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夏婳

（一）

苏青青被自己剧烈的咳嗽弄醒，她起身喝了点水，看了下时间，四点，真是太准了！咳嗽药说明上标注服药一次便可缓解症状四小时，真是分毫不差，只是奇怪为什么研制不出完全根治的药，为这咳嗽，苏青青中西医全试遍了，她现在一口气可以说出十种以上偏方和药名，效用不提也罢。

苏青青叹口气，没有办法再入睡，过一会儿就要给女儿准备早餐，美国高中的孩子其实很可怜，天还没亮就得赶到学校。她拉开厚重的窗帘，透过缝隙的凉风让她不禁打冷颤，窗外昏黄的路灯下雪花在尽情飞舞。

天呀，都快四月了，纽约的天真疯了！报纸说今年是百年不遇的寒冬。一百年！可以活过百年的人有几个？自己是否要庆幸，很多人一生都遇不上。这个不进回忆录，也要写到墓志铭上去。想到这，苏青青一抖：真的老了，不是回忆过去，就是想死的问题。

苏青青打开手机，微信上一如既往，有很多未读信息，国内和纽约有十二个小时的时差，这边长长的黑夜正是国内阳光灿烂的时候。国内的朋友现在不是满天飞着旅游，就是满世界地尝着美食，再不晒个儿女，个个牛娃虎崽，大约猫狗之类都被物竞天择自然淘汰。实在是没有可以拿出来晒的，便会端出一盆盆心灵鸡汤，准保喝得人五脏六腑一起沸腾。

苏青青检讨自己用语是不是太刻薄，或者更年期的女人都这样，不管自己是否接受，也不管人家说她看上去如何年轻，真的是奔天命大关，不仅青春，生命都要溜得快不见了。

苏青青的姆妈，就是五十出几个头走的。她当时也才而立之年，却依然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搭飞机赶回上海，守在姆妈的床边只会哭。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姆妈只要醒过来就一遍一遍地重复：青青，男人是靠不住的，不管你爸还是你老公，你一定要为自己打算好……

那时的苏青青一点也不认为姆妈说的是至理名言，反觉得姆妈有些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到后来父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娶了后妈，并不容置疑地宣布死后财产全归照顾他晚年的人。苏青青除了一身冷汗，便没了言语。她一直以为父亲是世界上最爱她的人，她在父亲心中的位置无可取代，原来这个无可取代在比父亲小十五岁，大自己不过十岁的后妈手指稍稍拨弄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苏青青很大度地往宽处想：钱财本身外之物，如果换父亲幸福的晚年也算物有所值。精明的老公却不这样认为：丈人老头昏了头，你也拎不清？他自己的财产爱送谁就送谁。可丈母娘的那一半呢？我看你是十三点，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老公是能言善道之人，可以不打腹稿地说上一个小时且不重复一个词。二十五年的婚姻，近十年来，苏青青领教了不知多少回，都有些麻木。可这个数落让她联想起姆妈临终的话，不禁悲上心头。

苏青青无声地叹息着继续刷微信，有一个好友请求加入：青青，我东强，赶快加上我！！！她有些发晕，真的是陈东强吗？口气倒是像的，一如当年的霸道，算起来，他们有二十年没见了，确切地说应该是二十六年，因为最后的两次相见，远远地望着，都不确定陈东强有没有看到她。其中一次是二十二年前陈东强的婚礼，陈东强对她应该是憋着一肚子火的，他家早就在陆家嘴买了新房子，还坚持要到老房子来热闹。苏青青心里明白，就是要让自己看，她很配合地去欣赏了，她的冤屈也要让陈东强体会到。

苏青青想不起找什么样的理由打发了寸步不离的老公，但她清晰地记得自己穿了一套浅灰镶白边的裙子，配着白皮鞋，就那样矗立在秋日的阳光中，像一朵清净的白莲，来参加婚礼的人看她绝对不比看新娘的目光少，她浅浅地笑着，即便心早就被撕成了碎片。

（二）

闹钟铃声打断了苏青青的思绪，她扔下手机，去给女儿准备早餐。女儿早上喜欢吃现煎的平锅蛋糕，还要在上面摆满红艳欲滴的新鲜草莓，看得她的胃都发凉。女儿边吃边玩着手机，还不时地发出咯咯的笑声，却把她的心笑得颤颤巍巍，这样的情形有一段日子，莫不是十五岁的女儿有了男朋友？美国要上好大学，高中三年是关键，苏青青不无担忧。

苏青青小心翼翼地问：有什么好笑的？让我也看看？

——你又不懂！女儿头也不抬，扔了一句话过来。苏青青兀自站了一会儿，不晓得如何接话才好。青春期的孩子讲话不知轻重，要去计较，气死的是自己。

女儿一点也没有察觉：我去换衣服，妈你赶快去暖车吧，我不想等你！

车上女儿依然玩手机，苏青青却在费尽心思想如何开口探讨男朋友的问题。

——哇，真是不要命了！女儿突然感叹。

——怎么了？她赶紧抓住追问。

——我同学和她男朋友这种天气骑自行车去上学。女儿边说还边举起手机让她看照片。

——你要是有男朋友也会这么疯狂的！苏青青想悄悄地去探底。

——你和老爸，这么疯狂过？女儿突然话锋一转，这孩子，思维都是没有定式的。她决定放弃了，女儿还在发问：老妈你怎么会嫁给老爸的？我好多同学都问过我这个问题，你长得这么好看！

