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
2016-11-19马玫
马玫
一
正午时分,铅灰色的街道被滚烫的阳光晒成一条细软的绳子,软塌塌地贴着小镇边沿,街上行人渐散,卖油炸凉粉的老太太在街头的榆树下打盹,旁边,黄毛老狗垂着湿漉漉的舌头梦游仙境,季节炎热,时光散淡,像小饭馆灶台上的一只陈年老茶壶,不温不火地往上“扑扑”吐着热气。
街头一间窄长的屋子便是“胡记锁行”,此时店主老胡悠闲地拉着二胡,眼睛微闭,和着宏亮混厚的音乐起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二胡的木质是正宗的黄花梨木,在老胡的怀里被时光打磨得锃亮光滑,沉淀出一份岁月静好的光泽。清了清嗓子,音乐再起,老胡乐在其中,这时候,小胡一脚踏进店门,往旁边的沙发一坐,身子下陷,两眼发直,像是重病一场。一般这个时间小胡都会在麻将桌边血战风云,如此早到还真是让老胡有些意外。
瞧你这样子,昨天半夜被吊死鬼捏的?老胡没好气地说,顺势还往小胡这边凑了凑身子,眼里多少还是担心,在老胡眼里,儿子小胡虽然懒些,任性些,好赌些,好歹没闯过什么大灾大祸。儿子永远是儿子,只有小毛病,没有大错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事让小胡突然间就抽了主心骨。
见小胡两眼发直没有动静,老胡有些急了,凑上前竖起五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一晃,小胡依旧是纹丝不动。儿子,啥事呢,跟爹说啊,你这样子怪吓人呢。
离了。好半天,小胡嘴巴一瘪,吐出两个孤零零的字,眼神僵直,看上去还有几分委屈。
啥离了?你说清楚点。老胡一头雾水,心里擂鼓似的又是一颤,他今天大清早出门时家里没什么动静啊。虽然已经有了几分猜测,但还需进一步证实,于是把脸凑近儿子,满脸窄长的皱纹在儿子瞳孔里显微了数十倍。
小胡被老胡一问,心头涌上一股莫名的酸楚,眼睛泛上一轮红圈,随即泪光闪闪,好半天倒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回答老胡:能和谁离,和水仙离了呗。
瞧小胡说话这样子,有几分把怨气往老胡身上摊的样子。难怪,老胡的心又是一阵紧,确实意外,虽然早有谋划也没想到会来得那么突然,不知是喜是悲,尽管之前小胡曾经和他商量过,说是想要和水仙离婚,老胡当时的态度就是不置可否,儿子长这么大做事始终还是喜欢征求老父亲的意见,可唯独这次作为父亲的他没有给过儿子明确的指示,他曾经支持过,然后又很快提出了反对意见。也难怪,好端端的一个家,怎能说散就散,现在,没想到小胡一个快马加鞭,没等老胡做出反应,一切已经成了定局。当然,依目前的形势,可不是找谁是谁非的时候,关键是要把问题弄清楚。
离了?那就离了吧,手续都办了?看小胡认真点头,绝无半点戏言的意思。老胡沉默半晌,似在思忖,尚未理出头绪,再叹一口气,毕竟分离不是喜事,明显有几分哀伤,知道小胡此番决定是顺水推舟,既然如此,也好落个踏实,因此分外矛盾,事已至此,只有接受。只是心里很快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再次压低声音,问小胡:那就是水仙知道菊香的事了?
还不知道,要是知道她肯定不同意离。小胡回答,眼神往上一瞟,明显又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得意。老胡在心里暗暗一分析,觉得小胡说的话有道理,但还是觉得有几分蹊跷,非得弄个水落石出才肯罢休,他把眉头挤成一个倒八字,接着问:怎么离的,咋就那么快?
还真就是为一点小事。小胡起身在屋里踱步,比划着手势为自己辩白,说到激动处,难免口沫横飞。昨天晚上我回来晚了,她就和我吵,还说以后钱由她管,让我一分零花钱都拿不到,我说你凭什么,你连儿子都没给我养一个,也想管这个家,她就哭了,说我没良心,不把她放眼睛里,在枕头边叽叽喳喳的嚷嚷个没完,我发火了,抽了她几个嘴巴,她倒先闹着要和我离婚。
看老胡半眯眼睛听得入味,小胡更是讲得来劲,唾沫横飞,好像捂着自己的伤疤讲别人的故事,接着说:我半夜里一琢磨,觉得这还真是个大好的机会,今天早上起床后我就故意激她,你不是理直气壮要我离婚吗,有胆就跟我走啊。
小胡两手一摊,看老胡还没明白过来,咽了咽口水,接着往下说:你猜怎么着?你也知道水仙那性格,一辈子在我面前喜欢争强好胜,哪受得了这刺激,还以为我不敢,她说要钱,我说没有,她又说要房子,我说那是我爹的,你要命就拿我这条,她一横,当真就去了民政所。小胡讲到这里,摇了摇头表示十分无奈,接着说:她居然当真就在那离婚协议上签了字,还说,她这辈子不会靠我养活。
讲到这里,小胡抬起眼睛看着老胡,就像小时候考试得了五十分,虽然还是不及格,但明示有所进步,等待着老胡的嘉奖。老胡看着小胡的眼神,听得云山雾海,一片混沌,但重点部分算是听明白了。
啊。哦。呀。唉。老胡再叹一口气,表示基本明白事情经过,原来看过太多关于离婚的电视电影,往往闹得一家人鸡犬不宁,老胡之前曾经为儿子设想过各种结果,唯一没想到的就是儿子的离婚会办得那么轻松顺利,也可能是水仙当真想开了,这孩子向来是难得的懂事,不愿意再拖着小胡的后腿,如果真是那样,还得感谢她放了小胡这一马,趁早分道扬镳各觅归宿。也可能是水仙那孩子心气高,看小胡这些年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沾了一身坏毛病,成不了什么气候,有意离开他自己趁早去谋生路。只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因为那事,老胡还真是舍不得离开这个儿子媳妇。
一言难尽。既然说到这了,事情还得从头说起。
老胡在象眼街上开了个修锁配匙店,小店虽然门面小,可干这行的,多少也算是门手艺活儿,半个小城遇上个开锁换匙之类的事找的都是胡记锁行,因此,在小城虽谈不上声誉远扬,倒也还算是家喻户晓,因此,老胡的生意也做得细水长流刚好维持着日子。几年前,老胡看周围邻居都住上了新房,和小胡节衣缩食几年,也把自己家祖辈传下来的几间老房一拆,在巷道里建起一幢两层楼的小洋房,虽然不大,但新贴上的瓷砖在阳光下还是异常夺目。
