦似的道,我可不想让你“唾其面”,我还怕传染上埃博拉病毒呢!尽管是勉勉强强地去,我也只有装出痛痛快快地去了。

陶桃的师姐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我说,只是,我得知道,你们节目的主题是什么内容啊?

陶桃的师姐说,变性。

我敏感地支起了耳朵,叫道,什么?变性?

陶桃的师姐说,也死!“也死”是英语“对”的意思。那土匪似的女编导接着说,节目录制时,当事人也要参加,据陶师妹告诉我,那个叫刘小山的家伙可是你的老乡加同学,你可是强烈地反对他变性的呢!

我目瞪口呆。我可不想再掺和刘小山的变性之事了,正要拒绝,霸蛮得似女土匪的女编导,已经将电话扣死了。

节目录制的那一天,我尽管有清样要校对,还是跟主编请了个假,去了省电视台。别的嘉宾都是车接车送,我却是打的赶到的。在录播大厅门口与陶桃的师姐相遇时,她虽然没有“唾其面”,还是将脸一郎当说,量你小子也不敢不来!我在苦笑笑之后,还得将笑堆在脸上,叫了她一声师姐。师姐却脸上堆满灿烂的笑,丢下我,上前握住了另一位嘉宾的手。我尴尬在那里,去看那位嘉宾,方才认出来,那人原来是另一个省某频道的节目主持人。其人还是个男人时,算是个无名小卒,没人知道他是哪座山上的猴子,但是变性之后,却一下子成了名人,好多省市的综艺类节目都请“她”加盟,或者当嘉宾,或者当主持人,很有些大红大紫的味道。我曾看过“她”主持的某个节目,尽管穿上了女人的服装,但是“她”的声音还是粗重的男声,且沙哑,让我听了十分不舒服,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因为还有嘉宾没有赶到,大家只好先到候宾室里休息,等。

进了候宾室,我看到里面坐了位姑娘。姑娘独自躲在一个角落里,有点落落寡合,在看见我的时候,本能地低下了头。我觉得奇怪。就拿眼睛仔细去看她,这一看才认出来,竟然是刘小山。他上身穿件绿的短袖衫,下身是红的长裙子,红绿搭配,俗艳得吓人。脸上还是打着厚厚的脂粉,戴了一个假头套,黄色的假发披了一肩膀,活似个妖魔鬼怪。认出是刘小山,我肚子里的火就出来了,本想不理会他,还是忍不住走向他,狠狠盯了他一眼说,刘小山,告诉我,你真想变成女人啊?

刘小山怯怯地望了我一眼,嘴里只咕哝了一句,又勾下了头。

我忽然一声怒吼,你简直就是个败类!简直就是寡廉鲜耻!你知道天下人怎么看你吗?他们都在戳你的脊梁骨!你简直把我们老家的人丢尽了!

刘小山把头勾得更低了。

我还要继续怒斥,陶桃的师姐蹭地一下跳过来,伸手将我一把扯开道,林子江,你凶什么凶?有劲头你到录制时再使,在这里发什么飚?

我这才悻悻地横了刘小山一眼,甩着袖子坐进旁边的沙发里。

嘉宾到齐,节目的录制就开始了。大家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坐下来。

辩论甫一开始,就充满了火药味,正反双方似两伊战争又重新交火,像不共戴天的死对头,都是夹枪带棒、重炮轰击,连录制大厅的房顶都要炸开似的。这样的效果自然乐坏了电视台的编导及所有的工作人员。他们拍摄这个节目的目的,就是要制造这样的氛围,用来吸引观众的眼球。据说,《强词夺理》是该频道的拳头节目,拥有众多观众,更是吸引了不少厂家前来做广告。广告收入甚至超过国内十余家省级卫视。我是第一次作为反方辩手向正方发起攻击,正方的主辩手便是那个已经颇有名气的变性人。整台节目大都是我们两人在交锋。