苏青青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她自己都不太清楚。当年的老公在她就读的大学读研究生，虽然称不上英俊潇洒，但和现在的秃头形象有很大差别。苏青青是正宗的漂亮姑娘，追的人多了去，排队都轮不上他。可是她却嫁了，应该还是拜陈东强所赐吧，陈东强当年的不辞而别，引发了一系列本不会发生的连锁反应。

陈东强和苏青青是一个弄堂里的邻居，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从小就要好。邻居们也一直开着他们的玩笑，到她考上大学，陈东强在家里闲置了两年，被称为无业青年之后，她的父母亲就开始正色警告这些玩笑。倒是她从没有在乎过，有没有工作，上不上大学，陈东强都是她心底的情哥哥，第一个牵她的手，吻她的阳光大男孩，她心底认定一生一世的人。只是她从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认知根本不同的，只要没有上过床，男人就觉得不需要负责。挥挥衣袖，陈东强潇洒地一个人走了，连再见也没有说。

那个周末回家，没有见到陈东强，他家人说他去深圳和娘舅做生意了。苏青青震惊得差点晕倒，不是说这个周末一起庆祝自己生日的吗？她还一直在猜会有什么生日礼物。

——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算什么？没有回答，陈东强杳无音信。那之前陈东强常去学校找她，学校也是他们瞒着父母来往的地方。他们牵着手一道闲逛，把苏青青的追求者全逛没了。所以后来当陈东强消逝的时候，苏青青一回头，就只见到唯一还在那里徘徊的老公。

姆妈不喜欢老公，不仅是因为长相，还有他是苏北人，苏南人都看不起苏北人，更何况上海人。不过相对于陈东强而言，老公有研究生学历，有很好的工作，姆妈也只有在嘀嘀咕咕中勉强同意。老公当年兴奋得不知所以：我家青青，身高一米六八，又是六八年出生，就是要给我带来一路发呀！尤其新婚之夜，老公赫然发现苏青青是第一次，眼睛都开始放光，抱着她狂啃了几口：真是没有想到啊！任凭苏青青心底一阵阵冷笑：这到底说明了什么？自己的心里早就是陈东强的人了，就算三生三世她都是愿意的，可是这个薄情的东西，竟然无声无息扔下了自己……

可是当年待苏青青如珠似宝的老公，谁会想到今天对她和对旧抹布一样。早餐先煮好，三催四请，老公慢吞吞下楼来，刚盛起的水饺或馄饨，他会说：太烫了！不吃，要是不煮，他又抱怨：一大早起来连早饭也不做！做了和没做的区别是老公的话语，最后老公还是随便喝杯冷牛奶便去上班，苏青青总是追出门去，递上几块苏打饼干，担心他空腹喝牛奶不吸收不说，也担心他挨不到中午肚子就饿。老公却装作没看见她，急急地发动车子，让她追到街上。几次三番之后，她终于明白，老公是故意的，故意要让别人看到自己风姿绰约的太太是如何地紧张自己，尤其是那几户中国邻居。

（三）

老公对苏青青的宠爱是有目共睹的，刚结婚的时候，她一点家务也不干，老公总说：我家青青长得最好的是那双手，十指纤纤，一看就是享福的手。也就是因为老公的宠爱，才会毕业有了银行工作，新的追求者不断涌来，姆妈的不满日渐益盛，她却毅然而然飞速地嫁了。那时她是老公的一切，老公的骄傲，老公曾经直言不讳地对婆家人宣称娶到她，真是让他做梦都笑醒。使得本来对苏青青小姐脾气还有些不太适应的婆家对她的态度更是退避三舍。

那时饭菜简单，老公用一个小煤气炉，变魔术一般就可以煮出色香味俱全的饭菜。那时的菜场，老公说太脏，不让苏青青踏足，洗衣服搞卫生更不要她沾手！老公可以毫不犹豫地拿出一个月的工资给她买一条时兴的裙子，连姆妈都忍不住心疼，老公却在一边心满意足：青青就是衣裳架子，不穿好衣服浪费了！

嫁给老公时，苏青青心底不甘，还带着和陈东强赌气的成分，可嫁了之后，这些怨气就在老公不动声色的安抚下烟消云散。苏青青变得一门心思和老公过日子。加拿大刚推出技术移民的政策时，她就督促老公去办理。等移民批下来，老公决定先打头阵，安顿好再来接她，老公的青青，是受不得半点委屈和苦的。

上海六月梅雨连绵的时候，老公说差不多了，多伦多也是美丽的夏天，青青可以启程。她就开始收拾行囊，姆妈也开始不停地哭泣和唠叨。

——早知是这个样子，当初还不如让你嫁东强！姆妈这句话从听说陈东强做生意发了家就开始重复，都不晓得重复了多少次，后来知道陈东强以每两年一个的速度换老婆，苏青青听到这话的频率才少了。

陈东强在苏青青离开的前夜从深圳赶回来，守在她的楼下，说希望见一面。但她终究还是未下楼，她早早地熄了灯，躲在窗帘后站了一夜，静静地看着在梧桐树下任凭风吹雨打的男人。那一刻，苏青青不再恨陈东强，她明白男人的不告而别或许是为了不让她受束缚。从开始到现在她和陈东强都是彼此的第一和唯一，但他们却莫名其妙地擦肩而过。回不去了！她当时流着泪，在心底对自己和树下全湿的陈东强狂喊……

