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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沉重

2016-11-19向午平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青鱼寨子村子

向午平

不知为什么,故乡这几年总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每一片鱼鳞似的屋檐都显得那么亲切,就连晚归的牧童们打闹嬉戏的声音也仿佛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其实,对于我来说,故乡就是一道深奥、艰涩而充满了诱惑的课题,始终无法透视她的表象去读懂藏在其背后的内质,却又忍不住挖空心思地去看,费尽心机地去读。

故乡,名叫“排茹”,是躲在湘西大山深处里的一个小村庄,出来进去的羊肠小道都被芭茅草和野刺稀稀落落地掩着。只要是去这个村庄,迎面撞来的就是一重重厚实的大山,脚下紧逼的是一面面陡直的高坡。让你绕不开也躲不过。走进去了,却也感开阔。一片片屋脊一不小心便顺着那条小得可怜的溪水拉开了五六里地,有的还不屈不挠地沿着大山的沟沟岔岔铺张了去。哪怕只有巴掌大的一块坪,除了稻田和旱地的张扬,就是木质结构的房子在那里故作高深地沉默。村子便只好屋檐搭着屋檐、板壁挨着板壁地发展,无端地生出了一种规模、一种气势。因这规模、这气势,童年的我们便有了炫耀的资本,常常对着附近村寨的孩子唱自己编的所谓歌谣:“排茹是个大地方,××是个小寨子……”那一份得意,漫无边际地扩张着,穿透了排茹孩子们很长一段岁月。

排茹拥有一千三百多口人,十五六个姓氏,都是土家族或者苗族;但这土家族、苗族却不会土语苗话,说的是较为大众的西南官话,只在腔调上稍稍绕出些许自己的韵味。不仅如此,同一个村子,只要隔上两三里地,那个别字音也能说出诸多差异来。最让人费解的是故乡的地名,简直不能让人明白是哪一个国家的语言,却又是约定俗成的。比如故乡名叫“排茹”,虽然有人为这个名字编了一些来历,但实在是牵强附会不足以信。直到一个叫龙宁英的著名苗族女作家说你老家是大森林的意思,我才释然。然而,还有“比古炸年”、“夯排秋”、“米夯”、“老苍河”、“塘夯朵”之类的小地名,至今也没有人能弄得清它们的奥妙。有一个不足三亩的坪地,先辈们叫它“棉花坪”,尽管我在那里从来没见过生长的棉花,只能靠想象来构筑一片无限的雪白,心底里却不由得钦佩着前人的大气。村里人为孩子取一个小名也是极有特色。排茹人怕孩子从小不好养,大多取一个小名以求平安,真正的名字是到上学时才有的。寨子上有狗儿、牛儿、猪儿此类小名的孩子一大堆,有以体型性格命名的岩头、干鸡、三胖子、木客,也有小哥、四爷这样的雅号,还有的名字如“嗯嗯”之类只可读出音却无法写出字来。

但这个名叫排茹的故乡出人才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从北京、上海、广州、长沙、贵阳,再到古丈那个小县城,都可以数出一大堆的排茹人。这些人中,有博士生、本科生,也有出过国留过洋的,还有的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远嫁了美国;这些人中,有作家,有官员,虽然这些作家还未能走向世界,这些官员还没能做到正处级别,但还是在附近的十寨八村惹出了许多发自内心的羡慕。就连留守在村里的人,也有一个得了“全国优秀民办教师”的荣誉,另一个被评上了“全国优秀乡村医生”。如果去追究这所谓出人才的原因,人们会说,排茹这地方左有岩人守护,右有鲤鱼跳龙门,前有仙凤朝阳,后有双龙抢宝,如此风水宝地是注定要出人的。究其实,无外乎有两个原因,一是排茹的小孩爱读书,二是排茹的大人们爱盘书(湘西方言:送小孩书)。这读书的读出了一大堆辛酸,这盘书的盘得近乎悲壮。在古丈的小学、初中、高中,只要有排茹的小孩在读书,十有八九是冒尖的。他们在六十年代,吃着枯饼、啃着树皮还泡图书馆;七八十年代,一个星期两瓶酸菜支撑着学业,别人睡了,他们悄悄地拿出自己用墨水瓶做的煤油灯看书,第二天脸是黑的鼻孔是黑的,眼睛却依然亮着;九十年代以后,更有一种昂扬的朝气激励着他们。盘书的排茹人,更是极尽父母之能事,只要孩子想读书,没有钱就卖粮、卖猪、卖牛,有的还卖了房屋。没有了粮,啃红薯土豆;没有了牛,第二年春耕去借;没有了屋,一家人搭起茅棚或挤进岩洞照样过日子。一位村里的民办教师为了让孩子们读好书,自己一根根地搬运木料,一锄锄地平整地基,花了五六年,学校建起来了,他不仅耗尽了所有的家产,也背上了一大笔沉重的债务。排茹人就是这样倾其所有为孩子们撑起了一方读书求学的亮丽天空。问及如此作为的动机,没有任何豪言壮语,他们只会平淡地说,排茹穷呀,让孩子们读点书,走出去过好日子。