两人的唇枪舌剑,两人的剑拔弩张。两人的恶语相向,一次次将节目推向高潮。

当然,节目真正的高潮,并不是我们两人制造的,而是刘小山的爹刘全有。他不知是怎么得到了儿子要录制节目的消息的,竟然千里迢迢地从家中赶到了省城,来到了省电视台,闯进了录制大厅。当时的节目已近尾声,主持人让刘小山说话。刘小山在录制过程中,倒也说了不少,只是每次说话,还是只有那两句:我就是要变成女的,我就是死了也要变成女的。就是在儿子最后一次说完这两句话后,录制大厅里突然骚动起来,只见刘全有猛地闯入,脱掉鞋子,高举过头就向儿子冲去,嘴里一面高声叫骂着,一面将鞋子狠狠向儿子砸去。主持人上前阻拦,哪里拦得住?儿子抱头鼠窜,老子穷追不舍,连刘小山坐的那个嘉宾台,也让愤怒的老人给掀翻了。

有我参加的这期《强词夺理》,是同老婆陶桃一起看的。

女编导陶桃除了偶尔看看自己的栏目《人间写真》外,其他电视节目一般不看,连奥运会的开幕式、春晚,奥斯卡颁奖典礼、卡扎菲被杀等重大新闻也是如此。我曾经奇怪地问过老婆,你是电视人,怎么不看自己的节目呢?陶桃说,你去问问蒸大包子的面点师,他喜欢吃自己亲手蒸的大包子吗?我无言以对。事实上,我这个文学编辑,对那些纯文学杂志也是从来不看的。陶桃所有待在家里的时间除了睡觉之外,就是和我行周公之礼、效于飞之乐,要么就是穿着宽松的睡衣,披散着头发,半露着一对乳房,抱着手机跟什么人煲电话粥。她这天之所以要看《强词夺理》,是想看看她的老公在电视里是何等“嘴脸”。

我撇着嘴说,我是什么嘴脸,刘黑八没向你反馈?

“刘黑八”是那天录制节目结束后,我给陶桃的师姐私下里取的绰号。她姓刘,在兄弟姐妹中正好排行第八,脸也有点黑,叫她刘黑八也算实至名归。当然,我之所以给她取外号叫刘黑八,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我老家那地方,在民国时期曾经出过一个大土匪头子,那土匪头子的外号叫刘黑七。陶桃是知道刘黑七这个人物的,前不久,他们台还播过以刘黑七为题材的电视连续剧。

陶桃一怔说,刘黑八是谁?

我说,还有谁,刘黑七的妹妹,你那个土匪师姐呗!

陶桃又一怔,随即大笑便山洪似的爆发了出来。她差不多歪在沙发上笑软了。笑了半天,她爬起来,一把搂住我的脖子,热烘烘地就亲了一口,嘴里说,亲爱的老公,你太有才了,这外号取得太叫那个绝了!

我还是一副悻悻的样子道,你说是不是,她整个一个女刘黑八啊!

陶桃接着又大笑,笑着就抓过手机,飞快地在上面拨了码号,向师姐告密去了。两人在电话里大笑着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到,因为《强词夺理》开始了,画面中,我正冲着刘小山厉声痛斥。刘小山的争辩还是那两句话。之后,那个变性女人开了腔,并且站在刘小山的立场上,把矛头对准了我。我正在看下面自己是怎么与那个变性的女人交锋时,陶桃将手机塞了过来道,快,师姐要你听电话。

我接过手机说了个喂,便听到那位女编导咬牙切齿地说,林子江,你等着,看我怎么收拾你!

