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天鼓
2016-11-19羽芊
羽芊
闹铃《草原的月光》轻轻响起,其实我早已醒来,没有起的原因就是想再听一遍,就像当初我俩躺在班公措的碎石岸上,他戴着牛仔帽半撑着身体为我遮去脸上的阳光,不停地说:“你再唱一遍嘛你再唱一遍嘛。”他的汉语虽然流利、发音却不标准,把“遍”发成“瓣”。
我抱着他家才出生的小狗,嘟着嘴说:“不唱了,我耳朵又蒙住了。”我的高原反应跟别人不太一样,不吐不拉,就是耳朵总发蒙,类似于那种飞机起降时的感觉。
他就盘腿坐到我身后,扭转我面对他,然后用掌心捂着我的耳朵,食指在我小脑处有节奏地敲击,一会儿我耳朵就好了。他说那叫敲天鼓,专治耳蒙症,一个老藏医教他的。为了答谢老藏医学艺不精的徒弟,我耳朵好后就再次为他唱起《草原的月光》。
初见你啊
那草原的月光
你昂步而来
眼神比星星明亮
从容自在啊直击我心房
佛前的灯啊
在东方的山顶上
今生的你啊
还是前世的模样
柔情似水温暖我心房
说好三生石上等你来
千年轮回我们蜕变成了想要的模样
让今生圆满各自的念想
只想陪伴你
不忧伤不彷徨
相携去远方
提前约好的司机青钲打来电话,说他已到楼下,我拎起背包下楼,斑驳的吉普就停在门口。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坐他的车了,第一年是租车,说好3000元,到日土只象征性地收了1000元;第二年来时联系他,他说他刚好要去日土办事儿,可以顺便带我去,分摊油费就行;第三次,就是这次,来前一周打电话给他说我已定21号的票到拉萨能否包他的车去日土,他说你还不死心啊我过些天要去阿里结帐既然你要来正好捎上你。
他帮我把背包和箱子放到后备箱。一年没见,青钲还是那个样子,一副大黑超遮掉大半个脸,只露出疤痕累累的嘴角和下巴。我坐到副驾上,系好安全带,对他说:“谢谢你,兄弟,总是麻烦你!”
“顺路顺路。”他说,“你怎么还要找啊?还不死心!”
我微笑了一下,从袋里取出蛋塔递了一个给他,“没法死心啊。我一个同学上个月自驾到阿里,去日土看他妈妈,他妈妈已经不在了,不过我同学在乡上听人说扎多当年并没死,他母亲的丧事就是他回去办的,不过具体情况他也说不明白,你知道的,语言不通嘛,所以我想亲自跑一趟,弄弄明白。”
青钲双手相交扒在方向盘上,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直到我提醒他才反应过来,启动了车子。
路边日渐空旷荒凉,我的心事飞回到四年前。
那一年,我18扎多20,上大一,同班,算是一见钟情吧,反正我俩是班里最早谈爱的一对。同学们都说我俩的恋爱“纯粹是耍流氓,不以结婚为目的”。是啊,一个出生在温润的江南水乡,一个出生在世界屋脊的屋脊阿里日土县的牧区,完全就是两棵不同的树种,怎么可能有结果?
说实话,我们那时也不敢想结果,只是见一眼如千年,无法自控地相爱了,就和大多数的大学情侣一样,能走多远就走多远吧。
大二暑假,母亲去加拿大探视小姨,本想让我放假就过去的,扎多却说你跟我回老家。连个商量的“吧”字都不带就为我订了票,领着我上了火车,到拉萨后又转乘汽车,一路向西,不知道换了几次车走了几天,唯一的感觉就是人烟越来越少山色越来越荒凉,他终于说到了,提着我们的行李跳下拖拉机,又伸手拉住被颠得晕晕乎乎的我磕磕拌拌走到一间土屋前,推开院门,一个佝偻着背满脸皱纹的老妈妈坐在织布机前,惊喜地看着我们。
对他家的第一印象很差很差,鼻间充塞着说不清的怪味儿,灰黑色的长条形牛烘炉放在屋中间,上面烧着咕咕冒热气的锑壶,一旁是装水的白色塑料桶,靠墙一溜藏式木床,上面铺着看不清色泽的卡垫,两只一黄一灰的猫咪卧在卡垫上打呼噜,听到有人进屋,抬眼看了一下,又迅速闭眼睡去。
如果说这屋里还有什么亮点的话,那就是正面墙壁贴满扎多从小学到高中的所有奖状。
扎多变魔术一般从行李袋里翻出塑料桌布铺在卡垫上,示意我坐下。他妈妈从柜里取出两只瓷杯放在我们面前,提起壶给我们倒了两杯酥油茶,扎多把我自带的水壶找出来,“你可以尝尝酥油茶,别勉强,不习惯就喝开水!”
