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词(上)
2016-11-18范婉
范婉
春水词(上)
范婉
一
从前,有位画家谈山水,引过一段妙论:“画山水,最重要的是要有水。有水无山,也可以凑成一幅。有山无水,无论怎样画,总是死板板的,令人透气不得。因为水是表显聪明和秀媚的。画中一有水,就可以使人神意悠远了。”我是赞同这个说法的。苏州不就是这样的一座秀媚水城吗?
午后的太阳照在干将河上,闪着一片金红色的光。沿着干将河往东延伸,可以望见入云的大厦,林立的高楼,交叉的高架桥……水里的船,看不见了。我恋慕的心上,失掉了古城岁月的影子。苏州的风味到底是淡去了,想着哪怕能听一听船娘的歌,也是好的。
站在乐桥,我的眼睛看着前方。前方就是过云楼了,准确地说是“过云楼陈列馆”,刚开放不久。除房屋以外,一无所见,河流,石桥,草坪,欹斜的杨柳,都附属于过云楼,是过云楼的一部分。我想着:去这座著名的藏书楼走一走。
过了桥,我在干将河边走走,看看。我看芳草萋萋,看红花艳艳,看葱郁的罗汉松,看清澈的河水。目光过到河那岸,对面就是过云楼了。春天的风里,水光漾动,我的心很平静。
在苏州古城改造中,因干将路拓宽,使本是深宅内院的藏书楼成了临街浅屋,这个两进三间的老宅,前一进平屋三间,即“艮庵”,后一进为上下两层的“过云楼”。五块玲珑的太湖石,曾耸立在艮庵南面的院子里,称“五岳起方寸”。过云楼以“过云”为名,是取“过眼烟云”之意,主人是以一种平常而淡泊的心态来对待他的藏品的。
顾文彬构造过云楼的起因是景仰宁波的天一阁,他对儿子顾承深情告白:“若能为我设法造成,则夙愿已偿,心中大悦矣!”过云楼建造时,他还在宁波任职,匠人跟随顾承专程到宁波,顾文彬在百忙中耳提面命,关照他们回苏后,依照讨论的结果把画出的详细图纸再寄来,然后定稿。可见,他是个做事严格、追求完美的人。
艮庵正对着干将路。这种房子,我住过,虽然临街,关上门,不喧闹。尽管它原来是紧邻铁瓶巷的。这里有一张顾氏家族世系图,粗略一看,就知道大概。两侧墙上,挂着顾文彬、顾承(骏叔)、顾麟士(鹤逸)、顾公雄、顾公柔、顾公硕四代人的介绍,其中,顾氏第四代兄弟三人分别向博物馆捐献了大量的过云楼藏品;第五世孙顾笃璜先生白发苍颜,神态安详,在硕大的投影屏幕里娓娓而谈。
关于过云楼的收藏,在顾文彬撰写的《过云楼书画记》,其孙顾麟士撰写的《过云楼续书画记》中有详细记述。收藏包括:法书类,如范仲淹、苏轼、赵孟頫、董其昌等;画迹类,如吴道子、巨然、李公麟、米友仁、刘松年、夏珪、杨无咎、赵孟坚、钱选、“元四家”、“明四家”、“清初四僧”、“清初六家”、“金陵八家”等。过云楼藏品以文人画为主,书法次之;宋元较少,明清较多;明清书画作品中又以“明四家”和“清初六家”最为精彩著名。据我了解,这种趣味不仅是顾氏一族的选择,也是同时代江南收藏圈整体的风尚。
过云楼藏书的出名,与傅增湘有些关系。傅增湘是四川人,现代著名藏书家。民国时期,先任教育总长,后任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长,以图书收藏研究为乐,千方百计搜访中国古籍,致力于版本目录学研究。有一天,他从北平来到苏州,叩响了过云楼的门环,拜访好友过云楼主人顾麟士,要求借阅藏书。主人碍于情面,同意他进入楼内,但附加了一个十分苛刻的条件,看书时不能带纸砚抄写。于是傅增湘每天看书数种,回去后记下书目,写成《顾鹤逸藏书目》,发表在《国立北平图书馆馆刊》第五卷第六号上,顾氏秘藏书目从此被公布于世。若缺了傅增湘的这番辛劳,过云楼对后世的影响或许不会如此之大。
作为过云楼第一代主人,顾文彬深知藏品的文化价值,为此,他制定了庋藏法则谆谆告诫后人要珍爱藏品,“书画乃昔贤精神所寄,凡有十四忌庋藏家亟应知之:霾天一,秽地二,灯下三,酒边四,映摹五,强借六,拙工印七,凡手题八,徇名遗实九,重画轻书十,改装因失旧观十一,耽异误珍赝品十二,习惯钻营之市侩十三,妄摘瑕病之恶宾十四。”可谓用心良苦。他说:“今此过云楼之藏,前有以娱吾亲,后有以益吾世世子孙之学。”这就是顾文彬收藏书画的初衷与目的。一个心志睿智目光深远的老人!