半个小时的《强词夺理》很快就播完了,我对自己的表现还算满意,似乎又找到了上大学时书生意气、指点江山、挥斥方道的感觉。只是我有点奇怪,刘小山的爹刘全有大闹录制现场的画面怎么也播了出来?而且一点剪辑也没有?我不解地正要去问陶桃,忽然想起在上一期的《人间写真》中,不是连我对着刘小山发怒的镜头也播出来了吗?只要能吸引观众的眼球,他们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意外发生的事件了。事实是,刘小山的爹大闹录制现场的画面,不仅够意外,也十分火爆与吸引人。

陶桃自然也看完了这期的《强词夺理》,对我的“嘴脸”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我谦虚地要她提点不足,她却抬眼看了一下墙上的石英钟,叫道,哇,时候不早了,我们的节目该开演了!为了那个栏目,她又出差一周多,今天晚上才回来。此之前她刚刚洗过澡,穿着浴衣,一头秀发湿漉漉地披散着,浑身散发着洗发香波与女性肉体的气息。我却没有多少反应,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想着录制现场发生的那一幕,想着刘小山的爹愤怒的扭曲的脸。那痛苦绝望与发红的眼睛,还有他在发泄了一通后,一个趔趄栽倒在地的情景。

其后的几天,我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那家文学杂志社,总会时不时地想起那天在录制现场发生的一幕,特别是刘全有因痛苦与愤怒栽倒在地的情景,更是蜇疼着我的心。由刘全有,我还想起了另一个人,那就是刘小山的妻子焦梅。我不知道焦梅现在什么样子,我只记得在《我要变成女人》的第二集中,她那泪光盈盈与无助的眼睛。这位中学时期的校花,当年追求刘小山时,肯定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的。我不知多少次为她深深地叹息。

没想到在之后的不久,我会再次见到焦梅,而且是在电视节目中。

刘小山要变成女人的节目一播出,还没有做手术变成真正的女人呢,就出名了,他一面在那个夜总会打工,给自己挣手术费,一面经常被电视台邀请去做节目。继《强词夺理》之后,他不但陆续上了省电视台的好几个频道,还数次被邀请到外地的电视台做节目。节目的内容大都围绕着他变性的话题,俨然成了明星。我看到焦梅的那个节目,是邻省一家卫视台主办的,叫《请你原谅》。上场的选手要在台上讲一个自己做得最对不起亲人或朋友的事情,然后再请出那个人,向其表示忏悔,请求他们的谅解。刘小山就是选手之一。他在节目中率先登场,在主持人的提问和提示下,他讲了自己执意要变性的故事,之后,焦梅便上了台。刘小山则面对妻子,跪倒在地,请求她的谅解。

我看到这里的时候,原以为刘小山良心发现、幡然醒悟,不再做变性手术了。然而,事实却并不是这样,他来参加这个节目,为的仅仅是让妻子焦梅理解他、原谅他。按照节目的规则,如果焦梅原谅刘小山。她就要按一下台上的一盏绿灯按钮;如果不原谅,则按红灯按钮。如果按了绿灯,舞台的上空,会有一朵倒挂的莲花打开,里面不但会飘下许多花瓣和绿叶,还会有一万元的情感援助资金归两人所有;如果不能原谅对方,舞台的上空也会有一朵倒挂的莲花打开,但是,从里面飘落而下的,则只是一些肥皂气泡。刘小山向焦梅跪下之后,台下所有的观众和电视机前的所有观众,都目不转睛地看着焦梅的手,看她按哪一个按钮。焦梅立在那里,双手向下垂着。却没有抬起来去按按钮的意思,她只是望着丈夫,嘴唇抖动着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唯有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节目主持人是个年轻姑娘,美艳得似一朵鲜花,她拿着话筒走向焦梅说,焦梅大姐,你的丈夫刘小山已经给你跪下请你原谅了,你如果原谅他,就请按绿色的按钮,你如果不能原谅他,就请按红色的按钮。

焦梅默立在那儿,仍然没有动,眸子里的泪水流得越发汹涌了。

女主持人可能还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脸上现出了着急的神色,她拿着话筒向焦梅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见焦梅仍然垂着双手没有动作,便灵机一动,打圆场似的对观众说,看来,焦梅大姐的心情太激动了、太复杂了,一时难以决断是否原谅丈夫的变性行为。这样吧,咱们请嘉宾刘小山再一次向他的妻子请求原谅好不好?

台下的观众齐说,好!

