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
2016-11-17Text傅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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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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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一边喝蜂蜜水一边看书,听到客厅里陀螺吱吱吱吱旋转的声音,我叫了一句:“安安,喝水了吗?”我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是烧水,喝满大水杯的温水。边喝水边看书,或靠在床上,静静地想一会儿事情,我很享受这半个小时。早起不喝水,我一整天都很难受,身体会有极度干旱感。安安则玩陀螺,或看动画片。他满两周岁的时候,喜欢看《米奇妙妙屋》,每天看两集。我打开电脑,给他看。有一次,不知是受了什么委屈,他哭得猫一样蜷缩起身子,我抱着他,哄他。他哽咽地呃呃呃,说,想看《米奇妙妙屋》。我说,好,看米奇可不能流眼泪,米奇多开心,每一天都是开心和美妙的。安安挣脱了我的手,自己去开机,把《米奇妙妙屋》打开。这是他第一次开电脑,自己找动画片看。我十分惊讶,他还不识字,也不识拼音,幼儿园才上了几个月。他肉乎乎的手指,在键盘上,一个格一个格地找。作为奖赏,我允许他多看一集。
今天是星期六,我领着安安去学习围棋。出门,我问安安,早餐吃什么呢?“小笼包子。”他说。我说,好的,去哪家吃?安安十岁了,学围棋也有半年了。有时在家里,我陪他下围棋,他赢了,说,老兄,真没用。我说,让你赢是逗你高兴。他说,没用还找理由,不过,这个理由很好。他输了,说,老兄一点风度也没有。我拉着安安,穿过小区小菜场,到庆丰路打车。我对安安说,我先去白鸥园的家,再去棋院。庆丰路的市区起始点,在白鸥园。我在白鸥园住了十三年。上了车,我抱安安靠在我怀里。他晕车,每次坐车,哪怕只有几百米,于他而言,都是痛苦的折磨。他先开车窗,然后捂住鼻子,身子往车沙发软塌塌地靠着,一句话也不想说。白鸥园有很多三轮车,以前上学,他都坐三轮车,那些车夫对他很熟,知道他爱去哪儿玩,爱去哪个餐馆吃饭,几点钟放学。住凤凰大道之后,三轮车没了,上学放学只能打车。我可以想象,每一次出门或回家,这十几分钟的路途,他是多么的痛苦和难受。白鸥园的房子在六楼。一楼楼道口,那个矮胖胖的大姐正在卖烤火腿肠。我给了她一支烟。她说,不抽了,已经戒了半年多。我说怎么戒烟呢?她说,高血压几年了,不能抽了。我住白鸥园之前,她就在楼道口卖烤火腿肠了,一个煤气灶烤箱,烤板上整整齐齐地摆着插了竹签的火腿肠和一罐番茄酱一罐辣酱。没生意时,她坐在塑料凳子上玩手机或抽烟。她矮胖,脸上有很多麻子。她二婚的男人中午送饭来,没送饭来的话,她就啃两个馒头。她好几次对我说,你要说说你老婆,用钱太厉害了。我笑笑。她又说,你小孩也用钱厉害,我挣的钱,不够你小孩去游乐园。我笑笑。她好几次,算她的收入给我听,一根火腿肠挣三毛钱,最好的日子,比如大的节假日,一天卖两百来根,平时才卖八十来根,天天坐在楼道口,早出晚归的。她是个乐观的人,说,能摇到廉租房就好了,什么都安心了。摇了好几年,摇到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廉租房,又查出高血压。她又说,两个孩子长大了,一个在工地里学监理,一个在宾馆里做保安,有收入了,钱由他们自己存着,将来讨老婆的事情由他们自己管。她呵呵地说,手抱在自己的膝盖上。
说话的间隙,安安咚咚咚跑上楼去了。我把书房整理了十几分钟。书桌上、架子上、地上,都是书,每次去,都要整理一次,分类、排序,码一遍。房子因无人居住,到处都是灰尘,有一股霉味。我叫安安:“我们走吧。”他还在房间里,手上拿着什么,低着头。他一个侧身,跑出门,噔噔噔下楼。我叫安安、安安。他也不应答我。每次出门,都是我走前面的,他尾随我,拉着我的手。我快速下去,拉着他,问:“想妈妈了?”“不是。”他眼睛红红的,用手揩着眼。我说,那是为什么?他说,我们回白鸥园住吧。他又说,我想回来住。我抱着他肩膀,说,我也想回来住,但暂时不会。安安说,这里有很多玩具,我可以长时间玩玩具。我说,你现在也有很多玩具呀,前天爸爸整理你的玩具,有三箱呢,爸爸都整理了半天。我说,勇敢一些,男孩子不能轻易流眼泪,以后,你还要去很远的地方,一个人去读书,一个人去生活,可能还要出国呢。他说,那我带你去吃小笼包子。