顾文彬晚年辞官,回归故里,与勒方锜、潘曾玮、沈秉成、吴云、彭慰高、李鸿裔等人组成了“吴郡真率会”,以顾家的怡园为主要活动场所,书画鉴赏,诗酒酬咏,雅集频频。他专门请常熟画家胡芭孙绘制“真率会”七老像,还请著名画家任阜长补图,补画童子三人。
只说顾文彬的交谊,北京琉璃厂访博古斋,宁波访天一阁、抱经楼,苏州访曲园老人俞樾,包括寺庙焚香求雨,都含着有趣的细节。顾文彬深爱怡园的一草一木,小病初愈,惦记着园中新种的白皮松,赶紧戴上帽子去看。更夫晚上喝醉酒撞坏了大石笋,气得他翘胡子瞪眼马上把他赶走。每月一次的“真率会”,他请来美貌多情的歌妓陪酒助兴,散席后,还回访她们,送钱赠物,嘘寒问暖。听到他的这些轶事,我不禁哑然失笑。真是一个有性格活得有滋有味的老头儿。
我和过云楼主人本不是一个时代的人,因为读过他的《过云楼日记》,再加上喜欢这座藏书楼的书画,彼此之间,好像就不隔什么了。
《日记》:“(四月)十一日,晴。午后,至松筠庵,访心泉和尚不值,遇雨而归,小雨即止。”因未遇见心泉和尚,所以才有:“十二日,晴。巳刻,访心泉和尚,见其所藏书画各件。一夏昶纸本山水卷,有俞紫芝、黄大痴、柯丹邱、文衡山跋;一恽香山纸本水墨山水册;一恽香山青绿山水册;一王西庐山水册,先画七页,后补三页,有王员照跋;一恽南田山水册,诒晋斋藏本;一恽南田花鸟册;一恽南田扇面画;一黄瘿瓢画册;一蒋南沙绢本花卉册。皆真迹,其中以南田山水册为最佳。有陶发成绢本山水册,乃伪迹,盖旧画添款者。”
有阶段,顾文彬与心泉和尚的交往相当密切,因为心泉和尚富收藏,精鉴赏,而且对书画名迹的递藏经过了然于胸,又与当时经营书画的商号稔熟,所以顾文彬在访求书画名迹中遇到疑难,往往请他来为自己掌眼。“(八月)初四日,晴。往晤心泉和尚,示以倪(云林)、黄(公望)两小幅,谓倪真黄赝,与余意合。”
院子里,种着一棵青枫,长得有一房多高,树身较粗,虬曲着伸过屋檐下的匾额:过云楼。题款:冯桂芬。细瘦的枝头挂着鲜绿的叶片,在风中摇曳。还有一丛腊梅,飞雪天气里,吐蕊绽放,满院都是香。顾文彬的诗句,在梅花的花瓣上颤动:
古今兴废几池台,往日繁华,烟云忽过,这般庭院。风月新收,人事底亏全,美景良辰,且安排剪竹寻泉,看花索句;从来天地一秭米,渔樵故里,白发归耕。……
这首诗不管是什么,都能在心里化开。这样写,十分符合他当时的生活状态。也符合我彼时的心境。
过云楼一层主厅挂着“霞晖渊暎”的匾额,它本刻在被拆掉的过云楼砖雕门楼上。两侧是顾文彬手书的对联:“一枝粗稳三径初成,商辂遗编且题醉墨。”字面的意境,我一时说不出,心里却是明白的。在院子里我没看见枇杷树,怡园里是有的,枇杷有晚翠的象征,契合他退隐的思维。中间的条桌上供着顾文彬铜像,是供人瞻仰的。
虽说《过云楼书画记》不能当文学书来读,但也是可以与《林泉高致》相比的。那个时代,收藏家多的是,很少能写出这样一本书。《过云楼日记》传达出了顾文彬文句的神采,语词更是优美。我反复读过几遍,领受其文气,体味其内涵,有些句子是适于诵读的。
顾氏所藏的书画,有些我在博物馆看过,尤其喜欢几幅意境悠远的山水册页。我叹服顾文彬这么写山:“舟行山阴道上,见群山傍水,石壁崭然,如读北宗画,用大斧劈披者。山根有水一道,中亘一堤,与外河相隔,然壁立之山只一二里许。过此则平山迤逦,时见大树郁葱,皆乌桕,此又如南宗画矣。”颇有几分宋元山水画的笔意。
