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的忏悔者
2016-11-19
你看到那个人了吗,在那边?是的,那高个的,留着胡须的人,他跟随着葬礼的队列,尽管离得有点远。看看他,好好看看他,他值得你注意。你会遇见,在加利利[1]这里,其他独特、奇怪或简直是发疯的人物,但他超越了他们全部,而我就是告诉你这件事的人,我,约瑟夫的儿子施穆埃尔,受祝福的记忆,吾辈的尊师门德尔莱比[2]最年长的弟子。如果人们能读出他所想的,他们会转开身去惊恐不已。而且厌恶。我知道:
观察他。注视着地面,他慢慢地走着,无言地跟在死者的家人和朋友后面,他与他们既无亲密关系又不是偶然认识,连他们的名字他也不知道。看,他的嘴唇在动;如果他正低声念出一段祈祷,也没有人听见他。那可能甚至不是祈祷,而是诅咒。他在诅咒自己。
他让你感兴趣了,是吗?披着他的黑色长袍,他头上戴着顶黑色的羊皮毡帽,沉浸于黑色的思想中,他不属于赫伏拉·卡迪沙[3],那神圣的群体,他也不是教区助理员或挖墓人,可究竟,你问我,他在这条通向墓地的路上干什么?我要回答你——因为那就是真相——他总是在这里;他总是在他通向墓地的路上。你真想知道原因吗?好吧,那是个全然不同的故事。而又是个怎样的故事啊!单单想到它,血就涌上我的太阳穴。我重新发现了一种震怒,一种仇恨,令我想起我的青年时代。
我们坐下来吧,我的朋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很快就会疲劳,一个年龄问题。让我们在山上的洁净空气里呼吸吧;你知不知道这就是以利亚[4]开办他的先知学校的地方?在那里,在你左面,你可以瞥见采法特[5];伟大的喀巴拉派[6]拉比[7]以撒·卢里亚[8]和他的年轻弟子们曾在那里走动。在星期五下午,如果你闭上眼睛倾听,你能听见他们的歌联接起了诸世纪。
很热,那是海风,或者是否是沙漠的风呢?我忘了是哪个。我猜想我正在变老。我们喝一杯吧。它有助于活跃头脑。以及开启回忆。而回忆是我拥有很多的东西。实际上,每当我们的莱比快要陷入他那种忧郁状态时——有时候这确实会发生的,不要重复——他就会召唤我去给他讲故事。两眼闭合,他会倾听着我,很快就要么微笑要么抽泣起来,尽管他让我讲述的故事总是一样的。
但这一切都属于过去了。我们干杯吧,我的朋友。为你的健康。为生活,我的朋友。一个哈西德从不独自饮酒。一个哈西德从不是孤单一人。而那边那个有罪的人物不是一个哈西德而是一个骗子——愿上帝宽恕我的恶意。
我记得他第一次在布奈布拉克[9]出现的时候。你知道那地方吗?人们很可能会误以为它是科明扎[10]被移植到了圣地。只是楼房更高屋子也更阳光充足。以及孩子们饿了就吃。以及母亲们在厨房里干得不那么累。以及我们的族人生活在自己人中间。警察是犹太人;小偷也是。还有无赖也是。要找到一个同意在安息日工作或修理电梯的非犹太人,就得去到拉马特甘[11]那么远。只是在那里,非犹太人都是大使和领事。而他们在安息日也不工作。
无论如何,有一天这小个子的人在布奈布拉克显现于我们中间。他在拥挤、过热的前厅中的突然现身引起了好大一阵骚动。都没有往左或是往右瞥上一眼,他就奔向我落座的桌子并以不被允许的调门宣布他要见莱比。立刻。他重复道:立刻。
至于我,我甚至没有屈尊说不。我提起手指指向远处一个角落里的一张椅子。毕竟,莱比不是谁都接待的,就像那样。一个人必须在我的名单上作登记,自我介绍,比如说,聊上一会儿并等候轮到自己。他以为他是谁,这个陌生人?他以为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市场吗?
独眼的麦伊尔禁不住要嘲弄他。“你听见他说的吗?他想要进去。而且是立刻,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嗨,你总不会是先知以利亚吧?”