小胡从小贪玩,读书的时候就开始明显不务正业,考试基本没及格过。但因为从小跟在老胡身边,长期潜移默化,耳濡目染,对于修锁配匙这个行当却是无师自通,刚刚初中毕业,已经明显有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势头。老胡心里暗自欢喜,以为后继有人,于是充分发挥儿子所长,儿子初中尚未毕业,就回家接过了老胡的手艺活儿。小胡接过手艺之后,开始也一门心思地钻研过,还说过一些要扩展店面的豪言壮语,听得老胡是热血沸腾,以为后继有人了。可小胡毕竟年轻,凭着新鲜劲儿也认真地干了两年,两年之后就再不愿意坚持下去,以后开过馆,打过工,摆过早点摊,毕竟没有多少文化,心气却挺高,都没成什么气候,好在锁行还有老胡稳坐江山,这样,更助长了小胡的惰性,日子长了,麻将打得炉火纯青,更是不可收拾。那时候,老胡宝刀未老,靠着锁行维持两三个人的日子还绰绰有余,对于这个宝贝儿子,曾经磨破了嘴皮,摆出了各种道理,希望他有所收敛,但终归还是收效甚微,老胡无奈,只有睁只眼闭只眼的份儿,偶尔说教几句,渐渐就由着他去了。
小胡虽然没什么文化,且是不务正业,可人长得眉清目秀,命犯桃花。而且,来社会上混得早,炼就了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很会讨女人喜欢。身边时常美女成群,好在小胡懂得拿捏分寸,还明白洁身自好的道理,没给老胡惹出什么麻烦,老胡算是欣慰了。小胡二十八岁那年,那个叫水仙的女孩总算众压群芳,收俘了他。
成婚前,小胡还是慎重地先把水仙带到老胡面前过目。老胡看水仙这孩子不仅长得眉清目秀,不骄不躁,而且玲珑乖巧,也确实满意。一问才知对方还是技校毕业,比起初中都没毕业的小胡来说,不知好到哪去了。之后请了媒人去女方家说媒,去之前老胡就担心姑娘家看不上自己儿子,当时丈母娘就不太同意,可水仙铁了心要嫁小胡,为这事差点和母亲闹得跳楼。和父母僵持一段时间之后,水仙父母看在老胡家新房落成的份上,也就勉强同意了。
小胡成婚后,老胡主动搬到一楼来住,把二楼让给了小胡两口子,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春风如意。水仙这孩子懂事,知道老胡维持这个家不容易,过门之后对老胡也是格外孝顺,老胡老伴走得早,女儿出嫁后,家里就缺少个女人照料,现在水仙来了,家里又开始有了女人的气息。水仙怕老胡一个人住在一楼闷,天热了还给老胡买个电扇,冬天给老胡加棉被织毛衣,至于对小胡那就更不用说了,可谓是体贴入微,整个家自从水仙来后,收拾得有条有理,老胡看着儿媳,真是打心眼里一千个的满意。
话说,这飞来的横祸,谁知道哪一天会落谁头上,水仙过门五年一直不见怀孕,老胡有些沉不住气了,也难怪,当爹的,谁不希望传宗接代人丁兴旺。实际上小胡也正在为这事纳闷呢,生怕是自己有问题,经老胡这一点拨,带上老婆去医院做了检查。不查没事,一查麻烦可就来了,原来水仙患有先天的卵巢发育不全。小胡当时就对医生说,给咱老婆医吧,医多少钱都不要紧,咱们家可不能断后。医生本来就是小胡的二舅,直截了当摆摆手回答小胡:别浪费钱了,你媳妇这病没有医好的指望,还是趁早另打主意吧。
小胡和水仙感情本来很好,得知这个情况很是沮丧,回到家后苦着个脸,天蹋下来的样子,老胡听说后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血压上升三天没有降下来,天无成人之美啊。要说这水仙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胡家就小胡这么一个儿子,如果因为她的病,给胡家断了后,老胡可打心眼里不乐意,更何况那时候小胡早就是游手好闲,锁行的事基本不怎么过问,老胡还指望着亲孙子来养老送终呢。之后,小胡大事小事总是借题发挥,和水仙吵个没完,水仙自知理亏,只能忍辱负重地过日子,尽力多做家务活,让爷俩过上舒服的日子,水仙的委曲求全又暗中助长了小胡的气焰,如此恶性循环,弄得不可开交。
吵归吵,闹归闹。可老胡和小胡都是通情达理的人,一辈子讲的是信义,现在总不能因为水仙不会生孩子就直接吵着分手,那也太不近人情了,再说多少还得顾忌一点几年的感情,日子表面上看来风平浪静,背后老胡还是难免在小胡面前发几句牢骚,诉诉怨气。小胡听老胡这么一嘀咕,本来就觉得憋屈,听完后更是灰着个脸,好像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倒觉得自己很不男人,真是有冤没处诉。
也就在一个月前,小胡从外面回来,突然神色慌张地把老胡叫到自己屋子,说要和老胡商量个事。他先是说如果水仙这辈子都不会生孩子的话,咱胡家总不能后继无人吧,瞧我们家的胡记锁行,至少还可以在象眼街屹立一百年。又说其实我们爷俩也挺对得起水仙的,她自从嫁到我们家,虽然做些家务,苦是苦了点,可吃的穿的都拣着她在先,零花钱也从来没有亏过她吧。老胡性子急,说你就别绕弯子了,要说什么就直说吧。
小胡还在犹豫,似乎很难为情。老胡发火了,说我是你亲爹,有什么话对自己亲爹还没法说吗?小胡这才结结巴巴地开口:你就快当爷爷了。老胡一听,喜上眉梢,以为水仙那病治好了,当真带上了孙子,当时脸上就乐开成一朵花。可小胡似乎不太乐观,脸一沉,半天才接着说:肚子里有你孙子的不是水仙。
一句话又把老胡送到云里雾里,不是水仙,难道还另有其人?这下老胡知道事情没想象的那么简单,小胡有了外遇,而且对方肚子里已经有了胡家的孩子。这可不是小事,新中国成立后执行的是一夫一妻制,讨两个老婆,那是违法。老胡当时就想抬手甩儿子几个嘴巴,你说咋就那么糊涂,你要着急也不紧在这个时候,至少也得把水仙这边的事情料理清楚你再下手也不迟,这下弄得大家多被动。
是谁啊?老胡小心翼翼追问,既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只有知道是谁,才好拿定主意。小胡还是吞吞吐吐的样子,老胡急了,抬起巴掌,小胡忸怩半天才开腔回答:是菊香。
啥?菊香?老胡像是当头又挨了一棍,脸色由乌转青,你咋和那女人勾搭上的?老胡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往小胡脸上打了一耳光。小胡捂着脸,有苦难言,对老胡解释道:有一回在她家打麻将到深夜,我累了就在她家沙发上睡了,睡到半夜不知怎么就爬到她床上去了,有了第一回还愁没有第二回吗,我当时想只不过是玩玩,谁知道水仙身上花了那么多年功夫都不管用,那菊香手指头一碰居然就当真怀上了。
听小胡这话,说得多么顺理成章,还一脸无辜的样子,可老胡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可没那么简单。那菊香是什么人,象眼街上的人谁不知道,嫁过两个男人,第一个离了,第二个卷着铺盖行李跑了。这菊香整天游手好闲不说,嗓子大嘴巴尖,家务事不做,家里放张麻将桌,专接待这条街上的麻精牌友,和那些男人眉来眼去,有些男人还自愿掏腰包给她零花,私底下不知道什么交易呢!现在想不到这滩浑水被小胡给摊上了,你说那么大一条象眼街,三只脚的青蛙没有,两条腿的女人你还嫌少吗?老胡越想越气,抬起巴掌又往小胡那细皮嫩肉的嘴脸狠狠打了下去,小胡脸上顿时起了五道红红的血杠子。
