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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玫瑰

2016-11-16傅菲

草原 2016年8期
关键词:柴可夫斯基气息

傅菲

思念

我想你的,每一天。我不告诉你,你也知道。

雨水刚过,花园里的草,一节节地疯狂生长。我请来割草工人,割草机嗞嗞嗞,草被吞进去,吐出草屑,碎碎的。蔷薇在矮墙上,沉沉地趴塌下来,一朵朵粉艳的花挂着。要不了几天,草又长出来,在墙边的斜坡上,在回廊的侧边,在我的窗前,在池塘边。草,那么疯狂,不顾一切。草沿着雨水曾经走过的足迹,继续蔓延。这是草对雨水的思念和寂寞的追寻。

每一天,我数过的植物叶片都是新的

我摘下一枚叶子,再撕成细小的瓣:

是你,不是你,是你,不是你……

当我的指尖滑过芭茅锋利的边缘

血,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下来

血落下来时,我数着:

是你,是你,是你,是你……

———中国诗人·王妃《选择》

我坐在陋室里,点一支蜡烛,在读一本诗集。天上所有的星星会落进了池塘,但池塘一点儿也不拥挤,恰当的缝隙让星光多一份光晕。没有落进池塘的星星,落进了我眼里,但我眼睛一点儿也不拥挤,苍穹那么浩瀚,恰好可以镶嵌在我眼球里。星辰每天夜里,会来到我的花园,它们不约而同,不惊扰我。它们交相辉映,织出一张瓦蓝透明的天幕。婆娑的疏影,投射到我书桌上。我拨弄它,它也不移动;我用水浇洗它,它也不流走;我用火烧它,它也不退缩。我看着疏影,浅淡淡的,它把星光驮到我面前。诗集没读完,蜡烛烧完了。蜡烛的一生,只有一个前半夜那么长。蜡烛没有灰烬,只有萦萦的尘烟,风吹吹,尘烟散了。

散了,去了另一个国度。那里有大海,有金黄的落日。我想起你,在另一个国度,照耀我的星辰也照耀你。我遥望的星辰,你也在遥望。你在一个人吃饭;你在一个人去码头的路上;你在一个人溜踏公园,荷叶凋谢,锦鲤沉潜在干枯的荷叶下,秋风袭人。夕阳下,你在一个人看海浪,一层层卷来,又慢慢退去。你在洗脸刷牙。你在咳嗽。你在吃止痛药。窗外的风,呼啦啦地响了一夜,你也听了一夜。你一个人在他乡想寻找属于自己的故乡。你一个人做四十分钟的公交车去上班。你一个人去拥挤的超市买两斤面条,一个茶杯,半斤豇豆。雪来了,沙粒一样撒下来,你一个人在走,迎着雪,围巾裹着头,撑开的雨伞被风挤压得变形。你一个人走过了十字路口,我曾从那儿离去。

一八七六年,莫斯科,娜蒂契达·冯·梅克夫人在朋友家里,听了一首钢琴曲《暴风雨》。这位富翁的遗孀,自此被这位穷困潦倒的作曲家的才华所倾倒。梅克夫人和作曲家柴可夫斯基开始通信,但他们始终没有约定见面。梅克夫人从来信中得知,这位音乐家,是一个工程师的儿子,是一个学法律的学生,是著名音乐家鲁宾斯坦的学生,是一个三十多且没有停靠港湾的人。梅克夫人一直在资金上支持柴可夫斯基的生活。他们彼此吸引,在一个城市里,热烈地通信,纸上,能触摸到对方留下的气息。柴可夫斯基写了《第四交响曲》《第五交响曲》。这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一八七八年冬,她从度假地佛罗伦萨写信给他,请他住到莫斯科郊外,离她家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她已准备了一栋房子。柴可夫斯基每次取信,都要经过梅克夫人的门口。梅克夫人有一次坐马车上街,和柴可夫斯基的马车相遇,柴可夫斯基撩开帘子,向梅克夫人致意。回到家里,柴可夫斯基写信给梅克夫人,说,我没算好你马车出行的时间,真是抱歉。梅克夫人对这次的见面倒很高兴。“它使我确信你就近在我的身旁这样一个现实。”她回信这样说。有一次,梅克夫人很想听柴可夫斯基弹奏钢琴,请柴可夫斯基去她家里。柴可夫斯基一楼弹奏,梅克夫人在二楼听,始终不见面。一八九一年,柴可夫斯基去美国演出,艺惊世界。此时,梅克夫人因财产纠纷,住进了精神病院,最终在病榻上悄然去世。一八九三年十一月六日,柴可夫斯基得了霍乱,在彼得堡他哥哥家,溘然长逝,终年五十三岁。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亲人赶出了房间。其中三位亲人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了柴可夫斯基反复呼唤着梅克夫人的名字:“纳杰日达,纳杰日达……冤家……。”这一天正好是他《第六交响曲》首演后第九天。