我喜欢他妈妈看我的眼神,慈爱祥和,有些像我过世的外婆。父母年轻时工作繁忙,我一出生就交由外婆抚养,后来外婆回老家把我也带回了那个山清水秀的村子,夏玩泥巴秋抓蜻蜓,童年的印象很美好,七岁时上学,母亲才把我接到身边。然后,我就成了学校著名的砂锅女王,因为我每天两顿都在学校外的米线店解决,从不吃早餐,酸菜砂锅米线是我的最爱。
晚上扎多带我去了他家在班公措湖边的牧场,他用摩托车载着我沿湖岸线飞奔,黑色的牧羊狗在后面狂吠追赶。那是我第一次搭乘摩托,只觉得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心里有些害怕,死死抱着他的腰,他却毫不在意地哈哈大笑,把油门轰到最大,群山和湖水迅速后退,我慢慢适应了摩托车的节奏,注意力转移到了那山那湖那水,兴奋地扒在他肩上,大声唱起他最喜欢的《草原的月光》,扎多突然站起,张开双臂,嘴里发出高亢的“呵呵”声,受惊的欧鸟上下翻飞着。
晚上我们住在黑帐篷里,天窗打开,黑色天幕上布满晶莹剔透的星星。真的,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天上有那么多星星,银河犹如一条缀满钻石的链横空而过。扎多用手指挠着我的卷发,跟我聊起他小时候放牧的事儿,说有一次四只狼跟了他一周,却相安无事。
“它们为什么不攻击你?”
“荒原上的狼不攻击人,他们的目标是羊。”扎多说,“棕熊就难说了,迎面相遇,很难逃掉!”
一语成谶!
在仲巴的甜茶馆里,我们坐在火炉前。我的耳朵开始嗡嗡响,便把双手放在脑后,用食指轻轻敲击着小脑部位,青钲坐在我对面喝茶。
“你和他在一起,到底是喜欢西藏还是喜欢扎多本人?”静钲突然这么问我。大黑超依旧挂在他脸上,唯一可见的部份也都是疤痕累累。甜茶馆的老板是个年轻姑娘,给我倒茶的动作很不友好,酥油茶溅到火炉面板上“呲呲”的响,凭女人的直觉,她对青钲可能点意思,见青钲带我来,误会了。
我抓起一块干牛粪扔进火炉,眯缝着眼盯着燃起的火苗,“我开始也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真爱扎多,我是不是跟那些追随西藏的小资女人一样,只是单纯地喜欢异域的风情,顺带就喜欢这里的某个男人。经过这么些年的追寻烤问,我算是想明白了,扎多于我就是生命,和他在哪里长大无关。”
青钲放下茶杯,看着我,是的,我感觉到他的眼睛就在大黑超后面看着我。记得第一次包他的车去日土,也是住在这个小店,早上起来发现自己腿上被跳蚤咬了很多红疙瘩,奇痒难耐,就找出随身带的药膏就着晨光抹着。青钲恰好从外面进来,见我在抹药,不由分说抢过药膏扔到了窗外,我还来不及表达愤怒,他已拿起窗台上老板娘的肥皂沾了水在我腿上狠狠地抹了一遍,起身时轻描谈写地说他的脸就是受伤后抹了带激素的药膏才变成这样,那是他第一次主动谈起他的伤,后来接触中他再没说过我也没问过,但我相信关于那些伤疤肯定有一段极惨烈的回忆,我无权让他把疤痕撕开展示给人看。
“他已经死了,你应该忘掉他。”青钲说,低沉暗哑的声音很适合去给恐怖片配音。
我苦笑,坦然看着他的大黑超,轻轻摇头,“我要是能忘就好了,问题在于我根本就忘不掉。”这是真话,大三放寒假扎多回老家我去了加拿大,开学时我按时回到学校他却再没回来,每次拨打他的电话都是关机,直到最后变成“你所拨打的号码有误,请重新查证后再拨”。同学们背着我种种议论,有说他回老家时被雪崩埋了,有说他掉下悬崖摔死了,有说他因为高反一觉没醒来等等,没有扎多,我如行尸走肉一样每天按时出现在教室和食堂,终于熬到放假,不顾母亲反对,买票直飞拉萨,第一件事就是联系曾经见过一面的扎多高中好友问情况,他说他也不清楚扎多出了什么事,听说我要去日土,就给我介绍了青钲,他说青钲人特别好,又熟悉阿里,还可以为我做翻译,租他的车再合适不过。初见青钲很吃惊,因为他的脸和声音实在太过异于常人,不过一路西行他对我倒是照顾有加,也就渐渐模糊了他那张让人恐惧的脸。第二年再到阿里,虽然寻找扎多无果,但我俩却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青钲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就没重新谈过恋爱?”