像以往一样,麦伊尔的话引起了哄笑。他的舌头很快,那个麦伊尔。他的话像鞭子一样抽人。
但那陌生人保持着他的镇定。把手塞进口袋里,他冷冷地审视那大笑的人说道,“原来如此:必须是个先知才见得到莱比。”
好一个无礼的家伙。爱吵架。自负。那决不是跟不认识的人说话的方式。让他呆在自己的位置上是我的责任。“任何人都可以见莱比。但只有先知以利亚不必排队。”
因为,你看到了——我忘了向你提到这个——那时候我履行了加比[12]的职能——你可以称之为私人秘书——为我们的尊师。所有寻求恩赐者和律师都必须经过我;我是看门的人。
“我会等,”陌生人说。
“很可能是一场久等。你可以看到多少人在你前面。明天再来吧,改天。”
“不。”他说。
他想激怒我,显然是那样。一个多么讨厌的小人。我寻求摆脱他的方法。如果他大吵大闹的话,我想,我只需按下圣歌书卷下面的按钮,隔壁的学生就会来解决的。他们会教他尊敬的。不过,站在公正的立场上,还是让我们判断一下他的案子是否不那么紧急吧,说到底。
“你急匆匆的。为什么?有人病了吗?你的妻子?你的女儿?”
“我一个人过。”
“一个近亲?也许是你自己?”
“我感觉完全没问题。”
“那为什么这么急?”
他拒绝解释——那和谁都无关,除了莱比和他自己。他向我暗示说出于机缘巧合,他们彼此认识。这让我觉得奇怪。我跟莱比那么近,我记得那些与他亲近的人。我阅读他们的书信,我传送他们的口信。然而,最好还是确认一下。
“你从哪儿来?什么国家,什么城市?你是谁的门徒,谁的追随者?”
“无关紧要,”他说,做了个鬼脸。“我的过去你们尊师知道。让他来决定他是否希望透露给你们吧。”
他开始引起我的好奇了。愈发好奇了,因为他此刻在我眼中竟奇怪地显得有点熟悉。在他的眼中有一道暗暗地令人烦乱的,恶毒的光芒。他的嗓音是刺人的,侵犯性的。长话短说吧,他在我心中唤起了一种并不新鲜的敌意。撒旦的信使,那就是他,我暗想,他是来报复莱比跟他打了一场太有效的仗的。但人们怎么知道他是谁呢?那个人诡秘得很,这毫无疑问。继续向他发问吧;迟早他会暴露自己的。
“没人见你到这儿附近来过,我说。”
“从来没有。”
“无疑你住在另一个城市里。耶路撒冷?”
“从没去过那儿。”
“海法[13]?”
“不知道。”
“纳坦雅[14]?”
“没听说过。”
“别告诉我们你住在布奈布拉克?早就会有人注意到你的,在一场礼拜,一个节日里……”
他生气了。“别玩这游戏了。我什么地方都不住。”
他发觉了他的错误。如果他不改变他的声调和态度,很简单在他见到弥赛亚之前莱比不会接见他。
“听着,”他说得友好了一些。“我刚到这个国家,从科明扎直接过来的。我都没打开我的行李;我有时间。首先我必须见到莱比;我有事要告诉他。”
突然每个人都挤到我们身边。他们都想看看他,问候他。从那么远,那么远来的人,值得特别的关注。谁知道他经历过什么。我们对他另眼相看。同情地,亲切地。从科明扎直接过来的!在科明扎还有哈西德剩下吗?那座研修堂[15]仍矗立着吗?又是谁占据了犹太区?房间迅速地越挤越满。学生们中止了塔木德[16]的诵读;孩子们在庭院里抛下了他们的游戏;住在街对面的上尉在进餐中途离开了餐桌。人人都想打听消息。陌生人不再是个陌生人了;他是我们的一员,一个从他的使命中返回的信使。
“现在你懂了,”他说。“我有事要告诉莱比。”
“我们也是,我们也是,”独眼的麦伊尔喃喃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来找门德尔莱比?来听他说话?不,是跟他讲话。他是听的那个;除了他就没有人听。”
“我希望这样,”科明扎的哈西德说。
“我们都有事情要告诉他,”独眼麦伊尔继续说道,“但它们不都一样。”
麦伊尔闲聊没选对时候。有人向他指出了这点。人们不想听他讲,而要听那个陌生人,他接到连珠炮般的问题但拒绝了它们。首先他必须和莱比说话。他们坚持。徒劳。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烦扰着我,而我不知道是什么。哦好吧,别在意,我决定把他纳入第一批。因为这一刻莱比在休息;他只会为了明赫[17]礼拜开门。陌生人会在清晨见到他。我取出我的铅笔问他的名字。
“阿维格多尔,里夫卡的儿子。”
“而你住在科明扎?”
