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们遗弃的乡村(组诗)
2016-11-18巴音博罗
巴音博罗
在荒凉的土豆田里
使某人像某物一样消失
这是多么完美的宁静
在荒凉的土豆田里
当沉默变成洪亮的言说
亡灵带起了简单的虚构
一个国家的种子正在发育
有时我也想忘掉自己
并渴望消失在另一种生活里
人为何物?一朵花的灵魂
是否就是我的前世?
我不能往回走
亦不能在成长中迷失
迟早我们都是老于世故的人
迟早,我也会成为云彩里的祖先
成为旧书中的秀才
我要去过一过穷苦人的日子
我要给黑夜再撒上一层黑
让土豆结出星果
我是月亮空空的银碗
我没有住在当代,而是一直
住在童年。我必须像瞎子一样
活着,用灯光翻阅书卷
一阵神秘的风吹遍混沌而寂寞的
河山
我终于看到了人间最残忍的一幕
苦难太美了,无法向你们描述
我为那些不幸遗失的圣贤典籍而
哭泣
我要守着纸灰生活
这不是我的时代
我永远都站在人群的另一边
我就是照耀你们今生的人!
山脉像海浪涌动着
十二月,到处都是流言和阴霾的日子
G省S市的某个工业园区
苍茫广宇中地球的一个角落
隐隐地,有什么大灾祸将要发生!
什么根基在抓紧,隐隐地
像老迈的地球在竖轴上艰难转动,吱吱嘎嘎
什么声音在颤抖,水泥楼板和墙体
像老家筛糠的旧箩筐,在冬日破晓时分的黄
雾下
一群人仿佛惊恐尖叫的老鼠四散奔逃
风的耳语,破碎的生活的讥笑,以及乱石中
流淌滚动的叫喊:你在哪儿?亲人
太阳的金质皮鞭在哪儿,在哪儿
我要指给你看恐惧在漫天灰尘做就的大书页
上的书写
还有赤裸裸的身体蜷缩在湿而冰冷的泥浆中
的记载
鲜血将女儿的身体包裹,又擦亮
黑暗在母亲的断肢上低低哼唱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
报应的时间终于来到了!
(黄河的水位下降了,某人坐在干涸的岸边
回想往事,看岁月如烟,吞没无穷无尽的生灵)
多少花招,多少算计,多少撒谎的话儿开出美
妙的花朵
多少欢乐时刻的眩晕铺展成轻纱般的幔帐
情人秀发的芳香似乎已是最后的华章
街道、广场、工厂、银行和宫殿的奇迹将化成
无边无际的滚滚洪流的哭声和叹息
把这虚构的城市化为废墟和荒地
总有些事情不能原谅
总有些东西得不到宽恕
总有些狂妄者忘乎所以
总有些膨胀的欲念像那群贯于阿谀奉承小丑
一样
一意孤行,把是非全部颠倒……
而在千里之外,我是在荧屏上感受这一切的
我惊恐、惶惑、用毛巾捂住肿胀的嘴巴
一切都像是早有预兆的一场大戏
一切人物都在匆忙寻找自己在这戏中的角色
与位置
当灾难发生时,一个人正在低头
从手机屏上打出另一个人的名字
一个妇人为她抢购到一款廉价的商品而兴高
采烈
一个耄耋老人一边端碗吃饭,一边把电视的
音量调到最大
灾难发生时,一部分人正要把那贫贱的日子
过到底!
这是他们最后一个时辰了
神灵说,你触怒了什么就要被它埋葬
你触怒了严峻的自然法则,就要得到酬答
你触怒了,而不是冒犯
不是轻描淡写地认个错
不是一声声忏悔就能把滔天罪孽一笔抹杀
看啊,憨厚的土层愤怒了,雨也是
瓢泼大雨增加了这愤怒的能量
山脉像海浪涌动着,开进着
从南到北。掀起万丈光熖
土的愤怒就是大地的愤怒
就是憋屈已久的天下苍生的愤怒
除了人,那渎神者的无知和无能
除了徒然挣扎的半截手臂,残破的旗帜的呼喊
我们还能指望用什么去拯救?
我看见那么多活生生的生灵被掩埋了
那么多爱和梦想,被哀伤的语言隔开
一种法典下良心的惩戒,死者们哭泣的祈祷
你们在遍地荒凉的现场能否听见亡魂的静寂?