“不瞒你,青钲,扎多走后,我谈过两个,但都走不了心。”我说,再次苦笑。“没办法,他一直住在我心里,除了他,和任何人在一起约会,我都需要事先设定气氛才能去,把对方假设成扎多,再怎么样最后发现都是幻觉,真是受不了,太分裂了,纯粹是在跟自己的感觉谈恋爱。”
他接过老板娘奉上的茶杯,说了句谢谢,然后转头看向我。“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吧?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我叹了口气,“我总感觉他还活着,只是藏在某个地方了。真的,如果这次还是没消息,我就打算留在日土,不回去了。”说完,又扔了一块牛粪到火里,“咣”的一声关上灶门。
他显然很吃惊,“你要留在日土?你……”
我摇头说道:“别劝我,青钲,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既然忘不掉,就离他的灵魂尽可能近一些。”
“你一个研究生,留在日土干什么?”
“到时再说吧,当个老师,或是……做点小生意,反正只要留在那里就行。”
他把指关节按得“啪啪”响,不再说话。
到狮泉河已是旁晚,晚霞映红了天空,不知从那里飘来一股葱花烤馕的香味,顿时就让我湿了眼眸。青钲用下巴向街边新疆人开的餐厅扬了扬,“晚上吃手抓不?我请你!”
我摇了摇头,迅速向前走去,纯厚的葱花烤馕味儿如影随行,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浓郁,到后来甚至整个包裹着我,我感觉自己都快窒息了。进入宾馆大堂,迅速办好手续,如逃一般冲上二楼进入房间,关死,那股莫名其妙的葱花烤馕味儿不知道从那儿又钻了出来,在房间里萦绕。
我丢下包,一屁股萎坐于吱吱作响的木床上,捧着脸颊,泪水肆无忌惮地从指缝间留了出来,压抑的抽泣声在小房间里闷闷回响。我不是付不起爱,而是可托付爱的人突然就无影无踪了,这才是我这些年一想起就绝望到无力的原因所在。
我和扎多是大学同学,校园外有一片竹林,风过处,竹叶发出细细的“嗽嗽”声,安然静谧。临考前一段日子,我俩几乎每天早晚都会去哪里,扎多在老家学习是以藏文为主,汉语和英语底子很差,进大学后全汉语教学他有点不适应,第一学期挂了两科,于是我就找来往届各科的考试卷子让他反复做,有时随手写一段对话译成英语,陪着他反反复复练习,直到他把那些题型和语法都烂熟于心为止。竹林外有一家维族人开的餐厅,地道的新疆美食,扎多喜欢手抓羊肉、我喜欢葱花烤馕,饿了,他就会去买这两样东西另加两罐可乐回来。竹林茂密,落叶如毛毯般酥软,扎多不善言谈,更不擅表达感情,他对爱情的理解就是牵手后不背叛。所以我们在一起时大多数都是我说他听,偶尔我问起他的生活,他才会聊一些草原的事儿。不过也极简单,比如他家养了86头牦牛,122只羊,3只狗,父亲早逝,妈妈还在,上面有个姐姐下面有个妹妹,姐姐婚后跟丈夫不合又回到娘家,妹妹还没结婚已经生了两个小孩,等等等等,言简意赅却让我了解了他的家庭结构。他从没说过毕业后的打算,但我知道他放不下家人;他从没问过我毕业后的打算,他知道我习惯了都市生活。
“嗽嗽”作响的竹林伴随着小鸟的啼叫,浪漫唯美,很切合我这个小女人的心思,从不曾想过竹林里除了风声、情话外也蕴藏着危险。那天我们复习完,特别开心,亲吻时把他的唇都咬破了,然后撒娇说想吃香葱烤馕,他转身出去了。我靠在竹杆上,眯眼看着他的背影消失,伸开手掌让竹枝间透下来的光斑落在掌心,神思恍惚,猛然感觉颈后一阵刺痛,伸手抓去,居然扯下一条高高昂起吐着信子的长蛇,尖叫一声软塌于地。
等我醒来已在医院,身边围着室友和辅导员,独不见扎多,正要问时,室友说:“我靠,你终于醒了,吓死姐们了。幸好扎多把你毒液吸出来了,要不然你就惨了。”
“扎多呢?”我紧张地问道。
“住在你隔壁病房,医生说他嘴唇有破损,帮你吸毒时毒液从破损的地方渗进去,现在还没醒来呢。”
闻言我再也躺不下去,在室友的搀扶下挣扎着走到扎多病房,见他紧闭双眼躺在床上,棕色的脸庞肿胀,指尖有些发黑,肚子上搭着一条浴巾,手背上插着针管,班长和他的室友在一旁守着。
“已经用了抗蛇毒的药!”班长说。“不过中毒太深了,医生说药物起效还需要一些时间。”
扎多昏睡了两天才醒过来,看到我的第一眼就说:“可惜了那些馕,全打那条蛇了!”
