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殖民话语在剧本与电影之间的延续
2016-11-19陈秋婷
陈秋婷
【摘要】 莎士比亚戏剧的时代特性与文化特性,在文本与电影之间形成了一致的话语倾向。本文通过对《威尼斯商人》的殖民话语的分析,围绕文本与电影的主题承接性、电影自身叙述的悖论状态,以及内在话语的殖民倾向,探讨现代影视对文学经典翻拍的难以颠覆性。
【关键词】 电影;《威尼斯商人》;殖民话语
[中图分类号]J90 [文献标识码]A
莎剧因其社会价值与美学价值,成为影视翻拍的重点选择对象。岁月使得莎士比亚成为了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一种精神。莎士比亚所处的时代,是历史上称之为西方海外贸易和殖民扩张的时代,使得莎剧作为文化的文本载体,具有宣扬本民族文化的作用,也在后期欧洲推行西方文明的进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
莎剧的改编与翻拍经过不同的影视制作者与艺术家的阐释,被历时性与共时性地重新建构。在科技为主导的现代社会,政治与宗教神话逐渐丧失威力,人们试图通过翻拍经典来张扬某种价值取向。莎剧《威尼斯商人》一直以来被界定为反犹太人的主张,反映了伊丽莎白时期的社会民众的普遍情绪,尤其是对放高利贷者的态度。而2004年发行的由迈克尔·雷德福(MichaelRad-ford)执导的电影《威尼斯商人》,初看影片会将其定位为一部反歧视犹太的电影,因为影片赋予了夏洛克一副弱者的形象,使人在观影过程中,会生起一股同情之心。较之于原作中对于夏洛克的描述,颠覆了传统意义上人们对于夏洛克人物形象的认知与定位。然而,此影片看似是反对反犹太人的主张,实际上却延续着早期戏剧的表述方式,即潜在的殖民话语。电影给予观众一种颠覆反犹太人的话语倾向,然而,其视觉效应的呈现依旧是西方价值体系的胜利,并在文本与电影的主题承接上、电影自身叙述的悖论状态、以及内在话语的殖民倾向上表现出来。
一、文本与电影之间的承接性
对文学经典的影视改编是工业文明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消费“经典”成为了重要的思潮。随着消费主义的蔓延,消费对象不断更迭,影视对原著内容诠释的变化,是文化符号不断被利用与被塑造的过程。对经典文化内涵的消解与颠覆,以及类型化叙述模式的形成,是后现代技术对经典的解构。电影《威尼斯商人》作为21世纪影视产物,从剧本到电影的转变过程,也是经典文本走下神坛与大众视野交接的过程。电影对剧本文本的解构与建构,却不尽然在于重塑,而是在颠覆的表象之下,达到内在意义的重新回归。由文本衍生的影视作品几乎没有大刀阔斧地改删,而是在“可利用”之处刻意地放大情节与画面。如,文学文本中没有直接叙述安东尼奥侮辱夏洛克的画面,而只是在夏洛克的控诉话语中转述:“他(指安东尼奥)憎恶我们神圣的民族,甚至在商人会集的地方当众辱骂我,辱骂我的交易,辱骂我辛辛苦苦赚下来的钱,说那些都是盘剥得来的腌臜钱。”[1]94但电影开头便展示夏洛克被侮辱、被不公平对待的一幕,将文字语言转化为动作语言,刻意强化了威尼斯民众对犹太人的歧视和排斥。电影为了贴合原作,对夏洛克所遭受的歧视进行放大与强化,以为后文的割肉事件添加辅助力,却也将犹太人与意大利人放置在此高彼低的状态,两者之间明显的身份不平等的叙述态度,在电影的一开始便定下了基调。另外,原作中只是轻描淡写地以“我满意”结束夏洛克对审判的态度,但是,电影却为此做出停留——夏洛克跪在地上,一边痛哭一边吻着象征天主教信仰的项链,无言。