“是的,但我生在科丁[18]。都叫我科丁的阿维格多尔。”
我动笔写道:科明扎的里夫卡的儿子阿维格多尔,科明扎的阿维格多尔,科丁的阿维格多尔。我的眼睛读着这名字模糊起来。我感到在我胸中有一记刺痛的激动。一团愤怒,从我生命的深处升起,正将我压倒。“你!你来了!”
铅笔,纸张,书本:我把所有东西都扫到地上。我揪住了那个闯入者的长袍领子。我摇晃他,我击打他,把他推向出口。“背教者!以色列的敌人!叛徒!”
还不到一秒钟,邻人和邻人的邻人都跑了过来,聚到了临近的房间里。杂货商的主顾也在那里。孩子也是。还有他们的朋友。没有人想错过这场面。甚至楼道上都挤满了好奇的人。
人们试图让我平静下来。有人递给我一杯水,我唐突地泼了;显然我已失去了理智。上尉从枪套中抽出他的左轮但没有向空中开枪。我喊叫,我呼号,口沫横飞。在狂暴中我足可以攻击,再次攻击,惩罚,鞭打那个胆敢在一个神圣的犹太社区,更在一片神圣的土地上露面的异教徒。我的喊叫惊醒了整个镇子。
“科丁的阿维格多尔……诅咒你也诅咒你的名字,永远永远……你的到来玷污了这地方……你的呼吸就是毒液……出去,滚出去……”
幸好,我的位置还不足以真正加害于他。首先,因为他比我更高更强壮。第二,因为人们把我拉住了。
在冲突中,没有人注意到莱比一动不动地站在门道里。他不得不触摸我的手臂我才安静下来。
“施穆埃尔,施穆埃尔,我可怜的朋友。在你这把年纪你竟开始侮辱起了我的追随者!”
那就够了。那就足以让我失足跌倒了。莱比的一个字,一个眼神,我就不再是同一个人了。我羞愧地低下了头。“他来了,莱比。阿维格多尔,科丁的阿维格多尔就在我们中间。”
“真的?”那是门德尔莱比略带嘲弄的回应。“嗯,他花费的时间够久的。”
在我们的尊师面前,人间的关系改变了。怨恨、责备、争吵尽归遗忘。这就是他的法力。但说到底,你并不了解他。一件憾事。他本会给你深刻印象的,甚至是肉体上的;从他身上散发的力量消灭了所有的障碍。习惯于在天上与地上都受到服从,他统治了别人与自己。当他触碰你时,你感到自己脱胎换骨,重又成为自己。而你的灵魂突然间震颤又歌唱,开启自己并升上令人晕眩的高度,即使在片刻之前,它还沉浸在虚妄之中。我怜悯你不曾认识他。只是……这一次他在我身上没有了通常的效力。我对那背教者的暴怒没有消失。它仅仅得到了控制而已。
“他在哪儿?”门德尔莱比问道。
他把我推开,而本能地每个人就都退后了。莱比和那受诅咒的来访者被关进了一场将我们排除在外的对立之中。我望着科丁的阿维格多尔:消瘦,紧张,神经质地颤抖着。接着我又看看莱比:若有所思,他的气度显而易见。他们互相注视良久,我但愿能看出他们脑中所想——或者至少是我尊师的。但我算是谁呢,约瑟夫的儿子施穆埃尔,不过是一个哈西德,岂能在不该冒昧的场合胆大妄为?有朝一日,我告诉自己,弥赛亚和撒旦会像这样互相面对,而目击者们的感觉必将与我现在相同。
“来,”门德尔莱比以他习惯性的文雅说道。
他转身走回他的私人书房,那罪恶的背教者跟在后面,彼此都一样的神秘莫测。
我记得,我的朋友。
回到故乡,在喀尔巴阡山脉,那里有无数故事讲的是科丁的阿维格多尔。但总是低声说出。不安地。羞耻地。人们不理解也不能理解是什么驱使他否弃自己的所属,而选择了另一边。是一场阴魂附体吗?只有一个着了魔的人才会如此不可思议地切断他与他的家庭、他的朋友、他的族人的纽带。
