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边札记:在甘南
2016-11-18扎西才让
扎西才让
1、鹰
在甘南境内一个非常僻远的乡下,一群来自异域的人长期生活在那里,后来他们成了那里的主人。无论男女老少,他们都喜欢穿鹰的羽毛编织成的衣服,喜欢戴上绘有鹰的眼睛和巨喙的面具。在冬天,他们中的大多数会登上白雪皑皑的高峰,找个悬崖,从上面跳下来。在落地的过程中,他们会尽量快速地挥动双臂,似乎想飞起来。一部分人常常被摔成肉酱,不辨人形。侥幸活下来的,大多都成了残疾。但他们还是喜欢在冬天重新选择另一处悬崖,从上面跳下来。有一年,他们终于改变了这一习俗。事情是由鹰引起的。不知是为什么,那一年,鹰忽然多起来。只要有一半的鹰飞起来,就会遮蔽那里的大半个天空。鹰多了,草地的旱獭、野兔和狐狸就越来越少,鹰只好把那里的人当成了可以猎食的目标。一天,三个牧羊人被鹰群给包围了,它们用尖硬的巨喙啄食了三人的眼睛、肌肉和五脏,甚至连不易毁掉的脊椎骨也被毁掉不少。等到牧羊人的亲属听到消息赶往出事地点时,看到那么多的鹰像盛筵桌上的酒鬼一样,精神抖擞地站在三具森然的骨架旁。此后,那里的人们开始喜欢穿戴用棉布和丝绸织成的衣服,也开始喜欢戴着绘有想象中的神的肖像的面具,在月光下尽情地舞蹈,并且用骨笛吹奏出天空里的霜雪和大地上的风暴,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心灵上远离那些高高飞翔的禽类。
2、庄园的门
百年前的某个秋日,我的爷爷从异乡回来,走在归家的道路上。途经一个小镇时,两人看到一处庄园,背靠在巍峨的西山下,那高耸的门楼在落日的余晖里显得异常壮观。一个爷爷指着那处庄园说:“听说这就是土司居住的地方。”随后他俩就离开了。但还没走出那个小镇,就被一群人给堵住了。那群人是些老人和孩子。老人们神色都格外慌张,而孩子们个个手里拿着沙棘条,枝条上的绿叶和红果依然充满生机。他们用眼睛盯着那处庄园,指责他俩不该用手指点,说庄园的主人会很愤怒,而主人的愤怒将会给小镇带来看不见的灾难。我的两个爷爷只好顺从了这些老人和孩子,被他们领着踏上赎罪之路。他们把他俩带到庄园门口,其中一个白胡子的老人很小心地敲了几下门。等了好半天,没人来开。白胡子等得有些焦虑,就轻手轻脚地去推门,门也许从里面闩住了,怎么推也推不开。又等了一段时间,没有一丝有人来开门的迹象。白胡子说:“也许里面的人都睡了。这样吧,你俩就等在门口,等第二天门开了去给主人赔罪。”可是,第二天,门没有开。第三天,门依然没有开。一个月过去了,门还是没有开。一年过去了,门始终没有开。时光老人挥舞着他的长鞭,把万物赶往岁月深处。我的两个爷爷已经老了。与他俩一样坚持守在庄园门口的那些老人,早就化成了灰尘。那些手执沙棘条的小孩,也长成了大人,他们早就不想等了,都悄悄地离开了那个小镇。但那扇在落日光辉里更显沧桑的庄园大门,一直没有被人打开。
3、轻生的孩子
一个初二的孩子,因为期中考试考得太差, 家长被班主任叫去谈话。和这个家长一起接受谈话的,还有更多的家长。谈话的结果是不同的,有的家长笑嘻嘻地走了,有的已经习惯了孩子的愚笨的学习能力,有的准备给孩子请个家教什么的,有的决定暂时不再打工重新教育孩子。但这个家长不这么想,他思考了自己的半生:父亲早逝,母亲带他长大。他不愿进学校读书,为此总和母亲吵架,十五岁那年,他终于成功地逃离了母亲的爱,到了现在生活的城市。在这个城市里,他靠偷盗养活自己。后来,听说母亲已经改嫁,就断了回乡的念头,一心一意在城市里混。二十三岁那年,他和一个在洗头房里干活的女孩结了婚,不久就有了孩子。眼看着孩子在健康成长,他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自信。然而,他的妻子却跟着一个老板走了,留下他和孩子,过着平凡又痛苦的日子。为了给孩子树立榜样,他以高尚者的形象早出晚归,并小心翼翼地掩饰着自己的职业。但是,有一次,他在公共车上的某个举动,还是被孩子的同学给发现了。秘密在秘密地传播,最终还是传到了孩子的耳朵里。孩子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又不敢质问父亲。在焦虑、痛苦和被排挤过程中,孩子的学习一落千丈。他开完家长会回去,在阳台上痛苦地质问孩子:为什么成了差生中的差生?孩子被逼急了,也指责他:“你是小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他愣住了,觉得隐藏了半生的秘密,已经被世界知道了。他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孩子从六楼上推下去。两天后,这个城市里人人都知道了一个悲剧:因为考试考得不好,孩子被家长责骂,一时想不开,跳楼了!或许,故事还有另外的秘密,只不过,你我都不知道。
4、娃娃沟
这条河沟里生长着一种野花,人们都不知道它本来叫什么。因为长得细碎,可爱,都是粉色的,女人就叫它娃娃花,于是人们都叫它娃娃花。这条沟,也叫娃娃沟。这名字,已经叫了几个世纪了。不知从哪年哪月起,这条沟里开始埋葬死婴。战乱越频繁,埋葬的死婴越多。死婴多了,沟里自然就升腾起一种恶臭。恶臭消失后,空旷的死寂就成了沟里的常客,绝少有人敢到沟里去。只一沟的娃娃花长得格外茂盛,赶集似的,从春天一直开到秋天,热热闹闹的,红红火火的,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也有胆大的,悄悄地从山后爬上来,架着望远镜,一点一点地偷看。看着看着,忽然惊叫一声,扔下望远镜连滚带爬地跑了。别人问他:怎么了?他惊魂未定,结结巴巴地说:花,花,花,花吃人呢!于是众人都去看。山沟里静悄悄的,红彤彤的,看不见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花们张着嘴吃人的样子。有人嘟囔一声:谝传着呢,走吧!大家就带着怨气下了山。到了山下,一进村,那怨气早就散了。这时候,想想那些娃娃花,都觉得没那么可怕,不但不可怕,其实蛮可爱的。男人们虽然觉得花朵可爱,但还是不敢到娃娃沟里去。女人们,虽胆子更小,因为真的爱花,还是有人偷偷溜进沟去。大清早进去,黄昏时就悄悄回来了,一身的香气。晚上睡觉时,男人问:哪来的香气?女人说:山里的。男人不再追问,忙把女人压在身下,一个劲地折腾。这一折腾,村里就接连不断地生下女婴来。男人们不服气,越是女婴,就越折腾;越折腾,女婴就越多。女婴一多,村子渐渐变成了女儿国,整个村子里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后来,搞计划生育的干部来了。村里男人们很疲倦,都沉默着。女人们一边回答干部的询问,一边咯咯地笑。干部们每家每户都登了记,顺手牵走了村里的几头牲畜,说是惩罚。男人们很闹心,想开口骂,吸了一口冷气,还是没敢大声地吐出来。女人们越发到沟里去得勤了。男人们终于知道了自家女人身上那么香的原因,也跟着女人到沟里去。去的次数越来越多,去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一天,有一对刚结婚的,竟然把房子盖在了沟里,搬了进去,再也不愿出来。沟里有了人声,鸟语,有了犬吠声,鸡鸣声。后来,沟里盖的房子也越来越多,从沟里头悄悄延伸出来,竟和村子连到一起。村子原先的名字,也没人叫了。现在,人们把这里都叫娃娃沟。
5、医院里
深夜,羚城医院里灯火通明。那些来自农牧区的家属守在病人的身边,手和手紧紧地扣在一起。濒临死亡的病人,从中阴地界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在大自然里孱弱如埃的人类,仿佛屠宰场里冰冷的牛羊,渐渐恢复了热气。另外一些被慢性疾病蚕食着的病人,也露出真诚的笑容。但事情并不是常朝好的方向发展。看看吧,有人几分钟前还活得好好的,几分钟后只因口角,就被人捅了一刀。这个意外受伤者,在片刻的愤怒后就绝望起来,他的朋友只好把他慌慌张张地抬进急救室。夜班大夫被深夜的手机铃声惊醒,迷迷糊糊地走出家门。他终于从一辆面的里出来,在医院门口,瞥见一对搂搂抱抱的青年,突然清醒过来,就像鲁迅那样,对两个夤夜不归的孩子严肃地开了个玩笑。夜班大夫知道,在手术刀下,人也能发出猪类的惨叫;在透视仪里,灵魂也能逃离肉体。因此他在手术过程中,始终不动声色。陪在他身边的那个护士,却在惊慌中拿不稳钳子。这辈子,她就像医院南墙后的大黄,茁壮,青葱,肆意成长,然而只能在墙后,不被别人重视。下辈子,她应该就是雨中的当归,被人着意找到,只好把叶子深深地、深深地垂向地面。俗人的眼睛大多都看不到来世,因此俗人死后的躯干也不能变成树木,供急救科里出来的那些鸟儿们歇息。甘南作家李城说:“有些鸟儿我们是看不见的。”是的,从急救科里出来闲逛的像鸟儿一样的灵魂,谁真的就看见了?它们在医院周围嬉戏,逗留,时间一长,就找不到自个的肉身了。找不到肉身的鸟儿,又能飞到哪里去呢?若失去灵魂的躯干真能变成树枝,那树枝是不是显得太稀疏了?远远不够那么多的灵魂来栖息。在树下面发呆的那个刚交班的小青年,在黑夜里看不清树叶的形状和色彩,只好又打车回家。在面的里,恍惚之中,他觉得自己遗失了一支能够拯救灵魂的针头。
6、饭馆里
