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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与魏晋六朝鬼故事

2016-11-19金官布刘生良

关键词:佛教

金官布 刘生良

摘 要:魏晋六朝长期战乱的时代背景为各种社会思潮的出现和宗教信仰的广泛传播提供了契机,佛教和鬼文化以抚慰民众内心恐惧和迎合生命意识的觉醒,得到民众的普遍接受。来自东西方的两种不同文化并行不悖,在互相渗透、相互利用、彼此促进中实现共同发展。佛教积极利用鬼故事作为宣教的载体和工具,同时将其思想、教义融入到中国传统的鬼文化之中,有效地促进了鬼故事叙事能力的演进,改变了鬼文化的善恶观念。

关键词:佛教;魏晋六朝;鬼故事

作者简介:金官布,青海师范大学宣传部副教授,博士(青海 西宁 810008),主要研究方向:宗教文化与中国古代文学的关系。刘生良,陕西师范大学教授,博士,博士生导师(陕西 西安 710062),主要研究方向:先秦两汉文学。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1398(2016)04-0121-08

魏晋六朝是中国历史上社会最动乱的时期,广大民众的生活遭受到前所未有的破坏,生命经受着死亡的恐惧,精神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民众急需得到精神信仰以抚慰恐惧的心灵。同时,魏晋六朝也是中国历史上思想高度自由的时代,传统的儒家经学文化渐趋瓦解,新的主流思想尚难以形成,各种文化、思潮此起彼伏,蓬勃发展,各领风骚,社会思想与文化正在颠覆与重构之中。乱世总是为各种宗教的蓬勃发展提供温床,在这样的背景下,各种宗教文化异军突起,鬼文化信仰迅速从民间底层走向全社会,盛极一时。早已传入中国而未能打开局面的佛教和新兴的道教也利用乱世机会传教弘法,渐成风气。一时间社会上谈神论道,戏鬼说怪,宗教给乱世中痛苦的生命带来精神的慰藉和寄托,得到广大民众的支持和信仰。孤苦无助、飘零无依、生命得不到任何保障的民众,在祈求鬼神中度过一个个生命难关,鬼神成了他们的精神支柱,魏晋六朝也成为中国历史上鬼神崇拜极为强烈的时代。对此,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迄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29页。从鲁迅先生极其精辟的归纳可以看出,鬼故事的繁盛与时代背景、文化思潮和宗教信仰均有复杂的关系,本文拟从佛教视角探讨其对中国传统鬼文化及鬼故事带来的深刻影响。

一 释氏辅教之书

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土,在魏晋前的二百多年时间里,佛教传播拘囿于社会上层,并未得

收稿日期:2016-06-06到广大民众的信赖,这既是历史机遇问题,也是佛教宣教意向及方法问题。这一阶段佛教高高在上,鬼文化及鬼故事深植民间,二者之间被社会上浓厚的求仙悟道之气所隔,鲜有交流。至魏晋六朝中国进入长达近四百年的动乱时期,社会动荡、杀戮频仍、生灵涂炭、死亡如影相随,广大民众挣扎在死亡线上,痛苦心灵急需一种精神的抚慰,恰时逐渐深入社会中下层的佛教满足了民众的需要,迅速发展、壮大起来。魏晋六朝历代统治者为了统治的需要也大力提倡佛教,如三国魏、吴两国,还有晋明帝、宋文帝、陈武帝等,皆崇佛奉法,礼遇沙门。期间最甚者当属梁武帝,他沉溺佛教,广建寺院,修造佛像,舍身佛寺,办斋设会,登坛讲经。北朝大多统治者也礼敬佛门,广作佛事,并为佛教的广泛传播和发展提供便利。因此,佛教获得了极大的发展机遇,极为兴隆。到南北朝时,佛教寺院遍布全国,僧尼队伍庞大。据《释迦方志》记载:“元魏君临一十七帝,一百七十年。国家大寺四十七所……王公等寺八百三十九所,百姓所造寺者三万余所。总度僧尼二百余万,译经四十九部。佛教东流,此焉为盛。”[唐]道宣:《释迦方志》,范祥雍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21页。佛教在乱世中广为流传,统治阶级、文人士族、普通民众都从佛教中得到需要的东西,佛教也不断修正自身以迎合这些需求,逐渐完成中土本土化转变,对中国古代社会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佛教在传入中国之前,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教义体系,它是以地狱轮回说为核心的神学体系,教理和教义纷繁复杂,博大精深。但抽象深奥的教义普通民众很难理解,因此在魏晋六朝,佛教不断调整宣教方式,以更加亲民的姿态出现在水深火热的中国民众面前,将其地狱观念、因果报应、生死轮回等教义与中国传统鬼文化相结合,积极利用适合中国民众心理和时代特征的鬼故事来渗透其教义,使鬼故事成为其宣传教义、吸引信众的最佳载体和工具,成为“释氏辅教之书”。