在冬天的夜里,在间间陋舍与研修堂里,最新的谣言会四处流传:某某人见过他在酒馆里,周围舞女环绕;另一位见他在总督家里,还有第三位见过他在神父的家里。他越来越发达了。
人们为他的父母难过,他可怜的父母,他们从自己方面,就当儿子已经死了。他们早已撕破了衣服,陷入悲痛之中,只在至圣日[19]才出现在公共场合。他母亲一直哭到了双目失明。
人们可怜他的未婚妻。我记得她:她典雅而娴静。很美,有一脸温柔的微笑。他在婚礼前一星期离开了她。她发疯了。她父亲,村里的拉比,一个月后便死去了。
不,没有人理解。虔敬,忠诚,修习勤奋,阿维格多尔在家乡一直受人钦佩与尊敬。他在安息日担任职务;他在圣日里主持礼拜。简而言之,他有成功的所有条件。为什么他抛弃了这一切?有什么不净的,邪恶的力量能煽动他反对他的亲族?为什么?为什么?一连几个星期,那是听得到的唯一一句话。
事实上,他对于我们来说变得沉重了。亵渎,谎言,控诉:他日复一日将它们倾倒在我们身上。皈依了基督教的信仰,他为什么不退隐到一座修道院去?又一个为什么。为什么他想要让自己丢人现眼?像中世纪的背教者一样,他使用自己的犹太知识来玷污犹太历史,犹太传统,犹太习俗。一个刻毒的宣传家,他向我们射来毒箭,而他的帮凶们则煽动群众来反对我们。犹太人的血在淌,而他,科丁的阿维格多尔却丝毫不加以阻止。相反,他以此为乐。即使卑鄙也有限度,但他却没有。有什么好说的?仇恨自己的族人就好像自我仇恨——所有之中最坏的。而也许两者就是同一种。
现在你是否理解了我的愤怒?他背叛了我们。当法西斯占领时,他成了他们在反犹报刊上的发言人。据说他是随军牧师,警察的朋友,他们长官的建议者,名媛们的情人。关于他有什么没有说到的?他被蔑视,被仇恨甚至比敌人更多。人们念他名字的时候啐唾沫;事实上,人们都一齐避免念出它来。有人一说“那叛徒”,大家就都知道指的是谁了。他父母在同一天隔了几小时相继去世,整个社区都参加了葬礼。当时要是他出现的话,我们会向他投石头把他赶走。
单独在一起了,门德尔莱比和阿维格多尔重拾起了多年前被打断的对话。我知道:莱比告诉了我。他告诉了我一切。他希望这样能让我与他更靠近些;他要我无论怎样都保持自己的立场。只是对我来说那符咒已被打破了。好吧,别在意。让我们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饶有兴味地,莱比点燃了烟斗,倒进扶手椅里。阿维格多尔站在他面前,手背在身后,两眼突出眼眶,沉重地呼吸着。汗水正滴进他的胡子。他病了,阿维格多尔。迷失了。淹溺了。
“阿维格多尔,”门德尔莱比说。“你想要什么,你指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要我宽恕?你害了太多的犹太人受苦;我以他们的名义不能宽恕你。要我忘记?上帝对我们的命令正相反。”
那背教者没有回答。有什么可说的?他没有跨过门槛吗?他没有从树上割下了树枝吗?还有回返的可能吧?然而门德尔莱比说话并无严厉,是作为一位尊师,而非一个法官。
“你记不记得我们最后一次会面,阿维格多尔?我召你去是因为那时刻是悲痛的;死亡在等待着我们。我要求你,我请求你参加。你想要解释,而我必须告诉你解释为时已晚。说你的意图是你的事,只有你的行为才是重要的。你记得吗?”