那件事过后,我俩明显感觉对方在自己心里的份量又重了一些。如果过去我在他面前还有点小傲娇的话,经过被蛇咬这件事儿后彻底没有了,就连对他大声说话都没有过。
青钲说他要在狮泉河收点帐,让我等他两天,我决定去转岗仁波齐。扎多说羊年转一圈顶平时的十二圈,今年刚好是羊年,只希望菩萨能保佑我的扎多还活着,让我早日找到他。当我跟青钲说了自己的想法后,他说正好他也想去转山,要完帐就陪我一起去。
到塔钦已经月上中天,我请青钲帮忙找了个帮人转山的小喇嘛。小喇嘛只有十三岁,父亲是青海的,三十岁出来转岗仁波齐再没回过老家,娶了个本地老婆,生了三个孩子。小喇嘛自幼出家,以帮助那些无法来转山的人了却心愿获取报酬,扎多曾经说过,藏转佛教允许这样的行为,当自己无法完成转山转湖的心愿时,可以请人代劳,效果是一样的。
我把钱递给小喇嘛,掏出一圈事先买好的经幡,写上我的名字递给他,“请以静的名义,挂在卓玛拉山口。”
青钲把我的话翻译给小喇嘛后,奇怪地问我。“你不转了吗”然后立马自问自答,“不转也好,海拔太高了!”
“不,”我倔强地说,“我让小喇嘛代我转山,我自己代扎多转山!”
青钲显然懵住了,看着弯弯的月亮,若有所思!
从乡政府的大门出发,北斗星挂在天际,七颗星星亮晶晶的。七月,我生活的城市已经热得地上可以煎鸡蛋,在阿里的神山脚下,我穿着加绒的冲锋衣依旧觉得寒冷。青钲要把他的外套给我被我拒绝了,这样的气候谁都一样,不想给他再添麻烦。
只带了一个随身小包,连相机都留在了客栈,我勿需向任何人证明我转过岗仁波齐。我来,只是想完成扎多的一个心愿,因为他当初跟我说过,他生在阿里却没转过神山。
这是扎多的信仰,现在移植到了我的身上。
山谷里的风打着转,呼号呜咽着,刮起的小沙粒打在脸上,有轻微的刺疼感。随着山路升高,我开始气喘,走几步就得停下歇一会儿,青钲不顾我反对,把背包和水壶都拿过去自己背着,小喇嘛已经走远。
当我再一次坐下歇息时,青钲向我伸出左手,月光下,只见一道深紫色疤痕扭曲盘虬,占据了他大半个手背,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左手只有三根手指,食指和和中指处光秃秃的。没有丝毫迟疑,我拉住他的手站起。
有他带着走,我感觉轻松了些,也有了聊天的兴趣。“你是怎么受伤的?这么严重!”
“熊咬的。”他说。
“你真命大。我听扎多说过,他老家有很多熊,经常有熊进牧民家里找吃的,还把东西翻得乱七八糟。他还说,在外面如果和熊迎而相遇,人很难逃掉。”
“我也差点死了。”青钲说,“当时被熊拍晕过去了。一个放牧人第二天在草地上发现了我,把我背回了帐篷。这样的事情,在荒原上年年都会发生。我的疤痕主要是家人当初不知道,没有缝合就抹了药膏,医生说,那种药膏带激素。”
“没去医院吗?”我问。
“来不及。牧场离县城有一百多公里,他们怕我失血过多死在路上。”
“听听就好恐怖。”我叹了口气,又问:“青钲,你结婚了吗?”
