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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兰堂闲话三

2016-11-18王锡麒口述整理

苏州杂志 2016年3期
关键词:灶头书场冬笋

王锡麒 口述 陶 立 整理

芝兰堂闲话三

王锡麒口述陶立整理

王锡麒作品

陶:王老师,三句不离本行,我是说书的,我们还是从评弹说起吧,大家晓得你欢喜评弹,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听书的?

王:我很小就喜欢听书,苏城都有我足迹,我到书场里,别人看见都啧啧称奇,这么一个三尺孩童也来听书,少年老成。

陶:那您那时去听书需要买票吗?小孩也要票吗?

王:要的,我读善耕小学的时候,一直逃学听书,我是书场里听书最小的一个听客。坐在书场一隅,有时候我也要堂而皇之坐在书场状元台,听大书我喜欢坐在前面;听小书,余音袅袅送得远,我就坐在后面。

陶:最近我又重新听了张鉴庭、张鉴国两位先生弹唱的《闹严府》,真是铿锵抑扬,行云流水水到渠成,好像你和两位先生也有过交往?

王:说起张氏昆仲,我就想起当年他们两人雪夜来芝兰堂小饮的往事,我是知音,老朋友相逢真是意外之喜。

陶:这是哪一年的事呢?

王:也要几十年了,“文革”过后演出也比较少,可以东荡西游。张鉴庭“文革”时候也是饱受磨难,那时候我到他们上海团,闻说他戴着高帽子,敲着破畚箕,一直要从南京西路敲到延安路八仙桥大世界。劫后余生,故友重逢,外面雪大得像鹅毛,积雪迎春,他们那时住在楚春巷招待所,距我家也有一段路,最后我要相送,他们坚决不要我送,兄弟两人踏雪而归,也是一段佳事。那一天鉴国先生对家母厨艺十分激赏,说是地道的苏帮菜。

王锡麒作品

陶:我听你说起过标准苏帮菜也分家庭与行市,令堂的手艺,应该是家庭吧?

王:是的,我家的家常菜,我好婆的时候,我母亲算是得到她一点皮毛,我妻子又是得到我母亲的一点皮毛。学了三个菜,一道是椒盐甲鱼,一道是响油鳝糊,一道是广漆鳗。我母亲比我好婆逊色,我好婆的时候我口福不浅,我小时候家境还可以,我好婆娘家开五家店,我阿爹是出名王好人,他是吃客,喜欢吃,而且口味很挑剔,大厅上天然几下菜馆盆子叠起来,有人来收盆子就再新带点菜过来,所以家当用掉很多。我吃火腿也是好婆带出来的,记得夏天有一道火夹肉,一层火腿,一层百叶,一层鲜肉,再一层百叶,还有笋,蒸的,要三层火腿,三层百叶。夏天的菜,还有醉鸡,白烧的鸡,还没烂,就弄成一块一块,吃之前放在青边碗里,碗里倒好花雕,再盖好扎紧,大概四十五分钟,放在瓷缸里,放井水,要浸到冰冰冷,有冻水。吃的时候把青边碗放在大盘子里一扣,这个不叫糟鸡,叫香醉子鸡,其实和冬天的水晶冻鸡面差不多。

陶:您好婆的拿手菜还有什么呢?

王:我最喜欢吃好婆烧的葱花大肠,手脚很烦,肠买回来用火夹烫,火夹不夹断,但是到汤里要剪断的。要温水焯,使得肠气味没有,要大肠三圈到四圈之间,然后砂锅焐好,上桌一把葱花下去,热天没大蒜,所以用葱花,我很喜欢吃。

陶:什么叫用火夹烫?

王:就是烧红的火夹,伸进去夹,一段夹一下,可以使肠气味没有,外面也要夹,所以做起来很烦。

陶:说到好婆你的眼神放光,真是美好的回忆,可惜我没有赶上啊。

王:是啊,说起来我好婆,我又想起还有豆腐衣,以前豆腐衣好,两层,木耳豆腐干青菜笋尖剁细,包在豆腐衣里面,像铅笔盒一样。先煎一煎,然后转红,有种微红,白的也可以,上桌时候改刀排齐,叫苏江绪,也灵的。我还喜欢好婆的冬笋炒肉丝,好在肥瘦,因为冬笋没油,一定要肥肉一半,瘦肉一半,切工有要求。冷天吃冬笋肉丝一碰就要冷,所以有个家生叫暖碗,像小的暖锅,灌水保温瓷做的。

陶:里面放开水吗?

王:对,里面放开水。那道冬笋肉丝炖在那,经常换换水,从开始吃饭到吃好也不会冷,冬笋肉丝一冷就不好吃,就叫暖碗,瓷暖锅。我们家金属器皿讲起来也很多,一品锅,现在还有,只剩半个了,下面铜的被我弄碎了,铜的烧炭墼,只能三只,不能多,多了爆裂,一品锅吃三半件,可加鸽蛋。

陶:三半件有些什么?