拐过八角塘菜场,到了相府路。棋院在相府路。相府路与步行街交接口有两排小吃摊。做小笼包子的,是一对夫妇,我认识。我说,你还在这里做呀,好几年了,看样子,你挣到钱了。夫妇是贵州人。男的嘿嘿地笑笑。女的说,是呀,安安还在手上抱的时候,你爱人就常来了。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十年,都不觉得。
安安上了棋院,我去了新华书店。新华书店是我唯一常去的地方,不买书,转转也是快活的。在书架上,看到了自己的《南方的忧郁》,还有五本,上次来,有九本。年前,书店进了八百本,零售了六百本,剩下这些了。我问引导员,《饥饿的身体》有卖吗?引导员二十出头,有些怯怯的,穿一件白色的围裙,说,有,我找找。在书架里,露出三本。我把书拿出来,摆放在显眼的平桌上,说,这样方便客人翻看。引导员看看我,把柜子内的《饥饿的身体》抱了十本出来,一起摆放。我买了蒋勋的《写给大家的西方美术史》。近些年,除了外国的诗集,我很少买纯文学类书籍,喜欢看杂七杂八的书,也差不多有十五年不看当下的小说了。每次从新华书店出来,我都觉得人十分的渺小,渺小到不如一个汉字大。满屋子的图书,有多少人写了一辈子,进不了书架,又有多少人,进了书架,又成了废纸卖掉,更多的人在书架上永远地消失。写好书的人,可能会有怪癖,可能狷狂,但不会轻薄,他知道,他的面前始终坐着伟大的灵魂。前些天,我和同学徐勇说,从十八岁开始写文字,证明了两件事,用十年时间证明自己写不来诗歌,用十年时间证明自己的散文只能如此了。写文字,不仅仅是发掘的过程,还是证明自己生命的过程,可能结果令自己十分沮丧,淘汰别人,还淘汰自己。写文字和生命是一样的,以减法的方式进行。明明知道自己的结果十分沮丧,但还是日夜不分地写,这是执拗和偏执,更是热爱。长期写作的人,都是偏执的人。热爱一个事物,是不会关心结果的,热爱的过程最美好。
十点去接安安,教室里还在下棋。走廊里,坐了两个女的,三十来岁。我坐在中间的空凳子上。右边的女人估计在刷微信,不时咯咯咯地轻笑。左边的女人在手机上,快速地阅读小说,我侧身看了看,大致的内容是讲婚外情的,女主人公在焦急地等待情人的到来。安安出来了,我摸摸他的头,问他:“中午去吃牛排吗?”每个月,安安和骢骢都要去马克西姆吃牛排或羊排,有时一个星期一次,有时半个月一次。我没去吃过,我不爱吃这些东西。安安说,回家吃饭吧,家里还有红萝卜。他喜欢吃红萝卜、萝卜丁、花菜、藕、口条,尤其喜欢面条。每次,我烧菜给他吃,问他味道怎么样,他都说,难吃死了。骢骢不一样,只要是肉食,新鲜烧的,都埋头苦干。
烧饭的时候,安安在玩陀螺。在所有的玩具中,他可能最爱陀螺了,从四岁开始,一直玩到现在,去公园,也把玩具箱带上,像个电工。我曾几次问他,长大了干什么,他说要去读上海音乐学院。最近一次问他,他说,去不了音乐学院就做工人。我说做工人好,工人制造的东西都是生活需要的东西。他就说,做工人就马上退休,可以玩了。他反问我:“那你希望我做什么呢?”我希望你做外交官,任何时代,外交都是国家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做外交工作,年薪有一亿吗?”他说。我说,哪有年薪一亿的国家公务员呢?没有的,再说,工作不能完全以年薪多少去作为主要选择,人需要钱,但也不能只为了钱,人还有很多东西比钱重要。他哦了一声,继续玩陀螺。我又说,我希望的和你想做的,是两回事,你选择你想做的又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最好的事情。
下午,安安学吉他。我把他送到琴房,我上街了。溢洲商厦圆角路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看看我,说,刷刷皮鞋吧。我停下来,看看自己的鞋子,说,可以。我坐在椅子上,说,你别刷得太认真,我马上又要走路的。老太太头发有些斑白,穿藏青色棉袄,围了一件围裙。她说,脚当然是要走路的,鞋子干净,走路也清爽。我说,大姐,你哪里的人,口音是南乡的。嗯,是应家的,出来好几年了。那你老头子呢,他不和你一起出来刷皮鞋呀。老太太挤出皮鞋油,刷在鞋面上,说,老头子卖水果,拉一个三轮车,水果难卖,卖不出去的都烂在家里,这几天卖甘蔗了,铅山甘蔗。她叹气地说,儿子不争气,天天睡懒觉。我说,你儿子干什么的,成家了吧?她说,成家了,孙子读初中了,儿子开摩的,一天开不到三小时,哪挣得到钱呢。我说,你一天刷二十双鞋子,至少吧。“有二十双就好了,我是在餐馆洗碗的,下午有三个小时休息,我出来刷刷,一般的话,刷五六双,现在穿皮鞋的人少,布鞋球鞋多,上个星期,接连三天一双都没刷到。”她抬头看看我,说:“你是干什么的?”我说,我没事干,暂时无业。她又看看我,说:“不像。”刷好了皮鞋,我去电影院转了转,没有想看的电影。正在放映的片子都是捉妖或穿越之类的,我觉得没意思。我去步行街,一家一家地看服装专卖店,想找一件大衣,也没看到如意的。我转到原单位,看看有没有信件。收了几份样刊、几张汇款单和几本文友寄来的书。到邮政把钱取了出来,数数,还不少呢。这时候,接到电话,一个朋友打来的,说县里想请我去讲课。我说,我过几天要出远门,讲不了。我是要出远门,今年常出远门,一个人,远游几天,去偏远之地。我也确实不想讲课,十几年了,很少讲。对一大群写博文的人,讲写散文,不免觉得自己滑稽——就像对跳广场大妈舞的人,讲芭蕾一样。何况自己半瓶子油,也没什么可倒给别人的。