很多时候我们都忙于应酬。在餐馆里,我们从餐桌边站起来,举起酒杯祝福别人,这时候会觉得,我们的胃里,慢慢地被什么东西给清空了,似乎祝福能够把人完全掏空。我们只好停住祝福,难受地捂住心口,退到他人身后,站到沉默的大多数里。吃饭的确是人生常事,这个让食物消失的活动,每天都在发生。感觉这就像流水线上的作业,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关键是饭后,若要继续上班,这日子就转得比较正常,过得也似乎更快些。倘若遇到周末,又没有朋友打电话相邀,我们就只能在桌子上打盹,沉思,无所事事。那些门窗、锅碗、瓢盆,在我们的世界之外真实地存在着,使我们在猛然之间无法习惯它们安安静静的样子。如果真是这样,那我们应该为自己的生活羞耻。譬如我吧,就只好拉过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我会看到正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院墙,照着一只慵懒而闲适的老猫,像个肥胖的女子。就这样,许多年了,我们在邻居家的饭馆里,亲眼看到大师傅挥起炒勺,把我的美好时光,都炒进一道道菜里。我们很镇定地看着,等待着饭菜端上桌来。就这样,我们越吃越弱,越坐越老,越来越不像人的样子。
7、房子
一套郊外的柏木搭成的房子想找到它的真正的主人。应招而来的第一个租房者是个中年男人,他孤身一人,只带着一件行李:一箱劣质的酒。自从他搬进来,就不分昼夜喝个不停。房子不喜欢这样的主人,就在其大醉昏睡之际,用种种梦魇去折磨他,直到他因极度恐惧而匆匆搬离。第二个租房者是个音乐家,年近六十,带着她的丈夫、女儿和女儿的情人。每当音乐家弹钢琴曲时,她的丈夫就会沏上一杯茶,坐在一抹余晖里眯着眼睛细细地聆听。在那优秀动听的钢琴曲中,他还听出了另一种声音,杂乱却有一定的节奏,那是女儿与她的情人因相互慰藉而弄出的爱的噪音。房子更不喜欢这样的主人,它在暗夜里化出的千万个鬼怪倾巢而出,驱赶走了音乐家和她的家人。一个表情忧郁的青年来到郊外,悄悄地搬进这座闲置了很久的房子,他不抽烟,也不喝酒,更不愿意在音乐声里与女人相偎相依,因为根本就没有一个女人来陪伴他度过那些寂寞的时光。因此,他在空空的房间里自怜自叹,自怨自艾。终于有一天,他也在音乐家的丈夫曾经感受过的那抹余晖里割断了左腕动脉。房子目睹他的鲜血,流下床榻,流过地板,翻越门槛,游出走廊,沿着那条青石铺就的小径消失在野外。房子颤抖了几下,一声长叹,它不喜欢这样的结局。然而,有那么一天,一群蝙蝠飞进房间,它们在房梁上找到了长久安乐的巢窝。随后,各种形色的蜘蛛也住了进来,几只乌鸦也在屋檐下落了户,蚯蚓,板虫,有着细长尾巴的蜥蜴们也在地板缝里、墙壁缝里、柱子缝里安稳了它们的身体。尘埃开始在空中漂浮,藤蔓延着柱子轻松地舒展着它的细长有力的肢体。动物和植物们纷纷搬进新居,各自生活,却又相安无事。房子慢慢地喜欢上了它们。它不感到嘈杂,也不觉得烦闷。它只觉得自己正在慢慢衰老、颓圯,它很喜欢这种衰老的滋味,像个慈祥的老人,关注着后代,在余晖里安详地进入长久的冥思。
8、诗人
脑袋如果是台机器的话,在中国当代,诗人肯定和螺丝有关。据说诗人分两种:一种是脑袋里缺了颗螺丝的,另一种则多了颗螺丝。缺了螺丝的,一根筋,轴,反应要比别人慢几拍。如果有人讲笑话,大家笑得前仰后合,但诗人不笑,一脸严肃。大家笑够了,去吃饭,去休息,这时诗人才独自笑起来,边想边笑,或许因为把笑话完全想透了,所以笑的时间格外长,要笑老半天。脑袋里多了颗螺丝的诗人,反应太快,一般人跟不上,像个人精,为人处世必然和别人不大一样,显得另类。比如别人张口想说个事,他就阻止说:“你别说了。你尻子门一张,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因此这类诗人,和先知、巫师和算命先生,其实是走在一条道上的。不管怎么说,要把诗人变成普通人,只需打开他的天灵盖,增加或减少一颗螺丝就成。但这手术花的功夫太大,操作过程过于复杂,很容易出问题。历史上好多诗人,就是让好心人在开启颅盖的过程中给牺牲掉的。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听之任之,毕竟脑子里少了螺丝或多出螺丝的人,还是很少的,这个数量,比死去的丹顶鹤要多,比活着的大熊猫要少。
9、家长会
开家长会,意味着五种身份:家长、学生、录音机、被批评者和传话筒。你定然是某某某的家长,要像某某某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你得把某某某的老师的话一字一句地录下来,然后放给某某某和他的亲人们听。若某某某不幸在后进生之列,你还得接受老师们善意的批评。光是这些那还不够,你得反思孩子为什么如此?有什么拯救的良策?一旦他从此偏离学校和大人们既定的道路,滑向堕落的深渊,你能不能力挽狂澜?当你痛心疾首地从教室里出来,来到大街上,你忽然就释然了:店铺还在营业,车夫还在拉货,乞丐还在乞讨……事实证明,在社会主义的大路上,没有工作的人,绝对不会混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你穿过马路,就忘掉了家长会,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可是,作为孩子的父亲或母亲,你还是感觉到了失败,这失败是一种病,扎根在你的心上,隐蔽在最阴暗处。当你为家庭教育的效果垂头丧气时,它会迅速成长,结出愤怒、怨恨、仇视等果子,一旦孩子冒犯到你,你就会把这些果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
10、夫妻生活
显然,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夫妻生活,牵扯到锅碗瓢盆和絮絮叨叨,其意思不用说,大家一清二楚。狭义的夫妻生活,因为拿了证书放了鞭炮在先,有鲁迅所说的做广告之嫌,其意思更不用说,连动物都知道。有个青年诗人,弱弱地问老年诗人:“老师,夫妻生活能不能入诗?”老年诗人大笑起来:“你不知道所谓诗人就靠暴露隐私成名立万的吗?国外的巴勃罗·聂鲁达、扬尼斯·里索斯、君特·格拉斯,国内的李商隐、李清照、徐志摩甚至余秀华他们,都是这样做的,他们用诗歌做了实证。”那么,夫妻生活能不能当资源使用?“怎么不能呢?你看国外政党的竞争,明星的上位,国内票房的飙升,饭后的谈资……无不把这种私密的生活公开到极致。”这样的话,夫妻生活能不能写入历史?“必须啊!因为据不完全统计,历史上百分之三十的重大事件,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造成的。只要看看某个朝代的王室的野史,就能发现那么多形迹可疑的女人的身影。”那么,尊敬的老师,夫妻关系有什么不能做的吗?“有!它其实不能像你我这样严肃地交谈,因为一旦我们深入讨论它,它就会失去自身的神秘。”
11、流量
水是时间,是金子,是思想。为什么这么说?看看它的流量,你就会明白只能如此比喻。上网时,我们也用到“流量”这个词,它是看不见的,是快意的,但更多的时候,是令人心疼的。我们还可以把这个词用到生命上。人这一辈子,他的寿命其实是被限制好了的,就那么长,也那么短。活一天,就用掉了一点流量。活一个月,就耗损了一大截流量。活一年,就用掉了可以捶胸顿足的流量。不过,很多人容易忽视这一点,所以他们轻松快乐,不计较得失,也不往后看。这样的大多数,其实是活得最清醒的。事实就是这样:我们坐在河边看水,就很容易发出感叹。透过高楼上的窗户看大街上的车流,很容易产生跳楼的冲动。只有成为河流中的一滴水,或者车流中的一个点,我们才能突然感受到:生活,是多么美好!
12、抢劫
被金钱的极度缺乏逼迫得走投无路的人,才会如此这般铤而走险?哦,不,一些有钱有势却又十分无聊的家伙也会这样做。比如我的某个朋友吧,放着市长大人的公子不做,偏要去抢劫银行。行动的那天,误把外汇兑换所当作储蓄所,顿时是一副傻相,只好灰溜溜地去找下一家银行。找到了,胆战心惊又异常狂躁地实施了计划。他拎着包在大街小巷左走右拐,像电影上演的那样,摆脱了假想中的警察。途中路过一家电影院,一时心动,拐脚就进去了。当他和一群小朋友沉浸在《疯狂原始人》的冒险、搞笑、阳光、仁慈和美好之中时,他被尾随而来的警察逮捕了。他多次挣脱他们的钳制,想看看电影的结尾,结果被他们打晕了。在昏迷中,他已经无法更改犯罪嫌疑人的身份。朋友讲的故事,让我无端地想起《警察与赞美诗》。突然觉得讲这则故事的人,也犯了抢劫的行为:蛮横无理地拿来了欧·亨利的点子!
13、蠢人院
他和我谈话的时候,我把咖啡打到了他的身上,当然我是无意的,我仅仅是为了抓住一只嗡嗡乱飞的苍蝇。她和我约会的时候,我把她的裙子扒了下来,当然我是愤怒的,我实在无法忍受她裙子上的荒唐的图案。它和我在一条狭窄的巷道里面对面僵持了好长时间,最后我允许它从我身上踩踏而过,不是我无法战胜它,我只是不愿意为了与一头猪较量而浪费我宝贵的时间。于是他们建议法官:“把这个人关进疯人院吧,真的再也无法忍受他出现在我们身边!”法官恼怒地回答:“不是关进疯人院,是要关进蠢人院!”为了我一个人,他们花费了十年的时间,终于建起了蠢人院。但在这十年的磨炼中,我遭遇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了他们种种整人的技巧,我也学会了如何整人及如何不让他们整我的方法。我正告法官:“我已经是聪明人了,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但他们笑了,还是把我关了进去:“为了建造蠢人院,我们都忘记了建院的目的,而今你却跑来提醒我们,看看你多蠢啊!”我只待在封闭空荡的房间里无奈地自嘲:“就让他们折腾去吧,一群疯子!”
