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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赋格

2016-11-18张也

延河 2016年10期
关键词:坟茔买买提手榴弹

张也

惠芳来到乌拉斯台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很了。天山像被一幅黑色的帷幕遮挡着,连沟沟壑壑的轮廓都看不出来。从西边的天上发出来的些许极光,才能显出牙牙茬茬的山的形状来。

从这里往南边看,远处有星星点点的灯光,那是部队的一座营房,从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号声判断,部队该熄灯就寝了。

从这里往东边看,大约二三里开外有一片维吾尔族人的坟地,人们称作乱坟岗。在那里时不时地跳动着一团团蓝色的火焰,据说那是从坟堆里冒出来的沼气自燃现象,半夜时分一个人走进那片坟场,再厉害的人头皮也得发麻。

惠芳却不害怕,她来的地方名叫乌拉斯台,天山在这里收住了脚,所以人们习惯把这种地形叫作天山脚下。再往南就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了。在乌拉斯台除了有一片维吾尔族人的坟茔,还有一片坟茔,那是部队的坟茔,据说部队给这一片坟茔取了一个十分响亮的名字,叫烈士陵园。烈士陵园里大约有五六十座坟茔,都是部队从南疆移防过来以后,因公牺牲的干部和战士,虽然他们没有直接参加过战争,但是他们都是在保卫西部边疆的各种工作中献出了年轻生命的军人,他们有的已经在这里长眠了十多年了。

惠芳刚刚放下背在身上的麻袋、背包绳、元锹,山坡上的一个大石头上突然发出了:“咕咕喵——!咕咕喵——!”的叫声。在黑色的夜幕下的一片坟地里猛然出现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把她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地她就镇静了下来,因为她是有备而来,可能发生的一切她都有心理准备。

她从背包里取出自己制作的纸钱,这是祭奠死去的人使用的钱币,也有黄色的表纸,也有剪成麻钱形状的贯钱。她把纸钱分成三堆,然后跪下来点着了其中的一堆,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阎王老爷、土地老爷、太岁老爷,打扰你们了,我今天要把我的东喜搬回去,这里给你们施礼了,请你们高抬贵手,放他回家吧。”在她和她们家乡河南北部的农村看来,阎王爷是阴间的最大领导,土地爷是分管土地的部门领导,太岁爷是管理这个地区的地区领导,把这三个人伺候好了,她今天就能顺顺当当地把她的东喜搬回去。

第二堆纸钱是三堆纸钱中最多的一堆,因为五六十个人要敬供,人人都得有份,所以少了不成。

惠芳先来到四座连在一起的坟茔上,一边烧纸一边磕头说:“这么晚了,对不起,我打扰你们休息了。”这四个人是在部队进行迫击炮射击时,发生了膛炸事故而牺牲的,据说当时他们的下半身都炸飞了。

惠芳烧纸的第二座连在一起的坟茔是在一次事故中牺牲的一个指导员、一个排长和两个战士,听说指导员身上中了六七发子弹。

惠芳一处一处地烧纸磕头,她明白,这些人自从埋在这所烈士陵园里以后,家里恐怕再也没有人来过,不是家里人绝情,而是来不起。

四川筠连县的一个战士在一次施工打山洞时,洞里塌方的一块汽车大小的石头掉下来,等到大家把这块石头弄碎,这个战士已经血肉模糊得没法子看了,他的父母亲根本就没有那个路费来部队看上儿子最后一眼。

甘肃榆中县的一个战士在一次训军马的时候,军马受到了惊吓,狂奔乱跳,硬把这个战士拖死了。

河南的一名战士在押运军品时,大卡车翻了,这个战士被军品木箱子砸死了。

陕西的一名战士在山里伐木,拉木料时,大卡车翻了,这个战士进山伐木的十多天连脸都没有水洗,就这么走了。

惠芳一一地烧着纸钱,一一地回顾着这些长眠在地下的战士,觉得心里酸得很。大家都是人,为什么他们的命运这么可怜?

