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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

2016-11-19吕玉刚

湖南文学 2016年4期
关键词:四合院箱子

吕玉刚

每个灵魂的隔壁都会住着一些人,每个人的内心都会埋葬着另一个自己……

——题 记

“你再不回来她说她就不等你了!”

电话是父亲打来的,从那个我土生土长的叫做“朱沙溪”的村子里。

我能想象此刻父亲摸着黑站在老屋的干岩坎上给我说这句话的心情。他的声音在颤抖——我从听筒里听出来了。

虽然如今通讯很发达,远隔千山万水,亲人依然能通过手机将亲近的声音传递到我们的耳朵里,但我宁愿坚信,听筒里父亲穿越时空的声音,是沿着我离开故乡的山道跋山涉水而来——这声音从父亲嘴里发出以后,先是从祖屋步行五公里到乡道上,再从乡道骑上十公里的摩托车赶到镇上,又从那个叫“灵关镇”的镇上搭客车走上近百公里的路程赶到雅安,最后从雅安转车花上六七个小时的车程才得以传递到我的耳朵里。

多么不容易啊,风雨兼程一路艰险,这来自至亲的浑厚嗓音。

对了,这是二〇〇九年的冬天。我在康定——一个有着“情歌故乡”美誉的小城。

已是临近午夜十二点,康定街头的东关上寒风刺骨,昏黄的路灯下漫天飞舞的雪飘飘洒洒地落下来,落在我逐年见少的头发上,落在我归心似箭的心坎上。

“到雅安多少钱?”好不容易逮住一辆“打野”的私家车。

“六百。”

我无心砍价。我只想沿着那句“你再不回来她说她就不等你了”的声音马上抵达我十五年前背上行囊就离开了的故乡,我只想沿着那句“你再不回来她说她就不等你了”的召唤,马上见到对我说这句话的那个女人。

从某个角度来说,我知道对我说这句话的这个女人就意味着是我的故乡,而和这个女人有关的一群人也构成了我的朱沙溪。

坐上车,传来的是藏族歌手四郎曲珍《吉祥的酥油灯》。

许多年来,准确地说从十五年前我背上行囊离开朱沙溪那一刻起,故乡就成为了我的“隔壁”,成为了我现实生活之外偏安一隅的邻居。

大概每一个从乡村走出去生活在城市的人身上,都背负着双重故乡的属性。一个是自己日常生活工作的地方,这个故乡有自己的油盐酱醋茶,还有爱情与家庭。另一个是自己的出生地,那里意味着根、祖先,还有血缘。

多年来,我只为两件事和朱沙溪有联系,一件是亲人有病痛,另一件是村里有红白喜事。事实上,大多数时候,什么三表哥四表妹的喜事能推的我都推了,我只为一件事奔走在回乡的路上——那就是奔丧。

对于死亡我们常常是回避的,甚至对于“死”这个字眼我们也是忌讳的。我们怯于谈起,我们常常觉得提到这个字就晦气,我们也以为只要不谈起这个字或相关话题,死亡就会离我们很遥远,死神就会绕过我们、饶恕我们。可是,就是那个对我说“再不回来就不等我”的女人,自懵懂年纪开始,她就对我进行着关于死亡的启蒙。

一口红漆大木箱子。

就摆放在老式床的床边,漆是土漆。红色的木箱子下面是柜子。箱子用来放衣物、被子以及其它一些细软,而柜子则用来盛放五谷杂粮。就是这样一口红漆大木箱子,几乎承载了一位少年儿时所有的记忆。就是这样一抹红,牵扯着当年那位少年与朱沙溪的千丝万缕。

自我记事起,我的身边就躺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头顶包裹着纱帕,腰间日夜拴着一条棉带。记忆里乡村那些有蟋蟀鸣叫的夏夜里,那些天空挂着清冷圆月、地上结着薄霜的深秋,她总是将一对干瘪下垂的乳房抵在我幼小的脊背,然后缓慢地注入持久的温度——那是一种恒温的保护、疼爱。她总是用皮肉松弛的手从后背紧紧地、紧紧地把我幼小的躯体搂在怀里,为此,我童年的梦境里一再鲜花盛开。这个女人不是我的母亲,她就是那个对我说“再不回来就不等我了”的女人。