14、智美更登
看了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寻找智美更登》,很是感慨:寻找演员和寻找王子,其实就是寻找逝去的奉献精神和悲悯情怀。事实也真是这样!人世间有太多的恶,需要用善举来冲刷,来涤净。智美更登王子不能眼看着那些来自四面八方的乞丐沦落于风尘,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徘徊,就恳求父王打开粮仓,让那些将死者获得生存的力量,绝望者看到希望。他也不能眼看着那些远道而来的婆罗门使者,在动荡不安的邻国生不如死苟延残喘,只好取了国家的宝物,以便拯救即将危亡的他国,和那身处水深火热中的人民。他更不能眼看着老人和孩子,在无望的深渊里痛苦地流泪,只好把眼珠送给哭瞎了双眼的婆婆,把温暖传递给身体冰凉的婴孩!他甚至把自己的孩子送给别人:“理解我吧,我也要把你们送给没有子嗣的百姓,使老人有所养,孩子有所庇。”他的父王在愤怒之下训斥这个“败家子”,但他回答:“愤怒的父王啊,您是错的,也是对的,那么将我流放到哈日山去吧!在那里,我依然能看到清醒的黎明,和顿悟的黄昏。”故事讲到这里,算是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王子。但撰写藏族传统藏戏《智美更登》的作家不这样想,他得让故事有个圆满的结局:王子要到遥远的哈日山去修行,百姓们都去送他。这时候,在神力的作用下,赠送出去的国宝回来了,眼珠也回来了,子女们也回来了。大家都皆大欢喜,幸福地活在这美好的国度,深刻地感知到爱的力量与善的德行。生活真的像作家写的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然而我们都知道,真实的人间,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15、打木猴
我问:“男子汉玩的游戏,是不是真的具有挑战性?”玩过“打木猴”游戏的阿桑说:“真是这样。若说两人,四人,六人,都可以玩,都是嘴角有着绒毛的男子汉,那是真的。若说必须分成两组,扮演残酷的角色,一组攻击另一组,置对方于死地,那也是真的。不过,那木猴不是陀螺,只在原地打转,那木猴是大拇指粗细的两头被削尖的半截柏木,坚硬,沉重,又尖锐。我们用木板把它砍起,又一板扇飞,它在空中迅疾地飞行,像一颗愤怒的子弹。是英雄,就要将飞行中的木猴,收回到帽檐撕裂的绿色军帽里。是孬种,就看着它飞远,飞到能感受到的屈辱里。好多次,我所在的一组取得了胜利,对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一个男孩的脸上,留下了刀锋一样的疤痕。另一个男孩,成了独眼,找了瘸腿女人。他的下半辈子,只用来酗酒,闹事,用拳头来理解并深爱他的家人。”我感慨道:“那你还好好的啊!”阿桑生气了:“屁话,我本来可以娶到独眼哥的漂亮妹子的,就因为玩这游戏,她成了刀疤脸的老婆!”
16、捉黑田
从玩的游戏可以知道,乡村从来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淳朴。比如玩“捉黑田”这个游戏,就能得到实证:有人成了黑田,在丛林中东躲西藏,被人跟踪,被人抓捕,被人捆起来。但他必须做出蛮横跋扈的样子,他必须粗暴地大骂:“八格牙路,要西要西!”他必须要欺负老百姓,一个劲地拳打脚踢。最好拔出军刀,把对方劈了。这样,才能引起扮演八路的孩子们的愤怒。大家蜂拥而上,团团困住这个掉在陷阱中的蛮横挣扎的野兽。他必须被揍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眼泪一把,鼻涕一把,跪倒在地苦苦求饶,大家才能放过他。这个游戏结束后,听说有那么两三个黑田,真把扮演八路的小孩当成了八路。以至于三十年后,一见到对方,就腿子打软,下意识地做出下跪求饶的样子。从这骨子里发出的恐惧情绪可以知道,乡村,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淳朴。
17、寻找爱人
寻找爱人就是寻找最适合自己走的道路。道路数也数不清,但我们还得寻找最适合自己走的那一条。但正因为道路太多,我们只要踏上一条,就得走下去。何况走到半路上,道路又会分叉,我们还得继续选择,继续遇到岔路,继续走下去。有的人走到老,突然发现路走错了,想推倒重来,但浑身的精血早就耗光了,只好带着怨恨离开这个世界。有的人觉得走对了,但还有幻想:如果年轻时走另一条,结果会不会完全不一样呢?会不会更加美好呢?然而他还是在幻想中离开了这个世界。所以寻找爱人的过程,就是我们犹豫、踌躇、冒险的过程,也是我们迷失自己的过程。寻找爱人是这样,选择工作是这样,教育儿女是这样,追索生存的意义也是这样。是不是呢?
18、羊和屠夫
羊安静地吃草时,是看不见屠夫的。马安静地散步时,是看不见骑手的。人安静地吃饭时,是看不到灾难的。事实就是如此。我们还可以把这种潜在的对立面继续下去:某国皇帝安静地工作时,是看不到断头台的;某地儒生安静地书写思想录时,是想不到焚书者的;某时的天空万里无云,这天空是看不到地球那面的倾盆大雨的。我写了前面的话,只想说出最后三句:当我们在和平的阳光下散步时,要时刻牢记这样的日子并不是长久的,除非我们有信心有能力继续打造黄金般的和平的日子。
19、他人的地狱
他人的地狱,也是我们的地狱,这毋庸置疑。他人的天堂,显然不是我们的天堂。在地狱里,每个人都会置身其中。而在天堂,只有买到票的人才能顺利抵达。当然地狱和天堂都是宗教意义上的,都是我们死后的归宿地。在我们活着的今世,据说,人间就是炼狱。在这万物相生相克的环境里,我们努力生存,并渴望得到快乐和幸福。为了能得到快乐,我们恋爱,手找到手,肋巴找到身体,罗刹女找到猴子。为了得到幸福,我们让笼子找到了鸟,让监狱找到了罪犯,让死找到了生。
20、悲伤的雷神
乌云密布之际,云缝里总会电闪雷鸣。阿妈说:“那是雷神在生气。”过上一阵,暴雨就会从天而降,席卷草原,给藏地小镇带来汹涌的洪水。阿妈说:“那是雷神在伤心地哭。”但雷神为何发怒,为何痛哭,还要做出那么多的动作,弄出那么多的闪电?阿妈说:“因为人间的罪孽太多了!”是的,人间有那么多的恶,如细菌般到处滋生。但人间也有更多的善,像结在树上的果子,已经铺天盖地地成熟了。恶像寒霜,使善快速成熟。善抵御恶,不过也容纳恶,使恶变质为爱,成为善的一部分。是不是真的这样呢?阿妈说:“那只有佛祖才知道。”既然佛祖知道一切,那么,脾气很大的雷神,他为何发脾气?为何痛哭?佛祖会不会一清二楚呢?若佛祖对此也了如指掌,那么雷神是不是佛祖身边的护法金刚呢?阿妈说:“可能是,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21、诗人的生活
谈恋爱,歌唱,挽住路人的胳膊,大笑,眷恋着山水,在风中露出白白的牙齿,当然也写光明的诗。狂饮,神经质,在人群里故意显得与众不同,当然也写疯狂的诗。在白墙上画下黑太阳,在无人的巷道里向虚空长啸,在无人地带撒尿,看到自己的小弟弟无精打采的样子,当然也写叛逆的诗。把啤酒瓶砸在别人头上,也被别人狠揍,昏倒在大街上,从110里被保释出来,当然也写失败的诗。聂鲁达说:“一个人永远都在同时接受亲吻和巴掌,爱抚和拳打脚踢,这就是一个诗人的生活。”他说得对极了。当一个人在鲜花丛中比鲜花还耀眼,那他肯定是诗人无疑。当一个人在别人的巴掌下像个耗子,躲进某个角落死活不出来,那他肯定也是诗人。当一个人在病房里呆坐,不理看望他的人,只活在自己的想象里,那他肯定是诗人中的诗人。当然,我所知道的更多的诗人,其貌不扬,木讷笨拙,混进人群就再也无法找出来。只他们的诗歌,还在书中闪着贼光、绿光或佛光,在网页上被人像面条一样搅动,在孩子们的舌尖上轻弹出来,成为集体朗诵中的一串又一串音符。要么,这些作品被禁止,被绑在道德的耻辱柱上,甚至被秦始皇的熊熊火焰吞噬掉。不过,这可能就是最坏,或许也是最好的假设了!
22、问题出在故乡
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就有渴望离开这个地方的冲动。一般来说,这个地方有个好听的称谓:故乡。我们清清楚楚,我们是爱着故乡的。但就是在这里,我们的生活总是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问题如垃圾,越积越多,我们又无法很好地解决它们。这使得我们身心疲惫,以至于产生了绝望的情绪。问题出在哪里?出在我们自身,甚至就出在我们的故乡,这个巴掌大的地方。我们唯一的拯救自己的办法,就是离家出走,到完全陌生的地方去,疗治我们的心灵,等待着新鲜的东西完全稀释掉那些隐藏的看不见的垃圾。然后,我们回来,或许就是一个全新的自己。如果我们选择不回来,那也可以,但也许会产生这样一个结果:我们把外地当作故乡,会有一种慢性病,深藏在身心的阴暗处,慢慢地,慢慢地,拿走我们的生命。等我们发现人生的结局,就已经迟了!