事实上,柴可夫斯基一生生活在痛苦之中,他和安东尼娅·米露科娃的婚姻,是他一生摆脱不了的噩梦,并严重摧毁了他的健康。他致信他哥哥安纳托利说:“有时候我真的很希望能够被一个女人温柔地触摸与疼爱。我常幻想被一个慈爱的女人所拥抱,我能够躺在她的腿上亲吻着她……。”在梅克夫人离世后,柴可夫斯基终日沉浸在悲痛的思念之中,他把《第六交响曲》命名为“绝命书交响曲”。

曲终人散。这是一个耳熟能详的,摄人心魄的爱情故事。也或许,只有音乐的圣徒,才配有这样凄美婉转的爱情。在十三年里,隔街生活,每个星期都通信,情意绵绵,热切,汹涌。梅克夫人想念柴可夫斯基的时候,就听他的钢琴曲,有时坐在卧室里,听四十多个小时。柴可夫斯基想她了,去她家,看她的书房,收藏,摸摸她写信的笔。另一个疯狂的人是苏联的茨维塔耶娃。一九二六年五月九日,她第一次致信德国诗人莱纳·玛利亚·里尔克:“我爱您———胜过世上的一切。”命运留给了里尔克最后的生命期限。十二月二十九日,里尔克死于肾脏衰竭和白血病。五十一岁的里尔克,在这一年,完成了他一生最高峰的作品《杜依诺哀歌》和组诗《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两位诗歌大师,隔空交火恋爱,火山一样喷发。八月二日,茨维塔耶娃致信:“莱纳,我想去见你……我想和你睡觉———入睡,睡着……单纯的睡觉。再也没有别的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一只手搂着你的右肩……还有:要倾听你的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她在信中说:“我不活在自己的唇上,吻了我的人将失去我。”那时,茨维塔耶娃是一个中年妇人,三十四岁,带着两个孩子,一日三餐没有着落,颠沛流离,四处流亡,丈夫生死不明。他们相约见面,可茨维塔耶娃身无分文,里尔克也病入膏肓。约期又延迟至来年春天。九月六日,里尔克最后一次致信茨维塔耶娃。“春天?这对我来说太久远了。快些吧!快些!”他以无限惋惜和痛苦的口吻,结束了这封信。年终,里尔克离开人世。茨维塔耶娃闻讯后,写了一封悼亡信,信中说:“你先我而去……你预订了———不是一个房间,不是一幢楼,而是整个风景。我吻你的唇?鬓角?额头?亲爱的,当然是吻你的双唇,实在地,像吻一个活人。”这一年,茨维塔耶娃写下了《来自大海》《楼梯之歌》《空气之歌》。茨维塔耶娃一生感情丰沛,经历跌宕起伏,里尔克离世十五年后,她绝望中自缢身亡。她始终念念不忘这个从未见过面的情人,她写下《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共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钟声。

在这个小镇的旅店里———

古老时钟敲出的

微弱响声

像时间轻轻滴落。

有时候,在黄昏,自顶楼某个房间传来

笛声,

吹笛者倚着窗牖,

而窗口大朵郁金香。

此刻你若不爱我,我也不会在意

……

我们也不会忘记里尔克自己写的墓志铭:

