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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幻”:随葬大麻及道教经典中的致幻药物

2016-11-18忻丽丽

寻根 2016年5期
关键词:萨满鬼神大麻

忻丽丽

洋海古墓群位于新疆鄯善县吐峪沟乡洋海夏村西北、火焰山南麓的戈壁沙漠地带,总面积约为5.4万平方米,距今约2800年。2003年3月,新疆文物考古部门对鄯善县洋海古墓进行了抢救性发掘。2013年2月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探索·发现》栏目播出的“洋海古墓”系列考古纪录片,系统地为我们展示了洋海古墓群的发掘出土情况。其规模壮观,意义重大,为我们了解古代洋诲人的生活状态提供了标本。

《复活的萨满》一集谈到,洋海古墓90号的萨满墓葬中发现了随葬的大麻叶子和大麻籽。片中认为,大麻具有止痛、抗痉挛与松弛肌肉等麻醉作用。萨满是萨满教的代表和化身,是巫师。古代巫医不分,萨满也兼为族人治病疗伤,大麻是作为麻醉止痛药使用的,也就是说,大麻是给病人用的。这个观点是正确的,但不全面。我们认为,大麻之于萨满,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致幻”。大麻叶子含有四氢大麻酚,能刺激人的神经。吸食大麻,可以令人兴奋,产生幻觉,导致意识错乱和行为失控。

纪录片中也提到了大麻“可以令人兴奋”,因此,吸食大麻在古代某些地区曾经是一种日常行为。古希腊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历史》记载了公元前450年游历黑海时的见闻:“赛西亚人将大麻种子投入烧红的石头上,大麻种子马上冒起烟,并释放出水蒸气。他们沐浴这种水蒸气,没有任何一种希腊式蒸气浴能够与之媲美。这些赛西亚人兴奋起来,发出快乐的呼喊。”又如,1929年,苏联考古学家在西伯利亚的巴泽雷克墓地,也发现过随葬的大麻(公元前500年)。然而,从洋海古墓出土的文物来看,找不到任何证据说明洋海人日常吸食大麻。因此纪录片认为,吸食大麻不是洋海人的日常行为,而是身份地位特殊如萨满者的特权。

但片中并没有说明萨满本人为何要吸食能够“致幻”的大麻。“致幻”之于萨满巫师究竟有何意义?我们认为,萨满利用大麻的致幻作用来“通神”,沟通阴阳两界的人和鬼神,这就是大麻的“致幻通神”作用。

萨满教是一种自然崇拜和祖先崇拜的原始宗教,曾经流行于欧亚大陆,是阿尔泰语系诸民族普遍信仰过或尚在继续信仰的宗教。“萨满”一词,在“满通古斯”语族诸语言中,有“通晓、晓彻”的意思。萨满巫师就是萨满教的代表和化身,能沟通阴阳两界,是人和神灵交流的媒介,是通晓人神的智者。

胡新生认为:“随着神灵观念的出现和专职巫师的诞生,巫师成为沟通人神的使者和借助神力实现巫术目的的非凡人物。现实世界与鬼神世界相隔遥远,巫师为了降神附体,必须把自己的精神调整到一种狂迷状态。”(《中国古代巫术》第31页)郭淑云指出:“从某种意义上说,萨满通神构成萨满教的本质特征。脱魂和附体是萨满通神的两种主要方式和基本类型。”“在脱魂和附体的状态下,萨满与神相会、与神合一的神秘体验,更被视为极具神圣性的事情。”(《致幻药物与萨满通神体验》,《西域研究》2006年第3期)也就是说,萨满通神需要条件,即在脱魂或附体状态下进行。此时,他们的自我意识丧失,产生幻觉,言行混乱,他们说出的话会被认为是神灵的旨意。