具体的细节都是一些记不清时日的光阴。我只知道她会从那口红色的大木箱子里,一会儿为我拿出一把花生,一会儿为我拿出白糖饼子,一会儿又为我拿出一包糖果……这些吃食时常会出现在我放学后的黄昏里,赶牛回圈后的锅灶边,抑或睡梦前的枕头旁——常常是在一觉醒来后,顿觉肉嘟嘟的脸庞被硌得生疼,伸手一摸,凉席上尽是白糖饼子上掉下来的糖颗粒。

等我长到有柜子般高矮的时候,我对柜子上放着的那口红漆大木箱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总觉得那是一口充满神秘色彩的宝箱,那里面一定隐藏着许许多多足以让我涎水长流的美味。

脚下踩着的小木凳侧翻的那一刻,我的头重重磕在了老式床的床沿上,我如同闭气了一般,在停顿了数秒后才又“哇”地一声号哭起来。

我是背着那个头顶包裹着纱帕的女人悄悄搬来了小木凳,然后站在木凳上打开了柜子上那一抹耀眼的红。

箱子里除了衣物还是衣物,并没有像我想象中的那样有任何美味。但我无意间在一个红布包裹里发现了一双红面白底的布鞋,鞋面上绣着黄蓝相间的纹饰,鞋口到鞋尖的面上高高地隆起一道鞋脊。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好看的鞋子,我拿在手里好奇地翻看把玩,就在这时,那个头顶包裹着纱帕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早站在了我的身后。她并没有责怪我背地里悄悄地打开了属于她的那一抹红,而是静候着我接下来的举动。

我用稚嫩的童声向她发出了第一个疑问。

“这是什么鞋呀!”

“寿鞋。”

“什么是寿鞋啊?”

“就是人在寿终的时候才穿的鞋。”

“那你为什么不穿呀!”

“等到我死的那天就会有人为我穿了。”

脚下踩着的小木凳,就在这一刻,突然侧翻了……

后来,我才知道了人是会死的,死了就会穿上那种红面白底的布鞋。

那口曾经让我充满无限遐想的红漆大木箱子,此后成为了我成长背景里长久的一个梦魇。在那一抹挥之不去的红里,我渐渐明白,原来人世里一直隐藏着关于生命的一道黑——如同那一次脚下突然侧翻的小板凳。

也是在此后长久的一段时日里,我开始牙疼。我从夜晚哀号到天明,又从黎明哀号到黄昏,我的脸肿得像个鼓胀的气球。也是在后来我才明白过来,那些曾经被我囫囵吞下的糖颗粒对我的牙齿起到了什么作用。

原来,有些“爱”消受多了,也是会为自己带来祸害的。只是在那些暗无天日的疼痛里,我时常会梦见那口红漆大木箱子,梦见自己满头大汗地使劲,想要打开那口箱子……可是有一天梦里,箱子终于被我打开,我却如临大敌,惊恐万分……

洞。

是的,一个洞。

就在房间墙壁上的其中一块木板上。那其实是一个木结疤,只是在年久失修后,中间的部分不知什么时候坏掉了,于是我蹲在老式床的床沿上,缓缓地将瞳孔一次次地试着靠近那个木结疤形成的洞,可是每次当我靠近那个洞时,我就会心生恐惧心跳加速,每每还未靠近窥视,我就听见了内心撕裂般的一声呐喊,仿佛有人在用烧红了的火钳烙在了我身上——啊——啊!

我知道,洞的隔壁住着一个叫韩万香的女人。那个女人骨瘦如柴,说话的腔调有气无力,像每天都没有吃过饱饭一样。有时我会在午夜或者凌晨起来撒尿的间隙里,听见她气息衰弱的呻吟。可是有一天午夜当我从睡梦中醒来,睡在我身边包裹着纱帕的女人告诉我——韩万香死了!我听见有人在隔壁小声哭泣。是的,那个病恹恹地说着话的,叫韩万香的女人就这样没了。此后许多个漫漫长夜里,我总在熄灯后的漆黑里圆目大睁,我在想,那个死去的叫韩万香的女人,会不会从墙壁上那块带有木结疤的洞里钻过来。

我出生在朱沙溪一座拥有上百年历史叫做“二台坪”的古老四合院里。这个四合院就如同我这一生剥离不开的襁褓——我出生的村子像是我人生的某种暗示,这个村子是点在我手臂上的一颗朱砂痣,四合院却是一个集合。四合院几乎牵扯着我所有年少的欲望与悲喜——炎热的夏季,老人们摇着棕扇,我走过四合院天井里长满青苔的台阶,我路过村子里的梅雨、坟墓,还有男男女女……雾气重重的早晨,我像一艘满载货物的巨轮驶向村子的田间地头,我带着沉重的肉身站在广袤的天域下,然后看着远方飘来迎面逼近的一片云,躲避不及。突然我觉得整个村子都在移动,在时空里斗转星移,我心跳加速,于是屏住了呼吸,恍若死去。

