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市童声
2016-11-17加力
是在1960年冬天吧?大人常常在说政府掐粮了。我听不懂,只知道锅里的饭越来越少了,到后来全家人每顿饭都不得不用秤称好了分着吃。每天无数次,我攀着家里那张旧饭桌,踮着脚尖,一遍又一遍地扫描着饭桌上的东西。我把世上的东西只分成两类,一类是能吃的,一类不能。
一天,桌子上放了一盒像牙膏一样的东西。很快知道了,那东西叫鞋油。鞋油是凭票供应的,全院28户人家,只分到两张鞋油票。头天晚上居委会开会,群姐去抓阄抓到一张。家里人兴奋不已,马上把鞋油买了回来。
高兴的不是可以擦皮鞋了,家里没人穿得起皮鞋。高兴的是鞋油可以在自由市场上卖掉,赚的钱家里就可以添补点吃的了。
当天下午,群姐就领我来到了附近的自由市场。这是青岛最大的自由市场,在市场三路和阳谷路上。街上的人总是密密麻麻的,卖什么东西的都有,当然少不了卖吃的。
没想到我也当起了卖主。天很冷。我穿着小棉袄,清鼻涕还是不断地流了出来。我揣着手,不时地用袄袖抹着鼻涕,两只袄袖早已变得硬邦邦亮铮铮的了。鞋油就放在我怀里。
群姐推了我一把,让我快喊。她在我后边远远地跟着。群姐比我大11岁,中学没毕业得了肺结核休学了,后来就一直在家帮着爸妈照顾弟弟妹妹们。
“谁买牙膏!谁买牙膏!”我边走边喊着。群姐快步冲了上来,揪着我袄领子晃了晃。“在家怎么教你的?人家谁拿鞋油刷牙!”
我压根儿就不喜欢鞋油,还不如牙膏呢,放在嘴里甜丝丝的,还有个薄荷味。鞋油这玩意儿带个油字反倒不能吃。白瞎了。
“谁买鞋油!谁买鞋油!”我重新喊了起来。很快来到了玉田饭铺门口。平时我最喜欢爬上玉田饭铺的窗台,看里面吃饭的人。里头的面条是纯白面做的,从来不掺和苞米面地瓜面什么的,劲道得很,用筷子一挑长长的,还像弹簧一样直甩。哪像家里的面条,筷子一挑就断了。
玉田饭铺门口是一溜儿卖吃的,有凉粉儿,有烤地瓜,还有冰糖葫芦什么的……哎,看到了嫂嫂她娘。她正在买火烧。那只火烧刚刚烙出来,金黄色香喷喷的。老远就能闻到。
我悻悻地走开了。世界上我最不喜欢的人就是隔壁家的嫂嫂。她头两天站在俺家门口啃半截苞米,越看她她越吧唧嘴。我不许她吧唧嘴,她竟然哭起来了,还把她大哥叫来了。哼!等着吧,谁要是再敢在俺家门口吧唧嘴吃苞米,我非撵她走不可,叫她大哥来也不行!叫谁他大哥都不行!
背后忽然一声尖叫,人群骚动起来。转身一看,只见嫂嫂她娘眼睛大大的,直望着马路对面。再一看。她手中的火烧不见了,啊哟!
人群很快在路边围成了个圉。我钻进去一看,只见一个独腿的人蜷伏在地上,身边斜躺着一只木拐。他一个劲地往嘴里塞火烧,一个高个子大青年在狠狠地踢他。独腿人毫不理会,只顾塞着火烧,噎得眼泪直流。人群中出来一位老太太,上前推了大青年一把。大青年没动地方,老太太倒后退了几步。老太太穿了一条肥大的棉裤,两只脚小小的、尖尖的,裹脚布把棉裤脚裹得紧紧的。一看到那双脚,我就想起了端午节的粽子。
“俺妈那天病了,俺妹妹刚给俺妈买了个馒头……”大青年没说完,老太太又挪着碎步,上前去推他。嫂嫂她娘挤进来了。她看了看,叹口气,说算了吧,也怪可怜的。
嫂嫂她娘人很善良,是街道委员。她前两天还到俺家串门,跟妈妈说街道上刚开了会,不是什么掐粮了,是农村受灾了,还说政府救济什么的。又说嫂嫂患浮肿已经几个月了,每天再光喝稀粥怕撑不住了。临走时她留下了半个疙瘩头咸菜。那天晚上俺家里也没再做菜,全家人喝粥。就着那块咸菜。
忽然我的袄领子一阵发紧。还没搞明白,两只脚尖已经掠过地平线出了人群。群姐气呼呼地说找了我很久。检查了一下,鞋油好好的。
我拧动了一下脖子和肩膀,很快把小棉袄摆平了。唉,接着喊吧。“谁买牙……”我赶紧缩起了脖子。哎,没动静。回头一看,群姐正在和嫂嫂她娘说话。松了一口气。再接着喊!