打归打,儿子还是儿子。看小胡欲哭无泪,老胡也是急火攻心,当前首先要想解决的办法。那水仙知道这事吗?老胡压低嗓门问。不知道,没敢跟她说。小胡老实回答。那千万不能让她知道,知道可就麻烦了。老胡仔细分析,最后才做出这么个决定。
可菊香怎么办?小胡一脸无助地把目光转向老胡,好像老胡脸上已经写好答案。
让她把孩子打了。老胡斩钉截铁地回答,虽然胡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世世代代都是懂规矩守本份的女人,像菊香那样的女人,老胡可从来没考虑过纳入儿媳的行列。
爹,可她肚子里是胡家的后代,我一直想要个孩子,都想了那么多年,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你却让我打掉,我怎么舍得。再说了,我也仔细想过,就我这点能耐,菊香愿意为我生个孩子,大概也算是我的福气。小胡悲伤地说。
老胡看着小胡,这孩子结婚后真是越来越没志气了,只是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小胡这孩子,从小最大的特点就是心慈手软。是啊,盼星星盼月亮盼了那么多年,不就是想有个胡家的后代吗。至于菊香是什么人那不要紧,女人不过是块土地,可那种子正经八百是胡家的啊。想到这,老胡的心开始动摇了。
爷俩凑在一起想了一个晚上,头皮抓破了,都没有想出好的办法,最后决定只能把这事先瞒着水仙,不能让她知道,万一她知道来个鱼死网破,那大家都没好日子过。至于菊香,她若是愿意帮老胡家育着这棵苗,那就由着她吧,若是她不愿意,那孩子也就算是没这个命了。那段时间,爷俩商量过多种对策,都觉得不妥,只好把这事先搁一边,老胡如坐针毯,小胡坐立不安,俩人跟热锅上的蚂蚁,寝食难安。
没想到的是事情会那么顺利,这才一个月,小胡居然和水仙莫名其妙就为斗了几句嘴皮子而破天荒离婚了,真是老天开眼,不让老胡家绝后啊。
这事也确实顺得有点过火,听小胡说完离婚的前因后果,老胡也算是舒了一口气。那水仙搬走了没有?老胡又问。小胡摇头回答,没有呢,回她娘家去了,衣服都没带走一件,可能过些天回来搬。
只能是这样了。老胡应了一声,又问:那你当真打算把菊香娶回来。小胡支吾着说:那我还能怎样,她肚子里的是我的孩子。
老胡觉得小胡说的话有道理,可心里总不是滋味,想起菊香的那些风流艳事,又想起她的人品,老胡只觉得打心眼里的寒气上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像小胡说的,她好歹肚子里还有胡家的后代。老胡只能说服自己,年轻漂亮的女人哪还能有不失足的时候,就像一枚土豆掉进了灰堆,不管怎么脏,捡起来吹吹灰她还是一枚土豆,照样能吃能饱肚子,女人也还是女人。
二
没想到的是天刚黑定,水仙就回来了。本来老胡以为她是回来算账的,也是,离婚哪有那么简单的事。水仙回来后,径直就进了老胡的屋子,她脸上泪痕未干,一日未见,已经是满脸沧桑,弄得老胡不敢抬头,就跟自己做了亏心事似的。
水仙进了屋,往老胡面前一坐就开口了。爹,这些年我不会生,小胡看我碍眼,没少给我气受,这种日子我是过怕了,所以才说要和他离婚。说到这里,抹了把眼泪,接着往下说:我也没想到小胡会那么没良心,我虽然肚子不争气,没给他留个后,可我对这个家是真心实意的,那么多年掏着心肝的对他好,没想到我才提了一个离婚,他居然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还主动来逼我。我想,既然他那么无情,这日子过下去也没多少意思,离就离吧,离了,好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老胡看她手心手背都是眼泪,撕了半张纸递过去,水仙揉成一团捏在手心里,不时擦把眼泪,接着往下说:我是讲道理的人,这房子是你和小胡前些年盖的,我是没份,要说存折,这个家这些年折腾得也没几个钱了,这些情况我都清楚。但是我现在身无分文,没钱我也不会走的,再说,我娘家两个哥哥都娶了媳妇,一家人就住那一百平米的屋子,人都巴不得往墙上贴了,我回去还能往哪放啊,我现在就想赶紧找工作,找了工作就自食其力,好好一个人过日子。
是啊。老胡能体谅水仙的心情,水仙家住房紧张的情况他是知道的。老胡既同情水仙,心里又有几分不舍,半晌,试探着问:那你有什么打算。
水仙看老胡总算开口了,接着往下说:暂时也还没什么打算。爹,自从进了你们家的门,你对我那么好,跟亲闺女似的,我都已经把你当自己亲爹了,等我找到房子之后就搬走,我走后你老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天热了记得开电扇,别省那几个电钱,还有给你织的毛衣我已经洗干净了,都给你收衣柜里,等天凉的时候你记得穿上,可千万别冻着。
哎。是。好。这孩子。老胡本来就人老体衰感情脆弱,听水仙遇上这档子事,居然还牵挂着自己的冷暖,只觉得一股热流往上涌,眼眶随即就湿润了。他想了想,对水仙说:那你就先住这里吧,等你找到工作找到房子再搬出去,只要你没走出这道门,这里还是你自个的家,别把自己当外人。老胡这么说完,心里顿时踏实许多,人都是有感情的,能说断就断吗。再说现在三分于理七分于情,老胡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应该的。转念他马上又想到了菊香,可话已经说出来,又收不回去,唉,暂且如此吧。
既然话都这么说了,水仙住下来也是理所应当的。第二天,水仙还是一如既往地把两餐饭做好,老胡和小胡有现成的吃当然也不计较,蝗虫似的一顿风卷残云,然后各自抹抹嘴巴出门去了。水仙依旧做着家庭主妇的工作,该做饭还是做饭,该洗衣还是洗衣,只是到了晚上该睡觉的时候,水仙看着小胡那忘恩负义的嘴脸,真是又气又恨,打了个主意,收拾自己的铺盖,搬到了一楼老胡隔壁的小房间去住。水仙在心里暗暗打主意,反正只要我还在这个家,你小胡就别想玩出什么花样,男人嘛,困上他几天难说就软了,到时候让他主动来找自己,多少保留点女人的面子,给他个教训,只要没有其他的意外,复婚还是有希望的。
就这样过了半月也还相安无事,这天水仙到集贸市场买菜,遇见了平时和小胡在一起打麻将的一个女人,俩人平时很难遇上,遇上了就边走边聊。水仙无意中说到了自己和小胡离婚的事,女人一听嘴巴张成“O”字型,说你可真够大度的,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成全了他们啊,真佩服你这肚量。
水仙听后还以为是指她不会生孩子的事,才主动离婚,可怜巴巴地说:不成全还能咋样,你说如果换了你能怎么办?
女人深深叹了口气,算是体谅水仙的难处,既然话题说开了,又忍不住发几句牢骚。她说:说起来,这小胡也真不是东西,把人家菊香肚子搞那么大,回来一脚就想把你踢开,这是人做的事吗?那他有没有说给你点经济补偿什么的,难道你跟他睡了那么五六年,就白睡了?