“我这个样子,女人见了不跑就不错了,还结什么婚啊。”
“你是个很好的人啊,我看那个仲巴茶馆的老板娘就喜欢你嘛。”
他开玩笑地说:“我可不敢,把人家吓死了还要赔她家里钱,我一个跑出租车的,没钱可赔!”
“其实,你这些伤痕是可以手术植皮修复的,内地很多大医院都可以做这样的手术了。”
“算了,有因才有果吧!”青钲说,“我上辈子欠了那头熊,这辈子用这张脸还了。”
……
一直在走,干热的河谷,四周的山色荒凉得如同我的心。路上不时遇到转经人,都是一拨一拨的,错身时,点头微笑继续前行。我们超别人或是别人超我们都有,各自按照身体的节奏去完成此次际遇。是的,对于我来说,我把转山当成生活里的一次神奇的际遇,我和扎多心灵交汇的际遇。从来不敢想,却从来未曾忘。在止热寺,妈妈打来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去加拿大,说小姨已经为我联系好单位,从事环境测评的研究所想让我去。我说我在岗仁波齐。妈妈说岗仁波齐是什么地方?在欧洲吗?我说不是,在阿里。妈妈当即提高音量说我疯了,不就是一次恋爱吗?至于经年不忘?我想我是疯了吧,真的,至从扎多离开到现在,没有一天不会想起他,那两场迫于母亲压力下谈的所谓的恋爱,也只是谈没有爱。
累,无力,喘不上气,神思越发恍惚,我几次跟青钲说让他不用管我,他不听,跟在我后边不急不躁,我走他就走,我停他就跟着停下来,其间不时递给我水壶,或是一颗糖果一片巧克力。
第二天中午翻过卓玛拉,小喇嘛果然坐在经幡处等我们,连天连地的经幡被风扯得高高扬起,
见到我们,小喇嘛笑嘻嘻地起身,用生硬的普通话问道:“这里挂吗?”
我嗯了一声,快步走入经幡阵里,抬头看去,阳光穿过经幡的缝隙形成各种光柱,从各个角落射下来,尘土在光影里旋转飞舞,仿佛一个巨大的时空遂道,随时都会把人的灵魂虹吸而去。此时,一身黑衣的青钲和穿着酱红袍子的小僧人正拉着幡找地方挂,那片印满经文的大红幡中间写了个大大的“静“字,随着风力飘荡,青钲的身影在各色经幡里隐时现。我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觉得,这个黑色身影和心里的扎多无比契合。待青钲挂好经幡转出来,触及他疤痕累累的下巴方哑然醒悟,赶紧把写有扎多名字的经幡取出来,并排挂在那条经幡边上,看着高高扬起的两条幡,顿时有种被抽空的感觉,仿佛扬起的不是经幡,而是我的灵魂。
是怎样迷迷糊糊的滑下山崖的,实在不记得了,只听到一阵阵嘶心裂肺的大喊声,“静,张开手臂,张开手臂!”才清醒过来,赫然发现自己和碎石一起在急速下滑。
我下意识地张开双臂想抓住点什么,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死了,我终于要死了!”佛祖安排我这样死去也不错,既没在他的家乡,也没在我的都市,神山脚下,就此悄然离开,从此再不用找他了,很好……
在我闭眼等死的那一刻,募然一道黑色影子如飞蛾扑火般向我扑来,然后一只手就被死死抓住,睁开眼睛,见青钲拉着我,大黑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身子仰面紧紧贴在碎石坡上,两脚瞪起的石块纷纷掉下,直到一块大石头挡住了我们,他长长吐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站起,把我拉到安全的位置,转身开始寻找出去的路径,他整个后背衣服都被磨破了,血痕异常醒目。
“你受伤了,对不起,青钲!”我小声说道。
“没事。”他说,拉起我的手,“小心点,跟着我走!”带着我从坡上斜切,每走一步就用力蹬一下,确定安全才让我踩着他的脚印过去。
我们回到狮泉河,青钲因为收帐,又耽误了两天才往日土去。经历过转山的惊险后,我和青钲的关系已经超越了普通朋友,当然不是肉体关系,也不是恋人,而是那种类似于闺蜜的感觉。在车上,我变成了碎碎念的老婆婆,不停地跟他叼叼加拿大的生活、我小姨的大房子、我母亲的男朋友、正在上高中的表弟……他却更加沉默,极少说话,休息时就看着远方发愣,有时需要我喊他才会反应过来。
