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任性终惹祸,高调倔强难折节
2016-11-19周志恩
周志恩
《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与焦仲卿的婚姻悲剧,表象是刘母的专制与蛮横,真正根源是刘兰芝张扬任性、高调倔强的个性。
一、刘兰芝早年受到的环境熏陶与家庭教育
任何一个人的个性心理、行为特征都离不开早年的环境熏陶与家庭教育。我们应首先从家庭经济状况与社会地位入手,分析刘兰芝早年受到了怎样的环境熏陶与家庭教育。
诗歌开头刘兰芝向焦仲卿抱怨时说了“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汉代虽有商业存在,但依然是男耕女织的农业社会。作为社会个体,一个人的经济能力决定其家庭乃至社会地位,这在任何时代都是恒定不变的真理。“能织素”“学裁衣”,说明兰芝早早地为未来生活掌握了必要的生存技能,“弹箜篌”“诵诗书”,说明兰芝系统地接受了艺术教育与传统文化熏陶。刘家舍得为兰芝的教育投入大笔金钱与大量时间,足见她家是有钱有闲的富户,她的父母思想开明前卫,重视子女的文化教育与品行修养。
兰芝离开焦家前主动留赠嫁妆:“妾有绣腰襦,葳蕤自生光;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箱帘六七十,绿碧青丝绳,物物各自异,种种在其中。”陪嫁的箱奁之多、品种之繁、质量之高,显示出兰芝娘家财产的殷实,经济的阔绰。兰芝被遣回才不过十多天,便有县令“遣媒”为自己“窈窕世无双”“便言多令才”的三郎提亲;县令家提亲遭拒才过几天,更有太守“遣丞为媒人”登门提亲。在一般人的思想观念里,男女婚嫁之事是要讲究门当户对、地位对等的,东汉时代的官宦之家自然也不例外。设若兰芝是寻常百姓家的姑娘,能得到县令、太守这些官宦人家如此殷殷垂爱吗?从县令、太守竞相“遣媒”提亲的举止中,足见县令、太守根本不在意兰芝的离异身份,而将娶回兰芝作儿媳妇视为一种福分、一种荣耀。所以无论兰芝的父亲是高官,还是巨贾,必定享有崇高的社会地位,令人敬仰,刘家声誉极高,家风极好,声名远播。
在经济实力雄厚、社会地位显赫的家庭里,兰芝接受了系统良好的教育,就不足为奇了。诗中写兰芝的母亲第一眼见到不迎自归的兰芝,意识到兰芝被焦家遣归之时,有一番“拊掌”“悲摧”的陈述:“十三教汝织,十四能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知礼仪,十七遣汝嫁,谓言无誓违。”刘母的陈述印证兰芝开头对焦仲卿的抱怨之语并非虚言,也证明刘家早年让兰芝“织素”“裁衣”是为了她日后嫁人成家能够凭借自己的生存技能保持独立的经济地位;早年让兰芝“弹箜篌”“诵诗书”是为了让她修身养性、涵养美好品质,将来为人妻、为人媳时能够知书达理,行为端庄,不致于做出有违社会伦理道德的事来,以赢得应有的尊重,过上幸福的生活。足见兰芝父母的思想开明,眼光高远,他们爱兰芝能够为兰芝计深远。
二、刘兰芝在富裕显贵的家庭环境中形成的个性心理、行为特征
一个人的个性心理、行为特征必然表现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体现在细微的言谈举止中。刘兰芝在离开焦家前留下六七十个嫁箱,将“物物各自异”的繁多精美的陪家之物“留待作遗施”,这种一掷千金之举显示出她的果决与豪气。这种果决与豪气,源于她能够自主处置从娘家带来的个人财产,她弃巨额财产如草芥,无须告知娘家人。这从侧面表现出兰芝率性而为的个性心理、凡事自作主张的行为特征。兰芝被遣归,刘母虽则“拊掌”“悲摧”,却也对“实无罪过”的兰芝没有刨根究底的追问、责难,更无恼羞成怒的痛骂、讥讽。在县令“遣媒”提亲时,刘母吩咐兰芝“汝可去应之”,让兰芝自主处理改嫁之事;太守“遣丞为媒人”上门提亲时,刘母直接以“女子先有誓,老姥岂敢言”之语替兰芝回绝了。刘母没有强迫兰芝去做她不愿意做的事,表现出对兰芝的理解、尊重、包容、宠爱。