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有光的五色笔
2016-11-18陈益
陈益
归有光的五色笔
陈益
归有光墓
归有光像
才子江淹以文采称著于世。晚年时,梦见一位叫郭璞的人,对江淹说:“我的笔在你这里多年,请你还给我。”江淹从怀里掏出了一支五色笔,随即从梦中醒来。从此再也无法作诗,“江郎才尽”矣。
归有光的五色笔,却始终光彩照人。他是明代最大的散文家,被誉为“明文第一”,清代桐城派将他奉为宗师。他的诗歌创作,从思想内容到艺术成就,都不容小觑。他的制义文,在明清两代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力。他不仅以评点《史记》著称,对秦汉文、唐宋文也作过很多评点。经、史、子、集,无不硕果累累。
在昆山,归家是一个大家族,民间有“县官印不如归家信”的说法。尽管到归有光父亲这一代,家道衰落,生活窘迫,但良好的家庭教育,使归有光八九岁就能够写文章,十岁时所写的应制文《乞醯》,洋洋数千字,至今我们仍不能不为他的早慧而赞叹。不止是这些,归有光还很有些史学家的气质。有一次,他外出看见路边的一堆枯骨,盘桓良久,居然“瘗而铭之”,令父亲大为惊讶。
归有光 撰 震川先生集三十卷
也许是因为想当史学家,归有光从小就爱读《史记》。据《重修昆山县志》载:归有光沉潜简默,与俗寡合,日惟闭门啜茗,取群经子史读之。及长益该博贯穿,上自典坟骚选,由历代以至国朝诸大家文,次第披阅,无不了悟,尤好太史公书,不忍释手。在自己的作品中,归有光也多次表达了自己对《史记》的热爱,他说:“余少好读司马子长书”、“性独好《史记》”、“仆少好其书,以为独有所悟”。《苌楚斋四笔》等史籍中有“震川每一下第,即阅《史记》一过。故阅本最多”、“先太仆笃嗜《史记》,手批本不下数十种”等等的记载,足以看出归有光对《史记》的重视。
归有光酷爱《史记》,阅读时下过深功夫,常用五色笔(当然是五种不同颜色的笔)在上面圈点。清代史学评论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中说:“归震川氏取《史记》之文,五色标识,以示义法;今之通人,窃笑之,余不能为归氏解也,然为不知法度之人言,未尝不可资其领会……特不足据为传授之秘尔。据为传授之秘,则是郢人宝燕石矣。”
作为一位散文作家,同时又是教授文章之法的教师,归有光为了启迪年轻人向史学前辈司马迁学习、致敬,花费大力气,“肢解”了沉甸甸的《史记》,告诉他们怎样写人,如何状物,哪里转圜,缘何评述。从写作学、修辞学和阐释学的角度解析文本,一字一句引导学生研习。哪怕遭受一些人窃笑,他仍不遗余力地坚持这种貌似“死抠”的方式,为不知文章法度的初学者,探索一种容易走通的路径。
章学诚认为,真正明白文章千古之理的,是不会为某些规矩所限制。而归有光就是明白古文“隐而难喻”之理的人。
确实,在归有光的一生中,无论是写文章还是做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史记》的影响。六十岁时终于考取进士,任命为浙江长兴县令。心地正直的读书人,其实很不懂得官场的潜规则,他一心想做汉朝的循吏,对上司的命令常执行不彻底,只想为百姓做好事,结果明升暗降,任河北顺德马政通判——相当于今天在机关管理车队。然而,考场与官场的蹭蹬,对于文学家并非坏事。他在散文和诗歌创作中的成就,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人们自古把文章看成“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又把文章分为载道和纪事两大类。纪事的文章,写的多是重大题材或名山胜水。归有光的散文,却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庸常琐碎的生活,也能进入文学家的法眼。钱基博《中国文学史》说:“至有光出,而专致力于家常琐屑之描写;其尤恻恻动人者,如《先妣事略》《归府君墓志铭》《寒花葬志》《项脊轩志》诸文,悼亡念存,极挚之情,而写以极淡之笔,睹物怀人,此意境人人所有,此妙笔人人所无,而所以成其为震川之文,开韩、柳、欧、苏未辟之境也。”归有光把散文题材扩大到日常生活,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秦汉唐宋古文之外,开辟了一片新境。这恰恰是他五色笔的奇妙之处。
我们不妨来看看两篇最短小的散文。
《女如兰圹志》,仅有84个字,是归有光为女儿如兰写的一篇墓志。文章说,在一条河边祖茔北,新添了一座小坟,埋着女儿如兰。他记述了如兰死日及葬日后说,如兰满周岁,已经能叫唤父亲,却走了。不由感叹:“呜呼!母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如兰在人间没有得到多少幸福,又如此匆遽地离开了世界,既然如此,老天又何必让她降生呢?感情压抑,笔端无比沉重。“临死,乃一抱焉”,以细节见全貌,这便是典型的归有光散文笔法。
另一篇《寒花葬志》,只有140多字。我们在读这篇悼亡名作时,一直把寒花看作是归有光家里一个婢女,没有发觉她还有另一更重要的身份。复旦大学邬国平教授将它与《女如兰圹志》一起阅读,并加以深入研究,解开了如兰生母之谜。她不是别人,就是《寒花葬志》中以“婢”相称的那个年轻女子——寒花。
《归震川先生未刻稿》中有一篇《寒花葬记》,标题与长期以来所流传的《寒花葬志》差了一个字,“志”成了“记”。这篇《寒花葬记》,清楚地写明她就是如兰的母亲:
婢,魏孺人媵也。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尝寓京师,作《如兰母》诗。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婢初媵时,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予。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傍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与《寒花葬志》相比,它多出了“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尝寓京师,作《如兰母》诗”计23个字。在惜墨如金的归有光笔下,这23个字揭示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容。或者说,呈现了归有光一段复杂的情感经历。寒花是归有光妻子魏孺人的陪嫁丫头,初到归家时,只有10岁。9年后,魏孺人患病逝世,这时寒花已长大成人。或可成为通房婢女,或可嫁与男主人,生儿育女。可惜两个女儿都先后夭折了。寒花很快也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究竟有没有正式成为家妇?没有记载,难以肯定。但从如兰“母微,而生之又艰”、“事我而不卒,命也夫!”的表述中,可以看出,归有光对他和寒花的这层关系并没有掩饰,尽管写得不是很直白。真相之所以被掩盖,主要是被删去了23个字,且编入语文课本,导致读者们一直在误读。
《归震川先生未刻稿》是归有光孙子归济世收集的。在钱谦益和归有光曾孙归庄整理《震川先生集》时,他们对作品作了取舍。归庄并不讳言自己对原作作过一定修改。对于他作的某些修改,清初散文家、曾任户部主事、刑部郎中的汪琬曾提出不同意见,两人还为此相互辩难,闹了一场笔墨官司。在寒花之后,归有光又娶了王氏为妻。也许,归庄为亲者讳,才删改了这篇《寒花葬记》。
无论如何,这却是归有光五色笔中浓墨重彩的一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