事后好多次回想起这情形，苏青青觉得自己坚强。只不过近些年，她反倒觉得当时有些神经病，为什么不下去？他们在一起了又怎样，他们是真心相爱！如果当年他们发生了什么，凭老公对她炽烈的爱，老公会选择啥事都没有发生的，就算老公追究大不了离婚，说不定她和陈东强因此还可以破镜重圆。可是那时还年轻的女人，并不明白有的时候，一个念头，一转身，错过的便是整整一生。

一般早上送完女儿上学和老公上班，苏青青瞅这个空当收拾一下自己，今天也不例外。头发近来掉得好厉害，苏青青决定挽起来，两边随意地耷了几缕，却给她增加了无限的风韵，对自己的容貌，苏青青是自信的，这也是她从小到大唯一没有变过的自信，只是也开始衰败了，皱纹还是在不经意间密密细细地爬上脸庞，无声地述说着岁月的流逝。

——我拉完臭臭了！儿子的大声叫喊把苏青青拖回现实，每天早晨她最大的难题是儿子。儿子今年八岁了，儿子不像女儿是他们期盼中到来的，老公从来不重男轻女，和苏青青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还聪明的女儿更是满足老公所有的愿望。他说他们是无法创造出比女儿更优秀的产品。所以意外地怀上了儿子时，老公第一个反应是不要。

苏青青那时都快不惑之年，不过从外表看，从没有人认为她超过二十五岁，就是带六岁的女儿出去，经常被别人问到她是否是早婚早育。而苏青青的心智也和外表十分吻合。她小嘴一撇，哭了个梨花带雨：人家说 打胎比生孩子的损伤还大，你为什么不喜欢我们的孩子？

老公急得冷汗直冒：我怎么会不喜欢我们的孩子？生，生，生，只要你愿意！

（四）

儿子就那样被选择留了下来，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对苏青青的生活是颠覆性的。苏青青一直觉得自己嫁对了人的，最少前十五年是。当别的恩爱夫妻因为移民变得支离破碎时，他们却是平稳度过，间或意见不一样的时候，大都以老公的谦让过去了，但是有两次却是苏青青让步的，虽然这个让步今天让苏青青看来，代价实在是太大。

苏青青刚到加拿大时打算读书，想做个白领穿梭于北美的办公室之间。老公开始也赞同，还积极地打听哪个专业合适，结果他们同乡的老大哥说：你这么漂亮的老婆，让她去读书是打算送人吗？我看她最好呆在家里学习生孩子，那才有助于你们家庭的稳定。这么粗俗的话，让当年还很纯情的苏青青气得差点咬碎钢牙。可老公却听到肚子里去了，自此不提让她去读书的事情，还不停地把周围的人读书的艰辛事迹添油加醋地用来恐吓她，孩子倒是没有催着生，但苏青青的日子每一分钟在干什么老公都要摸得一清二楚。

苏青青的斗志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给抹掉，那时经济不错，老公顺利找到专业工作。在家里吃香的喝辣的，不受风雨煎熬的少奶奶日子谁不想过？更何况国内的亲友眼里可以把老婆养在家里是种本事，谁又不愿意自己脸上有光？

再后来全球经济危机，美国经济崩溃拖垮了加拿大，计算机行业哀鸿遍野。老公毫不例外地被卷入了失业的行列。虽然有政府失业救济金撑着，比起上班来，收入少了一大半。苏青青十分着急，跑到咖啡厅去卖咖啡，那个看似轻松的活，一天下来站得腰酸背痛，说话的力气都没。老公每天给她揉腰时总不忘信誓旦旦：青青，等我发达了，一定好好地补偿你！苏青青经常听着这话睡着，以至于多年以后，她都不确定那些话到底是老公亲口说的，还是自己做梦。

咖啡卖了两年，苏青青跃到店长助理位置，脚上平跟鞋也顺理成章地换成高跟。咖啡店制服是黑白相隔条纹衬衣配上纯黑一步裙。苏青青穿上比订做的还要合身，她就像一朵盛开的牡丹，鲜艳欲滴，成了咖啡店一道靓丽风景。因她而来喝咖啡的人源源不绝。其中一个二十出头法国人后裔每天还带花来，然后是两杯咖啡，其中一杯给苏青青，他也知道苏青青结婚了，约了苏青青无数次，得到的是苏青青的摇头。可他没有什么变化，坚持不懈继续重复，苏青青有些开始习惯这个孩子的热烈目光，要是哪天他没有来，苏青青反倒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感觉。有时休息在家，差不多时间，她会想：小伙子去买咖啡了吗？会带花去吗？会不会想起她？

苏青青这么大的变化，老公怎么可能觉察不到？毕竟是男人也大几岁，要沉稳得多。老公不动声色了几个月，苏青青不知不觉中发现自己怀孕了，找不到任何一个不要孩子的理由。苏青青怀孕初期反应还挺重，不得不休假回来。咖啡店长许诺：修完产假，店长助理位置依然是你，要不再开个分店，你去做店长也行！

苏青青的心安定了，老公的心却被搅乱。心急如焚的他破釜沉舟地赌了一把，在纽约找了一份工作，薪水并没有高到哪里去，苏青青不愿搬：孩子这么小，我们那里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我的工作怎么办？