“你拒绝听我说,”阿维格多尔低语道。“而我需要说。”
“告诉我什么?用什么方法为自己辩解?你的话语是用仇恨与暴力称量的。还有死亡。”
“错了,莱比。”阿维格多尔喊道。“那是错的。你没有理解……”
那是快到占领末期的时候。解放似乎已临近,只是几星期或几天的问题。红军正在逼近。人们听得到它的炮火轰鸣。德国人在撤退。看到他们憔悴的军官,他们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士兵令我们充满了快乐。救赎就在手中,它已成为一种确凿;我们将获得赦免,我们已经获得了。我们已经向主表达了我们的感激。但我们对敌人的顽固不抱奢望;他曾经发誓要消灭犹太人,所有的犹太人,而他会努力信守他的诺言。
一天早晨我们得知德国人已正式要求罗马尼亚政府交出其犹太臣民。以便驱逐到波兰,到德国。必须迅速进行,他们坚持。时间很紧。
你能想象得到我们的恐惧。所有社区的所有拉比都宣布了一天的绝食。有的去到墓地来“搅动”我们正义者[20]的坟墓。我们的“开明”领袖们转向他们身居高位的“朋友”们,分发金钱与微笑,金手镯和表现良好的证书,乞求一点怜悯,一点勇气,一点正直。他们要的是如此之少:不要仓促,请对德国人的要求虚与委蛇,争取时间。徒劳。每个人,这个政权的政客和名流,时髦的知识分子,全都反对。总是同一个故事,我的朋友。那些愿意的不能,而那些能够的却不愿。最后,在绝望中,备受怀念的门德尔莱比,穿上他安息日的衣袍,抓过他的黑檀手杖,由我陪同,出发去造访科丁的阿维格多尔,此人亦以卢普神父闻名,去请求他的干预。
我决不会忘记那次访问。莱比庄重的威严,那背教者的反讽和傲慢。卢普神父的办公室,我多愿将它从我的记忆中抹去啊。镀金的偶像,墙上的基督受难像。我仍能听见他问莱比,“那么要是我答应帮你们呢,你们回报我什么呢?”——“没有,”门德尔莱比在沉思后回答道。“我不处在提供你任何东西的位置上。”
门德尔莱比,我仍能看到他颤抖。我仍能看到他咬着自己的嘴唇。“救人一命是一项很大的特权,”背教者说,“一个人必须配得上它。我说得对吗,科明扎的莱比?要拯救整整一个社区是一项大上一千倍的特权。我凭什么配有它呢?”第二天他发表了他曾经有过的最恶毒的文章,一份不折不扣的谋杀号召。在结尾,他请求德国当局不要带走犹太人,以免剥夺他,卢普神父,亲自了断他们的快乐:“我们真诚感谢我们勇敢的同盟者,但要求他们来为我们解决犹太问题对我们来说太怯懦了。我们足够强大,有足够的决心来自己处理,就在这个地方。”
“你必须承认我的策略成功了,”阿维格多尔以一种已经变得嘶哑的嗓音说道。“那判决被撤销了,而我与此有关。我早先曾经怀着仇恨写作,但在那天并没有。在那天我利用仇恨来避免危险。并且驱走死亡。并且拯救犹太人。我告诉你这个并不是为了开脱自己而是为了让你理解。听我说,莱比。我不向你要求别的。我欠你一个解释,而你欠我的是听。”
他在颤抖,热病般地抖动;他的眼睛模糊;他在摸着喉咙仿佛要解开一记无形的紧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莱比。你认为这太晚了。就像阿布雅[21]的儿子一样,我已经犯下了那不可挽回的罪。我理解你:曾经有那么多传闻都是说我的,没有哪个犹太人会相信是有关另一个犹太人的事。它们大部分是真的,但并非全部。不,我没有杀过人,我也没有施过刑;我在场时没有人被殴打过。我手上没有血,莱比。至于其余的……我已经为其余的赎了罪。我会继续为它们赎罪到死。”
门德尔莱比一直在留意打听阿维格多尔身上发生的事。解放后不久他出乎意料地出现在我们的追随者所去的犹太教堂里。为什么目的?他不知道他正将自己置于什么境地吗?被打翻在地,浑身鲜血,他忍受着击打和侮辱而没有一声抗议,没有一声呻吟;他的脸已青肿而双眼却仍睁开着。他像一只癞皮狗一样被扔了出去。下一个星期他出现在另一座犹太教堂。再下一个星期,在第三座。他从城市走到城市,从社区走到社区。所到之处他都给自己招来惩罚。
莱比放下烟斗,已经灭了;他把手挥过前额仿佛要驱散某些意象。“那么就这样吧,”他说。“里夫卡的儿子阿维格多尔,说吧。我在听。”
于是科丁的阿维格多尔把双手拢进自己长袍的袖子里,令自己看似那些流浪的讲道者中的一位,他们在从前曾经纵横往来于偏僻街区,把对上帝的敬畏播入凡人的心间。
“绝望,莱比,你知道绝望是什么吗?”