女主持人便将话筒递给了仍然跪在那里的刘小山。刘小山接过话筒,跪行着走近焦梅,对着话筒说,焦梅,我就是想变成个女人,我对不起你,我请你理解我、原谅我。刘小山说着,抬起了他一直垂着的眼睛,两人的目光便相遇在一起。就是在两人的目光相遇的那一刻,焦梅突然哇地一下放声大哭。哭着,她竞挥着满脸的泪水,不顾一切地冲下了舞台。

大约半个月之后,母亲来省城小住,我才知道了焦梅后来的情况。自从去外省做了那个叫《请你原谅》的节目后,焦梅可能是对刘小山彻底绝望了,回家之后,她将儿子留给母亲照料,自己跑到南方打工去了。具体去了哪里,没任何人知道。刘小山的爹刘全有闹了省电视台,回到老家后,大病了一场,差点丢掉了性命。刘小山卧床不起的娘则在刘小山的爹生病时,用条腰带吊死在床头上。娘死了,正忙于赶场上节目的刘小山也没有回家奔丧。

母亲从省城回家的第二天,我从陶桃那里得知,刘小山变性的手术费用终于筹措齐备,马上要做手术了。陶桃还告诉我,刘小山的这笔手术费用是一个私企老总赞助的。该老总是做化妆品营生的,人长得嫩生生的,白胖胖的,看上去不男不女。他资助刘小山,自然是有条件的,要求刘小山变性后,要无偿地为他的产品做代言人。刘小山急于要变成女人,欢天喜地地答应了。陶桃接着又告诉我,刘小山已经不叫刘小山,正式改名字了,新名字女性味十足,叫刘美慧。

陶桃告诉我上述信息的时候,正在镜前化妆。陶桃属于天生丽质型女人,根本不用在脸上打粉底,或者抹各种各样的化学制剂,她只需将头发梳顺溜,扎个马尾巴在背后一丢,再在唇上涂些浅浅的唇膏就大功告成了,就美丽夺人、风情万种了。她清楚这一点,便简单地化完妆,拐起包儿就走。在门口处却让我拦住了。我说,陶桃,你干什么去?

陶桃说,你明知故问啊?还能干什么去?拍片去啊!

我说,今天又拍什么啊?

陶桃说,刘小山,啊不,刘美慧,他今天要做变性手术呢。我们节目组要全程跟踪拍摄呢。陶桃说着就出了门。

我追过去,脑袋探出门外说,告诉我,在哪个医院做手术?

陶桃边下楼梯边说,省立医院。说罢冷丁立住,回过头来,眼睛盯住我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说,我要去看看!

陶桃说,你不去编杂志了?改日在电视上看不就得了?到那时候,你的老乡就是真正的女人啦!陶桃说着还暖昧地冲我挤了挤眼,高跟鞋嗒嗒有声地不见了。

我从门口抽回脑袋,就忙着去穿衣。尽管今天单位要开编务会,我也顾不得许多了。我想去见见刘小山,做最后一次努力。先尽人事,再顺天命,这样也许才会心里稍安些。我破天荒地没有向主编请假,就打车赶到省立医院。进了医院大门,捉住一个护士打听,原来,偌大一个医院,似乎所有的人都知道有个叫刘小山的人今天要做变性手术。我就很容易地找到了他,进了他的病房。陶桃先我而来,正举着话筒采访刘小山,摄像也将镜头对了过去,旁边还围了许多大夫与护士。我似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一头闯入,将陶桃的话筒一拨,便直取刘小山。所有的人见状之后都为之一怔,陶桃叫道,林子江,你要干什么?

我吼一般说,我要和他谈一谈!

陶桃正要阻拦,但是一转念,又不吭声了,示意摄像继续拍摄。

刘小山一看闯人者是我,脑袋怯怯地低了下来。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便吼了起来,刘小山,你真的要做手术啊?你想没想到,手术后会有什么结果啊?