23、热病男女
热病是绝症,是瘟疫。当电影《最爱》里的那些献血的村民,陆陆续续回到村里,这瘟疫就彻底爆发了,拦也拦不住。有人准备远嫁,离开被诅咒的地方。有人愿意留下来,喂猪,劈柴,继续过日子。天色暗下来,穹庐像巨大的锅盖,盖住这个北方村子。红衣女子被隔离开来,但爱情无法被隔离。两个得热病的青年终于搂着对方睡了,要把两个同样的病揉在一起。他俩偷情的事,像喜马拉雅山,让全村人、全世界人都看到了。这下,他俩死了就能埋一块了。那些不容易埋在一起的,相互提防着,怨恨着,注定要散了。清晨喜鹊叫,黄昏猪拱门,人比牲畜还活得落怜。铁路伸向远方,汽笛声响,这样就可以在有限的生命里活出精彩的一章了。但血液和性,只要还在人身上,这瘟疫就还会弥漫,这绝症,当然也就无药可救。
24、死去的人
这个自杀的年轻人躺在湖边,头朝湖水,脚朝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验尸官喃喃地说:“他的脑组织都溅到了草上。”埋葬他时,我和其他五人抬着棺木,朝挖好的墓穴一步一步地挪去。天色阴沉,柏木棺材也比以前抬过的要重得多。当一堆湿土形成了山峰的样子,那桑烟也升入了天幕。我们回来,洗净了手,开始吃羊肉泡馍,但他已经吃不了了。我们抽烟喝酒,但他已经不是高声喧哗中的一个了。我们熄了灯,搂着妻子睡觉,但他已经和家人永远分开了。他就在世上的,还有什么呢……衣服?被烧了。书籍?也被烧了。房子?成了别人的了。他溅在草地上的脑组织?那会被蚂蚁分食,成为人类完全忽视的粪便。只他的故事,还被亲朋好友记着,但在不久,若不记录下来,也会被一一忘掉。在这人世上,他什么也不会留下,除了……那些化为腐土的他的尸骨。
25、在飞机上
从甲地到乙地,因为道路过于遥远,就只能乘坐飞机了。出发前天空飘着零星的雪花,使你的心情不是那么美好。你坐到靠窗的位置,感受到飞机渐渐爬高,心脏紧缩成一团,胸闷气短,到平流层时,终于恢复到在地面时的状态。窗外的景致,仿佛积雪皑皑广阔无极的南极,雪地上有规律地铺满雪橇滑行过的痕迹。整个雪原空无一人,看起来是那么空旷,让你感受到的是无边的寂寞。幸亏机舱里还有三百多名和你一样沉默又乏味的乘客,这种由寂寞生发的孤独感,才不会那么强烈。等飞机终于抵达甲地上空,雪原渐变成棉花堆时,棉花群之间的空隙里,终于漏出了蓝天,也漏出隐约可见的地面上的景色:山像红铜,林木和绿地是龌龊的铜锈,房舍堆砌在沟沟叉叉里,像极了孩子随意搭建的积木。你看不到炊烟,也听不到嘈杂的来自红尘的声息。这时,你突然就诞生出对人间慈悲怜悯的佛祖般的情怀,等飞机按下云头落到地面,你终于混迹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这时,你的这种一生中极其罕见的情怀,就倏地消失不见了。你又成为被声色犬马所迷惑的俗人中的一个,甚至俗到不能忍受的程度,连你自己的肉体,也开始了对你的灵魂的鄙夷。
26、揍孩子
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对父母来说,揍孩子,是天经地义的事。不听话的孩子,挨的揍也多,多到他终于学会听话了,那揍,还是时断时续的。我在某学校当班主任的那会,已经是九十年代了,但还是有家长把孩子领到我面前,郑重地央告我:“若他不听话,你就揍他!”这家长显然相信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道理。新世纪来了,因为出台了如何整治虐童罪的法律,我们不再打孩子,只把校园绿化带里低矮的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把错落有致的楼房,建造得恍若仙境。对于学生,既然国家规定不能揍他们,也就只好看着他们由着性子折腾,成长,变成我们不希望的样子,成为我们的苦恼,甚至成为心病,成为遗恨。对此我们毫无任何办法,回到家里,找到中国史,翻到封建社会那一章,发会愣,又深陷在黑暗里。
27、家长会
开家长会,意味着五种身份:家长、学生、录音机、被批评者和传话筒。你定然是某某某的家长,要像某某某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指定的座位上。你得把某某某的老师的话一字一句地录下来,然后放给某某某和他的亲人们听。若某某某不幸在后进生之列,你还得接受老师们善意的批评。光是这些那还不够,你得反思孩子为什么如此?有什么拯救的良策?一旦他从此偏离学校和大人们既定的道路,滑向堕落的深渊,你能不能力挽狂澜?当你痛心疾首地从教室里出来,来到大街上,你忽然就释然了:店铺还在营业,车夫还在拉货,乞丐还在乞讨……事实证明,在社会主义的大路上,没有工作的人,绝对不会混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你穿过马路,就忘掉了家长会,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可是,作为孩子的父亲或母亲,你还是感觉到了失败,这失败是一种病,扎根在你的心上,隐蔽在最阴暗处,一旦孩子冒犯到你,它会迅速成长,结出愤怒、怨恨、仇视等果子,而后,你会把这些果子劈头盖脸地砸在他的身上。
28、卧底
那一年,我被校长派到一个班,去当卧底。我有一个奇妙的身份:班主任。四年的卧底生涯开始了!我努力把那个班的学生当朋友,力图跟他们打成一片。事实是:他们永远不把我当朋友!他们避着我抽烟、喝酒、谈恋爱,深更半夜越墙外出,上网、打架、寻找鲜活的肉体。他们在我面前装出唯唯诺诺的样子,背后却给我起了绰号。这绰号就像绿帽子,大家都知道,唯有冤大头始终被蒙在鼓里。最后,他们毕业了。在毕业晚会上,他们灌醉了我,也搞糊涂了自个。他们拍着我的肩膀,像真正的哥们那样推心置腹地交谈:“老师,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知道你的身份,你永远站在学校那边,站在校长那里。”我这才恍然大悟,卧底就是当嫖客,无论你如何掩饰,妓女一眼就会看穿你到来的目的。领导和被领导者的关系如此,男人和女人的关系,更是如此。
29、老同学
忽然有人打电话来,聊了半天,你才知道他是你断了多年音讯的小学同学。你们以夸张的语气热情洋溢地聊了好半天,迫使过去像旧电影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回忆开始断片的时候,这位老同学,终于谈到了正题:孩子没考上重点高中,看在同学的面上,你就帮帮忙吧!好吧,尽我所能。事情过后,他就再也不联系你了,除非他又有自己无法搞定的事情发生。同学关系就是这样?不,似乎比这还要可怕:它比兄弟关系还要温情脉脉,比姐妹关系还要贴心贴肺。当兄弟姐妹反目时,弟兄成为气兄,姐妹成为赛妹。可同学关系,不用反,就异得非同一般:它要让你醉得一塌糊涂,要抹去你的身份和地位,要让违法乱纪的事情跟着感觉走。它甚至让你无法抗拒地走入泥沼,当你伸手呼救时,它就像空气一样游荡在你身边,但你就是抓不住它。既然同学关系总被人巧妙地加以利用,那么我们只有改造它,把它精简,巩固,变质成朋友关系。这样,当百减为十,十减为三,三减为一的时候,你和最后的这个同学,就成为硬币的两面了。即使是夫妻关系,也没有这么牢固吧!
30、在理发店里
诗歌和爱是一样的:在瞬间被唤醒,因为它早就成熟在心里。比如去理发店,你进去,她出来。你们就能擦肩而过?不,她只是离开了隔壁的理发店。她走远了?不,有着健美双腿的她,还在你的脑海里。她就是你诗歌的洛丽塔?是的!“您抬一下头。” 给你洗头的少女也有着枣红色的头发,双手揉搓时,脖颈上会隐约显露出几条浅浅的皱纹。她和她的脸都不加粉饰,都透着青春的亮色。她引你走向旋转椅,黑色短裙凸显出微微上翘的屁股。你是如此注重少女的美丽,是不是所有的中年男人,都像诗人那样,迷醉于含苞待放的女孩?以至于把她们都当成了隐秘的诗句!
31、脏话
知道男人为什么爱说脏话吗?因为他们不能哭。知道女人为什么爱说脏话吗?因为她们要保护自己。事实真是这样。所以常常说脏话的男人,看起来是那么强大,懂得“五讲四美”的人是轻易不敢招惹的。常常说脏话的女人,看起来是那么虚弱,爱当绅士的人是心存怜悯的。但我们还可以把这话题继续下去:男人脏话说久了,就不会说人话了,因为那脏话仿佛就是随他一起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像个胎记,永远地黏在他的身上。女人脏话说久了,就会感觉到说脏话的好处来,渐渐上了瘾,她从此也就只能依靠脏话生存了。最后,我们能不能得出这个结论:粗俗之所以被高雅替代,野蛮之所以被文明战败,显然是人类在进化的过程中不得不做的选择。如果这个结论不能得出,我也只好选择说他妈的脏话了!
32、过家家
一个诗友来看我,讲起他小时候经历的事:九岁那年,他和一个八岁的女孩说好了,要玩过家家的游戏,做一回两口子。当她叫他“嗳”,算是喊他。当他说出“嗯”,算是应答。他给她耕地,种田,背来粮食和蔬菜。她给他做饭,烧炕,在冬天暖好被窝。按照游戏规则,她必须跟他过日子,生下一窝娃娃。当他压在她身上时,她哭了。当他要亲她的脸蛋时,她挣扎起来。他生气了,扇了她一耳光:“听话!”旁边的小伙伴们都大笑起来。如果回忆到这里就结束了,那肯定没啥意思,所以诗友说出了故事的下半截:后来她嫁给了别人,做饭,烧炕,生下一窝娃娃。当她的娃娃们想玩过家家游戏时,她逐个扇了他们的耳光。诗友离开时,我才知道,这女孩就是我现在的弟媳。
33、滑冰赛
滑冰赛,其实是一场看得见摸得着的战争。屁股大的木板上,钉上两根木条。木条上,箍上两根铁丝。人盘腿坐上去,手持两根冰锥,就可以在冬河的冰面上,玩那滑冰游戏了。孩子们从高处滑下来,个个都像脱困的野兽。他们竞赛,看谁滑得更快。一路上,他们互相撞击,试图掀翻对方。他们甚至用冰锥扎向对方的大腿。有人翻倒,趴在冰冷的冰面上哭泣。有人哈哈大笑,裤子已被鲜血浸透。有人跌入冰窟,终于爬出来,浑身湿淋淋的,一会就被北风给冻硬了。他们中的一个现在岸边,嘴唇发青,牙齿打颤,左手捂着血淋淋的右手。不知谁的母亲在喊孩子回家吃饭,大家茫然四顾,终于一哄而散。我写到这里时,就想起一部遗忘了名字的旧电影,它的结尾是一帧长达二十秒的镜头:远处村庄,在血色的黄昏里,看起来是那么温暖,那么祥和,那么安静。
34、狗市
一个名叫乌拉的小城,不知为什么,大街上的动物忽然多起来。先是专吃蕨麻的又黑又小又瘦的猪,成群结队地在公路上乱窜。这事惊动了市长大人,他派出城市管理员,把猪一一打晕,一车一车拉走了。过了两三年,宠物狗又多了起来。猪是人类的食物,可以棒杀。但狗是人类的朋友,连市长都没解决的法子,只能任其乱跑、交配、狂吠。后来,狗统治了这个小城,它们管理人类:当它们觅食时,人类必须出现,定时供应食物。当它们交配时,人类必须消失,以免打扰它们的好事。当它们狂吠时,人类必须聆听,因为那是它们在进行就职演讲,或在使用公民的权利。若干年后,这座小城,被更名为狗市。这个故事到此还没结束:终于有一个狗首领幡然醒悟:管理一个城市,太麻烦了,不如我们去过饭来张口的日子,让人类去折腾吧!于是,乌拉小城的人类,又进入了争权夺利的时期。
35、城堡里的甘南
白雪公主十八岁那年,她从继母统治的城堡里逃出来,慌不择路进了幽暗森林,实际上她通过某个洞穴坠入了地球的另一面,从一个叫时间隧道的洞穴里出来,抬头就见到另一片天地:甘南。而我们,就生活在这里。幽暗森林里令人产生幻觉的气体,也通过隧道来到这里,很容易令人头昏脑涨,有人说这是海拔太高的原因,科学家也这么看。但诗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只有太幸福或者太悲伤,人类才能发晕。我是诗人中的一个,虽然那些画家、摄影家、书法家甚至音乐家都不承认这一点,但我还是用诗歌的方式,相信白雪公主曾经来过我们这里。要不然,为什么这里的人对美的向往和追求,是那么的无穷尽呢?为什么爱情之火无论在怎样的寒冷和潮湿里,还是凶猛地燃烧呢?为什么人们愿意在首领的带领下,活在那看不见的城堡里呢?除了这种解释,我根本找不到其他的原因了。
36、虚幻的情人
如何带领人民过上好日子?政治家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带领家人过上好日子?父亲在思考这个问题。如何让情人过上好日子?我在思考这个问题。其实我没有任何一个情人,但想象的能力使我头脑发昏,使我相信一切不可能。幸亏还有理智带领我前行,使我不至于把荆棘当成鲜花,把下水道当作地铁,虽然它们在本质上是一样的。事物在本质上的相似性,只能让人对这世界充满误解,就像通过装满水的鱼缸看对面的情人,她的扭曲和模糊,不得不令人怀疑:她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以至于她已经投入了我们的怀抱,我们还认为这种结局,永远是不可能的!