也许,岗仁波齐那一幕吓坏了他吧。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跟他说了无数个对不起,告诉他我当时也不知道是怎么掉下去的真不是故意之类的话,他愈发安静,甚至跟我说话都有些心不在焉。
到扎多的老家是中午,我站在那间熟悉的碎石筑成的院墙外,里面连丝声息都没有。久久,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听上次来过的同学说,扎多母亲去世后,他姐姐和妹妹就一直住在牧场。
青钲站在我身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粗重的鼻息清晰可闻。
迟疑很久,终是推开门,随着“吱呀”声,院里的一切跟我上次来时没什么变化。地还是凹凸不平的沙子地,窗和院墙上拴的那根尼龙绳也还在,一角停着的摩托车轮胎已瘪、绣迹斑驳,窗台上的土陶罐结着蛛网。我停在房门口,厚重的布帘是用牦牛毛染成黑红两色织成,摸上去有些轻微的扎手。我掀开布帘,熟练拉开门环,屋内光线很暗,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
青钲过去打开了窗。
我站在屋中间,默默地环视着小屋的一切,这里显然已经很久没人住了,灶上积了厚厚一层土,老式织布机摆在墙角,只是那张搭着土布的旧石凳没了满头白发的老妈妈,显得越发破败;小桌上散乱地放着几个玻璃杯和已经开裂的木碗,目光移到满墙奖状上面,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奔涌而出。青钲搂了我的肩,和我一起看着那些奖状,他的胸膛也在上下起伏着。
从扎多家出来,路上碰到一户牧民,我请青钲翻译打听扎多的情况,已经半醉的男主人不时奇怪地看看我,又看看青钲。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干脆出了帐篷,女主人正在提炼酥油,黑白的牧羊狗在她脚边转来转去,见到我,她友好地笑了笑,继续埋头干活。
耳朵又开始嗡嗡地响,我盘腿坐到草地上,双手放于脑后敲了几分钟,感觉好些才起身。见青钲出来,我期待地看着他,他转首看着远处的雪山,淡淡地说:“他说的和别人一样,扎多就是在放牦牛时碰到带崽的熊,被熊给咬死了。”
我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同学来又听说扎多还活着,说还是他办的他妈妈的丧事?”
“我问过了,你同学可能误会了。办丧事儿的是他姐姐的孩子,那个孩子正在上大学,平时大家很少见到他,可能误会成扎多了。”青钲轻描淡写地说,向吉普车走去,正要上车时,男主人突然脚步踉跄地追了出来,把一腿羊肉硬塞给青钲,转头用布满红丝的眼睛怪怪地看着我,嘴里叽叽呱呱地说个不停,青钲显然有些不耐烦,过来扯开他,搂着他肩如哄孩子一般让他回去,那人却扭着头激动地向我大喊,不时指指我,又指指青钲。
青钲回来,见我一脸茫然地看他,笑了一下说:“他喝醉了,我们走吧,你不是还要去找他姐姐吗?”
扎多家的牧场在班公措边上,他妹妹旺姆听到狗叫,出来一看是我们,惊喜地跑上前来,抱着我生硬地喊着“静,扎西德勒、扎西德勒!”然后就是一大堆我听不懂的本地话。青钲含笑说旺姆以为再也见不到我了,没想到今年我又来了,她特别高兴,要给我做新鲜的牦牛酸奶。拉着旺姆的手,我也很开心,我们进了帐篷,把带来的东西一一交给她,特别教会她太阳能手机冲电器怎么使用,这个对于牧人来说真的是很适用的东西。牧区现在大部份都有手机信号了,但没电,牧人一出门就是几天,手机没电了,有个什么也无法跟家人联系,我不想他的姐姐妹妹再遭遇扎多那样的意外。
旺姆从锅里捞出两大块热气腾腾的牛肉放到盆里,我就用小刀削了肉沾辣椒酱吃着。这些年在日土走来走去,已经习惯本地饮食。此时,坐在这个黑帐篷里,吃着牦牛肉和酥油茶,虽然听不懂旺姆和青钲在说什么,但心慢慢踏实下来了。旺姆坐在我身边,不时摸摸我的头发和手臂。她比我大一岁,但一直随扎多叫我阿佳。见到我胸前的嘎乌盒,旺姆好奇拿起看着,然后询问地看着我。“阿佳静拉,阿妈?嘎乌?”