萨满教在今天中国东北一些少数民族中仍然存在。迟子建的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多处描写了鄂温克族萨满跳神(通神)的场景。萨满跳神时,往往处于兴奋、癫狂、迷幻的状态。如“尼都萨满在天刚擦黑儿的时候就开始跳,一直跳到月亮升起、繁星满天,他的双脚都没有停止运动。他敲着神鼓,时而仰头大叫,时而低头呻吟。他一直跳到月亮西沉、东方泛白,这才咕咚一声倒在地上。他足足跳了七八个小时,双脚已经把希楞柱的一块地踏出了个大坑”,在另一次跳神过程中,“他一边舞蹈一边歌唱着,寻找着列娜的‘乌麦,也就是我们小孩子的灵魂。他从黄昏开始跳,一直跳到星星出来,后来他突然倒在地上。他倒地的一瞬,列娜坐了起来。列娜朝母亲要水喝,还说她饿了。而尼都萨满苏醒后告诉母亲,一只灰色的驯鹿仔代替列娜去一个黑暗的世界了”。

然而,萨满虽为巫师,却也是人,不可能随意进人狂迷状态,而是要借助外力,其中一个重要的途径就是服食致幻药物。“致幻药物的使用对于引发萨满的通神体验具有促进和催发作用,使萨满出现与神鬼相见的幻觉和种种异常生理变化,进而使萨满心理和思维意识发生短时期的改变。在萨满通神体验的成因中,致幻药物是一种诱发因素,通过具有某种特质、处于特定环境中的萨满的使用,产生种种与萨满教观念相符的神秘的体验。”(郭淑云:《致幻药物与萨满通神体验》,《西域研究》2006年第3期)也就是说,萨满巫师服食了致幻药物大麻,以迷失心智,产生幻觉,才能看到鬼神,从而沟通阴阳。

中国古代医药典籍中,也有关于大麻通神的记载,如宋代《图经衍义本草》卷三十七《米谷部上品》:“麻黄:味辛,平,有毒。主五劳七伤,利五脏,下血寒气,破积,止瘅,散脓,多食令人见鬼狂走。久服通神明,轻身。一名麻勃,此麻花上勃勃者。……陶隐居云:‘麻黄即牡麻,牡麻则无实,今人作布及履用之。麻勃,方药亦少用,卫家合人参服,令逆知未来事。……要见鬼者,取生麻子、菖蒲、鬼臼等分,杵为丸,弹子大。每朝向日服一丸,服满百日即见鬼也。”狂走即大麻能刺激人的神经,使人发狂。见鬼、通神明即令人产生看见鬼神的幻觉,达到通神的目的,甚至能够预知未来。

又如明代朱棣《普济方》卷二百六十四:“要见鬼者,取生麻子、菖蒲、鬼臼等,分杵为丸弹子大,每朝向日服一丸,限满百日即见鬼也。”

可见,洋海古墓萨满墓葬中的随葬大麻,除了作为止痛的麻醉剂,更重要的是作为致幻通神的药物使用。

通神,即沟通人和鬼神,是所有巫术及宗教的共同特点。而通神的一个重要生理基础或途径,就是“致幻”,即进入狂迷状态。“‘神灵附体的狂迷现象是人类历史上早已普遍存在的精神生理现象,不是某一地域或某一民族特有的奇特现象。”(色音:《试析萨满癫狂术的心理生理机制》,《黑龙江民族丛刊》2000年第3期)服食药物又是致幻的重要手段。“视鬼术意在让人看到冥冥中的鬼神。……古代视鬼术的基本手法是使用巫术灵物和带有迷醉性的药物。……有些视鬼术介于巫术和药法之间。”(胡新生:《中国古代巫术》第409页)李剑国认为,利用药物见鬼也是一种巫术,巫师通过服食迷幻药物,使自己诳惑,从而见鬼。(《巫的“见鬼”术》,《文史知识》2006年第6期)所以,利用药物致幻,从而见鬼通神,是古代巫术的通用手法。而致幻药物也不限于大麻,中国古代的道教经典和药典中,有很多服药致幻、见鬼通神的记载。

东晋道经《洞神八帝元变经》:“故药者,可谓流形之命,圣达之心。语其功也,或能兴云致雨,愈疾通神,威虎辟兵,禳灾厌盗。或明人耳目,或移人性灵。……麻黄见鬼,莨菪拾针。”在道教看来,药物的怍用可谓神乎其神,无所不能,“通神”便是其一。诸多论述足见道教对药物的推崇。