听女人这么说,水仙只觉得头皮发麻,意识到了事情没那么简单,一时间慌了神,可她不能打草惊蛇啊,故意装出已经明白这事的样子,她说:姐,你知道他们发展到什么程度吗?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进退都难啊。
那女人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看水仙六神无主的样子就发了善心,把自己听说的看到的都竹筒倒豆子,全倒出来了。本来嘛,她天天和小胡、菊香凑在一起,菊香又故意在人面前张扬,这风吹草动的,谁有她听得明白看得仔细。
水仙听明白了前因后果,气得肚子发疼,只觉得一股无名之火直往上涌,匆匆告别女人就往家走。其实,之前有好几次,水仙也明显感觉到了菊香那女人和小胡关系不一般,有一回她看见菊香打电话约小胡,可小胡坚持说是约他去打麻将,水仙就没往心里去。还有一回,菊香从桌子底下踢小胡,还对着他挤眉弄眼,因为水仙就坐在小胡身边,刚好不偏不倚正好踢水仙小腿上去了,后来小胡解释,说菊香那是和她闹着玩呢。唉,当时水仙怎么也怀疑不到小胡会和菊香那样的女人在一起,菊仙是什么人啊,小胡再没水平,也不至于去兜揽菊香那样的货色吧。水仙想,真是大意失荆州,都怪自己少了个心眼,中了小胡的圈套,这步棋是彻底走输了。她本来就纳闷,前几次和小胡斗嘴,也说过离婚两个字,小胡都没敢接口,就这一次他硬是逼上梁山,原来都是有备而来的。她边想边流泪,没想到一时大意,居然导演了一回鸠占鹊巢的故事,水仙悔青了肚肠也来不及了。
既然如此,看来真不能大意,现在关键问题是补救,以前多少念着点情分,离婚也没开口向你胡家要一分钱,既然你小胡无情,那休怪我水仙无义,就算是真成全了小胡和菊香,至少也得挽回些损失吧。
这边,老胡和小胡也正在家商量对策呢,小胡看着老胡,焦急地说:怎么办,水仙还不搬走,那边菊香已经下了最后通牒,她说顶多到下月初一定要搬进我们胡家的门,否则,怕孩子就保不住了。
老胡听完,也很犹豫,他说:水仙说过,等她找到房子就搬走的,我想应该快了吧,我们总不能把人家往外赶吧。
小胡说,我就担心怕水仙根本就没有找房子,我看她好像没有要搬走的意思啊。这话刚好说到老胡的心窝上了,其实他担心的何尝又不是这个。
俩人正在为难之际,水仙“砰”的一声破门而入,因为动作神速,所以小胡抬头的时候就觉得水仙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没等小胡反应,劈头盖脸就冲着小胡骂开了:姓胡的,你原来早就在外面做了好事,居然还瞒着我,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你把那骚狐狸精肚子弄大了,就想把我一脚踹开,然后把她娶进门,我告诉你,我水仙可没那么好欺负,我就是死也要赖在这个家里,决对不让你们这对狗男女得逞。
小胡被水仙骂了,气往上涌,他说:离婚是你先提出来的,现在咱都离婚了,你没资格来管我的事。
水仙问:那你老实说,那狐狸精肚子里的,到底是不是你的种。
老胡看事情不妙,趁俩人不注意悄悄出门来个溜之大吉。小胡被水仙这么一问,也不敢直接回答,闪烁其辞地说:咱都已经离婚了,那不用你管。水仙本来还抱着一点点希望,但愿自己听到的只是街上的风言风语,小胡不会是那样的人,现在小胡这么回答,基本上算是默认了。水仙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去就给小胡一个嘴巴,小胡当然不想吃亏,俩人一番武斗,小胡力气大,可自知理亏没敢怎么下手,水仙毕竟是女人,使出吃奶的力气也就是在小胡的脸上划拉出两道血口子,一场战争平息,事情也就这样搁置下来。
老胡出了门,就直接去了锁行,正在心烦呢,菊香晃悠着从街头绕进小店。老胡看这菊香,怎么看都觉得不顺眼,一张脸本来还不算十分难看,却画得五颜六色,妖精似的红嘴唇,这哪像是怀孕的人,根本就是中了五毒。可一想到她肚子里的是胡家的后代,老胡千忍万忍,还是给她让了坐。菊香用轻飘飘的眼神环视了一眼小店,自己找个空位坐下,那姿态,倒是有些像店主的身份。看老胡在一旁发愣,菊香微微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左右环顾一眼,见桌子上有一包小胡没吃完的五香瓜子,主动拿过来边嗑瓜子边和老胡聊开了。
你已经知道我和你儿子的事了吧,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打算。菊香边说边嗑瓜子,浓重的雪花膏味和着香喷喷的奶油瓜子味直往老胡鼻孔里乱钻,老胡年纪大,加上这些年患有鼻炎,闻见什么味都容易晕眩,他打了个喷嚏,揉揉眼睛,提醒自己保持清醒。
你想咋样?老胡也不含糊,他知道这事是包不过去,想趁机听听她的意思,小胡没了主意,老胡不出马不行。
我的想法很简单,要么就是尽快和小胡结婚,只要小胡肯娶我,我下半辈子肯定会做个贤妻良母。菊香笑着说,微微上翘的薄嘴唇看上去一派天真。老胡听她这么说,用不太信任的目光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就这德行,怎么看也不能纳入贤妻良母的队伍,在心里嘀咕,你想弃暗投明,活该拿我儿子垫底啊。
怎么样,你们还是赶紧拿主意吧。菊香红唇微启,目光咄咄逼人。
见老胡直着眼睛依旧不作声,菊香嘴巴一撇,吐出一粒瓜子壳,接着说:当然,如果一个月之内你们没有答复,我也没那么好耐心,这肚子里的肉可是天天见长啊,你们自己拿主意吧。看老胡一脸面无表情,菊香只好冷笑,像是自言自语,说你转告小胡,我菊香可没那么好欺负,他要想闯了祸撒腿就跑,我让他下半辈子别想在象眼街上做个男人。
这哪是商量,这不明摆着是要挟吗?老胡心里直犯嘀咕,这次小胡算是缠上花麻蛇了,你说他什么样的女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惹上这样的玩意儿。反正现在菊香是已经摆明态度,要么结婚,不结婚不给生孩子,不给生孩子你小胡下半辈子休想再找其他的女人,菊香那张破嘴巴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菊香看老胡垂着眼皮子不说话,接着说:你们尽快打主意吧,给个回话我好决定。说完转身准备离开,眼睛停留在了老胡面前的抽屉上,温情脉脉有几分留恋,最终还是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有老胡两天的辛苦收入,一张一百,两张五十的大钞,其他是些零毛票子。菊香翘着兰花指从抽屉里拿了两张票子塞进口袋,真是“自然”这门功课学得好,就跟回家找她亲爹拿钱似的,她说:我最近手头紧,总得找点营养费吧。说完屁股一扭,走出小店。
老胡狠狠地看着菊香无比得意地扭在大街上,心脏被一阵阵地扭疼起来。老胡并不是心疼那两张票子,而是心疼儿子,好端端的人咋就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上。顺便交代下,老胡收钱的这个抽屉是从来不上锁的,平日里一家人的收入都在这里,当然全家的开支也是从这里出去的,不论是老胡还是小胡,还是从前小胡母亲和远嫁的姐姐,以及后来嫁入胡家的水仙,谁如果需要用钱就拉开抽屉拿,拿的也就是个零花,只不过大家心里都有个底数。