我笑着点了点头,取下嘎乌递给她。这个嘎乌是我第一年来时,扎多妈妈送我的,一直戴在身上。
她打开盒子,见到里面扎多的小照,非常吃惊,冲着青钲叽哩呱啦地说着什么,还把盒子递给他看。
正在吃肉的青钲侧身瞄了一下,说:“你怎么把他的照片放在里面,这是供奉菩萨的!”
我说:“对我来说,他就是我的菩萨!”接过嘎乌重新戴回脖子上。
旺姆突然冲着青钲吼了句什么,青钲没理她,她就起身气呼呼的出去了。
我茫然看着旺姆的背影,问青钲。“她怎么啦?”
“没什么!”青钲说,削下一片肉递给我。
我接过肉放进嘴里,看着他的大黑超。“她是不是生气了?”
“她姐不在家,她一个人忙晕了。昨晚产了两头小羔没来得及处理,冻死了,心情不好!”青钲说。
“哦!”我应了一声,正要再问,母亲又打来电话,让我快些回去办签证,她喊道:“你别不知好歹,他已经死了,你应该开始新生活,别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
我默默地挂掉电话。自幼母亲就捆绑似的安排我的生活,让我按照她铺好的路去走,否则就是“不知好歹”,过去也习惯母亲的安排,无论多么不情愿,都强迫自己按照她说的去做,安慰自己说母亲是为我好。我和扎多的关系,母亲一开始就反对,理由是他在西藏我在内地,自幼生长的背景都不一样,谈个恋爱可以,结婚论嫁纯属天方夜谭!
彼时的我们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我们在一起时从不曾谈及未来!
而此时的我却不再这么认为了。就像扎多之后我谈的两次所谓的恋爱,从来没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任何时候都冷静自持,而内心,时时牵挂着的却是另一张脸,另一片天地!这些年我算是明白了,爱情真的是不理性的,操控自如的感情不是爱情!
见我挂了电话,青钲闷闷地说:“你应该听你母亲的话,去加拿大,好好工作,时间久了,你就忘了他了。”
“如果我真能那样,今天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我说,把手机丢回包里。
旺姆突然掀开门帘,冲着青钲喊了句什么,青钲放下刀子走了出去,不一会儿,外面传来他俩的争执声,却听不懂在吵什么,中途旺姆几次拉开门帘要冲进来,都被青钲拉了出去。
我心里捉摸着是不是旺姆和青钲之间发生什么了。感情纠葛?非常有可能。青钲虽然被毁容了,但人特别好、爽朗热情、善良扑实,拿时下流行语来说就是“很爷们”,而旺姆,虽然有两个孩子了,但一直未婚,扎多去世,这个帐篷单凭两个女人是很难支撑起来的,如果旺姆和青钲有感情,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听到他们争吵声渐渐远去,我出了帐篷。卧在石头边的黑色牧羊狗见到我,摇了摇尾巴。记得我第一年来这里,它才出生一个月,肥肥的憨憨的,我总抱着揉来揉去,它妈妈就跟在我身边,小心看着。狗儿真是有灵性的动物,虽然很久不见,但它还记得我,每次离开,它总是把我送到公路边,我上车了它才回去。
有些头疼,还有些眩晕,我裹着大围巾沿着湖边慢慢走着,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水面上,或大或小的光斑随着水波晃动。滩涂与湖水相交,成群牛羊散落在湿地里,白色的水鸟起起落落。极目远眺,湖水顺着河谷蜿蜒,波光浩渺,视线的尽头只剩一抹深深的蓝。我伫立在水边,突然见到扎多骑着摩托车破水而出,风鼓涨着他的羊皮袄,爽朗的笑声像是从天外传来,水鸟在他身后层层飞起。
“扎多……”我喃喃着,伸着手向他走去。
听到扎多在焦急地喊着“静……”其中还夹杂着一个女子的惊呼声,我顾不得想那个女声是怎么回事,只想赶紧抓住扎多的手,几次都觉得要抓住他了,可就差那么一点点距离,怎么努力都够不着,心里开始焦虑,一边跑一边冲他喊“这里太冷了,扎多,你等我一下,你等我一下啊……”
突然后背被什么东西击中,剧裂的疼痛让我踉跄着差点摔倒,等看清眼前的情形,脑子顿时一懵,我居然站在湖里,水已没过胸脯,眼前除了深深浅浅的蓝和起起落落的鸟,哪有摩托、哪有扎多?