莨菪是一种草药,含有莨菪碱,能麻醉人的神经,可以止痛,也能使人兴奋、发狂,产生恐怖的鬼的幻觉。这与大麻很相似。东汉《神农本草经》:“莨菪子,一名横唐。味苦,寒,有毒。治齿痛,出虫,肉痹拘急。使人健行,见鬼,多食令人狂走。久服轻身,走及奔马,强志益力,通神。”宋代《图经衍义本草》卷十六《草部下品之下》“莨菪”条引《药性论》:“莨菪亦可单用,味苦、辛,微热,有大毒。生能泻人见鬼,拾针狂乱。”

又如防葵、云实、商陆等,都有类似的特性。

《图经衍义本草》卷八《草部上品之上》:“防葵:味辛,甘、苦,寒,无毒。主疝瘕,肠泄,膀胱热结,溺不下,咳逆,温疟,癫痫,惊邪狂走,疗五脏虚气,小腹支满,胪胀,口干,除肾邪,强志。久服坚骨髓,益气轻身。中火者不可服,令人恍惚见鬼。”

又卷十一《草部上品之下》:“云实:味辛、苦,温,无毒。主泄痢肠僻,杀虫蛊毒,去邪恶结气,止痛,除寒热,消渴。花,主见鬼精物,多食令人狂走,杀精物,下水。烧之致鬼。久服轻身通神明,益寿。”

卷十八《草部下品之下》:“商陆:味辛、酸,平,有毒。……陶隐居云:‘方家不甚干用,疗水肿,切生根,杂生鲤鱼煮作汤。道家乃散用及煎酿,皆能去尸蛊,见鬼神。其实亦入神药。《唐本》注云:‘此有赤白二种,白者入药用,赤者见鬼神,甚有毒,但贴肿外用。”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卷十七:“莨菪,云实,防葵,赤商陆,皆能令人狂惑见鬼者,昔人未有发其义者,盖此类皆有毒,能使痰迷心窍,蔽其神明,以乱其视听故耳。”

曼陀罗花也具有这样的特性,明代方以智《物理小识》卷十二:“醉迷术:莨菪子,云实,防葵,赤商陆,曼陀罗花,皆令人狂惑见鬼。”

又有楮实、黄精等,东晋《抱朴子·内篇》卷十一《仙药》:“楮:木实芝赤者,饵之一年,老者还少,令人彻视见鬼。”《图经衍义本草》卷二十《木部上品》:“楮实:陶隐居云:此即今谷树也。仙方采捣取汁和丹用,亦干服,使人通神见鬼。”

《图经衍义本草》卷七《草部上品之上》:“《食疗》云:饵黄精,能老不饥。……其生者,若初服,只可一寸半,渐渐增之。十日不食,能长服之,止三尺五寸。服三百日后,尽见鬼神,饵必升天。”

以上都是药草,也有用动物做“通神药”的,如《图经衍义本草》卷三十《禽部上品》:“慈鸦:以目睛汁滴眼中,则夜见鬼神。又神通目法中亦要用此物。又《北帝摄鬼录》中,亦用慈鸦卵。”

此外,道经中还有很多“饵药通神”的记载,药物有草药、石药和动物药,药方有单方和复方。这些致幻药物往往使人产生鬼神幻觉,宗教法术中常用来通神。

魏晋《太上灵宝五符序》卷中:“令人不老长生去三虫治百病毒不能伤人方:取章陆,净洗麇切,长二寸许,勿令中风也。绢囊尽盛,悬屋北六十日,阴燥末治下蓰。方寸匕,水服,日一,先食。十日见鬼,六十日使鬼取金银宝物,作屋舍,随意所欲。”

东晋《抱朴子·内篇》卷十六《黄白》:“务成子法:以杼血朱草煮一丸,以拭目訾,即见鬼及地中物,能夜书。”

南北朝《太上三五正一盟威录》卷三:“彻视鬼方:白石英,与鬼将(一名鬼督邮)、袂苓,三物等,治下筛,服寸圭,见鬼。又视鬼方:白石英、狭苓、知母,三物分等,治下筛,服刀圭,即见鬼。又方:鹊子、赤石英及曾青夜光散,葱实、乌药、白石英知母散,皆令人见鬼,即畏生人。”