兰芝的兄长对待她被遣、改嫁之事,原本一直保持缄默态度,没有出面干预,只是在兰芝接连拒绝县令、太守两家的提亲之后,实在忍不住了才出言规劝兰芝:“作计何不量!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不嫁义郎体,其往欲何去?”刘兄的规劝之语流露出对兰芝的殷殷关切、诚挚爱护与深切担忧,说明刘兄理解妹妹被遣归的苦闷心情,不愿触及妹妹心灵的伤痛,尊重妹妹改嫁的自身意愿,但又深为妹妹的未来生活担心。可见,在富裕显贵、风气包容的家庭环境中,兰芝过惯了养尊处优的娇小姐生活,自然有了自由自在、自主发展的广阔天地,养成了张扬任性、高调倔强的个性,形成了不受拘束、撒娇使蛮的行为特征。兰芝对仲卿的抱怨、留赠丰厚嫁妆、盛妆辞别焦母,都是这种任性好强个性的表现。
三、刘兰芝为什么能相中焦仲卿并与之结婚
刘、焦两家的经济实力不对等,社会地位悬殊。从刘兰芝“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与“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的自述中,可以看出她嫁到焦家后实际上成了焦家的顶梁柱,焦家的经济来源很大程度上依赖兰芝的纺纱织布。虽则焦仲卿是衙门的一员小吏,但指望他那一份微薄的俸禄供养一家人是不太现实的,这也是焦家需要兰芝昼夜勤织作的缘由。尽管兰芝辞别焦母时说了“受母钱帛多”的话,焦母劝阻仲卿不要为兰芝而死时说了“汝是大家子,仕宦于台阁,慎勿为妇死,贵贱情何薄”的话,实际上兰芝的话是一种反话,焦母的话是宽慰仲卿往前看的话。焦母与兰芝的婆媳关系僵冷,彼此都在仲卿面前抱怨对方,但从焦母“此妇无礼节,举动自专由。吾意久怀忿,汝岂得自由”的抱怨看,身为婆婆、长辈的焦母虽然一直以来对兰芝看不顺眼,却始终克制着,长久地将怨气、怒气憋在心里,没有发作出来,这显然是对兰芝的忍让。焦母的克制、忍让,或许正是看在刘家经济实力比自家殷实富有、刘家社会地位比自家尊贵显赫的份上,顾及兰芝父母的面子。
或许兰芝嫁给仲卿之时,兰芝的父母并不情愿,只是因为兰芝执意要嫁给仲卿,面对娇惯任性的兰芝,素来依顺迁就兰芝的父母无可奈何,这才默认了宝贝女儿的婚姻。或许正是因为从一开始就知道这门亲事结得很勉强,后来刘母见到不迎自归的兰芝时虽则“拊掌”“悲摧”,悲伤痛心,却无心追究仲卿一家的责任,即使兰芝被遣归始终没有见到仲卿登门,刘家也无人提及仲卿,任由兰芝自行决定改嫁之事。或许刘家早就知道凭兰芝倔强任性、高调张扬的个性,她被遣归是一种必然,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刘兄“先嫁得府吏,后嫁得郎君,否泰如天地,足以荣汝身”的劝嫁之语,隐约流露出对焦家的轻蔑态度,只是碍于妹妹的面子,不便太过尖刻地明说罢了。事实上,兰芝本人也清楚地知道焦、刘两家并非门当户对,自家经济实力、社会地位明显优越于焦家,兰芝辞别焦母时所说的“昔作女儿时,生小出野里。本自无教训,兼愧贵家子。受母钱帛多,不堪母驱使。”一段话,其实是一番赌气的反话,是暗示焦母我兰芝嫁到你焦家,我没有沾你焦家半点好处,我给你焦家带来的是丰厚的嫁妆与旁人艳羡的荣耀。
刘、焦两家虽然经济实力不对等,社会地位悬殊,但刘兰芝看中了焦仲卿这个人,兰芝与仲卿是因为两情相悦才走到了一起。事实上,仲卿是真心深爱着兰芝的。仲卿从兰芝的抱怨中,感觉到了母亲与兰芝婆媳之间关系的紧张,婆媳矛盾的严重性,赶紧禀告母亲,坦陈心迹:“儿已薄禄相,幸复得此妇,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在母亲断然拒绝留下兰芝,要替他另求贤女为妻时,仲卿当即发誓:“今若遣此妇,终老不复取!”仲卿为此与母亲闹了个不欢而散,焦母“槌床”大怒,执意不许,仲卿默然无声,怅然而退。仲卿只得哽咽着劝兰芝暂且回娘家,并许诺迎归兰芝:“卿但暂还家,吾今且报府。不久当归还,还必相迎取。”甚至送别兰芝时,仲卿还是念叨着那句誓言:“吾今且赴府,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后来听说兰芝即将与太守第五郎成婚,仲卿当即告假,急匆匆找上门来,当面悲愤地讥讽兰芝背弃爱情,贪图富贵,并以“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明志,表白自己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常言说,爱之深,恨之切。仲卿对兰芝改嫁的悲愤讥讽,自然是深爱兰芝的表现。从仲卿的前后表现看,他对兰芝确实是真挚专情的,甚至是依顺宠爱的。