电影将此画面扩大与定格,并加之以夏洛克短暂性的沉默、表情的特写镜头,营造出一种人物失语的状态,以求深刻表现夏洛克“心悦诚服”的神情样貌,透露出犹太人朝拜或被迫屈服的姿态。影片一边为犹太人伸张正义,因此不是着力于刻画夏洛克性格上残忍、贪婪的一面,而是将其塑造为一位受宗教和种族迫害的无辜受难者形象;一边暗中承认欧洲人高人一等,以夏洛克为代表的犹太人成为审判的败诉方,以跪拜之姿接受最终的结果。虽然电影在表演形式和叙事效果与原作有所差异,最终却为原作主题的表现提供了可能,于此,原作与电影展示的都是相同的等式:基督教信仰=文明,非基督教信仰=野蛮;二者之间形成了互文性的对话模式。
互文性的对话方式系统具有无限、开放式的可能性,并且发生在一切文化、表达方式以及艺术文本的实践过程中。法国文艺理论学家吉拉尔·热奈特在《隐迹稿本:第二度的文学》中,提出了“跨文本性”(transtextuality)的概念,将其定义为“所有使一文本与其他文本产生明显或潜在关系的因素”, [2]68-69说明不同文本之间具有维系互文关系的结构或者因素,并借以不同形式表现。电影《威尼斯商人》对原作的翻拍,两者之间具有互文性与承文本性,前者是指影片运用暗指、引用等一系列形式,使戏剧文本与电影文本有效地交相呼应,电影参与了文字和影像的双重互文性,对莎剧的解读与呈现便是“互文性”的改编;后者指的是影片制作者是否沿用原作的文本特征,影片《威尼斯商人》便是在创造性的改编中再现经典,进行影视与文本的相互参照与对应,使得作品具有很强的互文意义。
影片与原作戏剧的主要关联在于叙述模式的一致性。原作不但反映了夏洛克在种族、民族上对基督教的仇恨和敌意,也表现了犹太人基于亲身遭遇的个人情感。而电影《威尼斯商人》以后现代的视角观望莎剧中的种族歧视指向,却没有挣脱出相同的叙述模式,并未对剧作形成解构与颠覆。相反的,其刻意标榜的欧洲歧视犹太人事实为欧洲人再次提供了胜利者身份的可能,其中的文本与影视之间的承接性便在隐含话语之中得到了一脉相承的表现。
二、电影叙述的骑墙状态
电影与文本的话语一致性显然可见,但戏剧原作中的悖论之处亦在电影中的延伸。莎士比亚戏剧历来被不同流派阐释出不同的主题意义,来自于文本本身具有解读的多重性,原作《威尼斯商人》因讲述立场的模糊性,使得后续读者的解读产生各执一词的局面,即莎剧表现的究竟是对犹太人的贬低?还是对欧洲强势话语的隐在控诉?这样的悖论之处在电影中又是如何表现的呢?
整部电影交织着一种迷惘与失落,莎剧《威尼斯商人》历来被认定为喜剧,但在电影之中,喜剧因素被消解,在音画与表演之中,更多营造的是忧郁的气氛。电影一开始便以字幕的方式展示出一个不争的历史事实:“16世纪,即使在欧洲在最强大最自由的威尼斯,人们对犹太人的偏见与压迫亦随处可见。法律规定,犹太人只能居住在旧城里,叫做‘Geto的区域,日落后,城门被锁,由天主教徒把守。白天,任何离开这个区域的犹太人都必须带上红色的帽子,以表明他们的犹太人身份。”(电影开场字幕)开门见山地为后续剧情中犹太人遭受责难埋下了伏笔,呈现出表达意图与表达形式矛盾的骑墙状态。电影叙述的骑墙状态在于,一方面浓墨重彩刻画夏洛克的愤怒之因,一方面将夏洛克的愤怒打回原形,以失败者的形象告终。夏洛克和安东尼奥的对峙关系颇为多重:犹太人与威尼斯人、借贷者与受贷者,天主教徒与基督教徒。而故事的结局遵循了戏剧中夏洛克受到宗教歧视和严酷惩罚的情节。影片兼顾原著的思想性、社会性、人文性,但是夹杂着种族歧视的思想与文本人文性产生了悖论,故不可避免地形成骑墙的状态,是文明与暴力之间的冲突。