起初我以为所有的房子都如同我出生的四合院,柱子是黑色的,房梁是黑色的,墙壁是黑色的,就连进出门上的把手也是黑色的。我曾经怀疑,是不是所有的木器都被刷上了墨汁,涂上了土漆,只有人经常触摸的地方显得稍微浅一些,除此,一切尽皆漆黑。

在我的记忆中,这样的祖宅里还有一样东西是黑色的,它被安放在四合院正堂的大楼上。在朱沙溪,堂屋上方的阁楼被叫做“大楼”。大楼里一般漆黑一片,密不透风,常常被大户人家的主人当储藏室用。

大楼一直是我自行划定的禁地。我惧怕那个漆黑的阁楼,仿佛那里有一股强大的气场,未待我靠近便阴气逼人让人不寒而栗。

阁楼上安放的黑色物件是两架棺椁。我知道那是装死人的房子,我惧怕那一抹黑。可是无论我怎样惧怕,我的父亲火云还是会在每年春夏之交,将一季的土豆收获进那间漆黑的阁楼,并在做饭的当口唤我去阁楼取些土豆来削皮做菜。我起先是不情愿地推脱,当父亲的表情开始变得严厉的时候,我拿上撮箕爬上二楼,然后缓慢地向着那间放着棺椁的黑屋靠近。开始是迟疑,接着是一个箭步冲进黑屋,向撮箕里胡乱刨进一些土豆,接着又是一个箭步从黑屋里窜出去。每次从黑屋窜出的那一秒,我总感觉在我的身后有一只从棺椁里伸出的手就快拽住了我后脊背上的衣服,接下来的场景不言而喻——因为跑得太急,摔跤不可避免,撮箕里的土豆被我撒了一地,还有几颗固执地在楼板上做着陀螺式的旋转。这时楼下就会传来父亲严厉的呵斥声——你心慌是不?想遭家伙(挨打)是不?父亲的脾性就像他的名字“火云”,在我眼里他俨然就是周星驰《功夫》里的那位“火云邪神”,是的——自小到大,他一直是我的邪神。

这样的惊悚,一直持续到我成年以后。

身为祖宅的四合院总是不乏传说。听我父亲火云讲起过一段祖宅里的轶事,是关于躺在我身边包裹着纱帕的这个女人的。要讲这故事,还不得不牵扯出另一个人物——寿禄。

寿禄在朱沙溪这个村子里被人们唤作“大先生”。大先生是朱沙溪远近闻名的人物,因为他是个老中医,他的医术是祖上传下来的,村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花上几块钱在大先生这里开上一剂草药,回家煎服后便会药到病除。大先生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是个读书人。我小时候看见过大先生翻药书的样子,他翻书和别人不一样,他习惯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两个指头在舌尖蘸上口水翻书。在我的印象里,先生食指和中指靠近指尖的关节是变形的,那会儿我就想,得翻多少书页,蘸多少口水,才能将两个指头的关节翻成如此的形状。

大先生在村子里不止会医术,他还会给人算八字,就是根据人的出生时间(生辰)排成命局,共有八个字(即生辰八字),结合八字的阴阳五行生克情况分析一个人的运势,据说这是算命方法中最为正统的一种。所以在朱沙溪这个村子里,无论谁家添丁,都会来找大先生算上一命,算完之后,还会请大先生给取个名字,也因此朱沙溪有一大半人的名字是大先生给取的。这有点像藏族地区的老百姓喜欢找活佛赐名一样,事实上大先生的身材也接近于活佛,膀大腰圆,直到他后来活到八十三岁离世,我记得他还是这样的体魄。

大先生有时还会替人看风水、打鬼、驱除邪祟,因此大先生又是村子里的阴阳先生。先生通常只为村里人看两种事,一种是谁家要修房造屋或纳妻嫁女,先生就会替主人推算出黄道吉日;另一种是村子里谁家有丧葬白事的,先生会应家属要求替死者找块能让后人子孙发祥的阴地。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我无数次地看到他拿着古旧的罗盘行走在朱沙溪的山水之间,看到他无数次地徘徊在下葬前的棺椁周围,口里煞有介事地念念有词。