惠芳之所以对这个烈士陵园这么清楚,是因为她心爱的人、她的冤家、她的希望、她的靠山东喜也埋在这里,东喜牺牲以后,她在这里差不多待了两个月,每隔七天就来烧一回纸,按照老家的习惯,烧完七七纸以后亲人就安稳了,她也尽到心了,所以她对这片坟茔,这座烈士陵园比较熟悉。

惠芳最后一个跪下来烧纸的坟茔就是她的冤家、她的支柱、她的靠山,她的丈夫东喜,她一边烧纸钱一边对东喜说:“东喜,咱们回吧,你当兵8年,为国家捐躯已经3年了,你在这里有战友陪伴,我在老家有谁陪伴?你不能扔下我们孤儿寡母不管。白天我要下地劳动,下工回来还要伺候咱爸咱妈,弟弟妹妹还在上学,且不说上学的学费哪里来,就穿的衣服鞋袜就够我忙一阵子,儿子都5岁了还不知道他爸爸什么样子。我老是做噩梦,整晚上整晚上睡不着,你看看我,脸都脱形了,过去咱们结婚的时候还有110斤重呢,现在顶多80斤。东喜,咱们回吧!回去了我心里安然。”

烧完纸钱,惠芳向东喜的坟墓磕了三个头,站起来抓过铁锹向坟堆挖去。

“咕咕喵……咕咕咕咕喵……”对面的石头上猫头鹰又叫了起来,无形中给这个坟地里增加了恐惧的气氛。

好在是戈壁沙滩,坟墓埋得并不很深,坑挖下去有两米,棺材上面最多盖了一米厚的沙石土,所以惠芳不多时就挖到棺材的盖子上了,她带来了斧头、钳子等工具,所以没有费多少工夫就把棺材盖子打开了。

惠芳用手电照着东喜的脸看,脸上已经干瘪了。她用手摸了摸胳膊,胳膊上也是干硬的。东喜虽然坟在沙石戈壁滩上,但干燥的气候把人身体上的水分差不多吸干了。她用一根绳子套在东喜的脖上,另一头拴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两只手从腰里向上提,她的东喜被她用老家人搬运尸体的办法从棺材里捞了上来。

惠芳喘了口气,用手摸了摸东喜的胸部,这里空空荡荡,这一摸不要紧,勾起了她伤心的往事,止不住的眼泪涌了出来,她叫了一声:“东喜啊,可怜的东喜……”伤心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好大一阵,她才止住哭泣,跪在东喜的尸体跟前,两手抚摸着东喜干瘪的身子,回想起了东喜出事时的场景,那个场景部队的首长向她作了详细介绍。

三年前的5月底,和静县已经相当地热了。太阳直直地照在大地上,加上天山上折射下来的反光,使和静遭受着双重的烧烤,好在5月31号是个阴天。

这天是全连手榴弹实弹投掷。对老兵来说,手榴弹的实弹投掷已经没有什么吸引力。一拉线,投出去“咣当”一声响,完了事了,不过瘾。许多老兵投掷手榴弹时都在耍胆子大呢。要么左手拉线,右手再挥胳膊投出去,要么右手小指套上拉环投出手榴弹后,站在半掩体的坑里,迟迟不肯蹲下身子隐蔽,直到他认为差不多快响时低一下头。他们心里明白,手榴弹从拉火到爆炸要4到7秒时间呢,这段时间足够他们自由活动的了。投手榴弹远的老老兵,一般要投个60到70米的距离,手榴弹要么刚刚落地就“咣当”一声,要么还在空中正飞着呢,就“咣当”了。这些老兵都牛得很。不但对手榴弹不屑一顾,对新兵更加不屑一顾。当兵的就靠这两把刷子吃饭呢,没有这两把刷子敢把头长在肩膀上?

对新兵来说就是另一番风景了。他们头一回见识真正的手榴弹,互相用手掂量掂量,看真家伙重还是教练弹重;看看拉火环藏在什么地方;看看安全不安全。牙叉子骨咯咯咯地打着架,两只腿肚子也嗦嗦地抖动,还好奇地问老兵:“拉了火会不会马上爆炸?”老兵压根就看不起新兵,眼睛朝天上一翻,说:“把你那颗心宽宽地放肚子里吧。”

新兵第一次投实弹嘛,可以理解。

今天特务连投手榴弹是全连干部战士都参加,连炊事班都参加。吃过中午饭后,全连在连长东喜的带领下出了团部北门,路过兵团农二师六团二大队的驻地,穿过了和静县第二中学,跃过了小河一样的水渠,一路上又说又笑地朝东北边手榴弹投掷场开进。这个投掷场借助天然有利地形,在一个丘陵当中的小山坡顶上挖了三个半身掩体,比平时土工作业时的半身掩体要宽敞许多。一个坑是指挥员带领投弹员投手榴弹用的;另一个坑相距有3米左右,是发弹员存放手榴弹木箱子的,这个坑里还有卫生员和司号员,文书是这项工作的负责人,所以文书始终和手榴弹战斗在一起。