首先宣扬佛教因果报应观念。“因果报应,生死轮回”是佛教神学的基石,是佛教根本的教义之一,也是佛教鬼神观的集中体现。佛教徒将因果报应观念融入到鬼故事中来宣教。如《冤魂志》中记载:

魏夏侯玄,字太初,以当时才望,为司马景王所忌而杀之。玄宗族为之设祭,见玄来灵座,脱头置其旁,悉敛果肉食物以纳头,既而还自安颈而言曰:“吾得诉于上帝矣,司马子元无嗣也。”既而景王薨,遂无子。文王封次子攸为齐王,继景王后,攸薨。攸子冏嗣立,又被杀。及永嘉之乱,有巫见宣王泣云:“我国倾覆,正由曹爽、夏侯玄二人,诉冤得申故也。”[北齐]颜之推撰:《冤魂志校注》,罗国威校注,成都:巴蜀书社,2001年,第26—27页。

这个鬼故事中用因果报应的思想阐释了真实历史事件。鬼魂复仇原本是中国传统的鬼故事,佛教用其来宣扬果报不爽的因果报应思想。佛教徒通过一篇篇鬼故事,将今世今报、前世今报、今世后报、阳世阴报、他人代报的因果报应报思想深植人心。

其次宣扬佛教地狱观念。“地狱”是佛教首创并长期信仰的观念。在中国传统鬼文化中也有幽冥地府观念,两汉时冥界观念发生演变,方位由昆仑山变成泰山地府。泰山地府虽是按照汉代官制构建,但具体空间结构还是较模糊。受佛教影响,佛教地狱说与传统冥界观逐渐融合。佛教系统的地狱描写给中国传统鬼文化带来了强大的冲击,一时鬼故事中“地狱巡游”“地狱审判”等题材屡见不鲜。如《幽明录》的“舒礼”“康阿得”等条,其中“舒礼”条描写地狱惩罚:“见一物,牛头人身,捉铁叉,叉礼著熬上宛转,身体焦烂,求死不得。已经一宿二日,备极冤楚。”《冥祥记》的“赵泰”“程道惠”“刘萨荷”“陈安居”“释智达”等条亦如此,其中“赵泰”条详细介绍了赵泰在地狱的见闻,描绘鬼魂在地狱之中种种楚毒苦痛,遭受的种种刑罚与痛苦,使读者如临其境,读之毛骨悚然。

又如《冥祥记》记载:

晋张应者,历阳人。本事俗神,鼓舞淫祀。咸和八年,移居芜湖。妻得病。应请祷备至,财产略尽。妻,法家弟子也,谓曰:“今病日困,求鬼无益,乞作佛事。”应许之。往精舍中,见竺昙铠。昙铠曰:“佛如愈病之药。见药不服,虽视无益。”应许当事佛。昙铠与期明日往斋。应归,夜梦见一人,长丈余,从南来。入门曰:“汝家狼藉,乃尔不净。”见昙铠随后,曰:“始欲发意,未可责之。”应先巧眠觉,便炳火作高座,及鬼子母座。昙铠明往,应具说梦。遂受五戒。斥除神影,大设福供。妻病即闲,寻都除愈。咸康二年,应至马沟籴盐。还泊芜湖浦宿。梦见三人,以钩钩之。应曰:“我佛弟子。”牵终不置,曰:“奴叛走多时。”应怖谓曰:“放我,当与君一升酒调。”乃放之。谓应,但畏后人复取汝耳。眠觉,腹痛泄痢,达家大困。应与昙铠,问绝已久。病甚,遣呼之。适值不在。应寻气绝。经日而稣活。说有数人以钩钩将北去。下一阪岸。岸下见有镬汤刀剑,楚毒之具。应时悟是地狱。欲呼师名,忘昙铠字,但唤“和上救我!”亦时唤佛。有顷,一人从西面来,形长丈余,执金杵,欲撞此钩人,曰:“佛弟子也,何入此中?”钩人怖散。长人引应去,谓曰:“汝命已尽,不复久生。可蹔还家。颂呗三偈,并取和上名字,三日当复命过,即生天矣。”应既稣,即复休然。既而三日,持斋颂呗,遣人疏取昙铠名。至日中,食毕,礼佛读呗,遍与家人辞别。澡洗着衣,如眠便尽。鲁迅:《古小说钩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1年,第279页。

