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伏者
2016-11-18孙本召
孙本召
天还没有亮,夜黑的想哭,许多树木呆地站在黒夜里。许多人不紧不慢地跟着,我走在这些人的前面,轻飘飘的父亲走在我的前面,一阵风走在父亲的前面,漫天的星光走在风的前面。准确地说,父亲不是走,他的脚不扎根了,而是在我的怀里移动自己的坐标。他刚刚被我亲手推进了火化炉里。他走的前夕,叮嘱过我,不要叫烧炉子的师傅用长长的火钩在他身上胡乱拉扯,他自己可以烧干净的。我塞给烧炉子的师傅两条玉溪烟,他默不作声,点点头。
父亲被端出来的时候,已经成了一团团透红的炭火,随着时间的走动,风的抚摸,父亲慢慢没有了温度。父亲是个讲脸面的人,他的头盖骨保存的依旧完整,只是他的发型彻底毁了。我小心翼翼地寻找着父亲身上的其他散件,我需要一个完整的父亲。他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的东西一样也不能落下。
父亲的棺椁早已在他的墓穴旁等他。父亲的地下室深一米五,宽一米四,长一米八,我和村子里的六个壮汉,干了整整一个上午。我是长子,第一锹是我挖的,我对准中心点下锹的时候,旁边的大叶杨树上突然起了一声鸟叫,孤哀、惊厥。我被吓了一跳,不敢再挖。我停在那里,眼泪就下来了。三哥在旁边大声说,不许哭,眼泪不能掉进坑里,快挖。
父亲在家还等着上路呢。这里的阴家不给他安顿好,他去哪儿呢?我寻思着,用力蹬了一下锹,锹的利刃口坚实地在父亲的住处划开一道口子,进入土层的肌肤。我想着,父亲就要在这里住下了,看不见,抱不得,心里更慌了,胳膊也软了。刚刚挖下去的锹,怎么也抬不起来,我紧紧地攥着已经被父亲的老茧摩挲的水光溜滑的锹的把儿木桩一般钉在那儿。
庄子里过世的人都会安葬在这条沟渠的坝埂上。一个人耐不住日子,只要来到这里安顿下来,这个人的路就断了。米叔说,坝埂上有些地方看似干干净净,其实不然,表面上安安静静的,下面说不定已经有了村子里其他灵魂了。这些灵魂是偷偷摸摸藏起来的,多半是一些夭折的小生命。我于是开始警觉起来,第一锹层的土挖走了,只有一些茅草的根茎。它们是最浅层的居住者,有了它们,这里的土地有了浅淡的绿意。第二层锹层的土也挖走了,我们遇到了周围杨树旁逸斜出的根系,它们盘根错节,肆意缠绕。这些蛇精一般的实根、虚根组成了地下严密的钢筋网,让整个坝埂成了铜墙铁壁,坚不可摧。米叔说,这些树根是一定要用利斧斩断,以免日后它们会干扰父亲的休憩。那些被我用锋利的斧头切断身形的树根,怎么看都是一把把折断的利剑。米叔看着我,说,在挖的过程中,最好能挖到有气息的动物。我问为什么?他说,如果能挖到青蛙、蛇、蚯蚓、蟋蟀……这些土层里的常见生灵,那就说明这个地方适合居住。我于是锹锹盼望,这些藏匿在另一个世界里的生灵能突然出现。我会讨好地看着它们,它们也会友好地看着我。我一时担心我们的锹会不知觉中伤到它们的头颅、胳膊、腿脚。它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它们能看见我们,我们却看不见它们。我们这些入侵者,会好端端地扰了它们的清梦。我没有看到青皮的青蛙,也没有看到花斑的长蛇,只是见到了许多条长短不一的蚯蚓,还有两只黄褐色的蟋蟀和一窝黑黝黝的蚂蚁。