门德尔莱比点头:是的,他知道。
“敌人胜利了,而我正考虑结婚,建立一个犹太家庭。上帝的子民像在噩梦中一样不断消失,而我正梦想着家庭生活,一种舒适的生活和一个拉比的职业。我翻阅了塔木德,钻研了释经[22],咏唱了圣歌,背诵了连祷,赞颂了上帝和以色列的律法,而在我周围以色列的子孙却在坠入集体坟墓。我正在火刑柱的阴影下为幸福作准备。而当那一刻来临时我却不能继续。我想到:既然亚伯拉罕的上帝正在背叛亚伯拉罕的后裔,我要以现身为祂之形来惩罚祂。变节是我与上帝争论的方式:祢就是这样宠爱我的吗?祢喜欢我的新角色胜过我以往的真容吗?一个没有犹太人的世界,那就是祢所要的吗?我与敌人一同欢笑来让上帝哭泣:敌人就是祢,因为祢喜爱凶手胜于受害者;因为是背教者,更胜于莱比,在祢的眼里找到了恩宠。而如果我决定,在你来访之后,以我自己的方式来帮助犹太人,那是为了向上帝证明,又一次,祂的教导其实是多么有限——我拯救犹太人不是出于爱而是出于恨。”
阿维格多尔的说话停止了一会儿,但门德尔莱比仍在听着他。这是他的习惯;他会倾听随话语而来的沉默。
他这次可能一直想听到其他的声音,另一些花了多年才抵达他的声音。一次又一次他锁起眉头,低垂眼睑,以巨大的努力才再次睁开它们,而那时他的眼睛会映出一种升华了的,痛苦地加剧的忧郁。他是在对他的访客作出评判吗?他是在谴责他吗?他正要向他施加一次苦行吗?莱比没有表露他的思考。他仅仅陪阿维格多尔走到门前,在那里挽留了他片刻,长度只够让从会客室里观望的人们看到他们在一起,接着提议他回去休息,但是第二天要回来在他家过安息日。
阿维格多尔离开时看上去很迷惑;他忘了向我们说晚上好,晚安甚至夏洛姆[23]。莱比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那晚一个别人也没有接见。至于他的加比,他第一次冒昧地评判了他钦佩与敬爱胜过世上任何别人的那个人。
这个特别的安息日在我们的周年纪念里占据了一个特殊位置。那背教者的出现令它不完整,不纯粹了。缺少了宁静与温暖。莱比几乎没有动食物。在礼拜中他没有加入歌唱。我们都觉察到了弥漫在聚会中的那种无益的紧张气氛。
那丑闻在第三餐[24中间爆发了。围坐在长桌边,在半晦暗之中,弟子们强迫自己歌唱通常的怀旧曲调。安息日即将离去并把人的灵魂,世界的灵魂,带到流亡之中整整一星期。要是人们能挽留住它,要是人们能够用歌唱抓住它,将它延长又一个钟头,又一夜多好啊……那歌曲在平抚着我们,包容着我们。在冥思与友情之中我们召唤没有痛苦的梦境,没有悔恨的言词。摩希先生开口唱起了那首美丽庄严的歌,以撒·卢里亚拉比,采法特之狮,曾在迷醉中谱写了它来唤起迷醉。接着诺森先生继之以一支没有歌词的歌。随后轮到我以大卫的赞歌为继,它深沉而动人:你是我的牧羊人,而只要你是,我便什么也不会失去。但在那一刻,有一件事发生了:我保持沉默。没有一个声音从我的喉头发出。我桌边的同伴用手肘捅我;我没有畏缩。他们提醒我有我的职责,他们摇撼我。我表现得好像是个聋子:黑暗中,脑袋一个个凑上前来;我病了吗?没有人想到我能够但不愿歌唱。你看到了,要歌唱那支特殊的赞歌,在那标识了安息日结束的那个钟点歌唱它,是一个重大的荣誉,多年来它总是我的。而突然间我却踌躇了……人声变得执著,嘈杂:我睡着了吗?我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呼喊与要求在递增。我仍沉默着。
最后莱比决定亲自来呼唤我了。“施姆埃尔,你好像心不在焉啊。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和我的族人在一起,在那里,在暴风骤雨的时候。我在哪儿?与哈西德派和他们的歌,行乞者和他们的乞求,寡妇和她们的眼泪,流浪者和他们的背囊在一起——我与我的社区,受害者的,死者的社区的成员们在一起。而背教者并非他们的一员。在那里和这里都不是。
“够了,施姆埃尔。”莱比命令道,“我要求你停下!”