过云楼留存下来藏书的四分之三归南京图书馆,剩余四分之一,170余种,既有宋刻《锦绣万花谷》(前集、中集、后集各40卷,共120卷)这样的存世孤本,又有黄不烈、顾广圻、鲍廷博等大家的批授手札。2012年6月4日,备受关注的“过云楼秘藏”(包括《锦绣万花谷》)拍卖经过八轮竞拍,最终以1.88亿元的落槌价,被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拍得。由此创作的音乐剧《锦绣过云楼》在苏州首演艳惊四座,剧中的场景对每个苏州人来说都是现实版的回想。
过云楼,多么令人神往,我靠图片想像过它的样子。它在人民路铁瓶巷与怡园之间,像是三岔路口。干将路到这里忽然分开,谦恭地贴着白色院墙两边绕过去,生怕搅扰了里面的安静。四周的楼房差不多全是商铺,高大轩敞,留出的这座老宅,门扉低小,倒不一般了。
铁瓶巷顾宅,是顾氏祖产,人口滋多,就要分流。顾麟士在分家后,移居醋库巷西津别墅,在三子顾公柔去世后,又移居城西的朱家园。西津老人的著作虽袭用过云楼之名,但日常生活已与实体建筑逐渐分离。至于顾氏的书画家学,在顾麟士这一脉,得到了最好的延续。
守着一楼一园,顾家是富有的。
站在乐桥,抬眼就能望见苏州文物大楼。这里离文庙和北寺塔都不远,从前旧书店林立,如今荡然无存。顾文彬不在了,顾承不在了,顾麟士也不在了,他们把许多关于书画收藏的故事都带走了。想起早先读《诗经》,有“夜未央,庭燎之光”这样的句子,我朝过云楼,投出一个温暖的注视。
二
过云楼是顾文彬用来收藏书画的楼屋,书法、绘画,纸上的山水,可望不可即;而怡园是他退隐后怡性养寿的园林,假山、池塘,梦中的山水,可游也可居。过云楼与怡园是相辅相承,不可分割的,那里只有风月,没有一点人间烟火气。让人往返之间,诗意灵感顿生。
怡园的位置再好不过,很多游客第一次到苏州逛观前街,就望见了位于人民路的怡园,细砖门楣上镌刻着黑色的书法款识,透露出高墙后面的花木气息。只看得见假山一角。没想到,如此热闹的观前街区域,竟然隐藏着这样一座幽静的园林。
过云楼竣工后,余下的太湖石很多,因太平天国战事后,不少私家园林毁于战火,大量湖石待价而售。顾文彬嘱咐顾承购买了尚书里一块废地,即古春申君庙址和明代状元、尚书吴宽“复园”故址,并逐一改建成住宅(东路为过云楼)、义庄(春荫义庄)、祠堂、花园(怡园)。垒石成山,坎地为池。这就是怡园。
怡园是一座集大成的苏州园林,花团锦簇。藕香榭是园子里的主要建筑,它的富丽堂皇既及不上拙政园的远香堂,狮子林的燕誉堂,也及不上留园的五峰仙馆。但是,它的朴素、简洁让我喜欢。童寯在《江南园林志》评价怡园:“园内西北堆山,东南多水,划分庭院,善用曲廊,不泥于直垣方角。”周瘦鹃为怡园写随笔,文中提到景点“画舫斋”,说:“上有小阁,因窗外有松,可听松涛,所以叫‘松籁阁’。”又写道:“穿梅林到‘岁寒草庐’,前院后庭,都用奇峰怪石随意点缀,更有石笋多株和古柏、老梅、方竹等互相掩映,饶有诗情画意。”盆景是缩小的山水,周瘦鹃制作盆景的一大特点就是仿照古人的名画来做。他与顾文彬是两个时代的人,彼此的心意却是一致的。
按照顾文彬信中的意思,顾承在怡园设计中“集思广益”,他是画家,造园时有画友王云、范印泉、程庭鹭一起出谋划策,园中的一石一亭先由海上著名画家任阜长起稿,然后请来名匠叠山理水。几年后,顾文彬告老还乡,怡园已建成,共耗银20万两历时9年。
“一琴几上闲,数竹窗外碧。帘户寂无人,春风自吹入。”明人的这首小诗,是怡园曾经的生活写照。怡园主人顾文彬工词章,善音律,因爱琴好石,造园时精心构筑了与琴有关的景点:坡仙琴馆。
一个雪夜,我在这里听过一次琴会。