转身看去,见青钲拿着乌儿朵不顾一切地向我跑来,旺姆从另一头也跑进水里。
“你别动,静,你别动……”青钲惊恐地大喊着。
我的头又开始涨痛,耳朵再次嗡嗡作响,视线在模糊和清晰间切换,模糊时见到扎多伸手对我笑,清晰时却换成青钲的脸。再次眨了眨眼,这回的影像是青钲,他正在小心翼翼靠近我,“静,那是幻觉,魔鬼让你产生了幻觉,相信我,那不是真的,是海市蜃楼,是幻影,来,把手伸给我……”
“我明明看见他了,他就在那里。”我说,再次看向湖面,扎多又出现了,向我伸着手,叫着“过来,静,过来……”我再次抬步向前走去。
青钲赫然大叫,“不,那不是扎多,他死了,你别看那里,看我,静,你回头看我……”
扎多在他大喊大叫声里再度消失了,我回头看去,青钲的脸变得清晰。
“静,他真的死了,你过来,我马上送你回拉萨,你去加拿大,去找你妈妈,她说得对,不要为一个死人搭上一生!”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扎多已经死了,那些牧人都说他已经死了,他的姐姐、他的妹妹也说他死了。不甘心啊,我挥着手冲青钲喊:“你也觉得我应该接受,是吧?就像开水撒了再也回不来、夹起的菜掉到地上不可能捡起来重新吃一样,我应该接受扎多已经死了的现实。”抹了一把眼泪,更多的泪水却涌了出来,我狠狠地戳着自己胸口。“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我眼前,可是我,这儿…….他永远在这儿住着,我想赶他出去,就是做不到,你知道吗?青钲,只要他在这儿多住一天,我就无法接受别的男人,无法开始新的生活……”
这时,另一边的旺姆冲我大喊:“阿佳静拉,扎多、青钲,人,一个……”
我迷惑地看着她。“你说什么?旺姆,什么人一个?”
“青钲、扎多,人一个!”她挥着手,费力地喊道。
我把目光移向青钲,脑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待我企图抓住时,排山倒海的头痛又来了,只得祈求地看着青钲,希望他能说点什么。
青钲一动不动地站着,慢慢取下大黑超,那张疤痕纠结的脸就这么突然呈现在我眼前。
那眼神……那眼神啊……是多么的熟悉,就像千年前在那里见过一样。
我身子晃了一下,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睑外翻的眼眸。“你……”
他把手放在心脏的位置,沉声说道:“我就是扎多,静,你看清楚,这张脸是青钲的,这颗心是扎多的!”
我盯着那张完全陌生的脸上镶嵌着扎多熟悉的眼眸,生怕自己一动他又消失了。
“你熟悉的扎多被那头熊毁了,魔鬼给了我一张人见人怕的脸,静,不能让你跟这张脸过一辈子,所以我改了个名字活着。”
慢慢的我开始有意识了,神智也变得清醒了。“青钲、青争……合起来就是静啊,我真傻,你把我名字拆开使用,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我摇着头,泪水横飞向他跑去。
“你……”他看着我,还来不及说出下面的话,我就已经踩着水花扑进他怀里了,搂着他的脖子,又是笑又是泪。
旺姆站在湛蓝的湖水里看着我们,悄悄抹泪!
鸟儿环绕着我们上下翻飞。
一辆飞往加拿大的航班从北京机场起飞。
机舱内,我靠在扎多的肩上,轻声说:“妈妈已经联系好整形医生,先做眼睑,让你能闭上眼睛睡觉。至于你脸上的疤,医生说要分成三次植皮,时间可能要长些。”
青钲,不,现在应该叫他扎多了,我的爱人扎多。上周,我们已经正式办了结婚手续,成为夫妻。此时,他紧紧握着我的手放在他唇边,“静,你是佛祖赐与我的仙女,我生命的保护神!”
我扭了扭他因疤痕牵扯变得扁平的鼻子,娇媚地说:“你可救了我三次,咱俩啊,谁是谁的保护神真很难说!”
他含笑看着我,向我探过身子。
机舱外,飞机已经钻破云层,霞光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