而我,约瑟夫的儿子施姆埃尔,从儿时起就热爱莱比胜过我自己,在那个特别的安息日拒绝服从他。停?一个人怎么停止一段思想?一个人怎么停止一行眼泪?
“据我所知,今天仍是安息日,”门德尔莱比庄严的嗓音如雷震响。“安息日没有任何审判团开会。安息日意味着安宁与爱。安宁与爱超越正义。安宁与爱和正义的严厉相反。是谁允许你,施姆埃尔。冒犯第七日的宁静与爱的?”
我可以违反我尊师的命令,但我不能无视他的问题。“愿莱比宽恕我,”我回答。“安息日也意味着记忆。Zakhor veshamor bedibbur ekhad neemru。过安息日而不追忆它的起源就将是贬低它。愿莱比宽恕我,但我的记忆阻止了我歌唱。”
会众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从来没有人,即使是他的私人秘书,胆敢用这样的语言对我们的尊师说话;从来不会有人胆敢烦扰他,反对他,当然更不会当众如此。但这比我更强大。无论是不是安息日,一个人的心怎能当着一个仅仅激起了愤怒与厌恶的人歌唱呢?
觉得再坚持也没有用了,门德尔莱比决定继续。“那么算了吧,施姆埃尔。大卫的颂歌今晚不唱了。”
感觉沮丧,我们离开了桌子。
在马里夫[25祈祷与结束礼[26]仪式之后,门德尔莱比指示阿维格多尔跟他走进书房。
“试试理解吧。施姆埃尔拒绝遗忘。”
“我知道。他是以那些受难者的名义说话的。我也一样,受过难,但他不为我说话。”
莱比的嗓音突然变得温柔,亲切。“有两种苦难,科丁的阿维格多尔。一种将人与人拉近,另一种将他们分离。”
这时,是自从他回来后的第一次,科丁的阿维格多尔止不住他的泪水了。他像一个受惊的,受惩罚的孩子一样哭泣。莱比从没有见过一个人如此忘情,如此绝望地哭泣过。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手掩面,发出撕心的声音,像一个失明的人。
门德尔莱比默默地望着他哭泣。然后他起身将一条手臂拥住他的肩膀。“无论如何,你拯救了一个社区,阿维格多尔。你是对的。很久以前你必定做过某件伟大的事,秘密的事,配得上这样一种特权……”停了一会儿后:“如果你希望的话你可以留下。你会打扰我们,但我喜欢被打扰。”
阿维格多尔,饮泣着,仍旧遮住脸,把头从右摇向左,从左摇向右。不,他不希望留下;他仅仅太想离去。
在门德尔莱比的建议下,他当夜启程去加利利苦修。他在一座墓场附近弄到一间小屋。曾经靠言语犯了罪,他命令自己沉默。曾经在自己的族人身上施过苦痛,他选择生活在陌生人中间。因为曾经在社区之外做事并且反对过它,他要徘徊在生者与死者之间度过余生。
他只有一次回过布奈布拉克,来赴我们尊师的葬礼。
而如今,我的朋友,你知道了他的秘密。这一带的人们视他为发疯但无害的人。他不进研修堂,不与人结交。不论寒暑,由早至晚,你只见他坐在这条街上,一身黑衣,警戒着,低语着只有死者能够理解的词语;他也许是在委托他们把口信带给另一些死者,他们的判决是他所害怕的。只要一看到一行送葬的队伍,他就起身跟在棺柩后面。有一天他会跟随着我的。
选自埃利·威塞尔《一个犹太人在今天》(A Jew Today,1978年)
作者简介:埃利·威塞尔(Elie Wiesel,1928年9月30日- ),犹太裔美国作家,生于罗马尼亚小镇锡盖特(Siget)。一九四四年全家被送入纳粹德国集中营,母亲和妹妹在营中被杀害。战后先在巴黎居住,后入美国籍,并成为一个讲述犹太人和人类在大屠杀中所受苦难的作家与讲演家,著有超过五十部非虚构与虚构作品,包括《夜》(La Nuit,1958)《机遇的城市》(La Ville de la chance,1962)《耶路撒冷一乞丐》(Le Mendiant de Jérusalem,1968)《哈西德派的欢庆》(Célébration hassidique,1972)《一个遇害的犹太诗人的遗言》(Le Testament d'un poète juif assassiné,1980)《众河入海》(Tous les fleuves vont à la mer,1994)《起舞的疯狂欲望》(Un désir fou de danser,2006)等。由于通过写作把个人的关注化为对一切暴力、仇恨和压迫的普遍谴责,一九八六年威塞尔获诺贝尔和平奖。
