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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阐释的反思

2016-11-19吴晨骅

文学教育 2016年4期
关键词:学子庄子

内容摘要:《庄子·德充符》中“宾宾以学子为”一句中“学子”的解释分歧较大,历来的注家有学于老聃、学于子、从学弟子等多种说法。本文对不同解释的形成过程进行了分析,并从语法和文章章法的角度,对歧义较大的说法予以辨证,认为从学弟子说不可取。

关键词:庄子 学子 宾宾

先秦的经典因为年代久远,尽管注疏众多,却有许多字句的存在歧解。《庄子·德充符》中讲,“无趾语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宾宾以学子为?”[1]对这句话的理解,历来歧见纷纭,分歧的核心,是对“宾宾以学子为”中“学子”的看法不一,今为之辨证。

一.解释“宾宾以学子为”三大主要观点

1.明确认为讲学于老聃

在汗牛充栋的《庄子》注释中,最主流的观点,认为该句是讲孔子学于老聃。对《庄子》的古代注释,最基本的莫过于郭象注与成玄英疏。而郭象注对此解释为:“怪其方复学于老聃。”成玄英疏则讲:“仲尼执滞文字,专行圣迹,宾宾勤敬,问礼老君。以汝格量,故知其未如至人也,学子何为者也?”此外,像明代焦竑的《庄子翼》、清代胡文英的《庄子独见》、郭庆藩的《庄子集释》、王先谦的《庄子集解》,都持有类似观点。

现存的种种庄子注本,大都是以郭象、成玄英的注疏本以底本,并以这二人的解释作为基本依据,在此基础上再发挥己见的。郭、成二人明确点出,“学于老聃、问礼老君”,后人大多附和,因而成为了主流观点。

2.学于子

相对于郭、成等人称学于老聃的言之凿凿,有一些学者并不这样指实,没有明言是学习谁,而只是顺从原文说学于子。如宋代的吕惠卿讲“至则不学,学则不至,而宾宾然以学于子”[2],就没有落实这个“子”是谁。明代陆西星的《南华真经副墨》、清代刘凤苞的《南华雪心编》,说法类似。

这一观点实质上是和第一种观点相近的,不过相对保守,没有轻易点破老聃,以期作持平之论。虽然没有说破,但多数持此论的注释者,言下之意认为这个“子”即是老聃,如刘凤苞说:“宾宾,恭貌。以学子为,疑其所学与老聃不同。”[3]注者本意是不妄下断语,实际上却导致了含混和歧见。像刘凤苞此说中,“疑其所学与老聃不同”的主语和“其”所指代的对象均不明确,究竟是孔子疑还是叔山无趾疑,“其所学”是孔子所学还是叔山无趾所学,歧义纷纷,莫知究竟。

3.从学弟子

真正换一种思维的解释,是认为学子指的是从学弟子。力倡此说的是清代的林云铭,他讲:“宾宾,众盛意。学子,从学弟子也,旧注学于老聃,大谬。”[4]

林云铭独排众议,明确反对过去一千多年来的主流解释,可谓自信满满。他是从《庄子》整体思想的角度去把握和注释的,顺应下文中“彼且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对汲汲于“学”的批判,这样理解《庄子》的义理,也是切合排斥智识奇巧的庄子思想的。不过林云铭其实并不是这一观点的发端者,至少宋代的文谠在注释韩愈的《示儿》诗时,就已经有了相类似的看法。韩愈的一首《示儿》中有这样的诗句:“来过亦无事,考评道精粗。跹跹媚学子,墙屏日有徒。”诗歌中对应于“学子”的,是“徒”,即从学之人。而文谠给这段诗作注时说:“媚,好也,公自谓。蹮,音先,旋行貌。老聃曰孔丘宾宾以学子为,事见《庄子·德充符》篇。”[5]宋代古文运动兴起后对韩愈推崇备至,黄庭坚即认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6]。文谠注释韩集花了二十年功夫,考据甚繁。然而韩愈秉持浓厚的儒家思想,又是写诗教育自己的子弟,自然是劝儿子勤勉以学,断然不会批判求学行为,这首诗中的“学子”倒不见得用了《庄子》的典故,起码不同于《庄子》批判求学的原旨。不过文谠既然以《庄子》里的这个典故来注释,则应该是认为《庄子》中的“学子”与韩愈的诗歌的“学子”是相同的意思,即“从学之人”。故林云铭释为“从学弟子”的见解,并非一人孤见,起码文谠也是这么理解的,不过他没有专门注释过《庄子》罢了。