为了过好日子,故乡的排茹人,在那一条条蛇一样的小山道上艰难地行走着,在那一块块巴掌大的田间地角苦扒苦做。但祖祖辈辈的希望被一重重的大山撞断了翅膀,世世代代的憧憬被一面面的陡坡破碎了念想。断了,碎了,再连接,再合拢,再升起,再飞腾,排茹人就像一架车飞了的机器一样无法停止对过好日子的追求。走了出去撒落在全国各地的排茹人,也为这父老乡亲们加油助威。一段段的文字,一个个的呼吁,响在了在湘西征战多年的老将军的耳边,走进了省委的内参,摆上了领导的案头,登上了报刊的版面。于是,仿佛被遗忘了的排茹山寨通了电,建起了新学校,那些日子几乎是全村欢腾。但排茹人停不下来,他们想走出去,他们想看一看外面的天是怎样蓝、外面的云怎么浮起来。但,路呢?那一条条窄窄的山径如何承载得住排茹人积淀了无数代人而显得如此沉重的梦想?九十年代初期,一个在山外买了一辆旧解放牌汽车的排茹年轻人突发奇想,要把这辆汽车开进排茹。没有路,他叫上了二十多个年轻人,沿着那条小溪,炸河床填塘坝,二十多里路开了近一个月时间终于到了村子的边上。那一天,起码有半寨子的人从沟沟岔岔里、从比邻的青瓦背之间冲出来,拢到陈旧的车辆边上如过年般的兴高采烈。那一天,一大堆的老年人久久不舍离去,孩子们爬到车子上午饭都没有去吃,童年的目光中闪烁着难以读透的向往,也许他们的心中正在酝酿着哥德巴赫猜想一样的梦。第二天,当我得知有一大群的小孩子第一次不顾大人们的呵斥,躲在已经有些破烂的车厢里过了一整夜的时候,我的心不由自主地为故乡针扎般的痛了一回。

前几年,排茹终于通了公路。尽管那路是从千仞峭壁之间穿过的,尽管那路仅仅只能容下一辆普通的货车勉强行驶,也尽管外乡人乘车经过最险路段时宁可步行几公里;但故乡毕竟避开了一重重的大山,绕开了一面面的陡坡。从此,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现代文明的车辆不需要再花费近一个月的时间开进排茹。通车的那一天,我一个人行走在故乡的路上,竟然从心底生出了一种想飞的感觉,泪水从眼眶里情不自禁地涌出,堵也堵不住。这没有丝毫的矫情,而是在心底里激荡着一种被千斤重锤敲击般的震动。

走进寨子,我却发现溪水瘦了,村庄显得空落落的,就连最能代表乡村特色的鸡鸣狗吠也稀薄得有些突兀。在寨子中间的一块不大的坪场上,只有几个老人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无奈。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就被故乡深深地硌痛了。老人们说,青壮年都沿着那条蛇行的公路去了广州,去了浙江,去了苏杭,去进工厂,去卖苦力,去挣能养家糊口能过好日子的票子。在这挣钱的路途中,有的把手指或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留下了,有的把生命留下了,而留给自己的只有流落外乡无法愈合的心灵的伤痛。

故乡,是一个离开了那一片养育过自己的土地的人才可以切实拥有的名词,是一段在远方寂静的夜晚里可供咀嚼的温馨记忆。我越来越多的父老乡亲能够体会故乡的含义,不知是大众化的欣喜,还是书生般的惆怅?但我知道,在异乡的天空下,带着一身疲劳,他们一定会想起排茹这个远在千里的村庄,他们的梦里甚至会飘荡起淡淡的牛粪的清香。

其实,作为故乡的排茹曾经有过繁华,有过小小的辉煌。大市场,乡公所,远近闻名的“狗脑壳汤”,都在排茹的历史上久久闪烁。但在岁月的门槛上,她一步步地走向了衰败和没落,这是一种不可逆转的发展。在这繁华到衰败的演变过程中,排茹人只能顺应潮流,走向未来。然而,我始终无法弄明白,他们的出走是对村庄的背叛,还是基于一种过好日子的希望,与现实环境进行着一种无言的抗争?