王:半只蹄髈,半只鸡,半只鸭,一块火腿,火腿不算件的,现在也变成件了,其实是吊汤的,再放点鸽蛋。品锅下面雕花的,下面放三个炭墼,放三半件很满了。不是在品锅里煮出来的,普通砂锅里煮好,再放进去,为了卖相好,拿上来擦得锃亮,看上去珠光宝气,这是情调,三半件是重味也吃不掉。

陶:是啊,席上很难吃掉,现在五件子我觉得料头太重,有些冲乱了。

王:还有鸡汤面筋,自己做的面筋,一定要拿麸皮,拿面粉是不对的,面粉做出来是白的,一定要乡下的麸皮,面筋出来时灰褐色,烟灰色,这是最正宗的,假使象牙色就不对了。我好婆从乡下弄来的麸皮自己做,用饭烧箕里面汏,我好婆一直汏的,汏出来面筋包肉,鸡汤里鸡块打方块。盛出来放大砂锅,砂锅里再盛出来,面筋放下去,麸皮面筋各自有香味。常熟蒸菜也有面筋,他们是蒸,我们是煮的,区别就在这。

陶:想不到当年夏天的吃喝有这么多讲究。

王锡麒绘

王:要说夏天的吃喝,还有臭卤甏,现在野苋菜梗不对,不软糯。以前炖双臭就有了,以前臭豆腐臭得很,是真臭,现在是化学臭两者大相径庭。臭卤甏里不能放臭豆腐,只能放苋菜梗和菜头,就是青菜切下来的头,叫臭猪头,这两样东西炖在一起,夏天来得个灵。这是家常菜,钱不值,然味隽永一般乡绅家里都吃的。

陶:当时有没有煤炉呢?

王:还没有煤炉,我家用灶头,又要讲到厨房了,我家现在院子背后原来有三间,桂花树的背后,后来公私合营了,山茶花也没了,黄杨树倒是在的。

陶:黄杨树我见到过,感觉上是非同一般的花木。

王:那棵黄杨树市园林局有档案的。后面有一间柴房,一间厨房,一间吃饭的,还有碗橱,一只碗橱,一只小菜橱,里面有个三眼灶,三眼的灶头,上面也画点花花草草,还有木头的挡板,砧墩板,有两个水缸,一大一小。水我最喜欢,那时候外城河运水过来茶馆要用,或者井水。还要淘水缸,里面有缸香,放一点矾屑,我就去淘,脏东西沉下去就变了缸脚,平时看不出,其实很脏。还有灶面砖,挡板就挂在上面,防止衣服弄脏。柴房就放柴火,烧稻柴会有像炒米一样的米粒,我听见声音就拿火夹夹出来,掰下来我就吃,香得真是奇香无比。灶膛灰也有用,里面还是火热的,就把山芋放在草灰上,赛过烘山芋,还天然环保,所以民家灶头有灶头的乐趣。

王锡麒绘

陶:灶头上火慢慢煨出来,吃起来入味,尤其是红烧肉。

王:现在也只能想想,以前没有煤炉,都是炭墼,烧暖锅要敷炭,就是黑的,旺的时候闷掉的。现在都是烧酒精,这是不对的呀!一定要敷炭,有噼里啪啦的声音,暖锅都弄不到,古董店里都是漏的,不知道能不能弄到,铜边里面是塘锡的,还有鸭船,都是瓷的。

陶:有的,暖锅山塘街有得卖,有人做的。不过现在的人都贪图省力,电饭煲里随便烧烧就好了。

王:不知道那个暖锅做得对不对,这些东西估计也只有几个老油腻看见过,就是吃油腻饭的,厨师。有些我倒是还在,不过被我弄坏了,现在我用来种种花。

陶:王老师您可以把那些器皿画下来,因为很多东西我们都没见过,您画下来让大家都看看,也是一件好事呀。

王:我还想起一件器皿,叫焖龙缸。现在看不见了,鸡鸣炉也看不见,当中可置焖笼缸,外面铜的,像一品锅一样,下面放炭墼,只能放一个。晚上肚子饿,焖龙缸里烧点心的,白木耳,什么的,小菜也能烧,冬菇乌骨鸡汤。

陶:这个就是一直热的。

王:对,鸡鸣炉就是到天亮鸡叫还是热的,不像现在有微波炉。这个鸡鸣炉白铜黄铜都有,晚上要吃什么就吃什么,冰糖莲心银耳羹什么的。

陶:这个鸡鸣炉和焖笼缸我不要说没见过,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要不你画一下,让我大致有个感觉。

王:都没了,破四旧的时候都被弄没了。一天我下班回家一看家里一塌糊涂,古董都被砸碎了,画都给烧了。我父亲爱画画,外行画法,但是画得蛮好,大多数是六尺开四的大小。我爷爷那辈吃鸦片,败落掉,到我父亲家里已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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