诚然,夏洛克具有商人职业特征,作为高利贷资本家他聚敛财富,吝啬残忍,自有不足之处。但在西方“文明”的社会语境中,犹太身份又使他被压迫、受蔑视,被称呼为“魔鬼”,一系列的屈辱导致了夏洛克的恨意,坚持要割安东尼奥的一磅肉。这既是来自宗教信仰上的歧视,也是商业利益的竞争。戏剧文本中有表露出对备受压迫的犹太人以及奴隶的同情一面,但是主要的话语叙述依旧是以欧洲人为中心,这是莎士比亚对殖民主义认识存有的暧昧。而被翻拍成视觉形式的电影是莎剧被不同时代的殖民主义所利用的产物,成为新老殖民主义者进行文化殖民的重要工具。事实上,种族冲突的叙述本身便是一种话语权威,安东尼奥对峙夏洛克的胜利,除了那正义不退的法律庇护之外,还有一种恶意蓄谋的文明形式。
马克思、恩格斯的《论殖民主义》中论述西方帝国主义与殖民主义的手段在于,将西方塑造成为人民带来自由的准则的文明形象。[3]影片中,欧洲人在法律的拥护下,宣判剥夺夏洛克的一切,便是将西方的法律文明作为维持自我地位的武器。影片最终看似在传达西方的文明守则,背后却是赤裸裸的对他者民族的蔑视与侮辱,借由法律规定的生活准则来传达慈悲与友爱,也暴露出弊端,“资产阶级法律包含着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依法执行表面上似乎很公道,其实却很荒谬”。[4]387夏洛克按约行事,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审判的结果依据的是处理异邦人和基督徒关系的威尼斯法律,种族歧视与宗教偏见显然可见。在西方的文化语境之下,一个有信仰的民族确是值得尊重的,异种与异族的存在显得他们的宽容与慈悲,但却无一不在社会生活中显示出西方自我的优越感与鄙夷之心。在原作之中,通过夏洛克之口交代出犹太民族的身份地位为“异教徒”,以及夏洛克在法庭上的大声控诉所言:“你们买了许多奴隶,把他们当作驴狗骡马一样看待,叫他们做种种卑贱的工作,因为他们是你们出钱买来的。我可不可以对你们说,让他们自由,叫他们与你们的子女结婚?……”[1]145-146影片亦是将原作中夏洛克的控诉点原封不动地搬上荧幕。可见,在种族与宗教问题上,是影片与原作都无法避开的历史事实,都夹杂着不同宗教信仰之间的对峙与冲突。
初看影片会将其定位为一部反歧视犹太的电影,因为影片赋予的夏洛克形象,使观众生起悲悯之心。较之于原作中对夏洛克的描述,称其为“不近人情的恶汉”[1]143,影片颠覆了传统意义上人们对于夏洛克人物形象的认知与定位。“该影片不同于原作的最明显之处在于,导演似乎将原作述而不论的种族歧视、宗教差异明朗化,并通过着力描绘犹太人在16世纪的威尼斯受到的歧视来避开夏洛克个性上的负面特征。” [5]19电影《威尼斯商人》不单纯是为了叙述一段陈年戏剧故事,而是为了在观众产生一种心理冲击,引发观众的思考,整部电影所交织的迷惘与失落的气氛,是当代电影人对于社会文化现象的审视与表达,其延续或颠覆传统的主题都是从自身的社会环境所派生出来的,因为电影作为大众艺术,其“影视艺术总是对时代和社会的一切都非常敏感和快捷地做出反映”。[6]163但即便如此,电影还是无法摆脱一种西方文明的胜利者地位的叙述手段,在表现以夏洛克为代表的犹太人的卑微处境时,处处指向着西方文明的高贵。
三、电影内在话语的殖民倾向