[1] Galilee,以色列北部一地区。
[2]Menachem Mendel Horowitz(约1883-1943),波兰东南部城市美利茨(Melitz)的莱比,死于波兰南部城镇拉多米瑟威尔基(Radomy?l Wielki)的纳粹大屠杀。莱比(Rebbe)为犹太祭司或哈西德派(Hasidism,十八世纪创立于波兰的犹太神秘主义教派)的精神领袖,希伯来语教师。
[3] Hevra kadisha,犹太传统中照看死者以防其被亵渎的葬仪团体。
[4] Elijah,《圣经》中的先知。
[5] Safed,以色列北部城市。
[6] Kabbalist,喀巴拉(Kabbalah)为犹太教神秘主义体系,否定“理性”而提出“灵魂移植论”,灵魂能摆脱肉身移植他物,最终通过神秘途径摆脱物质世界,与神合为一体。该派还强调精神能制胜欲念,期待弥赛亚来临复兴故国,并注重巫术,对基督教神秘主义有重大影响,后受到犹太教正统派的严厉打击,但仍在一般犹太教徒中流传。
[7] Rabbi,担任犹太人社会或犹太教精神领袖或宗教导师的人。
[8] Issac Luria(1534-1572),喀巴拉派的创始人。
[9] Bnei Brak,以色列中部沿地中海城市。
[10] Komintza,波兰西南部一村镇。
[11] Ramat Gan,以色列中南部城市。
[12]Gabbe,犹太教堂里的管事,莱比的助理。
[13]Haifa,以色列北部最大城市。
[14]Netanya,以色列北部城市。
[15] House of Study,犹太教堂,授业座或经学院中收藏经文以供研习的厅堂。
[16]Talmud:原意为“教学”。犹太教口传律法集,仅次于《圣经》的主要经典,为公元二百年或二百一十年成书的犹太口传法典汇编《密西拿》(Mishnah)及其释义和补编,五世纪下半叶编著的《革马拉》(Gemara),两经的合称。在《塔木德》页上三书常左右并列,但后世往往单称《革马拉》为《塔木德》。由于编纂地点不同,分为《耶路撒冷塔木德》与《巴比伦塔木德》。其内容除律法外,还涉及天文、地理、医学、算术、植物物学等方面。
[17] Minhah,犹太教的午后祈祷礼拜。
[18]Hotin,乌克兰西部切尔尼夫茨省(Chernivtsi)城市。
[19] High Holy Days,在犹历一月一日新年开始,进行祈祷与自省,至一月十日赎罪日结束。
[20]Just Men,据《塔木德》记载,任何时间世界上都有36个特殊的人,倘若不是因为他们全体,哪怕少了一个,世界都将终结。
[21] Elisha ben Abbuya,公元一世纪犹太拉比,改信异教而背叛其族人,《塔木德》中为避免记载其名而称之为“彼人”(Acher)。
[22] Midrash,本意为“解释”,犹太教讲解《圣经》的布道书。全书按犹太教《圣经》各篇顺序编定,内容分律法与礼仪方面的“哈拉卡”(Halakha)和传奇轶事方面的“亚加达”(Aggadah)两类。
[23] Shalom,犹太问候告别语,意为“喂”,“您好”或“再见”。
[24]Third Meal,安息日下午的最后一餐。
[25] Maariv,犹太教的晚间祈祷。
[26] Havdalah,犹太教的安息日与节日的结束仪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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