刘小山嘟哝道,反正我就是想变成女的。

我吼,你想变成女人,可你是怎么对家人负责的?你知道你妻子离家出走了吗?你知道你母亲上吊自杀了吗?你知道你父亲大病一场差点死了吗?你还有一点良心吗?你简直就是个畜生!我越说越生气,浑身都发抖起来。

刘小山还是在那里嘟哝道,反正我就是想变成女的。

望着他这副样子,我的火更大了,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猛地上前一步,一手抓住他,就向病房外拖。我想把他拖到长途汽车站,塞进车里将他弄回家。他却挣扎着怎么也不肯就范,一面在那里打坠儿,一面拿求援的目光望陶桃。陶桃并不理会他,也不阻止我,她知道这样的突发情节更是她想要的,就示意摄像只管拍。想起上一期节目中我对着刘小山大发雷霆的镜头,我清楚,把场面搞得越是火爆,越是中了他们媒体人的下怀,我眼珠一转,有了主意。我发现病房是个单间病房,有独立的卫生间。卫生间就在我身边。我便上前一步,一把抓住门把手,将卫生间的门推开,猛地将刘小山扯了进去。我自己随后跟入,回身迅速地将门插死了。这一招陶桃显然没有料到,在外面砰砰地敲门与叫喊,我全然不理睬,从容地点着一支烟吸着,把眼狠狠盯向刘小山。

刘小山蹲在卫生间局促的空间里,怯怯地看了我一眼,落水狗似的耷拉下脑袋。不过,一会儿,他又抬起了头,把眼望向了我,缓缓地开了腔,子江,都是我不好,光想出名,一心想当电影明星。

他这么一说,我的口气也软了下来,说,你想当明星,没有什么错。我不明白的是,你一个大老爷们,为什么一定要变成女人呢?

刘小山垂下脑袋,半天之后才抬起来,望着我说,因为只有变性,才能吸引观众的眼球,才能引起大家的关注,才有出名的可能。

我叫道,这么说你要变性,不是生理的要求,完全是为了出名啊?

刘小山默默地点了点头。

我叫道,可是,难道为了出名,你就情愿割掉男根变成女人?

刘小山犹豫了一下,突然说,子江,你不知道,手术是假的,是陶桃策划的,她和大夫商量好了,把我推进手术室,做做样子,拍几个镜头就成了。连那个给我赞助的老板,也是别人假装的。

我呆若木鸡。简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难道说,从一开始你回家向你爹和焦梅讨要手术费,你要变成女人,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陶桃策划的?

刘小山点了点头说,是。又说,连那次参加《强词夺理》,俺爹跑到省城闯录制现场,也是陶桃和她师姐的策划。

我震惊而又骇然。我立刻想起焦梅那泪光闪闪的眼睛和刘全有那绝望愤怒与扭曲的脸。我没想到这些媒体,为了吸引观众的眼球,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我愤怒了,二话没说,冲出卫生间,就要对陶桃大声怒斥。可是,当我的目光与她的目光相遇在一起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我又冷静了下来。我知道电视台不同于我工作的杂志社,我们杂志社虽然天天嚷着要“事改企”,要市场化,但目前只是个口号而已,还是靠财政拨款过日子。电视台则完全是市场化竞争,你的节目好,就有收视率。有收视率,广告就多。广告多了,效益就好。反之,你的日子就不好过,就会有被淘汰的可能。否则,妻子也不会天天这么忙碌地工作、到处东奔西走,总是一身风尘,连年都不能在家里过。我胸脯气得一起一伏,火却难以发出。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个护士急急地跑来说,不好了,刘小山的父亲来了,要跳楼呢!