还有一个坑是观察员用的,一般是副连长或者投弹手所在的排长占领着,他一边观察周围环境,防止还在投实弹时老百姓的牛羊跑进来了。他的另一个任务是观察爆炸点,根据爆炸点记录投弹手的成绩。这个成绩既包括投准的内容,也包括投远的内容。因为从投弹员的坑沿上算起,往慢下坡处,用白石灰画了一个扇面形的图,每5米又横着画一条线。投手榴弹的人出手后,观察员就观察是否投出扇面形外面了。如果没有投到外面,就看爆炸点在哪一个横线上,然后就可以看出距离。

观察员不论是副连长还是各排长,都练成精了。他们头伸在坑外,直到投出去的手榴弹发出一声“咣当”的一瞬间,才把头龟缩回来。他们之所以成了精了,就是见识的多了,经验丰富得很,手榴弹爆炸的一瞬间,弹片飞过来还有一定的距离,这个距离上飞行所用的时间,足够让他把头龟缩到防弹坑里,所以他们自始至终是安全的。

今天参加手榴弹投掷训练的有30个新兵是今年入伍的,一部分是新疆入伍的,还有一部分是从陕西宝鸡市的岐山县入伍的。入伍以后新兵集中在二营训练三个月,三月底分到各个连队。然后连队就进行六大技术训练,特别是手榴弹投掷训练必须人人合格,这个合格就是30米距离。

今天投实弹的指挥员是连长东喜,发弹员是文书红光,观察员是排长卫华,大家都尽心尽力。各自严格地履行着自己的严肃神圣的职责。

第一批投弹的是炊事班,因为他们投完手榴弹以后要回去做饭。接下来就按照编制序列从一班到九班,最后是通信员、卫生员、文书、司号员、理发员。从一班到六班的前六个战斗班投掷都很顺利,新兵虽然有些怕,但有干部保护,他们的胆子正多了。

第七班开始了,为了消除新战友的紧张心情,班长和一个老兵先行投掷,完事以后让新兵投掷。有个新兵叫吐尔逊买买提,是从新疆喀什市的塔什库尔干县入伍的,个头小,而且一进防弹坑两条腿就不听使唤。连长说:“放松些,不要害怕,平时怎么训练就怎么投。”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不但没有消除这个新兵的紧张心情,结果把他的脸由红的说成白的了。

连长看这个新兵脸色发白,就让他先下去,换第二个新兵上来。第二个新兵按照连长教给的要领投出去了。而且投了38米。这个新兵当然很高兴,在他们祖先历史上能把真手榴弹投38米,他是第一人。

连长让刚才那个脸变白的吐尔逊买买提重新上来。然后问他:“害怕不?”吐尔逊买买提微微地说:“不、不、不……”连长说:“我做一个示范给你看看。”说完,向文书红光要过来一颗真手榴弹,拧开后盖,小心地把拉火环套在小拇指上,让新兵看好了,然后一挥手,手榴弹飞出一个弧线。吐尔逊买买提吓得早都蹲在坑里了。

连长说:“头一回有点紧张,不要紧。只要这一步踏出去了,以后就不害怕了。”说完连长问:“行不行?”吐尔逊买买提回答:“行。”

文书发了一颗手榴弹,吐尔逊买买提两只手直哆嗦,怎么也拧不开后盖,连长帮着拧开了,然后又帮助吐尔逊买买提把拉火环套在右手的小指上,连长:“用力投出去。”

吐尔逊买买提把手举到半空中又收回来说:“连长,万一这根绳子拉不断咋办?”