父亲的棺椁被许多人用长绳拽着放下去,他的地下室刚好能盛下他盛装的棺椁,棺椁上披着的金光闪闪的锦被,囊括了父亲一生对繁荣富贵的向往。那个地下室仿佛一个无比巨大的器皿,父亲是一尊修行的卧佛。他头向西北,脚向东南泰然处之。他只要睁眼,就可以看见他的地,他的村子,他的亲人,还有走回我们家的路。父亲当着他的儿女,当着他相处多年的邻居,当着五月的夏风,当着“哗哗”作响的杨树叶子,当着刚刚那只悲戚鸣叫的鸟一个人潜入地下,无声无息。此时,父亲的世界风平浪静,我的心里早已波涛汹涌:我和父亲只隔着一层木质的时光,我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我;我可以喊,我爸一路走好!他却不回头,不应答,一个人匆匆上路……我有脚啊!我可以飞奔,但是我却追不上父亲,父亲就在面前,我却无法伸手挽住他的衣角,像小时候,他在前,我在后。
三哥叮嘱我,群啊,掩埋的第一锹土一定要多多的,实实的,这样我的父亲在地下才可以安身。我做不到,我担心那么多的土压在父亲身上,父亲翻个身都不容易。那么多的土,只要一起风,就会是一阵沙尘暴,迷了父亲的眼睛。哪一天,他在里面闷久了,想我了,那么多的土,通往家里的路就更长了,他走得累了,怎么办?我挖了一小锹土,恭恭敬敬地放在父亲的棺椁中央,退回来,愣乎乎地站着,不出声,我不再是我,我是我的父亲了。没有人搭理我,三哥和许多人开始轮番把土覆盖在父亲的棺椁上,覆盖在父亲的脸上,覆盖在父亲的胸口上,覆盖在父亲的肚子上,覆盖在父亲的腿上,覆盖在父亲的脚上。那些土,从什么地方来,又回到了什么地方去。它们从遥远的地下起身,照耀了一缕阳光,呼吸了几口新鲜的空气,被风摩挲了一遍,又心甘情愿地陪着父亲一同归于地下,一起潜伏下去。
父亲距离我越来越远了,瞬间,隔着崇山峻岭;刹那,隔着峰峦叠嶂……
父亲终于成了一个圆形的记忆符号。坝埂上,有许多和父亲一模一样的符号,里面都潜伏着一个在庄子里再也找寻不到的人名。没有人说得清,这些人到底去了哪儿,还能不能回来。许多年了,庄子里的人似乎不在意这个,该走的走,该来的来。
父亲走的第一个傍晚,我一个人去看他,给他送烟火。我的左手里端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有4样饭菜:一碗猪肉,一碗鸡蛋,一碗饺子,一碗鱼。我的右手里拎着一捆烧纸,一瓶白酒。父亲不喝酒,我带酒去,他不会喜欢,但是,米叔说,按照规矩必须带。我第一次用这种方式去看父亲,心里七上八下的。他会不会责怪我,我把他一个人丢在坝埂上,到了傍晚了,还不喊他回家吃饭。小时候,我在外面疯的时候,父亲满庄子扯着嗓子喊我的小名,群子儿,回家吃饭喽!我远远地就望见了父亲在地表上的标志,那个标志如文身一样,深深地镌刻在我的眼睛里,以至于现在,只要我哪一天路过父亲的潜伏的区域,我的眼睛就会隐隐作痛……
夕阳的余晖剪辑着坝埂上成片的杨树林,树林里鸟鸣很稠,整个田野安谧地匍匐在庄子的四周。我是一路循着父亲的脚步声来的。他就是我的向导。我知道,他现在即使躺着,也是站着。他在他的地下城堡里,一样可以对我发号施令,一样可以让我骄傲自豪。是的,今后一些事情,我需要孤军作战,他只能隔岸观火了。我跪在他的面前,敬上甘醇的白酒,摆上4个家常的饭菜,点燃黄色的烧纸,喊一声,父亲,保佑我们吧!我们都会好好的!我不哭,向着潜伏在地下的父亲深深地叩下头……
送烟火,我不能在父亲那儿呆久,且回去的时候不能回头,要尽快赶回家。往回走,夕阳也潜伏起来,漫天的云朵遮蔽了天空。有一只大鸟一直跟着我走,我觉得它是父亲,它或上或下,在我前后盘旋。我走得很慢,临近庄子的时候,那只鸟一下子潜入庄子里升起的炊烟中,我再也寻不到了。我到家后,坐在凳子上,父亲在镜框中浅浅地笑着。我想着,从此,我没有了父亲,眼泪又下来了。
父亲潜伏在地下已经三年了。他藏得那么隐蔽,那么决绝。我一次次地走向他,他依旧安然长眠于故乡的土地上。许多时候,我就一个人陪着他坐着,坐在他的面前,看一只只小虫穿越过他坟墙的空隙,把一阵阵春风,以及一缕缕阳光背负到他的墓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