玫瑰,噢,纯粹的矛盾,欲愿,

是这许多眼睑下无人有过的

睡眠。

在我有限的人生里,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机会这样去思念一个人。

李商隐是唐文宗开成年间的一个低级文官,秘书省校书郎,社会动荡不安,朝廷权轧,李商隐花下问情,是一个痴缠的人。在《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中,一句“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使人断肠。在历来古诗词中,我以为这是最入心的相思诗句。似乎是一个沉郁的中年人,踯躅于茫茫街头,四顾于市,满目空茫,春天的花从树梢上开出来,心上人在哪儿也不知道,哀伤不绝如流水。他写给妇人卢氏的《夜雨寄北》却也温情恬美:“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晏殊是北宋婉约派的一个开创者,十四岁被朝廷赐予进士,性刚简,自奉清俭,擢拔人才,范仲淹、欧阳修均出其门下。他的《玉楼春》,我觉得是最伤情的思念了:“绿杨芳草长亭路,年少抛人容易去。楼头残梦五更钟,花底离愁三月雨。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人生短促,聚散无常,人各天涯。

昨读《辛弃疾词集》,至夜深。他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算是一首痛彻心扉的思念词了:“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淳熙三年,即公元一一七六年,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使,站在郁孤台上,仰观俯察国破的山河,悲壮苍凉。山深闻鹧鸪,乡愁的美好,温暖,却再也看不到了。

思念是最温暖人的东西,也是最愁人的东西。“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杜甫作《月夜忆舍弟》是乾元二年秋,于秦州。这年九月,“安史之乱”中,汴州沦陷,山东、河南都处于战乱之中。颠沛流离中的诗人杜甫,看到山河破碎,思念生死不明的兄弟,悲痛欲绝。二○一二年,我去四川,到杜甫草堂,凭吊诗圣。草堂葱茏,树木参天,回廊曲折。我想这个草堂不是当年杜甫的草堂,杜甫流离时期,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跟一个叫花子差不多,连一床被子都没有,睡在稻草上,盖不起这地主庄园一样的草堂。杜甫一生勤奋,抱负远大,凄苦愁郁,胸有大爱,写诗一千四百多首,《杜甫诗全集》分八卷,共五百一十二首。我最喜欢的,是他的思乡诗、思情诗。如《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南唐亡国之君李煜,感怀故国,悲愤至极,写《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满腔恨血,喷薄而出,令人不堪卒读,曲折动荡,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前几日,我写《光阴记》,友人指尖读了,给我短信:时间让两个相信的人,相知,相爱,相拥,也让两个相信的人,疏离,分别,仇恨,这不是时间的错,而是两个人相绝,过于决绝。

决绝,就是不可原谅别人,也不可原谅自己。何况,如今这个时代,又有几人去在乎一份感情呢?快餐时代,连诗歌都变成微诗了———车胎破了,立马换另一只,谁还会去修补呢?但美好的情愫始终在。人的美好情愫,是一种黏液,像胶水,甚至可能是万年胶,不到灰飞烟灭那天,是扯不开的。

吃面疙瘩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和她在一条寂寥的街上,一个小店里,吃海鲜面疙瘩,亲昵地说话,沉醉地望着她的脸,街上灰蒙蒙的灯光扑洒下来,给人温暖感……

坐上火车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深夜去看她,坐了一夜的火车,大雪飞扑,如诗人王妃写的《小雪·夜》:那座城在千里之外。/只要你想起,所有的街灯就亮了/街道、拐角、踢翻的垃圾桶……/那个人在明亮处,带着七分醉意/你追着、跑着,急切地喊他的名字/他转回身来/却找不到你的影子。

入夜了,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很想给她打一个电话,以前每天都给她在睡前打电话,说很多甜蜜温婉的话,直至她入睡,可是现在,已经有一年没打了,心里空落,惆怅起来,摸摸手机,又放回口袋。

去成衣店买衣服,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她穿衣的颜色,布料,想起她穿衣服的样子,想起以前给她买衣服,走了三五条街,买了几件,送给她,却没一件是合身的。

看到一条河,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和她因河结识,落霞满天。

收到一封信,会突然想起某一个人,想起她坐在公交车上读信的样子,读完了,泪流满面,车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路上遇见一个老人在走路,会突然想起一个人,想起她老了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那时,会去看她,看她是否还像年轻时那样,任性,善感,头发是否全白了,是否还穿绑带的鞋子。