老公根本没有去听苏青青的说辞，铺开他自己早已准备好的：人家说加拿大是美国的后花园，有多少人留不下美国才转战加拿大的，想一下时代广场，帝国大厦，自由女神，中央公园，电影里看到的场景天天在眼前，我保证薪水芝麻开花节节高，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好。

老公的保证都一一实现，那时的苏青青没有发现这里面没有提他们的感情，她以为老公会一生都这样宠爱她，等事实天上地下时，她已经无力回天，原来生活即便是电影场景也不能改变其艰辛和残酷的本质，比剧本生动的永远是真实的生活。

（五）

老公的薪水职位越来越高，工作越来越忙，家务事自觉不自觉地慢慢全转到苏青青身上。老公也摇身一变成了刻薄的评论家，苏青青干的事情在他眼里没有一样拿得出手，炒菜不是搭配问题就是火候不对，搞卫生总也不干净。家里布置在别人眼里是品位中不乏舒适，老公却一句话噎死人：尽是些花哨架子！

苏青青很不适应这些转变，她觉得自己是抓了一手好牌的幸运主，但是牌却没有给她打好，等她思量清楚了该如何出牌时，却发现稀里糊涂间好牌全被她甩出去了。而这种感觉，当她面对婆家的时候更甚。姆妈死后不到半年，父亲和后妈的婚姻也过了百日夫妻情意似海。让苏青青分外心凉，回国都懒得回家直奔婆家。婆家也没有她期待的温暖，小姑的话更是直言不讳：当年你长得好，又有好工作还是大上海来的，自然我们让你三分，现在你不过是我哥哥养在家里的，啥也干不了，你还想怎样？

——是啊，我还想怎样，又还能怎样？若是当年的苏青青，小姑说出如此不敬的话，没有耳光甩出去，婆家也要鸡犬不宁的。但是现在苏青青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小姑说的句句属实，也应该是老公内心深处的想法吧，精于算计的老公，怎么会盘算不出他的亏损，过了不惑之年的苏青青，即便有过辉煌，如今也褪得没了颜色，家务干得不好，又不能替他分担经济压力，还经常病病歪歪的，剩下的就一张还过得去的脸，和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磨还能抗衡多久？

儿子的到来把倾斜中的天平彻底翻转，生活的磨难总是让人深刻，有时苏青青想如果当年选择不生儿子，自己的日子是不是和从前一样，不过深刻了的她不会简单地去做空想，她明白不管有没有儿子，她和老公始终会走到这一步，她不愿接受也罢，每一个女人的青春，都是独自花开，独自花落，只是命好的会有人陪着感叹一下落寞。

儿子小时候不仅是难带的问题，还有些发育滞后，和一直上天才班的女儿不可同日而语。儿子学前班就上了两年，好容易上一年级，对着严厉的新老师，却得了选择性失语症。这对苏青青来说，简直是打击，更加致命的是，老公因此不是给儿子更多的关爱，而是漠视，动不动就说：你儿子，你的儿子又怎样怎样了，你那儿子，智商简直和你一模一样。

苏青青有次实在忍无可忍，面无表情一字一顿地：是！他是我儿子！我偷人养汉生下的，不过我智商再低也好歹大学毕业了！

老公听了，张着嘴半晌无言，自此后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也不见得对儿子多了关心，没完没了的投诉，家长会，全是苏青青一个人去的。关于儿子的治疗方案，也是她一个人拍板。当时专家提出给儿子适量药物辅助，孩子兴奋了便会说话，她一口否决，想换个学校试试。换个学校就意味着没有校车接送，但如果儿子有好转，她辛苦一些算什么？

老公对这些几乎不闻不问，他的空闲几乎都给游戏占了，要他陪儿子玩，简直比登天还难。他还会振振有词找出理由：你陪儿子去，正好你也一道锻炼身体呀！

苏青青根本就不去接茬，因为她知道纵使有千万条理由驳回，老公不付诸行动，一切都是空谈，可是以她柔弱的身躯，来教孩子骑自行车，踢足球，玩篮球实在勉为其难。

邻居有时看不过眼，感叹道：上海女人你这样宠老公的，实在少见！

苏青青淡定地笑笑：宠不宠老公，跟哪里人有什么关系？心底却在暗骂自己真的没有用，丢上海人的脸了！

——不过，也或者是你们夫妻的相处模式？邻居为自己的失言不好意思：我看在脸书上面，你老公还叫你女皇呢！

——那是开玩笑的了！苏青青依然风度很好，心里却是一惊，五味瓶打翻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老公还上脸书，脸书不是女儿那个年纪的孩子玩的吗？

（六）

脸书上老公有五百多位好友，遍及五湖四海，涵括港澳台胞。苏青青下巴惊得差点掉下来。她以为老公和自己一样，每天两点一线，守着孩子过着单调沉闷的日子，却不料老公业余生活如此丰富，几乎每天在脸书上贴游戏动向，喜欢的歌曲，节目，转来的笑话等。还有很多自拍搞怪的照片，不是扉页上清楚的姓名和照片，苏青青绝对会认为自己是走错门。二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她曾经以为自己对老公了如指掌，现在看来，还是太一厢情愿了。