傍晚,老胡拖着疲倦的脚步回家,两层楼的小洋房淹没在一片黑夜之中。老胡心头一紧,以为是水仙当真走了,心像掏空似的难受,明明是盼着她走的,可她走了,这个家万一菊香真走进来,不知道又是什么样的翻云覆雨。还好,推开门,原来小胡已经出门去了,只有水仙一个人坐在黑夜里抹泪,老胡缓缓舒了一口气,又吸了一口气,希望她走又真心的舍不得。看见老胡回来,水仙更是悲上心头,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开了:爹,你是这个家的一家之长,现在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听水仙这么说,老胡的眉头不得不再次收紧,她和小胡结婚这么几年来,什么时候轮到老胡来做主,老胡顶多只有点头的份。现在,想起老胡是一家之主了,再说这婚姻大事老胡又做得了主吗?老胡有苦难言,眉头皱紧,满脸皱纹拉得梯田似的又深又长。
爹,我仔细想过了,既然我不会生,小胡对我没有感情,我这样赖在家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反倒是戳你们眼睛,这样吧,我也跟小胡睡了那么多年,白白侍候你们老少爷俩,既然让我离开成全他俩也行,但是得给我算算这几年的青春损失费吧。水仙说到这里看了看老胡的脸色,见老胡风浪不惊的样子,接着往下说:我也把话说明白了,我要的不多,结婚六年,就给六万吧,给了我钱,我好出去租房子,不在这里碍眼碍事,没钱我只能继续赖在这里,那狐狸精也休想进这道门。
六万?老胡反问一句。水仙无比坚定地点头,说:六万块钱不算多,现在的六万块钱就够出去淘两年的生活,这点你们也应该为我考虑。
老胡眯缝着眼睛看水仙,就像水仙说的,六万块钱对于水仙确实不算多,不说别的,她嫁进胡家的时候可是阳春白雪,如今已成了残花败柳,老胡打心眼里也觉得欠了这孩子。可老胡上哪去找六万块钱,前些年盖这幢小洋房的时候,老胡只差没把裤头脱下来换成砖头和水泥,好不容易把房子的债还清,老胡目前就存了五万块钱,那是他准备用于给自己买棺木的钱。老胡年纪大了,小胡又指望不上,和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一样,也在心里考虑自己的后事,前段时间刚好看中一套大板,谈好价钱就四万,老胡用手摸着那淳厚温润的木质,那天然生成的纹理真是让人爱不释手。世间万物轮回,每个人都有一死,这是人的宿命,老胡想等自己闭眼的那天,有这套棺木陪着,黄泉路上也算是有个安乐窝了。现在,老胡脑海里迅速闪过那套棺木,像是那套棺木和水仙所提的钱有着必然的联系。
这事你得和小胡说。老胡面无表情地说,对于儿子的事情,他已经深感力不从心。
行,爹,小胡面前我当然要说,但我知道这家里的事还得你老说了算,你再好好想想,我拿了钱立马出去租房,六万元不多,一分都不能再少了。再想想,再想想啊。水仙说着往门外退去,留下老胡一个人对着屋子发呆。
小胡是深夜回的家,喝得有了几分醉意,老胡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却是睡意全无。听到儿子关门的声音,老胡轻轻打开房门走出去,怕把隔壁的水仙吵醒。小胡前脚进屋,老胡后脚影子似地闪了进来,顺手把门关上。
你咋喝那么醉,要死啊你。老胡满腹怨恨,拳头擂起又不得不放下,真是恨铁不成钢。
小胡见到老胡,本来就有七分醉意,现在就着醉意瞬间泪眼婆娑,他“扑通”一声跪在了老胡的面前,狼嚎一般泣不成声。他说:爹,都怪儿子无能,我心里堵得难受啊,水仙今天找了我,说是要我给她六万块她才离开,菊香又找我,说一个月内不把事情解决清楚,就要把孩子打掉。爹,我现在是风箱里的老鼠,钻哪头都不是,你说我上哪去找六万块啊,我现在是真的后悔了,当初应该好好跟着你做生意,咱爷俩一起努力赚钱,现在也不会为六万块钱闹得山穷水尽啊。
听儿子总算对自己这些年来的玩物丧志有了正确认识,老胡的心里毛毛雨似地浮上一层欣慰,他扶起儿子说:只要你肯改了那些坏毛病,你才三十多岁的人呢,一切都还来得及。
小胡听老胡肯原谅自己,渐渐止住了哭声,他说:可水仙要的钱咋办,我是一分钱也没有。爹,那五万钱你就留着吧,我小胡再不孝顺,也不能用你老的大板钱啊,大不了就让水仙继续住在这里,至于菊香肚子里的孩子,就让她做了算了,反正还是没见过天眼的孩子,我这辈子注定是要绝后的,我认命了。
老胡听小胡说得那么凄切,心里隐隐作痛,反复思量,最终痛下决心,他对小胡说:那五万就拿给水仙吧,她来咱们家这些年,咱也没什么好给她的,算是点补偿,于情于理也说得过去。
那你的寿板怎么办。小胡凄然一笑,反问。老胡苦笑一声,说事到如今还能怎样,反正我一时半会也还去不了,只要你以后好好在店里待着就有钱赚,送走水仙也好让菊香顺利把孩子生下来,至于我嘛,什么时候死了也就是一把老骨头,怎么处理都行。
小胡听老胡说得在理,当下爷俩就商量定了,决定第二天先给水仙五万块,至于剩下的,先写个欠条,到了年底一定按时支付。就这样,这夜老胡总算是睡了一段时间以来唯一的一个安稳觉。第二天,小胡按照老胡的意思,先把五万块钱给了水仙,水仙拿了钱和欠条,脸上总算露出点踏实的笑脸。
老胡一人守在锁行里,混浊的眼睛注视着街上过往的行人,小胡答应过的,今天开始要痛改前非,和他一起经营锁行。一大早,小胡就来了,可锁行毕竟不是银行,等了一个早上就来了一桩生意,配了把钥匙两块五毛钱。小胡就有些坐立不安,说这生意就跟钓鱼似的,守了一早上的杆子都没鱼上钩,真是没劲,让老胡继续守着杆子,他出去撒泡尿。结果这一去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中午的时候来个人说是房门锁上了,让老胡过去帮忙开门。老胡跟着那人绕了两条街,本来天气就热,走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那人看不过意,对他说:老胡啊,你都这把年纪了,平时就在店里守守,这些跑外面的活儿就放手让小胡去做做吧,这样你负担也轻些。
老胡苦笑一声透着无限悲凉,这何尝不是他最大的心愿,可儿大不由娘,小胡无数次地发誓痛改前非最终都烟消云散了,老胡似乎不再抱任何希望。等老胡一头大汗回到家的时候,小胡依旧还没有回来。还好的是水仙虽然拿了钱,暂时没找到合适的房子,还在家中,有水仙在就有一杯热茶,有一碗热汤和热饭,老胡觉得无比欣慰,即将离去的儿媳成了他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
三
一周之后正好是中秋佳节,都说月圆人圆,到了这一天,水仙告诉老胡已经找到房子,等简单打整之后就可以搬过去,水仙说这话的时候,还提醒老胡以后要注意身体,她要搬去住的地方离这地方不远,还交代老胡若是有什么事可以去找她,小胡那没良心的以后和她是井水不犯河水,可老胡她还是认他做爹。老胡听后心里酸溜溜的,还真有些舍不得。这天晚上,水仙做了一桌子好菜好饭,还特意打来两瓶好酒,算是向爷俩做个告别,小胡端起酒杯对水仙说:水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哪一个女人可以代替你在我小胡心里的位置,这辈子不管你去了哪,你都得记着这里是你的家。我是实在没有办法,我爹就我一个儿子,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想要个孩子,给自己留个后,可这点你没有办法成全我,我只能欠你,欠了你的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一定还给你。
水仙端着酒杯的手有几分微微颤抖,小胡一番话说得情深意长,水仙本来就心软,听他这么说一时间竟也热泪盈眶。她说:咱们好和好散,一切尽在酒中吧。俩人正准备举杯共饮的时候,房门从外面推开,大家一起抬眼,看到一身艳红的菊香火烈鸟似的昂头走进屋子。
菊香瞪着一双媚眼,横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对在座的各位拉长音调说:哟,看来挺热闹的,那么多好酒好菜也不叫上我,我好歹也是胡家的一分子吧,我寻思着再不上门怕你们把我给忘了呢。