此故事中,张应和妻子因奉佛,算是佛家弟子而免遭恶鬼所害。这类故事应该是比较早的宣佛鬼故事,表现佛对人的庇护,反映出传统鬼文化受佛教思想的浸染。只要诚心信佛、吃斋念经,或是抄写经卷、建造佛像,哪怕对着佛像烧香拜佛、危难时喊一句佛,都能得到佛的庇护。中国民众历来有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思想,对于各类惠而不费的宣传,有着试一试无妨的心态,同时佛教的因果报应和求佛必救说,迎合了中国民众缺乏安全感的心理,给广大民众生命财产以安全保障,因此在民间拥有广大的信仰群体。因此,在讲述荒诞不经的鬼故事的同时,也宣传了佛教的教义。

再者宣扬佛教三世轮回思想。好生恶死乃人之天性,为了逃避死亡,秦汉以来神仙思想流行,但国人追求长生久视的梦想在现实面前屡屡破灭。魏晋以来,士人身处乱世,生命意识觉醒,死亡恐惧感加剧。而佛教三世轮回思想改变了民众对生死的传统看法,适当消解了对死亡的恐惧,同时也激发了人们对死后世界的想象。佛教用前世、今生、来世和天、人、阿修罗、地狱、畜生、恶鬼的“三世六道”来解释生命不休和果报循环的观念对鬼故事产生了极大影响,一个立体空间的冥界在中国鬼文化中第一次清晰呈现。如《幽明录》中的“阮瑜之”以人鬼对话确证轮回不虚,表明转世轮回确实存在。佛教徒充分利用国人的鬼魂信仰,将三世轮回、因果报应等思想融入到鬼文化和鬼故事中,通过一个个生动的鬼故事宣扬三世轮回思想,使鬼故事成为佛教教义最生动的注脚。

还有宣扬信佛免罪罚的思想。这类鬼故事通过宣扬民众是否信佛的利弊,恐吓民众信佛,宣佛痕迹明显。如王琰的《冥祥记》记载:

宋王胡者,长安人也。叔死数载,元嘉二十三年,忽见形还家,责胡以修谨有阙,家事不理,罚胡五杖。傍人及邻里,并闻其语及杖声,又见杖瘢迹,而不睹其形。唯胡犹得亲接。叔谓胡曰:“吾不应死神道须吾算诸鬼录,今大从吏兵,恐惊损墟里,故不将进耳。”胡亦大见众鬼纷闹若屯外。俄然叔辞去,日:“吾来年七月七日,当复暂还,欲将汝行,游历幽途,使知罪福之报也。不须费设,若意不已,止可茶来耳。”至期果还,语胡家人云:“吾今将胡游观,毕,当使还,不足忧也。”胡即顿卧床上,泯然如尽。叔于是将胡遍观群山,备睹鬼怪,末至嵩高山。诸鬼遇胡,并有馔设,余族味不异世中,唯姜甚脆美。胡欲怀将还,左右人笑胡云:“止可此食,不得将还也。”胡末见一处,屋宇华旷,帐筵精整,有二少僧居焉。胡造之,二僧为设杂果槟榔等。胡游历久之,备见罪福苦乐之报,乃辞归。叔谓胡曰:“汝既已知善之可修,何宜在家?白足阿练,戒行精高,可师事也。”长安道人足白,故时人谓为白足阿练也,甚为魏虏所敬,虏主主事为师。胡既奉此谏于是寺中,遂见嵩山上年少僧者游学众中。胡大惊,与叙乖阔,问何时来?二僧答云:“贫道本住此寺,往日不忆,与君相识。”胡复说嵩高之遇,此僧云:“君谬耳,岂有此耶?”至明日,二僧无何而去。胡乃具告诸沙门,叙说往日嵩山所见;众咸惊怪,即追求二僧,不知所在,乃悟其神人焉。元嘉末,有长安僧释昙爽来游江南,具说如此也。鲁迅:《古小说钩沉》,第328—329页。