连长说:“你放心,不会。”

吐尔逊买买提双眼紧紧地闭上,一咬牙,手榴弹不见了。

连长说:“你怎么没投?”吐尔逊买买提站在原地吓傻了,卫华和文书红光大声喊:“连长,手榴弹在脚底下。”连长东喜反应极快,一把将这个白脸吐尔逊买买提推出了投弹坑,自己一个卧倒的姿势趴在了手榴弹上,只听“咕咚”一声沉闷的爆炸声,连长东喜被巨大的爆炸力炸得翻过了身子,胸部腹部一片血肉模糊。

卫华跳过来说:“快,卫生员,快。”

全连的干部战士都围上来了。

大家在指导员的指挥下,抬的抬、抱的抱,把腹部炸空了的连长往卫生队护送。实话说,这一颗手榴弹的爆炸威力炸死一个人是绰绰有余的。况且今天炸到了连长的胸部和腹部,这两个地方几乎被手榴弹掏空了。

几十个干部战士簇成一团抬着连长,飞一样地向卫生队飞奔而去,旁边还有战士为连长捂着炸开的胸腔,还有双手捧着连长被炸到体外的肠子等。

前头冲到卫生队的一名战士早把信息报告给了医生们,四五个男女医生也冲出了院子,他们被连长浑身鲜血震惊了。

当战士们把连长摆放在卫生队走廊的地上时,连长全身稀软,卫生队长刘生想拿听诊器听心音。结果,一看腹腔和胸腔,根本就没有放听诊器的地方,伸手摸了一下鼻子,一点气都没有,又摸了摸手腕,半点跳动都没有,刘生直摇头。

几个战士眼睁睁地看着卫生队长的表情,不知道怎么办好。

有两个两手捧着流着鲜血的连长的肠子,跪在地上哭喊着说:“医生,救救连长吧,我们不能没有连长。”

整个走廊一片哭喊声。

……

事情发生的当天下午,生产队长和支部书记把惠芳从地里叫回来,试探着说让她赶快到新疆部队去,东喜受了重伤,她接过电报看,电报上果然这么写着的:“东喜重伤,速来。”她觉得她的天塌了,一切都顾不上,直接去了汽车站,要不是村长书记记给她八十多块钱,她真是寸步难行了。先坐汽车,再倒火车,再坐汽车,四天以后她才赶到东喜所在的部队。部队的首长先是宽慰劝说,直到后来才说出了东喜为救维吾尔族战友牺牲了。听了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她晕得几乎站不住了。部队的同志扶她坐下缓缓,喝口水,然后由部队的领导陪同她来到卫生队的一间房子,当她揭开盖在东喜脸上的一块被单时,她哇地哭了一声,接着就晕过去了。

“咕咕喵……咕咕喵……”

猫头鹰的叫声把惠芳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她意识到,该收拾收拾起身了,要不然天亮了,部队巡逻的人员发现了,她就走不脱了,她走不脱是小事,她的东喜回不去了,他将永远留在这个戈壁荒滩里,继续为国家站岗放哨,自己仍然要两地分居。活着的时候两地分居,死了以后阴阳隔离,这是最最残忍的人生。所以她得赶快收拾。

惠芳是个特有心计的女人,她先把东喜从腰部弯过来,头和脚紧紧地贴在一起,然后用白布勒紧,再用麻袋包装了两层,最后东西留给她的背包绳四四方方地打成了部队行军时的背包样子,用背包带从后面揽过来,扎成了一个双肩背包,她穿进两只胳膊试了试,还不错。

她想到了一个问题,万一有人来,或者远远地发现部队巡逻的哨兵来了,她背起东喜就窜了,这个摊子不收拾也不要紧。这就是她的心计。好再巡逻的哨兵没有出现。

惠芳听了听周围没有动静,她放心了。然后又取过东喜留给她的新军装,整整齐齐地放进棺材里,在头的位置处放了一顶东喜的解放帽,站在墓坑边上向下看,差不多一个人的样子。然后惠芳盖上棺材盖子,给墓坑里埋上了沙土,直到和原来的大小差不多时,她才住手。

这时候,惠芳发现东边的天际上有了鱼肚白,说明天快亮了。

惠芳清楚地记得,老家的人说过:“搬迁坟墓里的死人的时候,一定要把魂叫上,不然的话,尸体搬来了,魂还在墓地里,最后魂不附体,成了野鬼,那就更加残忍了。”

所以惠芳坐下来准备背东喜的时候,大声叫着说“东喜,咱们回家!东喜,咱们回家!”然后背起东喜的身子朝东边走去。

她不敢走大路,也不敢进村庄,只能沿着天山的山脚向东边走,这里有一条很宽很大的水渠,叫做北干渠,从西边的天山里开挖过来的,把天山里的雪水引到和硕县浇地。和北干渠相对称的还有一个南干渠,在部队南边一个叫八棵树的地方。沿着北干渠向东走六十公里就到了和硕县的乌什塔拉,再沿着公路向东走过了榆村沟,过了甘沟,过了吐鲁番就是大河沿了,这一路有将近600公里路,她不害怕路远,她也不怕吃苦,当然她也不敢坐汽车、火车,那样会出麻烦的。