老公最喜欢的词句居然是纳兰性德的：冰肌玉骨天赋与，兼赋予凄凉！这么有浪漫情怀，天天对着连床前明月光都背不全的自己，或许真的是委屈了。老公原来不是不解风情，只是风情不对她开放，那些妙语连珠的话语老公不愿对她说而已。换个舞台和观众，老公的表演更加畅顺自如，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苏青青不仅心颤抖，手都颤抖：这算不算被人卖了，还在帮人数钱？她翻阅着老公贴出的种种，期待她们母子三人的痕迹，但是没有，除了婚姻状况上他备明了已婚，他们三个都不曾出现过，五年，老公用了五年脸书呀！苏青青有一种深深地被遗弃的感觉，或者这才是真实的老公，和自己生活的不过是他的躯壳，他心底是不期望他们母子来打扰他世界的。

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苏青青看到了那张照片，是她和女儿在华盛顿看樱花时拍的，照片里她们和樱花一样妖娆多姿，美丽动人。老公在照片底下写着：我的女皇我的女神！后面跟了好友三百多条评论，有赞美，惊叹，质疑，也有直接发问：确定是你老婆和女儿吗？

老公没有一一回复，最后附了一句：见笑了！

苏青青想象得出老公说这话时的神情，眼泪涌了出来，流了满脸，她越加困惑：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她和老公的位置乾坤大挪移了，她低到了尘埃里，拼了命地想抓住老公仅剩的柔情。

今天的儿子仿佛知道苏青青打翻了往事的坛子，居然很听话，乖乖地吃完早餐，穿好衣服去上学，下车的时候，还回头对苏青青说了一句：妈妈，我爱你！把苏青青的眼泪几乎勾了出来。这个爱字把苏青青多年的心酸幻化成了满满的幸福在胸腔里充斥……

回来的路上车已经塞得不是那么厉害，早上疯狂的雪竟然没有了一丝影踪，白花花的街道异常干净。让苏青青有些不知今夕何年的感觉，难道那雪花是在梦中飞舞过？等她回到家，手机上又是满满一片未读信息，陈东强就发了同样的十几条：我知道你起床了，我知道你开机了，赶快加我！

苏青青觉得很好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们一起捉迷藏，每次陈东强找她时，总在那里喊：青青，我看见你了，赶紧出来。不明就里的她也总上当，乖乖地走出来。

苏青青咬了咬牙：我就是不回复，看你怎么办？这个念头一冒上来，苏青青觉得自己好冷酷无情，陈东强一直是她心底不可触摸的痛，曾经她一定要弄清楚他当年不辞而别的深层原因，她也要探究别后这些年他是否还在牵挂自己，而现在这些对她的吸引力都不如看肥皂电视剧。

从每次听到陈东强的音讯激动不已，到现在的纹丝不动，中间的挣扎，每一步都是苏青青难以名状的痛。她也冒出过很多次去找陈东强的念头，尤其是不如意的时候，设想过很多种他们重逢或继续的情形，最终都没有付诸行动，年龄越来越大的她越来越实际，那句回不去了，不再是空空的感叹。她和陈东强之间，或者真的惺惺相惜过，这些年少轻狂，终究雨打风吹逝去了，今天的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世界，就如那美丽的满月，可以遥望，触及则不可能。

（七）

苏青青想安静地吃个早餐，电话却坚持不懈地响着，她有些无奈地接了起来。

——我想通了，同意离婚！邻居冰冰冷冷的话语。苏青青吓了一跳，才想起斜对面的中国邻居夫妇闹离婚很久了。男邻居还是老公的同事，但是两家来往并不热络，原因在她这里，第一次相见，男邻居眼睛像钉子似的盯着苏青青对老公说：老兄你有眼光有福气呀！

苏青青恶心得像吞了一只苍蝇，其实女邻居的样貌她自叹不如，人们说起她们两个会以苏青青更有味道来评价。是否每个男人都这样得陇望蜀，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这个想法让她有些不寒而栗，她压根不期望锅碗瓢盆混一起，所以躲得远远的。

刚听说邻居闹离婚时，苏青青以为他们间歇性脑袋短路或没事耍花枪，玩玩就会偃旗息鼓，老公却说没得救，法拉盛中国城洗脚妹还等着转正变换身份呢！

苏青青难以置信：他老婆有学历，有长相，他去找洗脚妹，哪根线搭错了？

老公忙着玩游戏，不留神漏嘴：你懂什么，他老婆白开水一样，啥味道都没有！

苏青青一愣，旋即恼怒：味道？那我是什么？隔夜茶？地沟水？

老公给她口气吓了一跳，自知失言，赶紧抛了无限深情的目光过来：没有人可以和我老婆比，我老婆风情万种。

苏青青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不对，什么白开水，他娶的时候不知道吗？当初可能说纯得似冰山雪莲呢！男人的心思有多易变，话语就有多歹毒！

邻居的离婚路非常坎坷，女邻居一直不依不饶：两千块打发两孩子，什么也不给我？我这么多年的青春，他当我是什么，叫花子呀！听得苏青青倒吸冷气，这个世界难怪男女不平等，最主要因为女人先把自己硬塞到不平等的位置上去。两千块抚养费在苏青青眼里一点也不低，人家才赚那点美金，难道离婚了人家就不要生活？所有夫妻不都是一起年轻走到年老的吗？为什么女人总找男人要青春损失费？

不过自己夫妻之间都是一塌糊涂的乱账，别人的更加雾里看花。男人有了外遇就是罪无可恕，女人唧唧歪歪，斤斤计较一下也无可厚非。这样耗着玩着，人家夫妻愿意，别人有什么权利说三道四，指手画脚，虽然需要述说和寻求意见，可是私事毕竟不是政府财政预算报告，要对民众汇报！所以苏青青一路以来只当听众。