兰芝对仲卿何尝不是专情呢?一个富贵之家的娇小姐“下嫁”焦家,能够“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不辞辛劳,勤于织作,尽力支撑起焦家的经济大柱,甚至“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收敛曾经锋芒毕露的娇小姐脾气,“不堪母驱使”而依然“留空房”坚持下来了。兰芝这般勤劳与忍耐,显然是出于对焦仲卿的爱。当被遣归终成无可选择的事实时,兰芝留下自己的丰厚嫁妆,并说了一番言不由衷的话:“人贱物亦鄙,不足迎后人,留待作遗施,于今无会因。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兰芝分明是割舍不下对仲卿的感情,幻想着能够重回焦家,因担心仲卿日后变心另娶,这才留下嫁妆以拴住仲卿的心,让仲卿时时睹物思人,不能轻易忘却自己。仲卿到大道口送别兰芝,表示“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时,兰芝更是以“君既若见录,不久望君来”坦陈心迹,直白地告诉仲卿,一定要早一点去接回我。可能担心仲卿扛不住婆婆的压力,犹豫或变心不迎接自己,于是自表决心,对仲卿提出希望:“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即使如此,兰芝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又追加一句:“我有亲父兄,性行暴如雷,恐不任我意,逆以煎我怀。”兰芝推出“性行暴如雷”的兄长,表面上是说担心兄长施压迫使自己改嫁,其实是为催促仲卿一定要尽快来接回自己找了一个漂亮的借口。兰芝的陈心迹、表决心、提希望、找借口,无不表明兰芝深爱着仲卿,她不想与仲卿真的就此分离。回娘家十余天之后,得知县令的媒人登门提亲,兰芝含泪拒婚:“兰芝初还时,府吏见丁宁,结誓不别离。今日违情义,恐此事非奇。自可断来信,徐徐更谓之。”兰芝向母亲明确表示,自己与仲卿已盟誓,两人不能别离,请求母亲理解自己等待仲卿迎归的心情。兰芝苦苦等待仲卿,却始终没有等来仲卿的身影,于气馁、绝望中,兰芝只得顺从兄长之意答应了太守家的求婚,可临到婚期她却“泪落便如泻”“愁思出门啼”,这其中自然深含着对仲卿的无限爱恋与依依难舍。
可见,兰芝与仲卿之间的爱的确是真挚深沉的、发自内心的,彼此都是真诚相爱的、殷切眷恋的,谁也割舍不下谁。
四、刘兰芝张扬任性、高调倔强的个性是怎样导致其婚姻悲剧的
刘兰芝与焦母之间到底有多大的矛盾?从焦母“此妇无礼节,举动专自由”的抱怨看,无非是兰芝将从小娇惯而成的倔强任性的好强个性、我行我素的行事风格带到了焦家。在焦母眼中,兰芝实在是目无尊长,个性太倔强,行为太乖张。兰芝的抱怨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非为织作迟,君家妇难为”“奉事循公姥,进止敢自专”。在兰芝看来,婆婆对她挑剔太多,约束太多,包容太少,迁就太少。原来兰芝要的是率性自由,希望凡事自己作主,不要婆婆过多干涉、约束;婆婆要的是儿媳对自己的尊重,希望保持自己在家中的权威,不要儿媳凡事自作主张。照理说,婆媳之间这种矛盾根本算不得什么,双方多加沟通,各自后退一步,自我克制、忍耐一下,便能相安无事。