37、回到未来
好吧,回到未来。但前提是:先回到过去。回到什么时候好呢?为了不离谱,就只能回到自己出生后的某天吧!那就回到1993年6月25日,在大学校园的核桃树下,我对某个美女结结巴巴地表达了已经爱上了她的意思,可是她说:“昨晚,就在这棵树下,你的大个子舍友,也给我说了这个意思。”天哪,共同探讨如何表达爱意的朋友,有几个是可以相信的?好了,那就回到1987年7月28日吧。在别人的教唆下,我以刚刚学会的电影《少林寺》里的招式,我挑战乡村硬汉,结果被他一拳打晕在地。事实证明花拳绣腿抵不住勇敢一击。可怜啊,就让我回到1973年9月13日,我醒过来,发现自己被捆在房檐下的柱子上,我的粪便弄脏了我的裤子。大姐从门外进来,指着我唱起来:“脏娃娃,脏娃娃,趴在屎里喊阿妈!”哎,不回到过去了,还是回到未来吧!我老态龙钟,斜躺在世纪广场的挂钟下。一个小女孩跑过来指着我唱:“脏老头,脏老头,破破烂烂像木猴!”还没唱完,一个环境警察走过来:“抱歉,你弄脏了我们的广场!”然后客客气气地把我请到他的垃圾车里。哦,天哪,既然人生只能留下失败的记录,那么还是让我回到穿越之前吧!我回来了,坐在3D电影院里,正在看30年前的一部美国电影:《回到未来》。
38、读诗
读诗的时候,眼睛是向里看的。打个比方,假如正在读的诗歌是一个女人,我渴望看到她外衣之下的肉体,肉体之内的灵魂。就是这样。当然,这女人若有着光洁的语言和得体的结构,就最好不过了。当我看到她的想法,她的脾性,她内心的疼痛,我就算是读懂了她。若我只看到她华丽的外表和粗糙的内心,那种失望令人伤心。读诗于我,正是这样。请读读娜夜的《起风了》:“起风了,我爱你,芦苇/野茫茫的一片/顺着风/在这遥远的地方,不需要/思想/只需要芦苇/顺着风/野茫茫的一片/像我们的爱,没有内容。”这首诗,像不像一个有个强大内心的高贵女人,从名流云集的盛会里出来,独自去了观景台?也许我过于苛刻,也许不!也许我过于浪漫,也许不!也许我过于传统,也许不!
39、郑宛达娃
如果我也会巫师的夺舍法,是不是可以尝试把人的灵魂迁移到飞禽走兽的身体里呢?这样做的后果,也许非常可怕:统治这地球的,不是飞禽就是走兽了。有时看《侏罗纪公园》和《猩球崛起》等电影,更会加深这种认识。而藏族古典小说《郑宛达娃》男主人公——某国王子,在他熟睡之际,就被侍臣给使了夺舍法,王子的灵魂被移到一只杜鹃的体内,自己的灵魂占据了王子的肉身。这样,侍臣成了王子,王子成了杜鹃。故事是怎样发展的呢?王子的肉体里,住着侍臣的灵魂,这侍臣就以王子之名发号施令,一边纸醉金迷,一边觊觎王位。可怜的王子呢,就以杜鹃的样子飞到母亲身边嘀嘀咕咕:“母后啊,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其实我远在天涯。”飞到父王身边叽叽喳喳:“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其实我灵肉离散。”飞到爱妻身边啰啰嗦嗦:“你以为我在你身边,其实我身处深渊。”但他们都不理他。王子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在无边的森林里,他只好跟着一只神鸟修行佛法,神鸟称呼杜鹃为郑宛达娃。为了能让读者不至于太悲伤,作家又继续把故事写下去:后来,王子的爱妻找到了王子,但她不知那只杜鹃就是她的丈夫,也叫杜鹃郑宛达娃。王子眼含热泪,就是说不出话,说不出话。看看吧,人禽同世,却不能相偎相依。灵魂相合,却早已咫尺天涯。那么,作家只能让杜鹃以王子的形象,活在亲人的痛苦之中。让王子以鸟的形象,死在那苍茫的森林之中。
40、蔬菜
在菜市场里,你能看到很多蔬菜:本地的,外地的;长得俊的,生得丑的;原汁原味的,变了基因的;直接生吃的,煮熟了才能吃的……跟人相比,没啥区别。这话还不太准确,应该说是一模一样。为什么这么说呢?你听啊,这蔬菜本来和人是不一样的,虽然也需要撒种子,需要发芽生长,需要成熟,但它们在茁壮成长之际不能随便乱跑,一旦换地换位,就会枯萎,就会死亡。而今科技发达了,人们就往不可能处想,硬是把不能挪动位置的植物要换个地,换个环境,还不让它们死,得生机勃勃的。不得不佩服人类的智慧和勇气,竟然实现了所思所想。这不,蔬菜就像植物人一样,可以在移动中继续存活了。这就完全打破了祖先说的真理——树挪死,而坚持了另一句——人挪活。写到这里,忽然就想起了以前写过的诗句:“水流动的时间一长/要么成为暗河暗流,要么成为大河大江//人流动的时间一长/要么成为造福一方的英雄/要么成为祸害一方的流氓。”
41、安全
当我一个人时,我是安全的。当我和几个人在一起,这安全系数就降低了。不管和我在一起的是亲人,还是朋友,只要他们是人,就会有个别人,出于私利,出于已经打好的小算盘,制造些麻烦出来,影响到我的健康甚至生命。假如我是一个女人,而且是那种漂亮的女人,在男人群里,这危险系数就增加了一倍。有时候,保护就是一种潜在的伤害。而穷追猛打,倒是提高我的自我保护意识和能力的最好法子。假如我是男人,我愿意一个人待在山林里,小河边,或者废弃的某座高楼上。只要不接触人类,我自己就可以活到七八十岁,这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但问题是我最害怕孤独了,总想找个人,或者几个人,和他们在一起,只有这样我才觉得生活是充实的。所以,我只好一边担惊受怕,一边又渴望着群体的生活,就这样,我要度过我的下半辈子了!
42、在玛曲
玛曲。夏天的某天中午,太阳悬挂在空中。天上没有一丝云朵,这使得太阳看起来有些孤独。这时候,如果谁想占有这草原上的绿色,可以拿一把大切刀来,把天边的那块像切蛋糕那样切了去,铺地毯那样铺在自家的院子里和客厅里。也可以选择在草地上摆上一张大大的八仙桌,上面摆满手抓羊肉、发子和蕨麻米饭,再盛上一大缸酸奶,一大缸青稞酒,然后邀请客人来大快朵颐,喝得酩酊大醉,仿佛已经实现了共产主义。还可以把草原上的各色动物都请来,把它们都让草染成草绿色,让花染成蓝色、红色、黄色、紫色甚至黑色,让它们成为移动的植物。如果真能这样,那该多好!我们知道,这些都只是想象,都无法实现。我们只好躺在绿色的草地上,想想别的颜色,比如我们始终弄不明白的血管里的那种红色,和天空里的无穷无尽的蓝色,还有那天边雪山上耀眼的白色。这么多年过去了,对于周围的万物,我们一直不放心。那蓝天瞬间就换副面孔带来暴雨,那雪山也会扩展自己的疆域,把灾难带到我们身边,就是脚下的这个让我踏实的草原,也渐渐地失去水分变成了沙漠。
43、另一个女人
在草原上生活得久了,慢慢地,就能感觉到:我深爱着的这个女人,其实不是她自己,她是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更大,更遥远,更模糊。打个比方吧,如果说我爱的是眼前的月亮,其实错了,我爱的是月亮背后的那个太阳。如果你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你爱的这个女人,她的眼睛像你的母亲,她的鼻子是你妹子的鼻子,她的手,跟你多年前爱过的那个女孩的一模一样。她的沉思时的神情让你惊讶,这神情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你肯定在以前的某个时间感受过,但后来你又给忘记了。实际上,你真正爱的那个女人,你不知道她究竟在何方。她肯定比眼前的这个女人更美,更神秘,比你亲吻的这个女人更柔情,更亮。你陪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但你在看她的时候,肯定看到了另一个她,她像太阳或者月亮那样,每天都会升起来,又落下去,始终出现在你身边,你就是能感觉到她,却始终抓不到她。少部分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因为盲目,他们愿意守着一个人过一辈子,让感情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淡得连号啕大哭的心情都没了。大部分人,也不明白这一点,他们只是在下意识地寻找,在这个人的身边逗留一会,在那个人的身上摸索一阵,最后,还是失望地离开了。我赶着一群羊,时常独坐在山冈上。羊低头吃草的时候,我就思考这些问题。我想起母亲、姐妹和曾经相依为命的她,感觉她们都不是我此生苦苦追寻的那个她。想到这里,我觉得懊丧,也很无奈。我走过去抱住一只羊,把眼泪擦在它身上。此时此刻,这只羊,似乎就是我的那个她。但我心里明明白白,这也仅仅是暂时的替代而已。
44、高原小镇
听爷爷的爷爷说,这座有着七十年历史的高原小镇,曾经出现过三座白塔、两个美女和一个含恨隐遁的土匪。听爷爷说,战争年代,土匪的儿子去参军,再也没回来,他的妻子,那个传说中的美女,却在小镇呆了下来。父亲说:美女的孩子长大了,还是和他的爷爷、父亲一样,一点也不安分,这不,五年前就去了北京,到现在没一点音讯。我到达小镇的时候,是个冬日,太阳出来,把小镇的街巷清扫了一遍。一个女人打开窗户,风吹拂着她和她的孩子,吹拂着她那乳汁清香的乳房。对门的门楣下,一个男人刷好了牙,又拿出剪刀,举着梳子后的圆镜子,仔细修剪自己的胡须。我默默地站在街上,等待着太阳从白塔后面升起来,等待着牛羊被赶出家门,等待着那个女人能够给我带来奇迹。我是野史的追踪者和记录者,我曾听说那个女人的心里,隐藏着一段与小镇有关的秘密往事。此时此地,我却怅然若失,不知道该做什么,说什么。我终于看见那个男人推门进去,那个女人伸伸腰,打了个呵欠,悄悄地关上了窗户。冬天的街道上,人们陆陆续续出现在家门口。北方的天空下,高原小镇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45、说书艺人