在这则鬼故事里,宣佛的意味比较浓,故事通过“游历幽途”,而知“罪福之报”,并宣扬那些“戒行精高”的修行者在地狱,不但地位很高,还能得到群鬼的礼遇。在宣佛故事中,这样的情节安排多有雷同,但恰恰反映了佛教徒在民众中不厌其烦地强化信奉佛教的意图,可又忽略了故事的艺术性。佛教的这些思想,满足了中国民众特有的、尤其是下层民众潜在的精神需求,在民间争取了最广大的善男信女。正如郑欣所言:“崇佛派以通俗小说形式,把佛法之广大、报应之灵验、地狱之可怖展现在人们面前,使许多人对佛教产生敬畏,有所祈求,从而成为佛教的信徒。所以,宣佛小说在制造舆论,影响群众,压倒反佛派的声势,从而为佛教的广泛传播造成有利条件方面,则是取得了巨大的胜利。”郑欣:《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宣佛小说》,《文史哲》1992年第2期。

佛教虽然也具备丰富的文学材料,但毕竟是外来文化,国人在接受上有一定困难,而鬼故事则来自中国民间,是普通民众最喜闻乐见的故事,因此佛教徒采用鬼故事来宣教,无疑是最佳的选择。佛教徒将佛教教义改编成一个个生动、鲜活、极具说服力的鬼故事来吸引信众,鬼故事成为宣扬和阐释佛教思想最生动的宣传册,成为吸引信众极有效的途径。

二 鬼故事叙事之演进

直至魏晋,鬼故事一直未脱离“丛残小语”式文体,篇制短小,语言琐碎,人物形象模糊,叙事处于发展阶段。魏晋六朝战乱频仍,儒学式微,使思想文化获得极大的自由,各种文化、学术思想纷纷登上历史的舞台大放异彩。在民间蛰伏了很久的鬼文化和鬼故事也堂而皇之活跃在全社会。佛道两教的传播,也积极利用鬼故事作为宣教的载体和工具。同时,鬼文化也积极吸收佛道思想来丰富鬼文化理论。这个过程中,佛教的地狱世界、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等思想观念,给鬼文化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极富想象色彩的宇宙空间观念和生命时间观念,为鬼故事的叙事拓展了更为广阔的思维空间,提高了故事叙事能力,使鬼故事的文学性进一步凸显。鬼故事开始主动反映时代政治现状,表达人民群众的理想愿望,抒发个人情怀,使鬼故事由宗教叙事向世俗化叙事转变,成为魏晋六朝志怪小说中最耀眼的故事题材,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有些作品完全可以与唐传奇相媲美。浦安迪曾指出:“叙事的世俗化作为一种契机导致了文学叙事的产生,由此,叙事的本质发生了变革,引起了本质意义上的小说叙事的生成,使得‘六朝则为小说真正风行的时代。”浦安迪:《中国叙事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11页。可以说,在魏晋六朝佛教等宗教文化和社会思潮的刺激下,鬼故事的叙事观念才得以转变,叙事的演进才发生了质的变革。

首先佛教传入以后,给鬼故事带来了一种全新的极富想象色彩的宇宙空间观念和生命时间观念,为鬼故事拓展了更为广阔的思维空间,提高了鬼故事的虚构能力,使其文学性进一步增强。在佛教思想渗透、影响下,鬼故事在艺术上作了很多具有开创性的探索,故事篇幅不断增长、容量愈加增大,并能够通过恣意汪洋、纵横驰骋的虚构想象和丰富的艺术手法展现生动曲折的故事情节,虚构能力得到极大增强。如《续齐谐记》“王敬伯”条,人品才学俱佳的王敬伯,于夜在舟中独自凭栏抚琴,暗自叹息,竟引来“姿貌闲美”的女鬼。人鬼奏琴和诗,相欢缠绵。晨别方知竟是邻船新亡女,且尸骨未葬。女鬼虽入幽冥,但难舍人间,将王敬伯视为知音,情深意重,感人至深。故事利用多种艺术手段来提高叙事的艺术性,叙事讲究条理章法,悬念设置波澜起伏,用人物的外貌服饰、言谈举止表现人物的特定情绪和内在性格,使人物形象具有较强的可感性和生动性。叙事突破了作者代叙的模式,通过人物对话来显示内容和推进情节发展。叙述与对话相间的方式,使情节更为充实,结构更为紧凑,具有一种缜密之美。语言上韵散相间,散句叙述,韵文抒情,错落有致。尤其是那段歌词,辞藻华丽,语言精美,如泣如诉,情真意切,不但抒发了人物的思想感情,而且增添了故事的文学色彩。故事善于营造氛围,幽怨悲切的基调,有很强的感染力。故事对女鬼的描写用笔细腻传神,描绘出一个幽怨惆怅的美丽女鬼,为后世文学塑造女鬼形象开启了一种模式。与早期鬼故事比较,这个故事叙事演进甚速。当然除了小说自身的发展演变外,与佛教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佛教宇宙空间观念和生命时间观念,激发了鬼故事的虚构性,从注重实录向文学虚构转变,树立了小说虚构的自觉性。浦安迪也曾说过:“……虚构性叙事文体……则今天看得到的中国最古的小说,大概是六朝志怪。”浦安迪:《中国叙事学》,第11页。

