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书为祭:敬悼大安先生
2016-11-19王崧舟
大安先生走了,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惊悉噩耗的那一刻,我的大脑还是“嗡”的一声,再无任何记忆和感觉。
腊八节,佛祖成道日。没有早一日,也没有晚一日,选择离开偏偏落在这一日。我想,一定有某种加持力,一定有某种殊胜的因缘,一定有百千亿劫流转而来的某种无法阻挡的生命能量,让大安先生选择在这一天的凌晨,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刻,告别这个娑婆世界。
我不知道大安先生是否已经放下了万缘。放下是好的,没有放下是好的,我想,以先生在人世间的豁达境界,一定会这样跟我说。
但我却放不下,在这个百年一遇的极寒的冬天。当我知道先生身患绝症时,就被一股无法名状的哀伤深深地淹没了,半年多的时光里,我不敢给他打电话,不敢询问他那些要好的朋友,甚至不敢再上微信朋友圈转发微信,我怕看不到他的点赞。多年来,一直在追随大安先生,习惯听他聊书,习惯在新书出版后听听他的意见,习惯分享他的研究成果,论文、课件、读物,甚至还有他亲自命题的各类试卷。
直到今天,我还在追随大安先生的足迹,我将以文字无法表达的感恩、敬重和爱,继续追随他的步伐。大安先生走了,但从未离开。
书,就是明证。
大安先生跟我聊得最多的就是读书。他说,他对书的感情、对书的缘分,几乎是与生俱来的。他这辈子最喜欢的事就是看书,与他相伴时间最长的是书,给他慰藉最多的也是书。
那时,我还住在浅水湾城市花园。犹记那个月光皎洁的仲夏夜,大安先生徒步从长德公寓走来,为的就是将胡兰成的《今生今世》亲手送给我。我知道,这书是他从香港买来的,虽是繁体直排,看着费劲,但没有删节,是胡兰成原汁原味的文字。
我们沿着古新河的游步道,边走边聊。
先生说,抛开政治立场、“汉奸”身份不说,胡兰成是一个能在生死成败的边缘上安身的人,这是需要大智慧、大境界的。别的不说,就说胡在一次次直面生死抉择时的看开和豁达,就让人叹服。
大安先生有一次去我老家上虞章镇讲学,讲完后向主办方提出要去看看上虞和嵊州交界处的胡村,看看胡兰成故居。经人指点,他真七弯八拐地去了胡村。他告诉我,胡的故居破败不堪,却无可奈何;他又说,上海人到底精明,胡宅那些稍稍看得上眼的老家具、老窗棂,能买的都被买走了。他话没说完,欲言又止。
后来,我也去了一趟胡村。看见胡的故居一任破败着,如同胡村前方的剡溪一任流逝着,剡溪旁那个老渡口一任荒废着。此情此景,我也欲说还休了。
大安先生说,胡的《禅是一枝花》他读不懂。又说我平时在学佛习禅,应该能读懂些。我后来成了“胡粉”,买了胡的一系列作品,《今生今世》《禅是一枝花》不消说,《山河岁月》《中国文学史话》《中国的礼乐风景》《华学科学与哲学》也买来读了,甚至连《今日何日兮》《心经随喜》《闲愁万种》也忙里偷闲、断断续续地读了下来。
这样的书缘自然还有许多许多。大安先生说,高尔泰的《寻找家园》有“大道日丧,若为雄才”的悲慨,在无望的沉痛中却不失期待,读了让人欲罢不能。于是,我开始读高尔泰。
大安先生说,齐邦媛的《巨流河》有“荒荒油云,寥寥长风”的雄浑,华文女作家有此笔力者,可谓前无古人。于是,我开始读齐邦媛。
大安先生说,野夫的《乡关何处》一定是痛到极处才会有这般节制的表达,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愁”,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于是,我开始读野夫。