“谁买鞋油!”我顺着市场三路走到了自由市场的尽头,再往前走就是大窑沟车站了。这里路口上有家邮电局。邮电局门口常常有个学徒工模样的人在卖五香花生米。他个子不高,瘦瘦的,总是穿了一身工作服。戴着一副洗得发白了的蓝袖套。他面前横放着一辆大国防自行车,车后座上放着一个翻过来的小箱盖。盖里有一小袋花生米。他用剪成小块的旧报纸把几粒花生米包成一个个小圆锥体。摆放在箱盖里。“五香花生米啦!一毛钱八粒!”,他一边包一边喊。有不少人去买。有钱的人一次会买好几包。
一个人刚买了一包花生米走开,转身又回来了。“哎、哎、这里面只有七粒!”那人边说边要伸手去拿花生米。学徒工连忙用手护住,“不、不对!绝对是八、八、八……”“八粒!”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真想早点了结学徒工的痛苦。可他并不睬我,只顾着争辩,脖子上的青筋像下雨天俺院子里爬的蚯蚓。
我最搞不懂的就是这些事。家里那杆十六两一斤的秤我早就会看了,一两不差。可大人数数怎么还没数到十就乱了呢?
唉,不管人家了。自己的活还没完呢。
“谁买鞋油!”我开始顺着原路往回走。天快黑了。眼前是无数双走动的人腿。裤子有黑的、蓝的、灰的、草绿色打蓝补丁的、草绿色不打蓝补丁的……。
猛地看到一只木拐,还有一只系了结的空裤管。哎,他怎么还活着?正是刚才抢火烧的人。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的衣服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上面补丁叠着补丁。他身子一晃一晃很有节奏地走着,头像只摇头电风扇似的左右转着,目光在扫着路两边的地摊。
我想起了三哥。他大我两岁,已经上学了。上次他学校包场看电影,人一回来,他就找了根树权夹在腋下,弯起一条腿,一走一晃,口中不断喊着:“报告太君,八、八、八路……”嘻嘻,人一急眼了怎么都喜欢重复八这个数!
我从没捞着看电影。不过看小人书也能知道。凡是敢反抗八路军解放军叔叔的人,要是还活着,腿一般都瘸了。
“谁买鞋……”两条长长的腿挡住了我的去路。抬头一看,呀!是刚才踢独腿人的大青年。他低头看着我,眉头皱着,一只大手像只海五星似的扣在我头上。
“鞋油怎么卖的?”他低声问道,眼睛在打量着鞋油,好像那是只刚出炉的火烧。开什么玩笑。他这么厉害的人买东西还用钱吗?我赶紧把鞋油抱得紧紧的,想从他身边溜走。海五星一拧。我立刻像圆规似的画了个圈,又回到他面前。
“姐——!”我拼命喊着。海五星猛地缩了回去,群姐赶到了。
大青年顿时变得温柔了许多。声音很轻地问了价钱。然后便开始掏钱了。他好像每个口袋都能掏出点儿钱来,听说有钱人都不把钱放在一个口袋里。
“是你弟弟吧?很懂事……”大青年边掏钱边问群姐,还不时地用海五星梳理额前的头发。我忽然喜欢上这个大青年了,他说实话。哥哥姐姐总说我傻乎乎的。
大青年又说起了舞厅。市场三路上的友协电影院旁边刚开了家舞厅,一到礼拜六晚上老远都能听到里面嘭嚓嚓的声音。不过人家都说那是吃得太饱的人去的地方。
群姐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低头在拧着身前的辫子梢。
大青年终于结束了掏钱的过程,鞋油卖掉了。群姐拉着我快步走出了人群。她脸上泛着兴奋的红晕,眼睛里流露出希望和憧憬。在没人处,她掏出了一块糖,我忙用双手接住了。
那糖我认识,是国庆节爸爸厂里的徒弟结婚送来的。我们兄弟姐妹每人分到两块。没想到群姐的糖还一直留到现在。
那糖不知融化过多少次,糖和糖纸紧紧粘在一起,剥不开了。不过这一点儿也难不倒我。我连糖带纸一起放到嘴里,等糖融化一会儿,就用牙齿尖一点一点把糖纸推下来,然后把糖纸渣嚼嚼,直到确实没有甜味儿了,才把糖纸渣吐掉。
三哥早就告诉我了,凡是在嘴里不能融化的糖纸是不能吃的。再说那东西脏乎乎的吃下去也不卫生!
责任编辑杨希
加力
原名张加力,1954年生于山东青岛,1980年毕业于黑龙江大学英语系,1984年调入香港招商局集团工作。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和九十年代初曾撰写多篇港航业评论文章,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汇报》、《经济导报》等,并参与撰写了《香港概论》(上卷,1990年4月香港三联书店出版)一书。自九十年代初开始一直在香港、深圳和上海从事企业管理工作。现在皇家加勒比游轮(中国)公司任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