看看时间,四点了,老师来电话,说安安不上课了,想去他舅妈家玩。我说我马上到琴校。安安坐在沙发上流眼泪,说,不想上课了。我说,可以,上一节课五十块钱,我找一家餐馆,你去洗碗,把五十块钱挣回来,再去舅妈家。他不说话了。我说,学吉他是你自己有兴趣的,是你自己要求的,哪有做事半途而废的呢,半途而废的人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安安说,想和弟弟一起玩。我说,今天不去舅妈家,明天去,放学了直接去舅妈家。“下课了,那我去亿升电玩城玩。”他说。我说,可以。他又去上课了。我坐在沙发上,想起安安六岁那年暑假,我带他去贵州玩,在黄果树穿过瀑布时,他紧紧地拉着我的手,说:“我害怕,我不看孙悟空水帘洞了。”瀑布湍泻的水声和黑咕隆咚的洞内光线,确实使人惊惧。我拉着他,说,不怕的,这几天你都很勇敢,最后勇敢十分钟。他自小就是贪玩的人,眼睛睁开就出门玩,玩得精疲力尽才回家,到了半路上睡着了。在出口处,我去卫生间,交代他,跟着几个叔叔,别乱走。卫生间出来,不见他人,我叫安安、安安,也不见他应答。我找了两三分钟,看见他坐在台阶上喝饮料。我把他抱起来,什么也没说。我心里涌起酸酸的浓液。抱到我手酸痛了,说,安安,给妈妈打一个电话。
吉他课结束了,我说,安安,吃了晚饭再去亿升玩,可以多玩一会儿。他说,可以,吃羊排。我说,好,叫骢骢一起来吃,你打电话。打了电话,安安说,骢骢不来,我们去食尚鲜吃,骨头肉烧得很好。我说可以,你带路。到了食尚鲜,我说,你吃什么自己去跟阿姨说。他点了四个菜,说,我要给妈妈打电话。
到了电玩城,晚六点。他去兑换游戏币。我说,只能玩十块钱。安安说,好,卡里还存有五十块钱游戏币。我坐在休息椅子上看书。我一篇小说没看完,他赢回一大把游戏币,说,我呆会儿还要赢。我知道,这些游戏币最终进入游戏币箱子里,看着他开心的笑脸,我也笑了。他坐在游戏桌上,和四五个大人在打游戏。我也看不懂,继续看书。他边打边笑,声音大大的。游戏也嘟嘟嘟地发出很多欢快的声音。看完了一本杂志,他坐在我身边。我说,是不是没游戏币了?安安说,我可以叫阿姨给我几个再玩玩。他又去要游戏币了,一把。连续要了两次,要第三次,我看见他坐在售币员的柜台里。我走过去,说,安安还要打吗?他说不打了。他在和阿姨聊天,说学校里的事。我问售币员,安安在你这里至少玩了三万块钱。售币员说,哪有这么多,不过,他是金牌会员,这里的人都认识他。我说,他妈妈惯坏他了。我是第一次陪他来,怎么玩都不知道。我说,你这里还是少的,银泰游乐园在他七岁前,天天去。我对安安说,去接骢骢吧,她快下课了。
开灯,烧水,泡午时茶,洗脸。安安上床睡了。他一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似乎很委屈。我说,给妈妈打电话,好不好?他坐起来,给他妈妈打电话,说了几句话,又开心起来。我说,要不要我陪你睡呢?不要了,自己睡。我去书房看书,看止庵的《惜别》。看了两页,听到安安叫我。我又去他床边,把他被子盖实。我躺下去,抱着他,不一会儿,他酣睡了。
我继续看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窗外断断续续地打起雨滴,冷风入窗。冬天已经完全到来。一天完结,一年将尽。我估摸着,明天去乡下买一只羊来,犒劳这几张嘴巴。
责任编辑梁智强
傅菲/Fu Fei
20世纪70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十余年,2002年开始写散文,作品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作家出版社,入选2006年度“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学之星”)、《星空肖像》(百花文艺出版社)、《炭灰里的镇》(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生活简史》(百花文艺出版社)、《南方的忧郁》(花城出版社)、《饥饿的身体》(北岳文艺出版社)和诗集《黑夜中耗尽一生》(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