走在回廊里,绢纱宫灯淡淡地洒着,廊外有圆月,淡黄的,在腊梅花枝上。我站在庭院里。清清的,从厅堂里长流来古琴的细水。
“坡仙琴馆”在灯火中一片幽暗。透过长窗,我看见屋内的板凳上坐满了人。昏黄的灯光,许多影子印在墙上。一位清秀的长发女子在弹奏《梅花三弄》。她的身影袅娜风流,有些疏影横斜的味道。对《梅花三弄》,我百听不厌。联想翩翩。宋代杨无咎的《四梅花图》徐徐展开。第一幅,嫩枝初蕾,花期将临;第二幅,枝干舒挺,半露粉靥;第三幅,层叠冰绡,尽情开放;第四幅,残萼败蕊,随风飘散。古人画梅,非常讲究人格修炼和笔墨素养。琴家的心胸也是如此。艺术乃是针对各类人生情态严格写实。写意,抽象,均在其中。
我置身大雪中的庭院,浑身落梅拂了还满。
“坡仙琴馆”西为“石听琴室”,长窗之外,立有二峰,凝神听琴,室因此而名。唐人刘长卿有诗:“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坐在“石听琴室”,感觉气息宁静。抬头仰望,我发现“石听琴室”构造特别,船篷屋顶,南北长窗。室外还有山石荷莲小院,荷香阵阵,桐叶沙沙。这里适宜听琴。适宜听古调。
坡仙琴馆的匾额由吴云书额,并加跋曰:
艮庵主人以哲嗣乐泉茂才工病,思有以陶养其性情,使之学习。乐泉顿悟,不数月指法精进。一日,客持古琴求售,试之声清越,审其款识,乃宋元祐四年东坡居士监制,一时吴中知音皆诧为奇遇。艮庵喜,名其斋曰“坡仙琴馆”,属予书之,并叙其缘起。
这奇遇似有神助一般!顾文彬在馆内收藏的苏东坡“玉涧流泉”琴,我在苏州博物馆举办的古琴展中有幸目睹了它的风采。这张古琴蛇腹断纹,金徽玉轸,琴背满刻铭文,错落有致,连琴名共有文字题刻十二则。琴背上右刻行书“松石间意”和“吴趋唐寅”的落款;龙池两侧有文徵明、祝允明的题诗,沈周的签名,还有张灵、文彭、顾文彬的笔迹,“坡仙琴馆”的印章赫然在目。它的琴音想必清微淡远。
“石听琴室”悬有翁方纲手书匾额,顾文彬跋文:生公说法,顽石点头,少文抚琴,众山响应,琴固灵物石变百顽。儿子承于坡仙琴馆,操缦学弄,庭中石丈有如伛偻老人作俯首听琴状,殆不能言而能听者耶!覃溪学士此额情景宛合,先得我心者,急付手民榜我庐。
“玉炉香,红蜡泪,偏照画堂秋思。”唐人词意,丝丝缕缕,萦萦绕绕。临窗的树掩着屋子,透过窗棂,斜斜地映上琴桌、古琴。这些家具物件不是顾承用过的,摆设在这里不过是当时场景的再现。于我不仅是观赏,其实是回忆,更像是想像。我想像顾承琴罢默望着檐角斜挑的星辰,静听残雨的淅沥;想像他伫立在午后的日光中,观看翠竹在风中摇晃映在粉墙上的影子;想像他穿过锁绿轩漫步池塘边,在晨曦里凝视着荷花的姿影。
一下雨,水天就忧郁了,像顾承的曲调。顾承与顾麟士父子都是琴家。馆内有一对联:“素壁有琴藏太古,虚窗留月坐清宵。”琴在怡园主人眼里是多情善感的。另一对联:
步翠麓崎岖,乱石穿空,新松暗老;
抱素琴独向,倚窗学弄,旧曲重闻。
不知怎的,最后一句“旧曲重闻”,让我内心惆怅。这对联虽然写的是顾承学琴之事,但又何尝不是对怡园琴会的追忆。
过云楼二层的屏风上绘有一幅宋代的《西园雅集图》,西园是北宋驸马都尉王诜府第,当时文人墨客多雅集于此。王诜请善画人物的画家李公麟把自己和友人苏轼、苏辙、黄鲁直、秦观、李公麟、米芾、蔡肇、李之仪、郑靖老、张耒、王钦臣、刘泾、晁无咎以及僧人圆通、道士陈碧虚画在一起,名《西园雅集图》。松桧梧竹,小桥流水,极泉石之胜。宾主欢聚,或写诗、或作画、或题石、或拨阮、或看书、或说经,尽宴游之乐。米芾为此图作《西园雅集图记》。后人景仰之余,纷纷摹绘。从此,“西园雅集图”成了人物画家的一个常见画题。