水仙看见菊香,气早已经不打一处来,她站起来就迎着菊香走过去,她说:我明天就搬走,你不是故意逼我吗,你这女人怎么那么过分,小心断子绝孙。
菊香也不示弱,说话抬高调子,说:我又没做亏心事,不像有些人,天生的断子绝孙。话刚好说到水仙的疼处,两个女人你一句我一句就吵开了,老胡看见菊香突然出现,知道事情不妙,今天晚上的一场战争是难免的。小胡看见两个女人吵起来,赶紧站起身,不知道是应该拉住水仙,还是拦住菊香,站在俩人中间,被两个女人的吐沫腥子洒了一脸。
水仙本来就一肚子火,情急之中早就失去理智,抓起手中的酒杯向菊香扔去,还好被拦在中间的小胡给挡住了。水仙觉得小胡向着菊香,更是觉得委屈,哭喊着说:我还觉得委屈呢,嫁了小胡六年,他就给我六万,还有一万是欠着呢,我就是不搬也在理,我水仙没好日子过,也绝不会让你们得逞。
菊香听见这话,顿时把矛头逼向了小胡,也没兴趣和水仙浪费口舌。她今天是偶尔从小胡那里听说水仙即将搬走,正寻思这水仙怎么那么容易打发,说走就走难道没提什么要求,这中间到底有没有什么猫腻,这不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赶紧过来探探风声,没想到这中间有那么一大笔交易。菊香用悲愤的眼睛盯着小胡,渐渐泪如泉涌,哭嚎着嚷道:好啊,你这狗日的,我身上带着你的孩子,都三个月了没吃过你一口饭,向你借一百块钱你说没有,原来你把钱都给了这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她对你有什么好啊,结婚六年连籽儿都没给你摆一个,我跟了你半年,就给你养了亲骨血,你就这样对我啊,还有没有天理了。
既然话题说开了,两个女人都觉得自己亏到家了。菊香越说越气,声音也比进来时提高了八分贝,她说:既然如此,她没生孩子都可以给六万,那我还给你生孩子呢,至少也得给个十二万吧。
声音一波盖过一波,街坊邻居都过来门口挤着看热闹,不时指指点点,评三说四,有的说水仙划不来,伺候胡家爷俩那么些年,六万块钱就打发了。也有的说菊香吃亏,给胡家养着孩子,钱都被水仙掳跑了,以后生下孩子咋养活。唉,清官难断家务事。
老胡这辈子为人忠厚老实,平日里在街坊邻居面前口碑极好,说话声音大些都会脸红,现在,早已经脸红到耳根,巴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正在寻思逃跑呢,菊香一个闪身挡在他的面前:你是这个家的长辈,你可得给我说句公道话,我给你们家传宗接代,没功劳也有苦劳,以后这孩子出生还得处处用钱,你们给了她六万,难道我和孩子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老胡木然,眼睛瞪直看着天花板发愣,过了半天从鼻腔里挤出几个字:钱不是问题,问题是没钱。
没钱怎么办,这也是事实,大家都知道小胡这些年不务正业,整个家就老胡在支撑着,老胡前几年刚盖了房子,钱基本投到房子上去了,现在好不容易攒下的钱又给了水仙,哪还能拿出钱来给菊香。
真是嘴巴多主意多,人群里不知道谁冒出一句:房子也是钱。这句话顿时提醒了菊香,她当时就拉着老胡的衣袖哭闹:不给钱也行,把房子办到我的名下,反正这房子迟早都是我肚子里的孩子的。
老胡想离开,被菊香紧紧拽着袖子,一个想走,一个不让,一推一拉,都脱不开身。老胡不敢出力,怕伤了菊香肚子里的孩子。思来想去,想着自己也是半截入土的人,小胡这孩子又不争气,以后房产迟早得过继给孙子,只要儿子孙子一代平安,老胡要一幢房子干什么,钱财乃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走。既然想开了,老胡应付着说:等孩子生下后,房子就办到小胡名下,你跟着他不吃亏。
菊香这才松开了手,想了想再次强调:那明天水仙搬走我就搬过来,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乌鸦跳上了檐头撵都撵不走。老胡还没点头呢,水仙又不高兴了,说虽然我和小胡离了婚,可当初盖这房子我也是出过力的,凭什么给这个狐狸精,既然这么说,那我也不搬了,我就赖在这里,看你能怎么办。
老胡知道这下子捅了马蜂窝,灰着脸进了屋子,小胡知道自己理亏,在旁边推拉着劝菊香早点回去,有什么话明天再说。菊香不情愿地被他推着往外走,边走边回头搭话,最后挤进来的一句是:那我明天一大早就搬过来。
菊香为什么会突然要求搬过来住,还是有原因的,是因为水仙说了那句要赖在这里的话,菊香当然怕水仙不走,自己到头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说了,母以子贵,这是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老规矩,现在菊香小腹微凸,更是理直气壮。
就这样,第二天一大早,菊香收拾了几件衣服急急忙忙搬过来,名正言顺住进了小胡的屋子,虽然是一套旧家俱,也算是一对新夫妻。而水仙呢,本来是打算搬走的,在这里看见菊香就不顺眼,可转念一想,凭什么就这样便宜这个狐狸精,再说,到外面租房子还得花钱,小胡还差我一万呢,不把钱拿到手我也赖着不走。就这样,一楼就老胡和水仙住,二楼就小胡和菊香住,开始的时候,两个女人偶尔遇见还会磕磕绊绊的吵几句嘴皮子,有时候,也难免会拳脚相加的缠上,老胡和小胡都不敢大吭声,遇见了赶紧躲一边去。两个女人争来争去没个结果,渐渐的,也就无视对方了。
四
现在,老胡在锁行不再那么孤独了,几个孩子都不敢怠慢,早上有水仙守在这里,差不多该做午饭的时候,水仙就会打开那只收钱的抽屉,拿了买菜的钱就走,剩余的当然是进了她的口袋,但是有什么办法,菊香是不做饭的,在麻将桌边比小胡还要忙乎。水仙刚走不一会,菊香弱不禁风地腆着肚子进来了,老胡看在她肚子里孩子的面上,也不敢多说话,菊香坐得差不多了,走的时候再把抽屉拉开,把里面的票子顺手牵羊了,嘴巴上说她的身子需要补充营养,老胡心里清楚,她的这些营养全被麻将桌边那群蝗虫卷走了。到了傍晚的时候,两手插在口袋的小胡也会偶尔光顾光顾,打麻将这事一般都是输多赢少,走投无路时只有老胡这里可以投奔。以前锁行养两三个人还不成问题,现在遭遇如此风卷残云,那点收入肯定是入不敷出。
老胡看着那只曾经羽毛丰满的抽屉,如今就连零票也日日见底了,他觉得那副乌黑发亮的寿板离他越来越远,他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有些事情似乎不必太去较真,只想在有生之年能过上一些平静安稳的日子。
老胡一日日觉得自己真的老了,好多事情都在了他所能掌控的范围之外。可让人值得欣慰的是,这一年年底,菊香当真生下了一个大胖儿子,老胡乐得合不拢嘴,小胡的愁眉苦脸也挂上了几缕阳光。
然而,一切并没有像老胡所期待的方向发展。以前还以为等有了孙子小胡就会变得懂事,而他就可以抱孙子安享晚年,现在才知道,即使有了孙子老胡连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菊香把孩子放在床头,老胡实在想看孙子的时候就凑着脸到菊香床头去看,那双混浊的老眼还没看清孙子粉嫩的模样,菊香就破开嗓门嚷嚷,说孩子缺钙缺爱缺奶粉缺纸尿片,好像没有这些东西都是老胡一手造成的。之后老胡再没勇气去看亲孙子,时常一个人垮着脸躲在屋子里。
这天半夜老胡起夜,刚一开门就撞见一条黑影从水仙的房间钻出来,老胡被吓了一跳,刚想喊捉贼呢,再细看却是自己的儿子小胡。老胡想说话,儿子赶紧用手捂住老胡的嘴巴:别说话。小胡向老胡使了个眼色,眼睛满意地一挤,急急忙忙向楼上走去,老胡心里又是一声咯噔,半晌缓缓舒了一口气,一切都乱套了,如此下去究竟如何收场。以后老胡起夜,都会先竖起耳朵听听,确定外面没有动静才放心下床,在自己家里也跟做贼似的心虚。