其次佛教自身丰富的文学材料与鬼故事相融合,增强了鬼故事的叙事功能。佛教除了利用鬼故事大力宣传义理外,还更多地将佛教典籍中大量的故事、寓言、譬喻等材料与鬼故事相结合,不但给鬼故事提供了丰富的创作素材和故事类型、故事母题等,还从叙事方式、艺术手法等方面对鬼故事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佛教中的这些形式,是对中国文学的一大礼赠。”普慧:《佛教对六朝志怪小说的影响》,《复旦学报》2002年第2期,第126页。在鬼故事中最能体现上述叙事特征的是“地狱巡游”“死而复生”和“人鬼婚恋”故事。如《冥祥记》中“赵泰”条,全文一千一百多字,通过赵泰“死而复生”的经历,用亲历者的方式介绍了地狱场景,叙事角度新颖。又如《冥祥记》“刘萨荷”条,故事篇幅更长,达到一千二百余字,置于唐传奇中亦不逊色。故事通过一个游历地狱之人的亲眼所见介绍了地狱之情状,用回忆方式介绍了坠入地狱的原因,这是一种倒叙的方式,而非志怪小说最初以单向时间先后顺序来讲述故事,这种倒叙手法应是来自佛教故事的叙事方法。另外,在谋篇布局上,不仅有纵向的时间轴,还有横向的地狱空间结构,最大限度地在作品中描绘出地狱的时间与空间,将人物置于这样的时空观下,扩大了活动的时间空间范围,再加上细致的刻画,不仅增加了故事的篇幅,也给鬼故事结构安排提供了借鉴。

另外,佛教叙事促进了国人小说观念的转变,使志怪小说从两汉以来史著束缚中摆脱出来,获得了独立发展的空间。即便是那些被称为“释氏辅教之书”的鬼故事,在思想内容上虽没有多少可取之处,但在叙事上具有开拓性,开始突破了史著的束缚,注重故事情节虚构,叙事避免平铺直叙,注重用对话、细节描写刻画人物,用环境描写烘托故事主题。可以说,真正的小说叙事和小说观念的转变应该是从魏晋六朝鬼故事开始的,而佛教的影响又是其中的关键。“把小说文体与历史著述区分开来的首要界线,就在于从其所反映的视野和范围看,呈现出由史著的政事纪要式记述向小说的生活细节化描述的转化。”董乃斌:《现代小说观念与中国古典小说》,《文学遗产》1994年第2期。而这种实质性的转变,是佛教对鬼故事最大的贡献,也是鬼故事对魏晋六朝志怪小说最大的贡献。

总之,魏晋六朝鬼故事在佛教的滋养下,叙事和虚构有了很大的提升,同时在鬼故事恣意汪洋之想象、怪诞滑稽之形象、奇幻诡谲之情节刺激下,中国古代志怪小说逐渐突破汉代小说观念的藩篱,在魏晋六朝取得第一次创作高峰,并开启了唐传奇的先声,为唐代小说的成熟奠定了基础。