“东喜,咱们回家!东喜,咱们回家!”她一边走一边叫着她的东喜。

事情到底还是暴露了。第二天上午,巡逻的哨兵向部队首长报告说,烈士陵园的烈士墓被人盗挖了,首长们听了觉得蹊跷,烈士陵园都是干部战士的坟墓,里头并没有文物,谁盗挖烈士墓干什么,然后和机关的同志一起来到乌拉斯台烈士陵园,这里的一座坟茔确实被盗挖过了,而且就是这一两天的事,经过查看,认定被盗挖的坟墓是一等功荣立者,舍己救战士的英雄连长东喜烈士的坟墓。部队首长命令随来的同志挖开坟墓看个究竟。等到打开棺材盖子以后,大家都惊呆了,棺材里空空如也,军用被子整整齐齐地盖在一套崭新的军装上,军帽上的红五星闪闪发光。

谁这么大的胆子,尽敢盗挖烈士墓,这还了得。有人建议向公安局报案,有人建议给上级报告,部队首长说先不忙,等把问题搞清楚了再说。

经过分析认为,盗挖烈士东喜坟墓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被救战士吐尔逊买买提,他虽然复员回家了,但感恩连长舍去了自己的生命,救了他的命,很有可能他把连长的尸体运回到家乡塔什库尔干,按照维吾尔族人的习惯,请来阿訇,念古兰经,而后埋葬在他们的祖坟里,这样他好时时刻刻给连长上坟纪念。第二种盗墓的可能是东喜的家里人。他们有可能把东喜的尸体运回到河南省北部某个县烈士的家乡安葬,这样了却了活着的时候分居,死了怎么也要团聚的亲人思念。除了这两种可能,再不会有别的可能。

分析完了,部队分头在沿途检查,一处向西,在库尔勒、库车、阿克苏、喀什、塔什库尔干设卡,检查过往的车辆;一处往东,在和硕、库米什,大河沿等地方设卡;还有一处向北,是在巴伦台、后峡、乌鲁木齐设卡检查。无论如何不能把烈士东喜的尸体运出烈士陵园,那是一个严重的政治事故,没有办法向上级交待,也没有办法向广大指战员交待。

惠芳早就料到这一手了,所以她不走南疆公路,也不走天山公路,而是沿着天山,跟着北干渠的流向,背着她的丈夫东喜步行着向大河沿方向艰难地迈着双腿。一个女人要是认准了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如果有谁不相信,可以去玉龙雪山下访问一些纳西族女人,泸沽湖畔的女人们,她们为了爱情,连生命都不在话下。

“东喜,咱们回家!东喜,慢点走,这里有一个坎……”

惠芳背着丈夫东喜的尸体,艰难地行走着,遇到坎坎就提醒说:“东喜,这里有一个坎。”遇着水渠时就提醒说:“东喜,小心点,这里有一条渠。”

尽管说东喜牺牲后埋在戈壁滩的坟茔里已经三年了,身体中的许多水分已经挥发掉了,但他毕竟是一个男人,活着的时候一米八的个头,一百四五十斤重的身子,即使身体中的水分挥发掉一半,也有七八十斤重量呢。而对于一个受了三年心灵折磨的女人来说,吃不下,睡不好,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到现在只有差不多八十来斤。一个八十斤重的女人要背着八十斤重的东西,你可想而知她得多么辛苦啊。但是,正因为她有一个信念,她有一个希望,她有一个精神支柱,所以再苦再累她也能挺住,她的目标就是把她的冤家、她的靠山背回到她的家乡,让他们从此再也不要两地分离。

“东喜,咱们快到和硕县了,这里有北干渠的水,咱们休息一会儿,顺便给你喝点水。”

惠芳自己跪在渠边上,用双手掬了些水洒在东喜的背包处,说:“喝吧,喝饱了咱们再走。”然后她自己也喝了许多北干渠里的水。

做完了这些,惠芳坐下来休息,也怀念起自己的丈夫来了。

1967年,她和东喜从中学毕业后回到了农村,东喜报名参了军,她却留在了农村,送东喜的那一天,她挑出了自己最心爱的毛主席像章送给了东喜,同时他们向对方吐露了藏在心底里的话。