因为先生会的东西实在太多,加上他医术之外的其他手艺都带有神秘的魔幻色彩,对于那个年代的朱沙溪来说,先生俨然成为了人们精神世界里一位类似神祇的人物。

四十岁那年,先生突然获了十七年刑期,被遣送到一个叫“大坪山”的农场进行改造。听我父亲火云讲,这是上个世纪的事情。

四十岁,此时的先生已经是两位妻子的丈夫,七个子女的父亲。

先生的“罪状”有二。一是先生懂医术,他常常悄悄在处方里把大烟开成药引子。二是因为先生是“反革命”。上个世纪闹饥荒那几年,经常有瘦骨嶙峋的村民杵着棍子气喘吁吁地来找先生瞧病,先生在为病人把过脉之后,很隐讳地对病人说,你这种病需要大圆子馍馍才能治好,言下之意是说,你这病是饿的,吃饱了病就好了。这话被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听见就向上举报了,先生因此成了“反革命”。

在那个年月,先生扛了一件旧棉絮就去那个叫大坪山的农场劳改去了,留下了一家老小,有的坐在门槛上喊饿,有的揪住胸口喊苦。因先生的倒霉,家中的顶梁柱塌了,我的父亲讲,那会儿他实在饿得不行,就会跑去朱沙溪一个叫“中岗”的地方刨一种“白鳝泥”(高岭土)回来用火烧了当馍吃,吃是吃下去了,拉的时候却怎么也出不来,于是在憋慌了的情况下只有用手去抠,抠出来的除了泥,还有血。

先生在劳改农场还算好,凭着祖上传下来的精湛医术,加上将家中的两块金丝楠木拿去送给了管教他的干事,他被安排去为其他劳改人员看病,也因此,先生少受了许多活罪。

先生劳改刑满那一年是一九七七年,那一年我出生了。我能记事起,先生又是村里的老中医,他继续为远近的村民们看病抓药、迎来送往,继续替人算八字、看风水,打鬼驱除邪祟。他又成了朱沙溪的神祇。

这样的光景一直持续到先生八十三岁那一年,那年的某天,先生为村子里一名男子瞧过病后上茅房小便。他依然膀大腰圆的身躯走出他那散发着中草药香的房间,就在距离茅房四五步的地方,突然脚下一滑倒下了。至此,先生再也没有醒过来。

先生死后被安葬在他自己早已看好的阴地里,坟墓是他多年前就修缮完成了的。下葬后的那天黄昏我陪父亲去为先生送阳食,看着眼前的一座旧坟,恍惚间觉得那里安葬的是一位故去多年的旧人。

那一年,我记得是二〇〇五年。先生的那次葬礼是十里八村最隆重的一次,几乎所有曾经被先生医术眷顾过的人都来了。他们来送先生最后一程,面带笑容,只为在他们心目中的那个好人。

值得说明的是,那个对我说“再不回来就不等我了”的女人,其实就是这位大先生的嫡妻。

十六岁那年,与大先生未曾谋面的她被一顶花轿抬着,被一串热闹的唢呐声簇拥着,跋山涉水从一个叫“项家岩”的地方来到这个叫“二台坪”的四合院,嫁给了这位先生。然后,她用十年的时间为这位先生繁衍下了我的大姑水珍、父亲火云、叔叔丁相、小姑水秀四个子女。

是时候说出这个女人的名字了。

她叫玉珍,是我慈爱的祖母。

四合院正房左侧的厢房是一幢吊脚楼,厢房里住着一个叫唐开秀的女人。这是一个来自灵关镇的女人,对于上个世纪地处乡野的朱沙溪来说,灵关镇的名头就相当于今天的人们说起北上广。那个时候的寿禄是拉风的,是有头有面的,在所有人都还穿着草鞋的时候,他已经借着去省城学医的契机穿上了时髦的胶鞋。这个正值而立的青年,凭着祖上传下来的精湛医术,早已是镇子上远近闻名的中医“大先生”。

从省城回来后,先生在镇子上开了一家大药店,手底下雇佣着十来号人,药店里看病的人整日摩肩接踵,先生就坐在柜台后面,一派青年少有的老成,为每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把脉、开方……