三 鬼故事善恶观念之改变

中国鬼文化源远流长,自古就有“鬼神设教”的传统,鬼神直接成为政治统治和钳制民众的工具。从旧石器时代晚期出现灵魂不灭的信仰开始,到夏商时期,逐渐形成了日趋成熟的交通鬼神的礼仪制度。统治者将交通鬼神的权力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垄断起来,以达到神道设教目的。各个时期的统治者通过交通鬼神的手段,利用先民对鬼神的崇拜及敬畏、恐惧心理,将统治意图通过鬼神的意志直接传达给民众。这一阶段,总体上鬼文化对国家政治生活的影响胜过对民众道德行为的影响。国家宗教的特征是鬼神信仰的各种礼仪实现制度化、伦理化,鬼神的意志成为社会的主流思想和统治行为。因此,通过家国统治手段,鬼神崇拜得到迅速渗透,对社会生活和思想文化产生了复杂的影响,统治阶级利用人们对鬼神的信仰和祖先崇拜,将统治者的祖先升格为全社会的祖先,通过全民崇拜祭祀,从精神上控制民众。

春秋以降,王权下落,时局动荡,社会混乱,鬼文化对社会上层的影响开始有所削弱,虽失去了决定性作用,但统治者还是热衷于利用祖先崇拜来维护政权稳定和调和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加强其政权力量。如《左传·成公十三年》云:“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国语·鲁语上》也说:“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故慎制祀以为国典。”鬼文化对政权统治的影响虽减弱,但对民众个体生命的影响却凸显出来。鬼神分流,巫觋分流,鬼文化遭到人文精神的冲击,它与一部分巫师一起沉入到社会底层,在民间扎稳脚跟。这在客观上进一步加深了鬼文化对广大民众的影响,使其逐渐成为民间信仰的重要内容。同时,在乱世中,生灵涂炭,命运无常,社会失序,传统道德普遍失去约束力,广大民众唯有在鬼神的信仰中,一方面慰藉乱世带来的生命痛苦,另一方面寄希望于鬼神,希冀靠鬼神的力量赏善罚恶,以维护社会正义和公平。

秦汉以来,随着新的封建集权制国家的建立,神权与政权分离,但统治阶级依然非常重视利用鬼文化的社会惩诫功能来论证其政权的神圣合理性,因此,鬼神信仰、神灵崇拜愈演愈烈。秦始皇废百家惟留卜筮,汉武帝大兴神祀,王莽“崇鬼神淫祀”,并言:“帝王建社稷,百王不易。社者,土也。宗庙,王者所居。稷者,百谷之主,所以奉宗庙,共粢盛,人所食以生活也。王者莫不尊重亲祭,自之主,礼如宗庙。”[汉]班固:《汉书·郊祀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269页。可见,封建君王们也很注重“借鬼神之威以声其教”的政治功能,这对普通民众起到避恶从善、弘扬美德的道德约束作用。

鬼魂的赏罚功能和道德警示作用,源于人们对鬼魂神秘超能力的恐惧心理。首先,在人们的观念中,鬼魂具有超强的作祟致祸的本领,尤其是厉鬼睚眦必报的作祟行为,足以让人们深感恐惧。《左传·昭公七年》上说:“匹夫匹妇强死,其魂魄犹能冯依于人,以为淫历。”[清]阮元:《十三经注疏·春秋左传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4149页。意思是指强死者为鬼,而且是厉鬼,其鬼魂能依附人,能作祟。《墨子·明鬼》中有杜伯冤魂射杀周宣王的故事,这是文献记载较早的冤鬼复仇的故事,这种鬼魂复仇或者作祟的观念在当时应该有一定的代表性,从中也可以看出人们对鬼魂的恐惧心理。另外,鬼魂“明智于圣人”,又无处不在,在冥冥之中监视着人类的行为,会随时实施惩罚,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因此,一个人只要做了邪恶之事,即便是无人发现而侥幸逃脱了法律的惩罚而逍遥法外,但他却无法逃脱灵魂深处对鬼魂惩罚的恐惧。中国自古就有这样一句谚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做了亏心事,内心会极度不安,惶惶不可终日。这种恐惧不全是怕人发现,而是担心“鬼敲门”,特别是在每个漆黑的夜晚,恐惧感啃噬着他的内心,因为其内心极隐秘处,潜藏着一个鬼。正是由于这种心理作用,人们才自觉去恶行善。