和说书艺人们在一起,你很有可能被派遣到格萨尔王的那个时代去,扮演一个小喽啰,或者某个专门为坏人出谋划策的术士,有时候也成为将领,率领一队死士杀下山去。要么连一句台词也没有,只长着野兽的样子,喘着粗气和天兵天将拼命厮杀。现实世界就是如此,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你没有选择,你只能被安排。而我们的说书艺人,就在你的旁边专门安排这些事情。他们安排给你的,你不能推辞,更不能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你要知道,给你安排角色,那是你的荣幸。你可以在今天上午还向现实中的人们微笑着打招呼,下午就要去史诗中去迎接凯旋归来的战士。你要混在人群中,在长长的大街上抛洒风马,一个劲地欢呼。这显然不是令你痛苦的事,因为身处胜利的队伍中,英雄的事迹会让你热血沸腾。你记得吗,就在去年的今天,你带我去听说书艺人弹唱格萨尔。在那高高的山冈上,我们刚刚坐下,长着山羊胡的那个说书艺人就要把我弄进传说中去。当我的整个头颅都已经进到了传说里面,眼睛已经看到了远古的绿洲时,你又一把将我拉回到了现实。你给山羊胡解释道:“他没去过古代,我担心他出事,一旦出了事,他的老爹就没人管了。”你又恳求对方:“还是我去吧,我熟悉那个时代,也会打仗,会演各种角色,不会叫你失望的。”山羊胡想也没想,一口唾沫吐在你脸上:“这是你能选择的事吗?好多事我都无法选择。”结果是,那天我们谁都没有进入到格萨尔王的史诗中。当我们灰头土脸地从高高的山冈上下来时,却在现实里遇到了天兵天将,清一色的红马红袍,戴着金色的头盔。其中一个带头的,叽里咕噜给你说了几句,你就穿上他们给你的金盔红袍,骑上红马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我听说你就在四川那边的某个山冈上,以说书艺人的身份又对别人分配角色。我每天对着你的照片呼唤着你,可是,直到现在,你还是没回来。
46、模仿
在黄河源头,现实自身,就已构成了对它自己的模仿。你在你周围随便看看就能发现这点,比如,黄河在流淌的过程中,模仿着乳汁。乳汁盛在碗里,洒出的那一滴,模仿着乳房。乳房在野外隆起,模仿着山丘。山丘安安静静的,模仿着坟堆。坟堆横陈在大地上,模仿着天上的星星。在夜里,星星模仿着围棋,围棋又模仿着敌人,敌人模仿着仇恨,仇恨沉淀下来,成为黄河河底的泥沙。但如果你换个地方,比方让你身处河西走廊,你会发现一切又不一样了。泥沙就是泥沙,甚至没有了泥,只深下沙。仇恨不会轻易沉淀下来,化为风,吹向沙漠深处。敌人处处暗藏,置身闹市,不动声色。有人也在星光下下围棋,刀光剑影下,产生了那么多的坟堆。坟堆又使山丘隆起,一个女人抱着儿子挺着乳房站在山丘上,她的乳汁渗透了衬衫,她的丈夫远在黄河首曲……这个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你永远不走出去,你看问题的时候,用的就是以前的眼睛,你的眼里只有被模仿的事物。一旦你离开故乡,即使站在南方某个城市的街头一动不动,你也可以从一个事物身上也能看到它反映的许多事物的样子,看到现实的另一面。比如从一面店铺橱窗的玻璃上,你就能看到夜幕、雨伞、男孩心里的火把、画家的笔触和衣冠楚楚的带家教的教师等种种影子,在透明的平面上重重叠叠但又非常清晰,如同被模仿的街景,虚幻而又真实。也许现实几千年来就是这样,也许不。比方我吧,一刻钟前还在写这篇散文,现在,我已在阳光下独自匆匆行走。我的影子模仿着我的样子,但那已经不是我,我早就在另一个世界,坐在一棵树上,是只苦思冥想的猴子。
47、春天到了
春天到了,草原上一条积雪消融后的山坳,许多羊都在那里悠闲地散步。我想靠过去,混进它们的圈子,但我摔倒在山路上,没能走过去。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梦到一个男人,身穿藏袍,手执鞭子,表情忧郁。有人认为那人是前世的我,有人说下辈子我一定是个牧羊人。但我知道,那只是今世的我,一个落魄的雪域书生,却甘愿做尼采的信徒。在甘南街道上散步时,人们喜欢把手插在裤子口袋里,都感到很自在,很舒服。而我把手插在口袋里时,感到里面又深又黑,似乎能一直通到我的体内。我只好在口袋里装两个核桃,一边一个,握在手心里,觉得格外踏实。我相信没有人能看得到它们。一个女人说愿意做我归家之路上的灯光。我想了想说:我宁可要一颗星星。我并不需要它为我指路,因为我早就已经迷路了,并且没有了一点可以走出来的希望。在甘南,我早已经安于这种现状了。我不像黄河,从西边拐来拐去就拐到了东边,再也不回来。我很少外出,喜欢窝在家里。我只需要一个星星照亮眼前的一点点空地,以便于我吃饭、撒尿或者傻子一样思考。春日,很多人跑到郊外去踏青。我躺在床上,像个智者那样,侧耳静听土壤挽留种子的细碎的声音。我听见有人说:房子里的那个人,你们千万不要相信他,他是个经常撒谎的人。但是我知道,我其实是一个诚实的人。
48、腾志街
腾志街是羚城的一条小街。和所有的小街一样,街道两旁早就建起了学校、银行、粮站、诊所、商铺、行政单位和执法部门,挨挨挤挤的,像大家族里的成员,貌似亲密无间,却又相互敌视。这条街上的人,藏族和汉族居多,也有回族和土族,都住在钢筋水泥做成的狭小闭窄的房子里,吃饭,睡觉,吵架,磕头,念佛,看电视。有小部分人,有着异禀,能感觉到天上的鸟在飞,月亮在走,云朵像雾中的杏花。他们有时悄悄发声,会把街道上昏睡的柏树、冰草和藏金莲轻声唤醒。夜里非常安静时,唯有这一小部分人,能听到土地的呼吸声,就在街道下面,排水通道里,有着豹子的力量。也能听到神灵在低语,天幕在下垂,山野里低矮的灌木,悄悄地把小镇重重包围。到了早上,太阳一升起来,他们就会发现,世界还是原来的样子。山不会升高一寸,水的流速也和去年一样,除了麻雀,再也见不到其他的鸟类。街上当然也会走来晨练的老人,老态龙钟的,还是像上个世纪那样长寿,一点也没有离开人世的意思。但我发现,在这腾志街上,唯有一点暗暗发生着变化:那么多的青年男女,总有一天会忽然不见。比如那个我暗恋了三年的羚一样惊艳的女子,在一次家庭事件后,再也没有出现,像美丽的烟花一样消失在空气里。肯定有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人,在一丝不苟地改变着与青春、爱情和美丽有关的一切。这种改变,大部分人看不见,那一小部分人也在忽视。以至于这腾志街,在暗夜里,会成为一条吞噬青春与爱情的幽深长廊,清晰地出现在我们的梦魇里。
49、街景
在羚城,当个女人并不容易,穿上丝袜,涂上口红,穿梭在菜市场,或者坐在幽暗的房子里,等待着男人,发生些连自己也深感怀疑的事。而做男人,就容易做了,如果在古代,或许会穿上虎皮,拿起弓箭,射杀丛林深处的猎物,而在现在,只能拿起弹弓,把街旁高树上的麻雀打飞,落下几片勇猛的叶子。这些,仅仅是我走在大街上时的想象。实际的场景是:我走在十月午后的羚城大街上,身边车水马龙,行人稠密。正午的阳光,让人睁不开眼睛。我只好像瞎子一样,一寸一寸地往前摸索。我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路,心里边安定下来,在树荫里站定,顺手就摸着了自己突突跳动的脉搏,也看到了鲜花一样的别人的孩子。此情此景,令人陡生唏嘘。我的一个远方的朋友发来短信说:“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母亲,也遇不到有责任的父亲。”我知道他还生活在困苦家庭无法轻易解决的矛盾里。我一边走,一边想,终于在广场南口停下脚步,脸被北风吹了又吹,泪流下来,也只是几滴冰凉的盐水。我清楚自己这几年的处境:时常站在街上,像个男人,身边有时也会出现不那么伤心的女人。大多数时间,都不在房子里,只呆在云下,拥有着无数云下的日子。
50、树叶的反面
树叶的正面是阳光,是脉络,是草原上奔腾的千条小河。而它的反面,是手背上的伤痕,是一个男人眼里的血丝。新的修饰树叶的词,大多数都用明喻,我间或暗喻一次,也会和女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像现在,我说我走进阴影,其实是走进了一片长发;翻越丘陵,其实是翻越了浑圆的乳房;深陷泥沼,其实是深陷在女人的怀里。如果我长途奔跑,也不可能跑出女人的村庄。如果我画地修行,也只能是欢喜佛的子民。这些都是我在树林里散步时想到的。正是秋天,树林里,存在着各种可以想象的东西,树叶也好,鸟也好,斑驳的阳光也好,都可以想象成象形文字,孤独的词语,或者和女人有关的记忆。一片树叶遮住另一片树叶,一只鸟接近另一只鸟,一团阳光重叠在另一团阳光上,其实就是一个字爱上另一个字,一个词进入另一个词,一个女人隐藏了另一个女人。我这样想着,慢慢地走回家中。我的女人在看电视,她呼吸的声音是那么轻,轻得像穿过树林的秋风。就在这种呼吸声中,甘南一带的红桦变换了树叶的色彩,红桦上头的天空里,飞过了几个巡视山河的神灵。
51、遥远时代的月亮