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情感里相信了真理的荣光
这个时代啊,每个人都像愚蠢一样蠢
却宁愿将纯洁和天真打入那囚牢之中
将自然母亲锁上铁链绑紧在黑暗的梦魇中
每张脸庞上都写满了
触目惊心的贪欲和劫掠的羞耻!
放手吧,广袤国土上的人们
放自己的灵魂回到原初那朴素的领地上
让田亩中的石块重获宝石的光芒
让晚祷的炊烟重新在苍穹上写下平和的诗行
让心境安宁,诞生替代这不朽的死亡
让千年不变的习俗像美丽的农历一样守护家国
哦,神灵啊
如果这一切都能如期而至
我情愿代替那死难者再死一次!
冬日的某个午后
“求求你点燃我们吧!”
荒草说
冬日的某个午后
广袤的东北平原一望无际
稀薄的阳光挟裹着凛冽的北风仿佛细碎的金子
人一站在那儿就感觉自己弱了,小了
天和地都大了,宽了
如同风中翻卷起伏的荒草
“求求你点燃我们吧!”
我垂下头,到处都是压低的哀叹
这北国的草呀——金黄、细密!
整整一个冬季的阳光都被它尽情吸吮
“让我们热烈燃烧吧,在这荒凉之地”
“让我们用炽热的灰烬滋养大地……”
我掏出打火机
一股股青烟升上了穹空
这是多么壮丽的事业啊!
整整一个白天,我弯下身,拇指不断地
按下去,按下去:——
“咔哒,咔哒”……
一片又一片荒草被我忘情地点燃
像点燃大地上哑默的人民
哦,多美呀!
风助火势,我看见那金质根茎
渐渐焦糊, 变黑
成为灼热的血浆
整个平原都被滚滚浓烟包裹起来
而我则成为一名癫狂快乐的纵火犯!
把羊群赶上楼
把羊群赶上楼
让它们过上幸福生活
羊啊——鱼贯而入
尖尖的蹄子敲打楼梯
像指节在电脑键盘上敲出妙曼的诗句
来呀,我这穿貂的美人儿
攀上这水泥筑就的森林
进入那天穹的深处
看哪
脚下的风景多么美妙
城市,屋舍像火柴盒
行人,汽车如小蚂蚁
而偶尔路过窗口的云朵
恰似羊儿们刚刚脱下的衣裳
把羊群赶上楼
让它们过上幸福生活!
从此羊儿们不必吃草
不必风吹雨淋
从此羊儿们可以悠闲地
坐在客厅里,谈天,唠嗑,喝咖啡
像白领或中产阶级一样
过上体面的生活
这是真的!
就在那暖洋洋的上午
一群羊坐在羊皮沙发里,脚踩着羊毛地毯
成为新生活的主人
父亲的亲人们
春节,回到故乡
八十岁的父亲倚在沙发里对我说
去,到隔壁,你贾大娘那儿
问个好
我诺诺,踅出房门,瞥见院里
西厢房的残垣断壁,贾大娘逝去的亡魂
像荒草,倔强地在寒风中抖索
八十岁的老父斜倚在磨旧的沙发里
对我说,去吧,去看看你二大伯
他昨天还跟我念叨你哩……
我答应着,又走出门
冰雪描绘的道路是如此清凉、美丽
大地随着我的视线起伏不定
像梦幻——悠悠千载的梦幻
而通往二大伯墓地的小径,早已被风雪掩埋
接着,父亲又指派我给村东的老婶捎去点吃的
我知道婶婶住过的地方就在河对岸的老柳树下
那儿,如今是他儿子的新居——五间大瓦房
通明锃亮,新娶的媳妇来自于异乡
是刘寡妇的侄女,亲上套亲
我父亲斜倚在沙发上,像个磨旧的
沙发套……
多好啊,时光缓缓天地悠悠
多好啊,活着且活在死者当中,
多好啊
而那些离去多年的乡亲
仿佛还在人间……
而我们遗弃的乡村
村子沉寂下来
早年的革命像渐行渐远的火车
留下荒凉的道轨
这些年
许多房子又空了
像我的心
一条狗懒懒地叫一声,却没有另一条
回应……
月亮的碗——空了空了
村子的心,空了
年轻人都去了远方的城里,像青春一去不返
像采伐后的林场,只留下
树梢和树根
忧伤,在废墟上唱歌
我们遗弃的
比我们索求的多
比我们继承的多
比烈士流过的鲜血多
我们称之为土地的
其实只是一方小小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