1972年,东喜来信说他当了侦察排长了,不但背上了手枪,还穿上了四个口袋的衣服,他们约定好了,五一国际劳动节回老家来结婚。她兴奋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见了同学朋友就分发水果糖。但是,没过多久,东喜却来电报说,部队要进天山侦察作战地形,大约年底才能完成任务,这就意味着婚事告吹,惠芳一时间六神无主了,似乎这个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不再惹人喜欢了。

1973年,东喜当了副连长以后才回来和她结婚,那些日子他们无限地快乐,心里总是甜蜜蜜的,可是还没有高兴够呢,东喜的探亲假已经到了。为了难分难舍的新婚夫妻情,她骑自行车、坐拖拉机、换乘汽车,一直把东喜送到郑州,含着眼泪看着东喜上了火车。

1974年,他们的宝贝儿子出生了,这个娃娃来到世界上,让东喜的父亲、母亲、弟弟、妹妹脸上放着光,全家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唯有惠芳心中暗暗有几分凄凉,她的冤家、她的靠山东喜还在几千里远处在保卫祖国的边疆,这大概就是他常说的忠孝不能两全吧。

1975年,东喜来信说工作忙,连队的干部大都没有机会探家,先安排他们,等大家都轮流完了,我再回家。没有办法,惠芳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咽。

你原打算1976年回来探亲,我们全家人都盼着你回来,儿子已经两岁了,只会叫爸,却没有见过爸爸,马路上过来一个骑自行车的警察,儿子追着大声叫喊“爸爸!爸爸!”儿子以为警察就是解放军呢。

盼着、盼着,我终于盼来了消息。

“冤家,你道我盼来了什么消息,是你光荣牺牲的消息。你是一个说话不算数的大坏蛋,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兑现,你许下的许多承诺,以后再也没有办法再实现了。冤家,你个坏蛋丢下我们母子不管,你的良心那里去了?”

说着说着,惠芳吼大声哭了起来。

部队办事历来是以稳妥可靠、周到细致而著名的,这一回却失算了。从天山进到巴伦台,进到后峡,到乌鲁木齐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堵了整整一个星期,连个背东喜尸体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在和硕县、库米什检查站,几乎把去吐鲁番的所有汽车检查了个遍,也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情况,在吐鲁番火车站公安部门的配合下,昼夜坚守岗位十天了都没有发现情况。最后不得不撤回检查哨。去南疆的同志不但沿线设立了检查站,部队还派人到塔什库尔干吐尔逊买买提的家,找到了复员回乡的吐尔逊买买提,吐尔逊买买提对连长用生命换回了他的生存,感激不尽,但是他绝对不会动连长的坟墓,按照他们维吾尔的习惯,人死了,叫他安稳休息,每年纪念一回就行了。他向真主发誓,他复员以后甚至连乌什塔拉去都没有去过。

十天以后,惠芳才走到吐克逊县境内,这里距离大河沿火车站还有一百二十公里路呢,按照她的前进的速度,最少还得四天。

“东喜,咱们已经到了托克逊县了!”

“东喜,这里是一座水泥桥洞,你慢些走——”

“东喜,咱们回家!”

“东喜,咱们回家!”

两个月以后,部队首长接到了一封发自豫北某县的挂号信,信上说:

尊敬的部队首长,我已经把东喜背回了老家,安葬在东喜家的祖坟里了,完成了我对东喜许下的诺言。烈士陵园里东喜的坟茔还完完整整地堆在那里,只不过棺材里换成了东喜的军装和军帽,你们全当东喜还在烈士陵园里。请你们不要怪罪我,我是一个妇道人家,东喜活着的时候,我们两地分居;东喜牺牲了,我们阴阳两隔离。现在我再不能过那种孤独苦闷的日子了,东喜还有父母亲,还有五岁的儿子,还有弟弟和妹妹,我把他接回来,大家就团圆了。自从安葬了东喜,我再也不做噩梦了。

原谅我吧,尊敬的首长。

部队的首长们看完来信以后,被这种撕心裂肺的语言弄得泣不成声。

他们自始至终想不通:一个瘦弱的女人怎么能把一具尸体背到几千里之外的河南老家的。

责任编辑:丁小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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