唐代孙思邈《孙真人备急千金方》卷四十四《小肠腑方》:“四物鸢头散,治鬼魅方:东海鸢头(即由跋根),黄牙石(一名金牙),苌菪子,防葵(各一分)。右四味,治下筛。酒服方寸匕,欲令病人见鬼,加防葵一分,欲令知鬼主者,复增一分,立有验。防葵、苌菪并令人迷惑恍惚如狂,不可多服。”

服食药物,有时还需念咒语,如唐宋《三皇内文遗秘》:“太上日:欲役鬼神者,先取鬼箭、鬼日等分,各二两,阴干捣为细末,用桑脓汁为丸,如梧桐子大。每服七丸,早晨空心服之,净水吞下,临外又服七丸。至七七之后,一切鬼神八吏、六丁一玉女,皆来朝拜,狮虎皆受役。七七之后,不可再服。凡服,取旺方气一口,念咒日:百药之精,眼见鬼形,役使八吏,并及六丁,驱使鬼神,立即通灵,延年益寿,永得长生,白日升天,飞腾上清。”

可见,道教中利用药物通神是非常普遍的。刘仲宇《道教法术》:“服药通灵:道教徒制药本身是种法术,而服药是为了成仙,至少也为求具备某种神通。无论是服草木药,还是金石药,通灵,都是追求的基本目标之一。”“有些道派为使自己能役使鬼神,专择名含鬼字药草服用,……据称这几昧药依法服用后,八大鬼神便会现身,共人言语。”

药物致幻通神,其实质是通过药物使身体处于一种非正常的状态。宋代《黄帝八十一难经纂图句解》卷三:“脱阳者见鬼。脱阳者,无阳气也,谓寸豚细微甚也,目中妄见如睹鬼物。”此处所谓脱阳,即阳气不足,身体虚弱,精神恍惚的状态。《鬼谷子天髓灵文》卷下:“鬼臼,鬼箭,鬼扇,鬼督邮,雄黄,人参,茯神,茯苓,龙脑,麝香。右件捣罗为末,炼千岁松脂为九,殊眇为衣,如小弹子大。……此药名换壳丹,又名视鬼丹。初服一粒,云行四步,五脏六腑,表里通彻,行汗出,热水浴之。第二日二眼,似觉浑身毛窍如针剌,热痛。三日,下血三五升,勿怪之,换血脏。服至七日,药行泥丸宫换脑髓,头痛如劈,不可忍也。”这是服药之后身体产生不适,这样应该会产生见鬼的幻觉。又同篇“人参,狭苓,石膏,赤箭,甘草,附子,木香。右件各分停为末,乳香水调下二钱,日进三服则止,慎勿饮河水。至百日,任意服药。经二十七日,浑身变换,体轻身健,眼如碧桃,脸若红莲,走如奔马。三七日,心开无物不知,无书不解,心开意朗,眼中夜放一丈光明,出现十里,见鬼神状、日月中乌兔,心如达知未来之凶祸,神人自告。”身体上似乎没有痛苦,更多的是一种兴奋状态,而过度兴奋也会产生幻觉。

现代的学者也有此观点,刘仲宇《道教法术》:“服药通灵:这些药中,有些是有毒的,如鬼扇,朱砂多眼亦燥热成汞中毒,所以见鬼现身云云,颇有可能中毒恍惚幻视。”致幻药物使人神智昏迷不清,产生鬼神的幻觉,如同真的见到鬼神,从而达到人神交流沟通的目的。

综上所述,洋海古墓中的随葬大麻有两个方面的作用。第一,大麻是止痛的麻醉剂,是萨满作为医师为病人治疗时,让病人服用的。第二,也是更为重要的,大麻是通神的致幻药,是萨满作为巫师,为族人作法时,萨满自己服用的。而大麻的致幻通神作用,是萨满教的本质体现,具有重要的意义。

通神是宗教的目的,而药物致幻是通神的重要途径。通过比较,我们知道,无论是萨满教,还是道教,眼用致幻药物来通神、沟通阴阳两界,其形式和内涵是十分相似的。可见,把道经文献和考古发现相结合,对于宗教的研究,也具有重要的启示作用。

[本文系内蒙古自治区2014年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魏晋南北朝道经词汇研究”(2014C114)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单位:内蒙古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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