自从有了后代,老胡的日子就更艰苦了,菊香每天嚷嚷着要给孩子买营养品和奶粉,其实,大家都知道这钱没装进孩子肚子,而是装进了菊香私人的口袋,可老胡和小胡都没有办法。水仙已经找了工作,三天两头不在家,老胡忙一天回到家,就落碗开水泡饭,还常常不能吃饱肚子。老胡在心里开始怀念有水仙在的日子,水仙的形象介于小胡母亲和老胡女儿之间,老胡时常有些模糊,觉得自己的记忆功能在逐渐褪化。
这天,老胡出嫁多年的女儿回来了,看见父亲成了这样,女儿当然心疼,她对老胡说:爹,凭什么让你养着他们,他们是被钱蒙了眼睛,你是被情蒙了眼睛。小胡已经成年了,他愿意讨几个老婆是他的事,关键他自己要有能力去养,你就别管他的事了。
听女儿说这话的时候,老胡也觉得自己桑叶似枯残的老脸被那三条蚕给啃得差不多了。转头时看见那把靠在墙角的二胡,无奈地说:可我就小胡一个儿子,总不能再让这根弦断了吧。
爹,你好糊涂。女儿边说边从柜台拿出一把锁把抽屉给锁上,再斩钉截铁把那串崭新的钥匙塞进老胡手里。老胡颤抖着手接过钥匙装进口袋,觉得好像一切的生活又变得稳妥了。这方法他以前不是没想过,只是缺少勇气,现在有了女儿的鼓励,老胡有了支撑,似乎放心了很多。
送走女儿,老胡把那串钥匙揣进口袋,这段时间生意清淡,他注视着街道上往来的车辆,细细算起来,今年他刚好满七十岁,人生能活七十年似乎已经知足了,好在现在多少还能混个饭饱,而且,现在又有了孙子,想到孙子就想到儿子,想到儿子就会想到那个七零八落的家,想到那个家老胡又觉得日子已经到头了。钱丢尽了,脸面也丢尽了,日子也丢尽了。
老胡正想得出神,远远看见菊香扭着腰肢从街的另一头走来,老胡一个趄趔,将手伸进口袋,手指碰到那串钥匙,它躺在老胡的口袋底部,冰凉而蠢蠢欲动。老胡用手抓住钥匙,本能的一个转身,闪电般的动作将钥匙插入锁孔,“啪哒”一声响,锁张开了嘴巴,随即抽屉打开,锁和钥匙飞快落到桌子下的垃圾桶里。
等菊香进门的瞬间,一切已经恢复了原样,抽屉没锁,老胡依旧悠闲地坐在竹椅上怀抱二胡。菊香进屋,用她那美丽的眼神横扫了一眼老胡,进入老胡家之后,论辈分她应该喊老胡一声爹,可菊香没这个习惯,面前的老头不过是小胡的爹,和她的生活没有太多关联。
她直截了当走到抽屉面前,伸手拉开抽屉,因为生意清淡,抽屉里只剩下几张零毛票子。她的脸由粉转青,又由青转蓝,最终,她瞪着两只怒火燃烧的眼睛盯着老胡,冷冷地说:我就知道钱都被水仙那烂货拿走了,她现在根本就不是胡家的人,你居然还把钱都给了她,你们到底打什么主意。
菊香越说越气,声音一波盖过一波,很快街上邻居就把胡记锁行围了一圈。
老胡不想解释,他觉得自己正在衰老,他的脚变得沉重,舌头僵硬,只有眼睛会转,每转一下就看见菊香的嘴巴在不停地抖动,一些令人作呕的词汇就会从那里掉下来,敲得老胡头破血流。
菊香看老胡不说话,知道他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而是一直在偏袒水仙,菊香被一股怨气堵住胸口,她用手指向老胡,然后放大嗓门对着门外的邻居大声诉苦:我就怀疑你和那烂货水仙玩的到底是什么勾当,夜里就你们俩住在楼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做了什么好事,老得腿得硬了,你那东西还直得起来?
顿时,围观的人群发出一阵清脆响亮的笑声,老胡窘着一块老脸缩进了他的竹椅,像被抽去了主心骨,他抬头看着菊香的脸,那本来是一张女人的脸,却渐渐变形,越来越扭曲和狰狞,让老胡觉得恐怖和颤栗。可菊香依旧不肯停下来,她咧着嘴巴继续嚷嚷:现在孩子生下来了,当初是你答应的,明天必须到房管局把房产证换成我和小胡的名字,否则,我就让这个家没有一天太平日子。
菊香说完,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然后才走出门去。围观的人群再一次发出起伏不断的笑声,那笑声清脆明亮,不知道是笑菊香的手掌太狠,还是笑老胡的脸皮太厚,总之像一千只巴掌拍打老胡的脸。
天黑了,街道冷清,老胡像往常一样把门面锁好往家走。十二月的冷冬吹得人的每一个毛孔冰凉,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他的家已经不是他的家了。远处有一条流浪狗正在垃圾堆里觅食,老胡觉得此时他和这条狗没有多少区别,狗至少还有尊严,而他的老脸早就被糟蹋得残缺不全了。
老胡想着这揪心的事,彻夜无眠,直到天亮时分才迷迷糊糊睡去,尚未遇见周公,就被一阵扯着嗓子眼的叫骂声弄醒,再细听,竟然是菊香这不饶人的货已经在屋子里骂开了。她说当初是老胡当着街坊邻居当着十八代祖宗的面答应过她,等孩子生下来后,就把房产证过户到她和小胡的名下,现在孩子都快两月了,老胡想耍花招,这不明摆着拐骗良家妇女吗?老头子不把房子办给儿子,打的是什么鬼主意,难道还想找小老婆生第二胎。
菊香的话含沙走石,在老胡的心坎上打出一千个窟窿。老胡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脑子里明晃晃地闪着厨房那把磨得锃亮的菜刀。正在这个时候,小胡一个闪身钻到老胡床前,六神无主:爹,我劝不住她,咋办?
看见小胡,老胡又懵了。家,还得过下去。儿子,还得活下去。孙子,也还得养下去。老胡心一横,拨动两块沉重的嘴皮子,对小胡说:办房产证,办成你们俩的名字。
这可不是小事,爹,昨天我到房管局问过,有法律规定,办成我和她的名字就是夫妻共同财产,以后这房子各有百分之五十的产权,万一日子过不下去了咋办?小胡欲哭无泪,苦瓜似的脸横在老胡面前。瞧他那德性,老胡就是给他几个嘴巴子也解不了心头的恨啊。
办,不办咋整,整天嚷嚷下去没个完。老胡再下决心,马上想到另外一个事情,说或者这样,你、菊香和孩子平均分,一人百分之三十三点三三的产权,菊香那女人留不住,孩子终归是胡家的。
小胡一听这话觉得有道理,姜还是老的辣,对老父亲的明智之举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几个人就一起到房管局办理了房产证。晚上,菊香故意把那本大红的房产证拿在手心里左比右看,看得两个眼珠子贼圆。这时候,水仙刚好从外面回来,看见这场景心里已经明白了几分,自知一切已成定局,再无挽回之力,泪光闪闪,这个家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这一切都被老胡看在眼里,从水仙脸上,早看透她的心思,万剑穿心,觉得亏欠了这孩子。当下就把小胡召到面前下了命令:三天之内,把水仙的一万块钱凑齐交给她,咱谁也不欠。
到哪去找一万块钱?小胡双手一摊,看上去比谁都委屈。
借,借,找你大姨、找你二舅和三姑子,反正,求谁都行,咱这些年再穷再苦、盖房买地也没向他们开过口,这次我拉下这块老脸求他们,总会凑到这个数。老胡看上去蛮有把握,可小胡看得出,他扶着椅子的手颤个不停。
没出三天,还当真凑齐了一万块钱,小胡私下把钱交给水仙,水仙笑了笑,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她说:我明天就走。小胡双眼呆直,不知所措。水仙又追加一句: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人情比纸还薄。说着凄然一笑,那笑声如冬风摇动残枝,弄得满屋子黄叶飞舞,让小胡不知如何举足走出这间屋子,转身把水仙搂进怀中,两汪泪水泡在一起,湿了大半个屋子,小胡还想去掳水仙的衣服,被水仙一记耳光打在脸上:走吧,我们俩情缘已尽,从此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路。小胡瞬时垂下头去,听见水仙还在自责,说当初自己有眼无珠。