这突然来的转变，让苏青青有点惊讶，但还是淡淡地：想开了就好了，没必要让自己太难堪了！因为她听说拉锯战中，男邻居已经搬到洗脚妹那里去了！

——让你老公转告他，再加一千块一个月，我即刻离，不然，死也不离。女邻居的口气回到从前的恶狠狠，然后又开始痛哭述说这些年她的艰辛和不易。苏青青耐心地等她说完，无言地挂了电话，她不晓得怎么去劝说，大约每对婚姻开始时都和谐美满相亲相爱，只是一路走来，就千差万别，步步高升的离婚案里，男女主角都忘了要去重温过去的时光，残存的记忆里全是彼此面目狰狞的时候。

可是世上有哪一对夫妻没有在分开的边缘踌躇过呢？记得儿子刚一岁那年冬天，老公回来喝着啤酒，挑剔着饭菜，全然不顾手忙脚乱的苏青青在炒菜，儿子还抱着她大腿在哭闹。联想起儿子出生以来，老公的种种劣迹，她火冒三丈：不好吃别吃了，谁做的好吃去谁家吃好了！

老公似乎没有意识到严重性：提意见是为了让你进步，知道吗？不然永远是原地踏步！

苏青青把锅铲一扔：谁爱进步谁干去！

老公火也激了上来：还说不得两句了，有本事真不干啊！

老公话音刚落，本来坐下的苏青青站起身抱着儿子上楼收拾行李去了。

等他们下来，老公不以为然地扫了她一眼：还真玩啊，也不想想你凭什么养活孩子！

苏青青一边给儿子套外衣一边说：你放心好了，我生得他自然养得他，就是讨饭我也不讨到你家门口！

那时八岁的女儿一旁不知何事，傻傻地看着他们：妈妈要去哪里？

老公看到苏青青是真要出门，急眼了，冲了过来一把拉住：老婆，看在孩子份上！

苏青青被攥住挣不脱，老公一脸的无奈，还有狼狈，她的泪水潸然而下：虽然这个男人早已不是当初那般宠爱自己，可终究心底还是在乎她的，这个世界也只有老公这样苦苦地哀求自己。

苏青青就这样留下来了，虽然之后比这过激的争吵也出现，但日子还是往下过。离婚是偶尔午夜徘徊的孤独身影，真实得可以看到却捕捉不到。如果有天真离婚，苏青青想她肯定不会为钱争得你死我活，虽然她并没有很好的谋生能力，她还是坚持情都不在，要钱干吗？或许苏青青本质上还是简单幼稚型，不识人间的艰苦，也或许她好命，老公对她多了埋怨和指责，少了耐心和体贴，可至少没有离弃。

（八）

苏青青算是看得清清楚楚，貌似薄情寡义的父亲其实是最好类型的伴侣，姆妈在世时宠孩子似的宠着，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姆妈虽然命短，可没有受过委屈，更别说遭受苏青青和女邻居的这般待遇。至于死后其实没有必要顾忌在意，活着真实感受都难以求全，还要被虚名拴住，那样人生也太没意思！

苏青青把老公的转变归结到移民生活压力太大，尤其到了纽约后，消费那么高，老公希望她在经济上分担的时候，苏青青早已过了读书的年龄，就是去卖咖啡都没有体力，她的身体在生下儿子后没有过整一个月不生病。或者老公用故意挑剔来发泄不满，缓解苦闷，人总是游走在变化的河流中。

苏青青记得以前吵闹，老公不会让不开心过夜的。她任性又刚烈，气没顺的话，就是不说话。老公最怕这招，每次使尽浑身的劲，哪怕扮小猫小狗也要把她逗笑。而这些已经是陈年往事，久得仿佛发生在上一世，现在的他们没事就干脆不说话，时间长了都不记得是否因为赌气。

今年圣诞前苏青青忙着把头发染色，在端炉上热水时，她懒了一下，抽了包住头发的浴巾垫着。意外就那样发生了，浴巾挂住炉头架子，整锅热水朝她左手倒过来，手腕上皮连着衣衫褪下来，苏青青疼得眼泪直掉。收拾完现场，饭是没办法继续做，便叫了外卖。老公回家，看也没看苏青青一眼就开始抱怨：又吃批萨，你有空烧点菜不行啊？

儿子急不可待地汇报苏青青的伤情，老公听了依然没有反应，轻描淡写地来了句让人更加难受的话：你要是做事小心些，怎会这样？该吃该喝倒是一样没有拉下。苏青青气得七窍生烟，自己买药换药，一只手好辛苦，但就是不开口求他，一副要冷暴力到底的模样，老公更绝，仿佛不曾觉察一样，都搞不清楚到底谁在实施暴力。

圣诞期间聚会还挺多，惯例都是老公做带去朋友家的菜和点心，苏青青这次自己也干，这个世界没有谁地球都是照样转。元旦在老乡家过，老乡的土豪朋友带着新换的媳妇来纽约观光。让大家在感叹纽约今年雪太多的同时免不了一通意兴阑珊，国外的日子一比较就相形见绌，而他们也坚信仿佛只要留在国内也一定是飞黄腾达的主。

苏青青静静地听着，她挺随遇而安的，感触没那么深，更没想到老公似乎为此伤筋动骨，原来老公这么遗憾错过了为祖国的大好蓝图增添色彩的时刻。她想或者自己太小女人，老公有大抱负自然怀才不遇，因此这期间而生出的一系列不友好行为对她应该可以谅解。