近代绘制的《怡园琴会图》,一幅类似《西园雅集图》的纵逸隽雅的人物长卷。在主要描绘琴者雅集的同时,杂以突兀的山石,繁茂的古松,横斜的寒梅,参差的修竹,还有潺潺的流水,引人入境。
那是1919年的秋天,著名琴家叶璋伯寓居苏州,与顾麟士相见恨晚,两人共议在怡园举行琴会。琴会在怡园藕香榭举办,广霞和尚的一曲《梅花三弄》,拉开了琴会之幕;接着,栖谷和尚、琴契和尚弹奏了《胡笳十八拍》、《石上流泉》。而后,琴家轮流抚琴献艺。郑觐文表演了鼓瑟《鸥鹭忘机》、擘箜篌《秋风高》,川派琴家李子昭与吴浸阳、郑觐文分别表演了双琴对弹《风雷引》和《良宵引》。他们还对各地琴家所携的十张藏琴的琴名、琴式、断纹、题识等进行汇考,并一一加以记载。李子昭兴致勃勃作《怡园琴会图》长卷,吴昌硕写《怡园琴会图》长题以志其盛,顾麟士在画上题诗纪念,有“月明夜静当无事,来听玉涧流泉琴”的句子。此情此景,不复再有。
怡园精致典雅,疏朗宜人。百余年间,琴韵、曲音绵延不绝。
乱世之中,琴声喑哑,发不出声。琴遇知音,是中国文人的梦。此后,它却成了一个优美的词语,一个梦境。
站在金粟亭,我“一梦至今,临风怅伫”。
怡园的院墙逶迤曲折,但园外的景致照样隔而不阻地进到了园内:像一条长河,虽然流动时遇到了石头,激起水花后又朝向前流去了。白樱花树散出一片淡影子,遮着长形的窗扇。窗子开着,我一个人坐在屋内,看到园外和园内的景致。
玉延亭和四时潇洒亭外面的铺地上,嵌着几块小太湖石,还有一口“天眼”水井。花岗石井栏,内圆外六角。井栏上镌刻六个隶书:天眼潘奕隽书。游园的人一进门就能看到它,清清之水,映出一方蓝天,这口井的水是活的,大抵与古城内的河道相通,养润了顾家人。
黄昏时分,走进怡园,有种风景旧曾谙的感觉。这里养过鹤,日寇侵占怡园后,做出了煮鹤焚琴之事;这里种着梅,梅花散发的芬芳经年累月弥散在南雪亭;这里长的白皮松遒劲孤高,仿佛刚刚从一幅古画中走出来。即使是狭小的角落,怡园主人也要吟诗做对,这是文人本色。我从顾文彬的日记里知道,从前的日子,他写下了千余首诗词,编为《眉绿楼词联》,依“望江南”调,首句都为“怡园好……”现成拿来制成楹联,请名家写好在园子里各处挂上。何等风雅!可惜我只读过几首,假定捧在手读完,从这一册诗集里,也可加深了解那个时代的苏州士绅的心态,以及这一带的习俗风物。
小时候,为了练好书法,父亲多次带我到怡园。园子里的廊壁上嵌有历代书法家王羲之、怀素、米芾等书法家的书条石,这些“怡园法帖”集中分布在画舫斋的南侧长廊,碧涧之曲古松之阴,这里是怡园最为幽静的地方。我边走边看,细细品味。我喜欢其中的《兰亭集序》刻石,这是“玉枕”兰亭。相传王羲之《兰亭集序》墨迹已被唐太宗李世民陪葬,宋代贾似道得到与真迹一致的用纸蒙在墨迹上的摹本,命工匠花了一年半时间精心镌刻在玉枕上,从而保存了王羲之的真迹。这刻石就是据宋拓本钩摹复刻的,颇为传神。
有时候,我也去看面壁亭背后的东林五君子册,是杨涟、魏大忠、缪昌其、周顺昌、周宗建的尺牍,他们中的周顺昌鼎鼎大名,魏忠贤授意东厂特务来抓他,引起了苏州市民的暴动。但我看了他的墨迹,没觉得好,字体过于圆熟自负了,远没有王羲之的灵动飘逸。即便如此,我每次走到这块刻石前,还是久久徘徊不忍离去。这大概跟五人中除杨涟是湖北人外,其余都是苏州人有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