随着佛教渐传,佛教地狱审判观念开始渗透到中国传统鬼文化和鬼故事中,补充和改造着中国固有的善恶观。与佛教观念相比,中国传统的善恶观主要强调道德自我约束,惩戒震慑力不强,多采用鬼魂复仇或天人感应的方式寓以善恶观念,对恶人作福作威也能寿终正寝,善人积善行德却又多灾多难的社会现象无法解释,因此,对大奸大恶之人缺乏足够的震慑力。而佛教地狱观念认为,每一个亡魂在地狱中是平等的,都要接受审判,生前所有业行都记录在鬼簿之中,地狱根据业行进行审判和惩罚,并根据不同的罪业送到不同的地狱,罪大恶极之鬼魂要在十八层地狱遭受永无休止的酷刑,最终还要在“恶道”轮回。佛教强调“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可能出现恶人得善终的现象,惩罚之残酷触目惊心。佛教地狱审判、因果报应、六道轮回等观念,环环相扣,具有强烈的心灵震慑力量,对中国传统善恶观乃至鬼文化、冥界说都带来强烈的冲击,使鬼故事中出现了大量的地狱审判惩罚的故事。

魏晋六朝,惩恶扬善的鬼故事在社会上大量流传,给乱世中邪恶势力以极大的震慑,给广大民众以心灵的抚慰,在一个个极度阴森恐怖的地狱惩罚故事中,寄予着人们希望通过鬼神来实现伸张正义和惩罚罪恶的愿望。如《幽明录》中“赵泰”条被认为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篇完整描写地狱故事的作品,从这个故事开始,佛教地狱故事就成为志怪小说的一个重要题材。故事写赵泰因心痛而死,停尸十天复活,然后向人们讲述了自己在地狱的经历和见闻:那些“生时不作善”的人,在地狱被罚苦役,啼泣后悔;生前不信奉佛教的人,在冥间受审并接受来世变为禽畜的报应;在阳间犯过罪,死后在地狱受到残酷刑罚;信奉佛法之人,其罪过都可以免除;赵泰自己在阳间并未作恶事,而“横为恶鬼所取”,所以又被地府遣还阳间。这个故事将佛教的地狱世界,特别是地狱审判和各种惩罚方式及恐怖第一次详细地展现在中国民众之前,给人强烈的心灵震慑。又如《冥祥记》“刘萨荷”条,详细描写了地狱情状和受惩罚之人的痛苦。地狱环境阴森可怕,各种刑具触目惊心,对罪恶严惩不贷。在地狱审判故事中,每个人都要在地狱接受公正的判决,阎王根据其生前罪恶的多少进行惩罚,而且这种惩罚会延伸到来世,还会连累子孙后代,且果报不爽。这种观念对民众会产生非同一般的震慑力量,让人们普遍产生一种恐惧心理,对每个人有警示作用。可见,鬼故事在社会上大量流传,无疑会成为维护政治的补充手段,起到维护封建政权稳定的作用。

我们可以想象,在谈风盛行的魏晋六朝时期,在每个漆黑的夜晚,人们围坐在一起讲述鬼故事,当一个个的恐怖鬼魂在忽明忽暗的火苗中窜出,一个个惊艳的女鬼在文人羡艳的嘴角流出,一个个残酷的地狱惩罚在民众脸上掠过时,鬼故事将地狱惩罚、果报不爽、六道轮回思想深植人心,让人们相信:明智于圣人的鬼魂在冥冥之中监视着人类的行为,随时会进行惩罚。从这个意义上说,鬼故事和法律、道德一样,维持着社会的公平、公正。它对社会的惩诫功能,主观上起到自我约束,与人为善,弘扬美德的作用,客观上有利于社会教化,维护社会伦理道德,规范社会行为。

Buddhism and Ghost Stories in Wei Jin and Six Dynasties

Jin Guan - bu,Liu Sheng - liang

Abstract:The wartime background of the WeiJin and Six Dynasties provides an opportunity for the wide spread of various social trends of thought and religion. By soothing people sinner fear and catering to the awakening of life consciousness,Buddhism and ghost culture has been widely accepted by common peopleThe East culture and West culture,two different kinds of culture,coexist in mutual penetration and mutual utilization,and promote each other to achieve common developmentBuddhism actively use ghost stories as the carrier and tool of educationMeanwhile, Buddhism putsit thoughts and doctrines into traditional Chinese ghost culture,which effectively promotes the evolution of narrative ability of ghost story and changes the concept of good and evil in ghost culure

Key words:Buddhism;Wei Jin and Six Dynasties;Ghost story

【责任编辑 程彩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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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佛教的传播经验
中国新疆早期佛教彩塑的形成与发展
五代两宋佛教雕塑的佛学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