前几天,我又回了一次故乡,专门找了一个能够俯瞰大半个村寨的高坡停了下来。望着眼前困扰了自己三十多年的村庄,我把心思毫无来由地放牧得很远。那一片片鱼鳞般的青瓦背在我的眼前争相泛起,没有了炊烟的点缀,似乎显得沉静而又呆板。那条承载了我诸多童趣的小溪还在七弯八拐不知疲倦地流淌,因为缺失了一大堆光屁股们赤裸裸的嬉戏,有气无力地铺张着一种了无生气的情绪。最惹眼的还是那一幢被村里人称为“封火屋”的砖房子学校,但没有了一直在旗杆上迎风飘扬的旗帜的衬托,没有了在那一块铁板上敲击出的悠扬的钟声,没有了一个个写满了憧憬的童年。孩子们失去了父母的温暖,小小年纪也只能别无选择地离开村庄,去二十几里外的中心完小寻求老师们妈妈般的呵护。唯一能够让人感到欣慰的,就是寨子周围原来的荒地间尽是蓬勃着稚气的树苗还在不知世事地翠绿着。

我的心一阵紧似一阵地沉重起来。

我想,如果这时候,在村子里突然响起一些哪怕是吵架骂娘的声音,我的村庄又会给我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我不知道前几年看到的那些老人们在干什么,在想什么,也许他们还是像几年前那样在坪场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目光里倾泻的还是空落落的无奈。

我也是沿着那条过好日子的愿望的脉络走出了村庄的排茹人,但不管是在湘江边上,或是在长城之巅,包围着我的还是浓浓的乡愁,根深蒂固地种植在记忆深处的依然是故乡的花草树木。或许,这争相出走的排茹人,这些流落在异乡星空下的父老乡亲,也正在用伤痛的记忆抑或生命反哺着自己贫瘠、单薄了的乡村,他们企求在自己的身上就把下一代过好日子的希望支撑得很饱满。

但是我们的村庄,我们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除了老人和孩子,还能有谁去守望呢?

青鱼潭印象

也许,青鱼潭这个村子与我很有渊源。要不三十年前在酉水河上漂荡时,怎会只瞟了她一眼就没能把目光挪移开去。

那时候,我才九岁,第一次从故乡那个躲藏得极为隐秘的山沟沟里走出来,第一次亲近与家门外那条小溪相比浩渺得了无边际的酉水。

记得是夏日的黄昏,有夕阳、有水鸟、有山与树的倒影,我看到酉水边的码头上密密麻麻地泊了一二十艘乌篷船。船影的尽头是一条小路,有些率性地弯曲着进了一个寨子,然后是似鳞片起伏着的屋脊,是袅袅的炊烟,是大山蜿蜒而去的逶迤。

我不由自主地把自己驾的小船停下来,遥望着这个寨子,有一种怅然的情绪在心底波动,想象着寨子深处的鸡鸣狗吠、村道小径,感觉得到离故乡的小屋很近。一直等到燃起点点灯火,我还坐在夜的黑暗里任童年的记忆奔腾。

同来的一个转了很多道弯才攀上的亲戚告诉我,这个寨子叫“青鱼潭”。他就是这个村子里走出去的人。

见到青鱼潭的其他人,已是第二年的端午。

那是酉水河上一个竞争激烈的龙舟赛,十几个县的十几条龙舟在艳阳下的浪花里拼搏,锣鼓声、呐喊声、号子声此起彼伏,雄浑得要塞断整条河流。经过紧张的角逐,胜出的冠军在人们沸腾的欢呼声里靠了岸,我看到了走下来的有那个亲戚的身影,也有好几个平时在水上游弋的熟悉的渔民。

一位老人说,不出所料,不出所料,冠军还是青鱼潭的。

有人告诉我,青鱼潭的龙舟一直是酉水河上一支不败的劲旅。他们鼓点有力,动作协调,用力一致,那龙舟就像是一条鱼,懂得如何去因水来势,疾驶如箭。一个人变成一条鱼容易做到,一群人如何能拥有一条鱼的身手,那时的我一直弄不明白。

但这并不妨碍我与青鱼潭的人逐渐开始亲近。没有走进村子,还是在河上漂着,一旦遇上了,便把小船靠拢,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大多时候,我都喜欢去青鱼潭的那个码头,看一大片船影里的一群光屁股在水中肆意地嬉戏童年。