大安先生说,朱天文的《淡江记》里真有神仙般的境界、神仙般的人物,大陆作家只能望“江”兴叹了。于是,我开始读朱天文。
大安先生说,董桥的《旧日红》要“玩读”,“读”本来是认真的事,“玩”却不能太认真。“玩读”便要是透着认真的不认真,在不认真中还执着一个认真。玩物怀人,万物存志。于是,我开始读董桥。
……
有一次我对大安先生说,你给我推荐了那么多的好书,索性给广大语文教师开列一个书单吧。先生的脸色就凝重起来,说,不好!我问为什么,他说,你不知道,每个人的精神成长都是不一样的,不一样才有意思,要是大家都照着书单按图索骥,都读相同的书,涵养出来的精神都是一个模子,那也太无聊太可怕了吧,我可不敢做这种无聊又可怕的事儿。说完他笑了起来,又说,我跟你聊得来,才好意思说说这些书,要是聊不来,说了也还是白说。
说到书缘,最令我难忘的是一份复印件了。
2004年下半年,以执教《一夜的工作》为标志,我在全国小语界扯起了“诗意语文”这面大旗。之后,诗意语文乘着课程改革的东风,迅速风靡大江南北。与此同时,也遭遇了不少人的质疑和诘难。而我自己,因学养和识见不足,常常陷入困顿。2006年的早春,大安先生给我送来一份复印件,内容是刊发在《课程·教材·教法》2005年第九期上的一篇文章,文章题目是《建构表现存在论语文教育学》,文章作者是“潘新和”。先生笑呵呵地对我说,此文一定对你有用。读罢此文,我真有醍醐灌顶之感。从此,我的专业生涯被深深浸润在言语生命动力学的哲思之海中;从此,我成了潘新和先生忠实的精神追随者;从此,诗意语文在“诗意人生”的引领下,从骆驼态的谦卑越过文化的戈壁,成长为狮子态的唯我独尊;又从狮子态的狂妄复归于全新的婴儿,清远,宁静。没有大安先生的这份复印件,也许之后的缘分都将重续,甚至可能来得更迟。
我知道,大安先生的心里装着我,他带着光来到我身边,照亮我思想的面容,让我在他的光中忆起自己的才华、勇气、谦卑,还有爱。
2008年,在诗意语文发展壮大的关键时节,大安先生亲自动笔写下了《超越:建起你自己的家园——从课品嬗变审视王崧舟的语文教学谱系》一文。当所有人将目光锁定在一课一课的诗意语文时,大安先生以其“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大视角、大境界审视和解读我的语文教学实践,并且别出心裁地以“谱系”思想阐释诗意语文的成长历程,真有“超以象外,得其环中”的大气魄。先生说:审视王崧舟老师的语文教学谱系,“超越”作为他的一种生命根性,几乎渗透到了王崧舟的全部课品创作过程中。这种基于生命根性的超越,不但成就了王崧舟的语文教育专业,也成就了他自己精彩而独特的语文人生。
诚哉斯言!
先生还说:王崧舟既是一位超越者,又是一位被超越者。王崧舟超越着王崧舟,他在超越中死去,也在超越中获得新生。唯有超越,才是王崧舟能够建构、能够诗意栖居的永恒家园。
知我者,先生也。
我,一个在语文路上孤独的跋涉者,在意气风发又心灰意冷的时刻,在得心应手又束手无策的时刻,在世事洞明又世态炎凉的时刻,大安先生出手相援,见招拆招。先生说,他没有门户之见,研究我是为了让浙江小语走得更稳健、更高远。
豁达之人,方能显出这样的豁达境界。
大安先生,大寒已经退去,春意却迟迟未到。你匆匆而逝,却在我的心头燃起一炷空灵的禅香。这一路走来,你以你的豁达与谦卑,使我多少明白人生除了寒意、寂寞,依然可以独自一人拈花微笑。是的,“悲喜间,心静如水;天地间,日月同辉;生死之间,来去如归。他说都美,都美。”也许,杨乐的歌是献给先生最好的祭文。
2016年1月25日于泊静斋
(杭州师范大学 31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