听说在过去,在那个人类的想象力无比发达的时代,有人把山顶的月亮想象成气球,并且坚持认为,那是一个白胡子的老神仙用一根细细的绳子给拴起来的。而在现在,在山下的清泉里,我把水里的月亮捞起来,用水桶挑回去。一路上,春天的夜晚里,到处是野花淡淡的清香,万物骚动不安,我身披薄薄的白光,像披着一件纱衣。我把水倒进缸里,月亮就消失了,我怀疑它已经化成了水,在水里游弋。我站在院子里,那遥远时代的月亮又出现了,真的像个气球悬浮在山顶。我怀疑所谓的白胡子老神仙会骑着它远离尘世。这时候,杜鹃会叫起来,高一声低一声,深一声浅一声,仿佛在召唤走失的魂魄。我已经三十岁了,但还像个孩子,喜欢在月亮下挑水,喜欢把泉水一瓢一瓢舀进桶里的那种感觉,似乎只有这样,流逝的时光才会一点一点地回来。我被自己的想法和行为感动着,这时候,杜鹃会叫起来,长一声短一声,粗一声细一声,仿佛在唤醒记忆的种子。月亮下去了,我依然是一个山里的男人,喝酒,拍桌子,训斥老婆,杜鹃一样眷恋着乡村,深爱着身边的山民。只是当杜鹃叫起来时,突然就迷糊了,觉得自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
52、山谷里的女人
山谷里的那个女人对我说,让我再给你生个孩子吧!我感觉这不是乞求,而是一种许诺,有着决然的勇气。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山谷、树木以及比树冠更高的云朵,都沐浴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风在倾听,流水带走讯息,草叶上的甲虫在叶面上记下此情此情。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同时也觉得家里的老人、街上的压面师傅和派出所的民警,都是可以热爱的。我长久地在门楣下站立,直到父亲在院子里咳嗽了一声,才返回屋里。那个女人说,如果我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会痛苦。说这话的时候,她已嫁给了另外一个男人。我默不作声,像个猫头鹰蹲在房头。那个女人在下面仰视着我,在阳光下,她显得那么小,那么柔弱,那么叫人怜悯。我带着一个陌生女人回到家里,父亲在院子里大声咳嗽,我的哑巴女儿噙着眼泪跑进草房。这时候也是黄昏,西天的云霞红红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遮羞布,在山顶漂浮着。我低着头进了上房,脱掉布鞋。我盘腿坐着,一下一下有力地刮着盖碗子。女儿端着一盆水进来,把毛巾递给我,又脱掉了我的袜子。看着女儿,就想起山谷里的那个女人,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53、马莲滩
在校史里,马莲滩必然是个令人着迷的地方,有着确切的地址。那些发黄的纸页上,记载着这样一段文字:一所甘南著名的师范学校,从一个县城里,被迫迁移到这里。而在真实的走访中,马莲滩已经不见了以前的样子,传说中的两三排教室和宿舍,早就被时光给抹去了。不过,滩,倒是存在着,有点一望无际的感觉。滩上的确长满马莲,伸展着修长的叶子,开着蓝色的花朵,像朝天吹响的喇叭。但我只要在这里逗留,就可以想象:那个来自县城的女教师,白衣白裙,像雨后的空气,从大路上清新地走来,来到这马莲滩。她的身后,道路在夏天的阳光下,很光亮地飘向远方。更远处是夏日雪山下的香格里拉,阳光照亮了那里,给人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作为校史的撰写者,我还可以想象:忙碌了一天的女教师,最终回到宿舍里。孩子们刚刚离去,黄昏刚刚走远,她就点着了灯盏。灯光下,她像突然变了一个人,孤单,无助,她的美丽让人心酸。校舍外面,滩上的万物还不曾睡着,都似乎在倾听着什么。也许只有这越来越浓的夜色,才能在青藏高原的这校园里,悄然唤起远行人的哀怨。校史中记载着的这位有名有姓的女人,坐在窗下发呆,她的孤单令人着迷,她的美丽呼之欲出。如果我生活在那个时代,我是不是应该像个男人,推开门户,走近她,安慰她,甚至把她慢慢地搂在怀里?
54、达娲谣
被人称作达娲的女孩,确实像月亮一样,从乡村移到了城里。她本来就纯洁,美丽,善良,有着美好的理想。她眉目鲜活,顾盼生辉。她像一叶浮萍,从这个酒店漂到那个饭馆,从这个茶社漂到那个超市。她居无定所,却洁身自好。若干年后,这个刚刚梳好头的达娲,在陌生的城市里,要陪着人哭,陪着人笑。这个刚刚梳洗打扮过的达娲,要陪着人吃喝,陪着人行走。她总是离梦想有一步之遥。她只有安静地等待梦想能够变成现实。但等待是那么的漫长,使她家乡佛堂里的那盏长明的酥油灯,也灭了。这个山后的女子,一觉醒来,说只有在梦里才能见到她的爹娘,只有在梦中才能实现她的梦想。另一块土地上,另一个名叫达娲的姑娘,也在陌生的城市里,陪着人哭,陪着人笑。在她梳洗打扮之后,也会陪着人吃喝,陪着人行走。想起故乡的那轮明月,这个山前的女子,就留下了思乡的眼泪。她藏身于一所别墅,深情地驻留在圆月映照的游泳池边,裸露着女孩才有的发亮的、典雅的、温热的身躯。在她们的家乡,人们不说她们是达娲湖边的金菊,或三道桥下的月光。只说她们就是失踪多年的蝴蝶,徘徊在神仙居住的地方。来生来世,你我他,都将是她们坐地修行的情郎。
55、银饰
我经常看到被打制成的各种形状的银饰插在我的姐妹乌黑油亮的长发上,悬在那几近透明的耳垂上,挂在圆润颀长的脖颈上,贴在着意设计并裁剪好的衣物上,也温顺地依偎在白净如玉的手臂上。它们有着花的娇美,水的银光,云的流韵和光的幻象,甚至有着各种动物在奔跑过程中凸现的难以言说的美的力量。它们被我的姐妹们疯狂地喜欢着,在节日里,在约会时,在出嫁之际。这些时候,它们才是主角,隐现着处女的风韵,变幻着莫测的光芒。但当它们被解下来,摘下来,脱下来,搁在冰冷的桌板上,或者被装进幽暗空寂的盒子里时,它们身上的光泽就减弱了,仿佛被抽去了灵魂。只有在这时候,它们才会显得疲倦,困惑,孤独而伤心,仿佛被宠爱被征服最终又被遗弃的女人。
56、母 山
两年前,我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老人们说,村里又死了一个年轻人。仔细想想,在此之前的二十年里,村里已有九个年轻人死于非命。就没寻原因吗?寻了,老人们说,前庄的仁青喇嘛认为是村庄对面的母山在克人。村庄对面确实有座山,高大巍峨,形似奶头。山东下部有一处凹进去的小沟,沟内有自岩石中渗出的清泉,细细地、或短或续地流到山脚,汇入绕着村庄往南流逝的小河里。那条沟正对着我们的村庄,细心的村民发现它形似女人的阴部,常常用秽亵的语气谈及。时间久了,就把那座山叫作母山。其实,在二十年前,那座山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阳坡山。念书的人都叫它东山。山上的那条沟,在当时也看不出沟的形状,因为沟里长满松树、柏树、杨树和各种低矮的灌木,林木茂密,郁郁葱葱。后来,人们心里贪欲的野兽复活了。在欲与利的推动下,人们先把南山上的松树砍得一棵都没剩,后来把西山上的柏树放倒并下到洮河里,一排子打到了临县。再后来,就把村庄对面东山下树木也斫回家,让那条沟绝望而阴悒地大张着阴户,露出了原形。此后,村庄里就开始死年轻人,两年一个,很有规律。就没有禳解的办法吗?有啊!老人们说,前庄的仁青喇嘛说只要在沟里重新种上树,就顺了。那为啥不种?种了,老人们说,就是种不活,牲口糟蹋,放羊的娃娃们糟蹋,没被糟蹋的,不知啥原因就是活不了,活不了啊!今年,我又回到家乡。老人们说,前庄仁青喇嘛最调皮的某个侄子,也死了。
57、看电影
我和伙伴走了十余里路,去洮河边的一个小镇上去看露天电影。电影刚开始,就是一场婚礼。新郎新娘都穿着军服,身上挂着红布,红布上缀着红花,都羞涩地笑着。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严肃地主持婚礼。他每讲几句话,旁边穿得灰扑扑的一群人就一个劲儿地鼓掌,看起来像一群灰色的山鸡。接着就爆发了战争,新郎和新娘只好分离。他们被一条河隔开了。新郎在河那边摆了摆手,就头也不回地跟着干部模样的人走了。这边,新娘站了很久,只给我们一尊清晰的深情而倔强的背影。看完电影,回家的路上,伙伴和我都一声不吭,因为那新郎在战场上死了。他的死亡,给轻松地活着的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快到村口时,我的伙伴还是无法忍住悲痛,伤心地哭起来。三十年后,我和伙伴在一家豪华影院,看一部老电影。同样的场景出现了。当新郎在河那边摆手时,我的伙伴禁不住大笑起来。当新郎在战场上被流弹击中时,我的伙伴已在舒适的椅子上睡着了,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尴尬地回头看看其他的观众。那些俊男靓女们,有几对在热烈地亲吻,有一对,男孩的探索之手,已经伸进了女孩的怀里。银幕上下着雪,覆盖了新郎俊朗的脸庞,也覆盖了他那血染的躯体。
58、茫然四顾的傻子
一个学院派诗人给我这样描绘口语诗人们:“他们成天舔舐着我们的生活,观察着我们的生与死,还有那夹在生与死之间的人类的代谢物:口臭、痔疮、眼屎、粪便和废话。他们记录、剔芜、取菁,这过程实际上是把我们的生活剥了皮,刮去血肉,只留出骨架和内脏,展示给世界看。作为人体的美,消失了。作为促使社会发展的动力——人类的欲望,也消失了。但他们却欣喜万分,捧着骨架和五脏六腑,跳起新的忠字舞,唱起旧的《骷髅之歌》,渴望遇见鲜活的唐僧,也将这和尚弄成一尊白骨。”我说:“这时候,是不是该有个叫齐天大圣的评论家,举起金箍棒,作势要打:妖精,看你往哪里跑?”学院派诗人说:“不,存在的就是合理的,你可不能这么莽撞!”他拂袖而去,只留下我,像极了鲁迅先生的短文《聪明人、傻子和奴才》中的茫然四顾的傻子!