四合院正房左侧的吊脚楼,上面住人,下面养牲畜。一九四九年的冬天,厢房木雕窗棂外面的两棵牛奶子树上挂着积雪。吊脚楼下面的马厩里,一匹白马正在慢条斯理地吃草。那个来自灵关镇叫唐开秀的女人在为大先生先后繁育下水芝、水香、水蓉三个女儿后,这时在厢房里传出了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她又要生了,她又要为大先生产下他的第四个孩子。在三个女儿之后,她希望这一次会是一个男婴。

唐开秀是大先生二十五岁那年从镇上接回的第二房。在嫡妻玉珍十六岁嫁入朱沙溪二台坪后的近十年里,先生渐渐对这位年长自己两岁,泼辣能干,却连自己名字也不会写的女人心生倦怠。而玉珍在为大先生操持家务,生育下四个子女的十年间,也越来越看不惯先生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做派。是啊,先生是读书人,先生的手只会写漂亮的毛笔字,只会替病人把脉、开方。先生的手不会洗尿布,不会在做饭的当口为锅灶里添进一把柴,不会为自己烧一壶开水泡一盅茶,更不会为正在哭闹的孩子换下尿湿的尿布……先生只会看书,只会喝茶,只会闲适地叼着烟斗有一搭没一搭地吸上一口……

怒火终于迸发。是在一个黄昏里。

大先生从镇子上的药店回来,刚走到四合院的大门口,玉珍正在洗脚,看着这个把家当成客栈一样的男人,她心里突然腾起一阵怒火,于是一盆洗脚水迎面浇向了他,嘴里的粗口像石子一样,一起齐刷刷地砸向了这个还未来得及跨进门的男人。至此,俩人之间仅剩的一点余温消失殆尽。

此后,先生搬到了镇上的药店,将四合院留给了这个叫玉珍的女人和她的四个孩子。再后来,大先生带着那个叫唐开秀的女人回来。

那一年,那个叫玉珍的女人二十七岁,大先生二十五岁,而那个后来的女子才刚刚十八。

厢房里尖锐的叫声从黄昏持续到午夜,唐开秀的第四个孩子仍旧没有生下来。窗外又下起了雪,撒落在牛奶子树枝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厢房里点起了油灯,唐开秀的额头在这个冬夜里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子。玉珍此刻守在唐开秀的身旁,没有大小之分,没有妻妾之别,她不断地从温热的清水里涮起帕子,为唐开秀拭去额头的汗水……

一盏煤油灯,就放在床头的红色大木箱子上,灯光在雪夜里的寒风中忽明忽暗,灯影映照在唐开秀的汗珠里——摇曳,闪烁。

子时,这个从灵关镇来到朱沙溪与人为妾的大家闺秀突然又发出了一阵号叫。玉珍从没有见过哪个女人生孩子会如此叫喊,在她看来,水珍、火云、丁相、水秀四个子女,她生哪一个都如同去茅房拉了一泡屎那么简单。可是这个从灵关镇来的女人,在生了三个孩子之后,这一次的叫声反而较此前更为惨烈。

唐开秀的叫声在午夜的朱沙溪这僻静的乡野里应山应水,这撕裂的叫声恍若要震落窗外牛奶子树上的积雪,恍若要震落四合院里房梁上的尘土——突然,红色木箱子上的油灯灭了,唐开秀在喊叫一番之后,厢房里变得一片死寂,只剩下呼吸和心脏跳动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摸索之后,玉珍找到了火柴。火柴在红磷上划亮的那一刹那,借着瞬间的亮光,玉珍看见唐开秀的身下躺着一个婴儿,婴儿头颅的旁边倒着一盏之前还好好放在红色木箱子上的油灯……

当另外一盏油灯再次被点燃时,一切都已经很明了。

唐开秀生了,是个男婴。也是死婴。

后来,四合院里便有了传言。有人说,是玉珍用油灯砸死了唐开秀刚出生的儿子;也有人说,是玉珍趁油灯熄灭之际掐死了唐开秀生下的男婴……这样的闲言碎语再后来传到大先生的耳朵里,加上此前的那盆洗脚水,直到八十三岁那年逝去,大先生再也没有碰过我祖母玉珍。

这是一九四九年冬天某个寒夜的事。后来,每当我的邪神父亲向我讲起这段时,我总是想起那个晚上——厢房木雕窗棂外边,两棵牛奶子树上挂着的积雪,还有守了五十五年寡的,我慈祥的祖母玉珍。

二〇〇九年的这个冬天,她托她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给我打来电话,说,你再不回来她说她就不等你了!

这一年,她八十七岁。

责任编辑:刘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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