电影少有颠覆性的剧情、对话、人物形象,其对原作的再现,是不同时代殖民话语间的对话。原作中将夏洛克描绘为一副唯利是图的嘴脸,而影片却是故意将处于社会底层、空有钱财却没有社会地位、努力想要赢得属于自己的个人尊严而不得的犹太人刻画得让人心酸。这使观众认为影片是站在一个更公正、更客观的角度来讲述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然而,电影始终不能突破时代特征进行叙述,即故事讲述的时代,欧洲深远悠久的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冲突。影片的最后,安东尼奥毫发无伤,他的威望比昨日更甚,得到了友谊,也得到了更多的财富,此时导演也把观众带向了影片的高潮:威尼斯公爵宣布要没收夏洛克所有的钱财,并以“犹太人直接或间接试图谋害基督教徒,都将被处以死刑”的威尼斯法律剥夺夏洛克的性命,这时安东尼奥向大家显示了他宽大的胸怀——基督徒的精神,宽恕了夏洛克,却剥夺了其信仰的自由,夏洛克该信基督教。影片临近结束时,夏洛克没有带红色帽子,被隔离出天主教徒中,孤身一人站在路上,这是西方对于异族的“集体伪善”,正如艾梅·塞萨尔所说的:“事实上,以资产阶级面目经过两个世纪被造就出来的所谓欧洲文明,即‘西方文明,没有能力解决由于这种文明的存在而生成的两个关键问题:无产阶级问题和殖民问题。事实是,在‘理性和‘良心的审判台面前,欧洲无法为自己辩护。事实是,它越来越要借助一种伪善作为保护伞,而这种伪善因其越来越难于行骗而变得更加可厌。”[7]140此话之中,透露出西方文明外衣下的歧视与残酷。这是欧洲殖民统治的一种手段,在电影中以基督教对天主教的胜利作为展示形式。
所谓殖民主义(colonialism),一般是指一个国家以经济或武力,开拓本土以外的地区,获得统治权而将本国部分人民移居其地。殖民主义包括军事统治殖民,即利用强势的军事去统治不臣服并认同自己的其他民族;也包括经济殖民,即利用强势的经济地位和跨国公司的主导能力掠夺他国利润;还包括文化殖民,即利用文化的强势来冲击其他民族的文化和思想意识,以达到政治目的或经济目的。莎士比亚与殖民主义之间的关系复杂,被符号化了的莎士比亚包含着一个独特的看待他者文化的视角。当时的欧洲人对于异族有着本能的抵触与排斥,表现出思想保守与心胸狭隘的一面。戏剧作为社会文化的载体,也打下了种族主义的烙印,其描写在一定程度上与社会现状、社会心理不谋而合。实际上,殖民主义离不开种族主义,而现代种族主义诞生于最初的宗教偏见,由自我与他者之间的差异完成民族与个体的自我认同。电影中的殖民主义表现为对异族的野蛮化,而欧洲文明则成为拯救者,但实际上,最后孤身一人的夏洛克并没有被基督教接纳。在这里,欧洲文明并不是包容,而是孤立。电影表述欧洲文明所遵从的话语模式,与文本延续至今的状态是一致的,显示出西方文明无法摆脱自身优越感的姿态。无论影视视角如何调整,也难离脱离以西方为权威的社会语境,这也就是翻拍影视难以颠覆文本的原因。
从戏剧到电影,与其说“莎士比亚属于所有时代”,倒不如说莎士比亚戏剧中的西方文化精神因具有被当代化的可能,使得文学视觉改编的限度与合法性得到了外在指向的叙述话语,即再殖民话语。西方在向非西方世界进行殖民扩张的过程中,强行推行自己的价值体系,使非西方国家和民族被迫或自觉地在物质与精神双重层面接受了“西方的文明”。在无法颠覆的前提之下,电影的存在形态本身就是为西方殖民话语正名,文化钳制的作用在电影中肆意滋长,这也是影视文学的困境之一。现代影视多打着颠覆经典的口号作为吸引观众消费的噱头,而实际上,文学经典的权威性正是在后期的消解与解构之中,又重建了其超时代性的地位。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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