59、欲望与毁灭
欲望,的确是个无底洞。我们往里头一个劲地塞东西,可这黑洞,吸收的速度远远大于填充的速度。所以我们只好无限制地索取、占有,被感觉得到的凶猛的力量拽拉着往前奔驰。这欲望有很多名字:理想、意愿、宏图、需求、渴望、私心、贪念、阴谋、痴梦、野心,由于站的立场不同,对这种欲望的褒贬性也时时发生截然相反的变化。当我们听到明星们或吸毒,或召妓,或卖淫,或坐禅……就大呼小叫,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理喻,相信他们已被自身的黑洞吞噬了。进而感慨万千:人对自身的探索,莫不是以悲剧告终。如果真是这样,那么人类的命运,必然将是以公众人物为代表,远远地朝人类的彻底毁灭走去。然而,或许不是这样:腐朽之后的新生,就是恶之花的繁殖。人类的命运,族群之间的关系,大自然之间的和谐,总被一只无形的力量在梳理着,平衡着。我们能感知这力量,然而却找不到它!
60、正在做爱的女人
电影中,一个正在做爱的女人,看上去好像随时要死掉一样。她的呻吟和挣扎,看起来也像在反抗着死神。电影院外的报刊栏里,报纸告诉我们,在日本东京,一名八十五岁的独居老人在家中死亡。当苍蝇密密麻麻地爬满他的窗户,他的邻居刚从女人的肚子上下来。那女人高潮时的死亡气息,也引来了逐臭的苍蝇。他的死亡,终于被人知晓。在广州,一个女人吸食毒品,她眩晕后的状态,就像做爱后的长久的安谧。当她成为死刑犯,颈上被套着绳索,她不断地昂着头告诫家人:“永远不要碰毒品!”但她不说:“永远不要做爱!”因为正在做爱的女人,与腐朽无关,与毒品无关,只与她自己的自由有关,与灵魂的升腾有关。
61、意念的力量
听到一个传说,说这个地方的某个土司,有一种巨大的力量:他只要一想什么,身边就会发生什么。比如他想待在夏天,身边万物虽然还在严冬时节里冬眠,瞬间就会变成鲜花、绿草,灌木、大树和汹涌的河流。他本来孤单无依,只要他一想,平地上就会跑出他的朋友来,和他通宵达旦地寻欢作乐。他能让河水倒流,岩石开花,樱桃树上结出巨大的苹果,甚至也能让同性恋人生出小孩。人们都惊羡于土司的这种能力,但土司却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烦恼之中,因为他发现:只要他想到的,他都能够实现。正因为如此,他能带给别人巨大的惊喜,而他自己的生活,却像一潭死水,无法产生令他惊喜万分的波澜。他觉得自己像个洞知一切并创造一切的造物主,在百无聊赖中左右着万物的平衡与繁衍。有一天,当他为自己乏味的生活深感懊恼时,来了一个和他长得非常相似的客人,在闲谈过程中,这人像磁铁那样悄悄地摄去了他的想象和创造的能力。客人离开时,土司变成了一个平庸的人。从此,他的生活里处处都是惊讶,时时都有匪夷所思。他终于觉得生活开始变得很有意思了。然而,他就在这凡人才有的生活里突然消失了——那客人悄悄替换了他,并坐上了他的土司的位置。
62、基层在哪里
作为一个诗人,他准备到基层去采风。他先去了老家,一个三面环山的藏地小村。那里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亲人进了城,土地被遗弃,老人留守,孩子失学……现状,和有良心的记者所说的一模一样。后来,他去了别的村子,每个村子,都是他的村子的翻版。他失望地又一次离开了。他觉得这些村子不是他脑海里的基层,因为这里已经失去了承载整个社会甚至一个国家的基石。于是他到了一个小镇。这小镇当然要比村子大多了,社会设施也完善多了。但他只在这个小镇待了一周,就被看到和听到的人吓呆了:身染性病的暗娼、穷凶极恶的赌徒、道貌岸然的小偷、笑容可掬的强盗、哲学家一样的吸毒者、屠夫一样的执法官……当然他也看到了善良的懦夫、虔诚的信徒、准备开败的少女、心比天高的青年和忠厚老实的私营老板,但这些人都不能改变他对真正的基层的向往。他沮丧极了,认为是自己不诚心寻找的原因,于是,他又离开了,徒步走了三天三夜,终于落脚在一座高原小城。当他在安静舒适的宾馆里睡醒后,推开临街的窗户,清晨的阳光沐照着干干净净的街道,他突然觉得找到基层的感觉了。可是,当他兴冲冲地去大街上吃午饭时,他发现:大多数的商铺、饭店、银行,都让他吃了闭门羹,甚至邮局、车站、医院和学校里,也是人烟稀少的样子。他彻底失望了:不曾冒着生活的热气的小城,怎么能算是基层呢?地狱一般嘈杂的地方,不是基层。天堂一般静谧的,也不是。他终于明白一件事:官员们、记者们、作家们口里的基层,只是他们的想象,这想象的小世界,浮现在他们的嘴里、报纸上、文章中。
63、没人在意石头
很多诗人,艺术家,匆匆来到甘南,强烈感慨一阵,留下一些文字,就走了。这都是因为来的时间太短的原因。来得时间长了,就会发现,事实不是他们作品中写的那个样子的。他们诗歌中写到的石头,也不是像他们想的那样寂寞又孤独的。在甘南,石头有五个意义:一、成为风景的一部分;二、成为房屋基地的一部分;三、成为矿产的一部分;四、成为信仰的一部分;五、成为农牧民休憩时垫屁股的一部分。天上飞的咕噜噜雁,石头上蹲下的孤单。虽然这句老是冒出来,但甘南人从不在意石头的寂寞和孤独。石头自己是不是有寂寞孤独呢?也许就是诗人想当然的吧!在甘南生活得久了,就发现它和别处,没什么本质的区别。阿信诗中的甘南,也不是真的甘南,是诗性的甘南。李志勇诗歌中的甘南,无限接近真实的甘南,正因为想无限接近,结果也产生了被异化的甘南。
64、镜头费
梦见他们在收镜头费。两男一女,一高两矮,都看不清眉目。高个男微胖,玉树临风的感觉。矮个男和矮个女都偏瘦,话少,用眼睛逼视人。我问:啥是镜头费?高个男说:我们在这城市里装了好多摄像头,花了数不清的钱,你出现在了镜头里,所以要收你镜头费。其时我正坐在原单位的老院里,靠着值班用的桌子品茶。对于他们突然打扰我的行为,我有点恼怒:你们不会通过单位收费吗?多简单哪?你们碰到某人,就向某人收费,多复杂哪!对于我的建议,他们保持了沉默。但旁边有我同样看不清眉目的旧同事帮腔说:通过单位收,有可能有反对的声音,你还是给他们吧,钱也不多,才18块,我早就交啦!我只好掏出一张20元的,交给矮个女,指望着他们找零钱。但他们突然就走了,走得那么匆忙,以至于使我完全忘记了核证他们的身份,更不曾思考他们向千千万万小城居民收取镜头费的合理性。看看,这骨子里的奴性,是不是就会出来!
65、甘南的生物
如果把甘南倒过来抖一抖,会抖出闻名遐迩成堆成群的河曲马、欧拉羊和甘加羊的,那些据说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的合作猪,也逃不过像虱子一样被暴露的命运。被誉为高原之舟的牦牛,在一定的比例下,也会像蚂蚁那样在惊慌失措中快速奔跑。而我们轻易碰不上的藏羚、黄羊、盘羊、马鹿和雪豹,必然跌落在我们的眼皮底下,让我们惊讶于对它们的陌生和无知。那些飞禽,多得数不过来,将在慌乱中飞往另外的地域,即使过上若干年,在惊魂未定之际,它们是不会回到故乡的。这样的话,生活在甘南的人类,或许也需要重新寻找生活的土地,就像我们的先人们做的那样。只留下甘南的四百多种木本植物比如杉、松、柏、桦、杨、苹果、梨、林檎、楸子、樱桃等,和野生植物蕨菜、蕨麻、羊肚菌、猴头菌、香菇、木耳、沙棘一道,开始完全统治甘南,繁衍,生息,使甘南成为真正的植物王国。我们视之为珍宝的冬虫夏草、野党参、岷贝、半夏、大黄、丹参,赤芍、红芪等药用植物,会和我们种在地里来不及收获的小麦、青稞、土豆、蚕豆、豌豆、油菜、胡麻、蓖麻、棉花等农作物一样,完全开始或大量繁殖或彻底绝迹的命运。到那时,我们在别处种出的蔬菜如白菜、大蒜、萝卜和葱,是不是还是甘南的味道呢?是不是还能消除我们的像慢性疾病一样的故乡情结呢?
66、祖 国
“祖国”这个词是属于全人类的。随便一个人,不管他是黄皮肤、白皮肤还是黑皮肤,或者像咖啡那样的棕色皮肤,他都拥有这个词。但这个词,很多人得到的方式不尽相同,有的是祖母给的,有的是老师给的,有的是父亲给的,有的是同学给的,有的是仇人给的。更多的人,从战争那里,拿来了这个词。“祖国”这个词我一直珍藏着。这个词是祖父给我的。那年我陪祖父登上桑多山。祖父居高临下,远眺着他自小生活的小县城。他又把目光放得更远,远到落日流金的阿尼玛卿山脉。他的眼里蓄满泪水。半晌,他回过头给我说:“这就是我们的祖国。”我笑了。我问祖父:“这么小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祖国?”祖父沉默了,径自下了山。我远远地跟在后头,突然感觉到了“祖国”这个词的神奇。后来,祖父殁了。下葬的那天,我记得我把这个词放进了他的棺木中,希望让它长久地陪伴着祖父。我想象着,在白天,这个词会像太阳一样从祖父的坟中悄悄地升起来,朗照着桑多山下的小镇子;在夜里,这个词也会像月亮一样出现,深情凝视阿尼玛卿山神护佑着的子民。我还从祖父那里知道了“国家”这个词。有一次祖父责备叔叔:“中国就是你的国家,你跑到英国那么远的国家干什么?”我听得出来,祖父这句话里的两个“国家”的意思似乎不太一样。我给叔叔端来一碗奶茶,从异域他国远道而来的叔叔扑通一声跪倒在祖父面前痛哭失声。叔叔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身体里储藏着无尽的羞愧与辛酸。另外,我还有两个不同的“家国”。一个是老师给的:“梦里神州是家国。”“家国”像是老家一样的一种东西。一个是我和某个诗人吟诗时县城东头的铁匠云丹给的,“家国个屁!你们这些酸文人,滚!”显然,这两个“家国”完全就是两个词语。说到吟诗,我的脑海之中除了出现了祖父,还出现了叔叔、老师和某诗人的影子。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很少有人给我解释“祖国”这个词语了。不是他们不解释,是因为他们太熟悉这个词了。诗人说:“太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那么,太熟悉的词语是不是已经失去了它们的本义?而且更多的人,自身都已经成了一个词语,陷入到一种冷漠之中,他没有消失,但他一直没有鲜明地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