兰芝偏偏不能克制、不能忍耐。诗歌开头兰芝从三个方面向仲卿抱怨:一是“鸡鸣入机织,夜夜不得息”,这是物质生活、家庭劳动上的紧张忙碌、辛勤劳累;二是“贱妾留空房,相见常日稀”,这是夫妻生活、精神寄托上的独守空房、孤寂凄冷;三是“三日断五匹,大人故嫌迟”,这是婆媳关系、情绪体验上的备受挑剔、压抑郁闷。一番抱怨之后,兰芝竟然将这三方面的不满情绪化地加以放大,甚至过激地上升到“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的严重程度,进而发出“便可白公姥,及时相遣归”的强硬声明。或许兰芝的抱怨仅仅出于失衡的心态,出于想从仲卿这里得到安慰、补偿的心理,向仲卿撒撒娇、发泄一下心头的郁闷;或许兰芝真的想耍耍娇小姐脾气,通过仲卿向婆婆施压,要婆婆向自己低头让步,以后不再过多管束自己。不管兰芝的动机如何,她的抱怨客观上产生了离间焦家母子关系的后果,激化了婆媳矛盾,使得焦母难以咽下一口怨气。因为在焦母看来,你兰芝本身不守礼节,倔强任性,言行乖张,身为婆婆、长辈,我虽然对你有所不满,却一直克制着、忍耐着,你现在倒好,恶人先告状,而且居然以遣归相要挟。你既然主动请休,说出离婚的话,自然是瞧不起咱焦家,不是真爱仲卿了。那么,不管你娘家如何富有殷实、显赫尊贵,我照休不留;哪怕我焦家经济条件再差,地位再低,树活一身皮,人争一口气,我决不会跪求你留下来。难道没有你兰芝,仲卿就娶不上贤慧好媳妇不成?因此,无论仲卿怎样表白对兰芝的专情、痴心,焦母就是不准留下兰芝,哪怕仲卿发誓不再娶亲也好,以死相逼也罢,焦母就是铁了心不松口。
兰芝没有想到,婆婆看似懦弱,实则也是一个泼辣的厉害角色。焦母揪住兰芝主动请遣这根辫子,坚休不移。仲卿求告无果,沮丧地从母亲房间退出,无奈地劝慰兰芝暂回娘家。当兰芝明白被遣归已铁定成了事实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恼怒,“勿复重纷纭”依然是一种强势的喝止。出于好强的心理,更出于维护自尊,兰芝理直气壮地历数自己对焦家的贡献,指责焦家的忘恩负义。兰芝盛妆辞别焦母,是一种负气与倨傲,是对与焦家婚姻的满不在乎。在焦母看来这是对她的挑衅,故焦母被气得“怒不止”,对兰芝不理不睬。兰芝虽不甘愿被遣,却也无可奈何,因为遣归是她自己提出来的,只是没想到自己一时的任性撒娇、好强赌气,换来了真要被遣归的结局。
可是这婆媳两人都不是省油的灯,一个心高气傲、倔强任性;一个人穷志坚、得理不饶人、坚休不移。夹在两个厉害女人之间的,偏偏是生性柔弱、不够坚定强大的仲卿,仲卿既不敢违逆母命,擅留兰芝,又割舍不下对兰芝真爱,不愿真离。所以兰芝一旦跨出焦家大门,绝无重回焦家之日。果不其然,兰芝留下丰厚的嫁妆以便仲卿睹物思人的用心,兰芝与仲卿离别时期望仲卿早点迎归接自己的愿望,都化为了泡影。兰芝苦苦等待着仲卿的到来,却一直杳无音讯,正是焦母铁了心坚休兰芝的结果。兰芝既然知道重进焦家无望,而且已答应了太守五郎的婚事,为什么在听了仲卿“吾独向黄泉”的绝命话之后,向仲卿表示“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的共死决心呢?这是因为兰芝确实深爱着仲卿,但婆婆不主动开口接回自己,兰芝绝无脸面重进焦家,虽然答应改嫁是迫于无奈,但确实是兰芝自己先悔了与仲卿“誓天不相负”的约定,一向高傲的兰芝,绝不会给世人留下贪图荣华、无情无义的口实,她要以死捍卫与仲卿之间的真挚爱情,维护自己的人格,维护刘家的尊严。
总之,刘兰芝的婚姻悲剧虽有焦母的固执与蛮横的因素,有仲卿对母亲顺从软弱的因素,但最为根本的原因是兰芝张扬任性、高调倔强的个性,这种个性使得她口不择言,只顾渲泄自己的不满,对原本寻常小事无限上纲上线,主动请遣,让焦母揪住了辫子,堵住了退路;这种个性决定了她鲁莽行事,不计后果,虽然后悔当初主动请遣的轻率,但始终不肯低头向焦母示弱认错,导致与仲卿婚姻的彻底破裂;这种个性决定了她不愿独自苟活于世,背负背叛爱情、贪图富贵之恶名,因而为维护个人名节与家庭尊严而毅然决然殉情而死。可以说,兰芝的婚姻悲剧是兰芝张扬任性、高调倔强个性的必然结果。
[作者通联:湖南永州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