病房里的所有人都一下子定格。

陶桃似乎早有所料,对摄像一摆头,抢先冲出病房。

我也跟着冲了出去。

刘小山的父亲要跳的那幢楼,就是刘小山住的这座病房楼。那楼一共二十三层,这座钢筋水泥的建筑物,在省城林立的楼群中似乎并不显眼,可是,站在楼下抬头向上看,却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其之高,有一种耸人云天的味道。刘全有并没有爬到此楼的顶楼再向下跳,我从病房内跑出来,站在楼下数了数,是第十八层。第十八层是某科的病房,刘全有不知怎么溜进其中的某间病房内,打开了窗子,站在了很窄的窗台上。他面朝楼下,一只手向后紧紧抓牢窗子上的塑钢窗框。站在楼下看他,似悬在那里一般,稍有不慎,就会掉下楼来,摔个粉身碎骨。

病房楼下,此时已经聚满了人,医生,护士,病患家属,保安,还有一些不明身份的男男女女。大家都站在那儿,仰着脑袋,瞪着双眼望。跳楼者只要稍有一点动作,众人嘴里就会发出一阵惊呼。有胆小的甚至闭上眼睛。有位医院干部模样的人匆匆走来,手里拿着话筒开始对着刘全有喊话,喂,这位大爷,你千万要想开,有什么事情,大家好商量,我们医院尽量满足你的要求!

刘全有在第十八层楼上说,我不让你们给我儿子做手术!

那干部模样的人说,我们答应你的要求,不会再给他做手术了!

刘全有在第十八层楼上说,你们骗俺。你们的话俺不信!

那干部模样的人说,我们怎么样你才信?

刘全有说,让那畜生出来,让他对俺亲口说!

那干部模样的人说,好、好,你等着,我马上派人去叫你儿子。说着,对身边的保安嘀咕了几句,那保安就飞似的进楼去了。

实际上,刘小山早就从病房里出来了,那位干部模样的人同他爹喊话的时候,他就站在楼下的人群中,只是没有人注意到罢了。他站在那里,望着父亲穿着破破的衣服,受难的耶稣似的悬挂在那里,他先是呆呆地看,接着泪就从眼里滚了下来,湿漉漉地在脸上爬。当那保安进楼的时候。只听他带着撕心裂肺的哭音喊了一声爹,就扑通一声跪在了那里。他这一声哭喊,才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回过头来望他。陶桃与摄像原上转过身,将镜头对准了刘小山。

那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过来,将刘小山扶起,把话筒递给了他。刘小山还穿着病号服,还戴着女人的假发,泪水将脸上的脂粉冲出一条条蚯蚓似的爬痕。他拿着话筒,慢慢向前走了几步,仰起脸,带着哭音喊了一声爹。

刘全有看到了儿子,在楼上哭嚎了起来,嘴里说,山子你这个混蛋啊!你把俺的人丢尽了还不算,又把咱家搞得家破人亡了,俺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畜生啊!

刘小山哭着对爹说,爹,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俺娘啊!我太混了啊!

刘全有说,山子,你做出这样的事来,爹活着还有啥意思啊?不如死了啊!

刘小山将头上的假发一把揪下,在地上一摔,哭嚎着说,爹,都是俺不好,俺听您的话,不做手术了,再也不想出名当演员了!爹,你千万别跳下来啊!俺发誓,从今以后,俺要回老家好好做事,好好孝顺您,给您养老送终……

悬在十八层楼上的刘全有怔住了,似是不相信儿子的话,半天之后才说,山子,你说的是真的?

刘小山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含着泪水点头说,爹,俺发毒誓!你快下来,俺和您一起回老家吧!

刘全有还是有点不相信,说,你真的不想变女人了?

刘小山脸上泪水横流,说,爹,俺娘没了,焦梅走了,俺就剩您一个亲人了,俺再混,再没良心,也不能再失去您了呀?俺向您发誓,今后,俺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啊!

刘全有显然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他依旧悬在那里,瞪大双眼怔怔地望着儿子。许久之后,等他明白儿子并非欺骗自己时,他开始喜极而泣,泪水登时爬满了他皱纹纵横的脸。他哭泣着,大叫了一声山子,伸开双臂,似乎要扑向儿子,抱住儿子。可是,他忘记自己是在十八层高的楼上了,他那紧紧抓住窗框的手突然松开了,随着楼下众人一声声惊恐万状的大叫。他就像一只大鸟,展开着翅膀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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