拿到房产证,菊香像是彻底换了个人,原来搁在床头当宝贝的儿子也没闲功夫管了,抱下来往老胡怀里一扔,算是和房产证的交换,左手挽着小胡的胳膊,出门打麻将去了。老胡如愿以偿怀抱自己的亲孙子,揉了又揉混浊的老眼,枯叶蝶似的脸上瞬间开了一朵明媚的花。这次,他总算有足够的时间细看孩子嫩骨朵的模样,薄薄的嘴唇,小巧的鼻子,眉毛像是用毛笔在眼部上方点了个圆圆的小黑点,胡家都是清一色浓眉大眼,菊香的眉毛也没生成这样。还有这肤色,黑得有些透亮,既不像小胡也不像菊香。只不过老胡想,不是还有基因变异这种说法吗,更何况隔代遗传也不是不可能,正想着,孩子一泡尿落在老胡大腿上,老胡开怀大笑,用老嘴啃着孩子的小脸蛋往屋里去换尿片,嘴里乐呵呵地说着:童子尿,无价宝啊!哈哈哈,一串清脆欢笑,片片掷地有声。
五
自从有了孙子,老胡的日子又有了盼头,重新遍布阳光,象眼街上多出一道亮丽的风景,老胡一边配着钥匙,一边和旁边学步车里的孙子说话,一老一少,咿咿呀呀,自有俩人的乐趣。锁行没有生意的时候,老胡就给孙子拉二胡听,音乐是什么啊,那可是世界上最高尚的语言,老胡决心用二胡熏陶,把孙子培养成一个高尚的人。偶尔的时候,他会握着孙子的小手,一起拉动两根细细的弦,爷孙俩玩得不亦乐乎其乐无穷。天黑的时候,老胡关上门,把孙子背在自己背上,俩人一路晃晃悠悠回家,老胡生活有了寄托,把牛奶和鸡蛋留给孙子,自己吃开水泡饭也不觉得委屈。
转眼两年有余,孙子已经完全会模仿老胡的样子,怀抱二胡半眯眼睛自娱自乐,那样子和老胡如出一辙,邻居打趣地说:瞧这孩子,完全是用你的坯子脱出来的。老胡呵呵笑着默认,简直就是心安理得,其乐融融。他把孙子的小手放在弦上,一起拉出音节,口里哼着唱腔: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鸠山设宴和我交朋友,千杯万盏会应酬。这人都是有感情的,老胡过惯了孤苦无依的生活,如今有了这个孩子就多出了一些笑声,生活也有了依托,和孩子朝夕相伴两年,点点滴滴的日子都是人心换人心的,真是比骨肉还要情深啊。
入秋之后,天气转凉,老胡背靠锁行的墙,许是蹲得太久,两条枯残的老腿看上去简直快支撑不住年迈的身子,成了一个颤巍巍的问号,他用手揉了揉腿,刚刚还阳光见好的天气说变脸就变脸,两根电线从上空穿城而过,几只灰色的鸟雀停在电线上俯视苍生。老胡看着这两根划过天空的电线,不知不觉就想到了二胡上的两根弦,接着就仿佛是看见了“生活”两个字,两个简单的字却可以弹奏出悲欢离合喜怒哀乐的不同曲调。他将那只黑色的老年手机握在手心里,然后又低下头,似乎在仔细倾听它可曾响起过,那仿佛是一道生活赏赐给他的符咒,也许,悦耳的铃声会带来美妙的结果,也可能会将他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混浊的目光看向远方,半月前发生的一幕幕像一部黑白的老电影般在他眼前回放。菊香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看孩子,她现在已经把孩子完全扔给了老胡,只是过一段时间回来看一眼,给孩子带些糖果就算是尽到了当妈的责任。这些老胡当然不和她计较,在老胡眼里,孩子有没有妈都是一个样子,他不对那个当妈的女人抱任何希望。
老胡清楚地记得,那天黄昏菊香踩着金红色的夕阳回来过一趟,在屋里和孩子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第二天早上起床后,孩子看上去气色就不对,先是发低烧,咳得厉害,中午的时候老胡给孩子喂药,在孩子枕头下翻出了一把巧克力的糖纸。老胡当时就心里恨得牙痒痒,这当妈的哪是爱孩子,这不是害孩子吗?
孩子患肺炎住进了医院,是老胡背着孩子一步一步走到医院的,当孩子因为害怕打针而用柔软滚烫的小手拍打老胡的时候,老胡莫名心疼起来,同时,一种当爷爷的自豪感和责任感从心底油然而生,老胡觉得是自己的疏忽才让孩子病成了这样,他有责任将自己的亲孙子带好,以至在拨到第六个小胡的电话而那边依然没人接听的时候,老胡也没有生出半点的怨言。
小胡是在孩子住进医院的第三天才赶到医院,老胡的一只手被孩子的小手拽在手心里,另一只手则不安地搓着被角,他一字一顿向小胡陈述着孩子的病情,前几天还好好的,那天她来过,不知道给孩子吃了什么,她走后,孩子就不肯吃饭了,睡到夜里发低烧,吃了退烧药也没退下来,第二烧得更高,附近的诊所去看了,怕是不行,就来找你二舅了,毕竟是自家人……老胡向来口角不灵便,一字一顿说得避重就轻,就生怕是说重了不知她啥时候杀回来爷孙俩接不住招儿,话没说完,抬头见小胡两只眼睛成了勾子,紧紧停在病床前的化验单上。
咋回事?又咋啦?老胡凑上前,把绿色的单子捡起来放手心里,病房坐东向西,刚过正午就有了暗影,这是孩子头天验血的单子,也没什么不对啊。再抬到小胡眼前挥了挥,小胡用手一挡,再一愣,把单子扯进手里,转身出了病房,老胡一路小跑跟出去,见他高一脚低一脚消失在走廊里。
过了半个多小时,小胡再次回到病房,他俯下身子盯着孩子,眉毛、眼睛、嘴唇、下巴,就连头顶的囟门都用手指抠着一一看过。自从孩子出生,老胡就没见小胡那么认真地看过孩子,此时,他一反常态的认真吓到了旁边的老胡,他侧着身子挤到中间,推了推小胡,又伸手拍了拍他的脸,追问:“到底怎么了。”
小胡回过头,混乱不安的眼神,像是有一万匹野马奔腾而过,不是回答老胡更像是回答自己:“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看电影电视也学了些东西,我是 A型血,菊香是 AB型,可孩子怎么会是 O型血呢。”看老胡的脸色由乌转青,小胡却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接着嘀咕:“我去问了二舅,他也没法解释,只问我要不要做个DNA。”说到这,小胡突然抬头盯着老胡的眼睛:“爹,你说呢?”
老胡先是一愣,渐渐的整张脸也跟着扭曲,光影里缩成了一枚干瘪的核桃,他摇着头回答:算了吧,做了干啥。偏又不肯罢休地点头,最后,干脆整个地把头垂到两肩中间去了。孩子出院的第二天,小胡便说是带孩子到省城玩,孩子从来没有单独跟小胡出过门,拽着老胡的手不肯放,老胡先是抱着孩子不肯放,好像这一去孩子就再不回来了,边推边拉,当被吓坏的孩子整个缩到他怀里的时候,他又变成一用力,将孩子推向了门外。
知道今天会有结果,老胡早早等在门外,不敢直视孩子的眼睛,偏孩子奶着声音在店里一个劲叫爷爷,老胡只好进屋,见孩子正怀抱二胡。老胡上前两步,把孩子揽到胸口,一只手扶住琴柄,另一只手握住孩子的小手,二胡悲怆的曲调便长了翅膀似地直插云霄。正在这个时候,老胡的电话响了,紧接着小胡狼嚎似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爹,二舅没说错……
小胡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不知道该如何向老胡叙述下文。老胡干皱的脸越缩越小,眼珠子像垂死的木鱼一样翻滚出眼眶,枯皱的老脸起了一层寒霜,他对着话筒那边小声喊:不说了,不说了,苍天啊,还让不让人活。
可他声音太小,刚一出口就被街上嘈杂的人声给盖住,他抬眼看着街上拥挤的人群,可人海茫茫,怎么也辨别不清楚任何的一张脸。小胡隔着电话,哪能看见老胡脸上的表情,依旧对着电话嚷嚷:我们上了菊香那臭女人的当了。
老胡的手指正好抠在弦上,此时,只听见骨骼深处一声脆响。
音落。弦断。
只有孩子清澈的目光落在弦上,如游动的音符。
本栏责任编辑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