当苏青青被老乡土豪朋友误认是老公的二婚时，老公的情绪即刻高涨起来。回去的路上拉起苏青青的手，对女儿说：哪天帮你妈做一下美甲，看你妈再不打扮就要变黄脸婆了。苏青青装作愤愤地甩开：发什么神经啊，孩子面前！

那个新年之夜，一切美好。苏青青觉得自己瞬间成熟了许多，她有必要和老公讲清楚一些感受，比如对钱的看法，还有如何分解压力。她兴致勃勃地开了头，眉飞色舞甚至还举了很多远近的例子，一厢情愿地认为经过这样深刻的肺腑谈话，他们一定会达到前所未有的共识，并穿越回到从前的相亲相爱，但是没有，不仅没有她期待的附和，老公连个起码的反应都没有，静等了许久之后，是老公如雷的鼾声。

苏青青觉得自己费力地演了一场没有观众的独角戏，或者说，婚姻其实都是独角戏，至于演员和观众的角色分配就要看命运和缘分的安排。她的心困在笼子里呐喊，老公可以轻而易举地搭救，可他选择置之不理，人生就这样黯淡下来。在这无边的黑暗里，她透不过气来，而这种感觉不止是心理上的，也是真真实实生理上的，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被吵醒的老公有些迷茫地揉着眼睛看着她：要叫急救车？没有那么严重吧！我去给你倒杯水，再不行，我们开车去看急诊啊！

苏青青的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流着，那一刻，她只是想要活下去，她有年幼的孩子，他们需要她，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CALL 911（叫救护车）！

惊醒了的女儿急急忙忙照做了。还好一场虚惊，不过是吃了新鲜木耳有些轻微的食物中毒。老公压根没有紧张过，事后还取笑：大家都吃了都没有问题，就你娇弱！唉，林黛玉一样！

如果说这些被苏青青勉为其难地接受下来，那么老公收到急症室账单2800美金的反应让苏青青彻底寒心，她连农历新年的饭都没有做，把自己所有的衣物全搬到了客房，她没有办法和一个不在乎自己生死的人睡在一张床上。

（九）

那么贵的医疗费也是苏青青始料未及的，她也骂美国总统奥巴马的医疗改革，她也心痛。但老公的反应却是一个系列下来，女儿说夏令营，他一口回绝：没钱，钱给你妈送急救室了。儿子想暑假去迪斯尼，老公冷嘲热讽：去急症室多好玩啊，排队比迪斯尼快多了！

苏青青云里雾里地旁观着：这真是自己同床共枕了二十五年的人？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简直就是对她生活的精辟描绘。或者这次意外是个契机，让自己不再糊涂。意识到她从来不是老公的所有，不过是老公生活里可有可无的点缀装饰品。这让她很受伤，婚姻该如何走下去，她觉得好茫然，每每被咳嗽闹得不能入睡的时候，她都在思考，拎两件换洗衣服可以潇洒地走出家门是遥远的当年。

日渐懂事的孩子始终是苏青青放不下的牵挂，而她真的迈出去，会面对什么？她几乎不敢想象，爱情一直是婚姻中的奢侈物，她年轻时都没有玩得起，如今婚姻对她而言都是奢侈物，她还可以期待有人会真心爱她？曾为她撕心裂肺的老公如今也不是冷漠相加吗？而自己若是今天再走错，不是后悔的机会，是后悔的时间都没有，她的人生，还会有另外一个漫长的二十五年吗？

苏青青思绪混乱中收拾好了屋子，泡了方便面当午饭，想着去午睡一会儿，她早已明白，很多事情是想不透的，有的事情想透了徒添的是无奈。手机上陈东强的信息依然坚持不懈地闪着，她的心又被触动，被人在乎的感觉总是好的，尤其是自己深爱过的人。

苏青青按下了同意加入键，陈东强的信息潮水一般涌了过来：青青，好吗？

——告诉我具体地址，我去美国看你！

——青青啊，可想死我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得吗？

——青青，发张照片给我，解解我的相思苦！

苏青青看得眼睛有些发潮，陈东强就是她心底的歌，可以选择不听不唱，却忘不掉那熟悉的旋律。她也不知道如何回复合适，随便敲了几个字：没有照片！

陈东强乐了：没自信，觉得自己老了不是，老了我也依然爱，我也老了啊！

苏青青让自己定了定：别胡说八道了，有这个劲找小姑娘去！

陈东强半天没有回应，苏青青思量着是否说错话，相隔了二十六年，他们分开的日子远远超过了相识的年龄，彼此还是彼此吗？

——我就只找你，只要你回来！孩子一道带回来，是你的我全养，那个秃头，他要多少赡养费，我双倍出。陈东强的话似乎敲在苏青青的心尖上。

苏青青眼泪夺眶而出，她默念不可以当真的，要当笑话来看，当童话也行，只要不当真话。这大半生身边的离合悲欢还少吗？那些打着爱旗帜的感情，多少悔恨交加，多少同床异梦，多少分道扬镳，抱憾终身。