于是,知道青鱼潭人大多有两个家,一个在水上漂移,一个在村子里摇摆着炊烟。也有一些人只有一个水上的家,小小的乌篷船就是他们这一生中真正属于自己的空间。常常见到一对熟悉的老人,傍晚时老头子放网,老婆子摇船;待到清晨,两人掉了个个儿,老头子摇船,老婆子收网。他们的姿态一直这样持续,构成我记忆中酉水河上最难忘的剪影。一直到去世,两位老人才在另一个世界的岸边安上了家。

后来,我离开了酉水;再后来,又有好几次经过酉水;但除了遥望,还是没有走进青鱼潭。这个村子背靠青山,面临酉水,一直在我的记忆里亘古不变地沉默着。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去了,伴着阳光与春风。这才知道,去青鱼潭也可以跨过河避开船,乘车而至,那个近几年修建起来的栖凤湖大坝的坝体拉近了青鱼潭与城镇之间的陆地距离。

村子显得有点安静,鸡鸭悠闲地踱着方步,小狗友善地摆起尾巴,有沧桑却整洁的木屋,也有崭新而时尚的砖房,却不让人觉得像别的乡村那样单调和空虚。房前屋后大垛大垛的柴火,坪场上晒太阳的老人与小孩,匆匆来去的青壮年,让村子里到处充满着浓浓的生活气息。

接待我们的是几个村干部,支书姓王,却人称好书记。原以为这称呼会有些故事,问后才知道仅仅因为他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好”字。其他干部也是依了如此俗成的规矩称呼的,很让人感到新鲜。

好书记不健谈,只围着提的问题走,但言语间充满了自豪与自信。在我的印象里迷蒙了近三十年的青鱼潭这才慢慢地清晰起来。

青鱼潭原来紧伴浩荡的酉水,是因着其中的一个深潭而得名的。传说一贪官乘船路过此地去沅陵,因为想把一对神剑据为己有不慎将官印落入潭中,打捞了几天几夜都未有结果,只好仓皇而去。这潭就叫“清印潭”,取清理官印之意。后因这潭中多产青鱼,根据谐音,才改为现在的名字。

七十年代初,修建了凤滩电站,大片良田沃土瞬间淹没,青鱼潭村移民搬上了这半山腰来。

那时候,真的苦呀!好书记说,田少地稀,很多人家只靠着一条小小的乌篷船在临近的水面上风雨飘摇。生活难了,就想着邪道,村子里的人那几年到处偷树,都出了名,偷别人的树还十分霸道地不许别人作声,是挂了牌的治安重点村。

有人开了句玩笑:难怪拍摄《血色湘西》时,导演把石三怒的排帮总舵搭在你们村,你们那时雄赳赳的样子可能像极了那群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放排汉子。

好书记,莫讲那些丑人的事。另外一个村干部也插了话。

穷则思变,青鱼潭人便换了法子挣钱。年轻人也像其他农村的一样,挤上了南下打工的热潮。留在家里的,除了下河,也上山开荒种柑橘。移民的好政策适时而至,痛定思痛的青鱼潭打开了新的经济增长模式。靠山搞开发,柑橘和茶叶几年时间就开出了规模;靠湖搞养殖,有一半的村里人在栖凤湖内建起了网箱;靠水搞捕捞,酉水河的野生鱼虾给青鱼潭人带来了不少的收入。

凌晨起来驾船收网,早上照顾完网箱后上山做事,下午回来伺弄网箱,晚上又去酉水河上放网,青鱼潭人用繁忙的劳作把一天的日子过得很短,却把一年的滋味锻打得很长。

村里打架扯皮的很少,也没有人赌博,好书记说,因为他们都很忙,忙着学科技,忙着搞经济。

在交谈中,不时有外乡口音的人经过,却是村里的媳妇。

这几年,日子好过了,打工的青年们大都回来了,外乡的外县的外省的也都有人嫁到青鱼潭来。我们村很多人都在学说普通话,以方便和外来的媳妇们沟通。一直不言不语的勇秘书乐呵呵地开了口。

穿行在村子里,从坪场上晾晒的时尚衣物、偏屋中转动的制茶机械、房檐边摊开的捕捞工具,都能够感受到农家的厚实与丰盈。

我说起那对一生在水上生活的老人时,好书记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工地说,那就是他们的孩子在修建新屋。

我想,如果老人泉下有知,当备感欣慰,他们的孩子终于不用在水里浪间沐风浴雨了,因为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建起一个坚实的家。

这时候我才明白,一群人要如何才能拥有一条鱼的身手;我也相信,迎着发展的鼓点,青鱼潭一定会像他们的龙舟一样成为酉水河畔一支不败的劲旅。

责任编辑:吴 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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