二.不同解释的过渡

三种解释之间有着相互联系,其中的关键过渡环节,就是对“学”这一行为的批判。认为《庄子》排斥“学”的思想,是学者们的普遍共识。像宋代的褚伯秀引用“吕注,‘宾宾以学,疑至人其犹未邪?道以绝学为至,则世之所学者,至人观之,皆諔诡幻怪而为己桎梏。”[7]焦竑讲“夫无心者,人学亦学。然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其弊也,遂至乎为人之所为矣。夫师人以自得者,率其常然者也,舍己效人而逐物于外者,求乎非常之名者也。夫非常之名,乃常之所生也。故学者非为幻怪也,幻怪之生必由于学;礼者非为华薄也,而华薄之与必由于礼”[8],大谈“学”的弊端。康有为论这段原文时则讲“孔子之道尚名,老学不尚名,故庄子假托而攻之。”[9]说法尽管程度不同,均是对“学”的阐释。

1.铺垫

众人在解释叔山无趾这句话时,除了对“学子”着力解释之外,论述最多的,莫过于对“宾宾”的阐释,可以视作“学子”释义变化的铺垫。

郭象并没有解释“宾宾”,成玄英说:“宾宾,恭勤貌也。”而陆德明在《经典释文》里就引用了多达四种不同的说法:“宾宾,司马云,恭貌;张云,犹贤贤也;崔云,有所亲疏也;简文云,好名貌。”[10]总体上,学者均认为“宾宾”是在讲孔子求学的态度,至于具体是何种态度,则莫衷一是。

2.过程

对“学子”理解的变化,经历了如下过程:起先侧重批判“学”行为,而淡化了“学”的对象“子”;然后再由“学”的行为,延及孔子师门传教的做法;最后认定“学子”就是指“从学弟子”。

从时间上看,最初对学子并无异议,而对“宾宾”则意见不一,由于众人对“宾宾”的反复讨论,加之对《庄子》义理的阐发,使得问题的着重点转移到对“学”这一行为的批判。宋代的学者喜欢演说义理,如褚伯秀所引赵注说:“叔山、仲尼问答与前章申徒、子产意同。孔子传道修教,使天下学者赢粮而趋之,此所谓‘蕲以諔诡幻怪之名闻者也。”[11]即在阐发《庄子》中的“无名”思想,以名为桎梏,大力批判孔门传道的行为。这样阐发是从原文出发,有理有据,并非凿空之见。然而到了清代的林云铭,则从义理出发,在《庄子》批判“学”的大旨下,反过来一口认定“旧注大谬”,不但训”“学子”为“从学弟子”,还训“宾宾”为“众盛貌”。

三.“从学弟子”说辨证

对于“宾宾以学子为”中的“宾宾”,俞樾认为陆德明所引的诸多说法,“皆望文生义,未达古训,宾宾犹频频也”,并引了《汉书·司马相如传》、《诗·桑柔篇》、《说文》、《书·禹贡篇》、《汉书·地理志》、《广雅》、《杨子·法言·学行篇》等众多典籍来论证“皆宾声频声相通之证”。[12]至此,“宾宾”的解释也就可算是盖棺定论了。其实“宾宾”释为“频频”,也就反映了孔子的“勤”,又回到了成玄英所说的“恭勤貌”上,还是在讲孔子的态度,不过明确了孔子是积极于学的态度。“宾宾”是修饰孔子的行为动作的,这就证明林云铭训为“众盛貌”来修饰名词不成立。

而对于“学子”,从语法上看,褚伯秀引疑独注说:“疑夫子宾宾以学,蕲以諔诡幻怪名闻”[13],“学”与“子”是分开解释的,不认为这里的“学子”应该是一个整体的名词。这也更加说明,“学子”中,只有“子”作为对象是名词。

胡文英著《庄子独见》,以文章学的视角,着力从文章写作技巧上的评说《庄子》。基于文章章法的角度,他认为:“正训学于老聃,若说‘弟子便于上下文不贯。”[14]胡文英正是着眼于以林云铭为代表的说法来谈的。

所以,林云铭为代表的“从学弟子”说,无论是从局部的语法修辞,还是从整体的文章章法,都站不住脚。究其原因,“宾宾以学子为”的“学子”,早期解释都是指学习具体人物老聃,在确立这一点的基础上,才展开阐发,对学习行为进行批判,至于解释成“从学弟子”,则已经是望文生义,在衍生的义理基础上,回过头来解释原词,《庄子》的文章主旨虽然理解不差,但却导致了具体词句解释不当。这种望义生训的现象不光《庄子》,对其他一些古籍的注释也存在,值得今天校注古籍者警醒。

参考文献

[1][清]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宋]吕惠卿.庄子义集校[M].北京:中华书局,2009.

[3][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M].北京:中华书局,2013.

[4][清]林云铭.庄子因[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5][宋]文谠.详注昌黎先生文集[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

[6][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7][11][13][宋]褚伯秀.庄子义海纂微[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

[8][明]焦竑.庄子翼[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清]康有为.孔子改制考[M].北京:中华书局,2012.

[10][唐]陆德明.经典释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12][清]俞樾.诸子平议[M].北京:中华书局,1954.

[14][清]胡文英.庄子独见[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作者介绍:吴晨骅,武汉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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