苏青青抹掉了眼泪写了句话：请换个称呼，不管怎么说，他是我先生！

陈东强的回复是几分钟之后：你好残忍，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你爱他！

苏青青有想争辩的冲动，但马上熄灭，沉默何尝不是一种另类述说。这种认知上的不同他们一直存在着，不然当初就不会分开。没有解释的必要，即使现在他们还深爱着也无法回去，谁能担保自己不会变成陈东强的弃妇？感情和婚姻没有办法买保险，不管筹码多少，都是一场有风险的赌博，没到生命临终的那一刻，谁都无法断定输赢。生活还是越简单越好，没有必要人为地把日子过得血雨腥风，她冷静了一会儿：好吧，保重！自此相忘于江湖！

等信息发出，苏青青眼泪又禁不住流了出来，如果陈东强知道自己的生活会是怎样的反应？同时她又觉得自己好笑，他什么样的反应她会去相信呢？同一个屋檐下，日日相对的老公 ，她都不了解和相信，她怎么有可能去相信一个当年扔下她扔得义无反顾的人？

——苏青青嫁陈东强，今天晚上入洞房！手机显示着超大的几个字。

那是他们小时玩游戏的疯话，陈东强居然也记得，或者他们之间也只有这些是真实存在的，苏青青的泪飞溅开来，好半天她回复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陈东强跟着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上的他依稀可见泪痕，苏青青看着那白了的双鬓，禁不住用手指摸了摸屏幕，原来彼此都经历了岁月沧桑，原来被遗忘了的爱还是会歌唱。

（十）

苏青青觉得累得要虚脱了，这样哭哭笑笑，很久没有过了。刚发现自己变得淡定的时候，她以为不过是多一种品质而已，现在却觉得那是求生的本能，年龄大了，经不起情绪太大的起伏。她微信上还是没有拉黑陈东强，她知道他们不会再这样没有理智地聊天了，以后要说也是无关风月有关天气的话，也没有必要小孩子一样，好像很坚贞似的要老死不相往来，他们都在往老年走，死亡可能就在不远的明天，那么就让彼此知道安好，毕竟生命里牵挂自己和被自己牵挂的人越来越少了。虽然大家在地球的两端，但是抬起头，观望的却是同一个月亮，如果心底再默默思念，应该也是难得的一种幸福吧。

午觉是没法睡了，苏青青给自己冲了杯绿茶，看着那细细的茶叶在滚水中如花绽放，她的心也随着淡淡渗出的绿色沉静下来，这个年纪她早已不再去想如何跟命运抗争的问题，自然也不会傻到去做痴男怨女的少女梦，她不过只是想收拾收拾手中的残牌，慎重一些地打出去，至于结果，听天由命好了，究竟是起死回生或大败而归，那是上帝的安排，她不想多费心思，她想做的不过是也只能是静静地享受一下出牌的过程。

门铃叮叮地响着，送货的，仓储式超市的东西，却是一个很小的盒子，苏青青有些迷惑，上面确实是自己的地址和姓名，却没有任何印象订了这个东西，送货员礼貌地笑着，递过来一张贺卡：这是公司赠送的，祝您结婚周年快乐！

苏青青稀里糊涂地一齐接着，却越发奇怪，自己不是十月份结的婚吗？怎么三月有人送卡和礼物？

一个看上去很贵重的钻石戒指，事实上价钱也不便宜，快三万美金。老公订的，是为了道歉吗？苏青青不禁为自己暗暗叫好，没有大吵大闹，同时也没有方寸大乱，要是刚才和东志强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该有多被动。老公还是很在乎自己，不然怎么会花三万买戒指，三万块对他们工薪阶层来说是巨款了。他为三千不到的医疗费生气，应该是认知差异，认知差异就不需要计较。

苏青青的怨气顿时一扫而空，都几乎有要出去告知天下的冲动。老公多年来点点滴滴的好云雾般绕上心头，她开始感叹生活其实还是蛮眷顾她的。她试了下戒指，不仅款式漂亮，大小也合适，老公还是很细心的，自己手指尺寸都没有弄错。她拿起公司送的贺卡，结婚周年？她仔细地看着收据，无法明言的失落在心底蔓延开来，是老公干的事，戒指为结婚周年买的，提前了半年也没有关系，因为这个时候有特价。

精明的老公是浪漫到家，还是市侩到家？她应该欣喜若狂地接受，还是置之不理，二十五周年银婚纪念戒指居然是在卖猪牛羊肉的超级平价仓储式超市买的，还有附加折扣，绝对货真价实。二十五年前，她是否就是被老公这样细细衡量折算过后娶进家门？二十五年来夜深人静时，老公是不是一直在衡量算计支出和收入，怎么都绝不能让账面出现亏损。

苏青青苦笑把戒指退下来，放回盒子里。她不想再去纠缠这些，婚姻里过日子就是要装糊涂，对方还有着愿意示好的心便表示一切都是在回旋的余地中。马上要去接儿子女儿放学，他们回来家就不那么空，会是满满的，踏实的，即使自己心里对老公有万般控诉，也会被他们的欢声笑语给压制下去。更何况谁的婚姻没有疮孔？风雨飘摇的人生路上怎么可能做得到衣襟不湿，能够给孩子完满温馨的家是苏青青人生仅剩的期望和目标，也是她觉得自己唯一可以身体力行干得好的事情。

苏青青信步走到窗前，突然发现，去年枯死的小树好像冒出了小芽，她难以置信地冲到了后院，是真的，嫩绿的新芽好似花苞，原来连树的一生都满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她的心情豁然开朗，轻轻地触摸着迎春花的花骨朵，想起了一句话：不管多长多冷的冬天，终究是要过去的，春天就在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