想起一个不再相见的人,就是迷恋她生命的一束光。

哦。这就是思念,和人一起衰老,让人深深地孤独。

气息

在深寒之夜,我闻到了千里之外的气息:落叶在大街上窸窸窣窣,江口涌来的风呜呜作响,你紧紧裹着大衣,低低地咳嗽,略显哆嗦的身子弥漫一种淡水的味道———深山雨林送去湿润的气候,五月栀子花开,六月木槿爆蕾,七月荷花涟涟,八月美人蕉嫣红,九月雏菊绽放,接下来,是漫长的冬季,柳树落叶,蔷薇满地,梅花在最后一刻,举树盎然,大雪在我出发的那一瞬间,落满了我的头发和肩膀———当我想起已然渐渐远去的青春,那种荒蛮得近似于雪月的气息,通过你传遍我全身:润滑的舌苔,摩挲的头发,温热的鼻息,低头时娇柔的眼神,它们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旋转的气流,挟裹着我。今夜,我以梦为马,到海边去,踽踽独行,追寻一条河流,在大地蜿蜒,漫游,看三江汇流。出发时,是初夏,鸢尾花盛开,到海边时已是深冬,草木枯涩。在沙滩上,我用树枝写下一个人的名字,沿海岸线,一直写到夕阳西下,等暮色中的潮水涨上来,把名字抹去。站在海岬上,看海鸥掠过,任冷涩的海风侵蚀我,剥蚀我的肉,只剩下骨头,剥蚀我的骨头,只剩下我的灵魂与爱。太阳普照大地,也将普照我。我沿海岸线走,马和我一样,瘦骨嶙峋,在船只停靠的地方,我不走了。我养花,喂鸟,喝酒,坐在一块礁石上,从早到晚,仰望蓝天。星星的抖动也不能使之倾斜的蓝天,是另一块海平面。我做大海忠诚的儿子,娶大海的女儿为妻,在山巅上盖茅草房,在后院里,种上各种兰花,春兰、四季兰、蕙兰、川兰、墨兰、寒兰、莲瓣兰,各季弥漫葱郁的花香,门墙上爬满了夕颜。把马养肥,木已成舟,谷酿成酒,带上成群的儿女,再次出发。

我以梦为马,到你那儿去。一夜千里,像歌咏的闪电,嗞嗞有声,从天的北边一闪眼奔向南边。它奔跑的时候,群山一起奔跑。我骑着它,像骑着凤凰,捧着花枝。蝴蝶随风追逐。我嗒嗒的马蹄,有开不败的古莲花。我不再抱你去天涯,而是绕床三尺。你能听到马的响鼻,酣畅,心急火燎,到你那儿。在你门房的右边巷子里,我开一家杂货店,里面有蜡烛、盐、布匹,有鸡蛋、粽子、腊肉,有火柴、墨水、信纸,在货柜上有你随手可取的散酒、烟、刀子。我在门口凿一口水井,厅堂吊一个火炉,每晚的脚盆盛上温水,三天把被子翻晒一次,自己压榨薯粉丝,用上好的油炸豆腐和花生米,在白粥里放上蛋羹或葡萄干。我就是那个细致于生活的人。我信仰粮食和蔬菜,信仰你。我依据你的气息,纵横苍穹,不会迷路,也不会流连其他的过夜之处。赶在天亮之前,和乌鹊一起,栖落在我曾去过的院子,击水而歌,踏竹而舞。

那气息来自于一个古墓般的睡眠。在幽深的树林里,有伽蓝菜、指甲草、虎耳草、绣球、蛇莓、石斑木,各样的花香接踵而至。“我活在一个人的梦里,我害怕那个人会随时醒来。”(萧穷语)“我从不做梦,梦是不可靠的。”另一个人这样说。我迷恋睡眠散发的气息:相对而言属于暂时遗忘,也可以假寐般沉浸于或忘怀于某一时刻,裸露在不可以被窥视的时候,轻轻阖上眼睑,微微绽开唇,侧身(一个拥抱的姿势),言辞是多余的,窗外的风或细语或暴雪也是多余的,手风琴里吹出来的呼吸声有雨水舒缓的节奏,长长的腿有两条河流缠绕。指尖弹出的空气,越过山峦、丘陵、平原、盆地,带来海盐、江鸥、玉兰花、叹息混杂的气息。我可以一千次穿越同一条河流,但不能从一股空气中突围而出。

人是一种非常神秘的生物体,每个人都带有奇异的气息。这种气息甚至不会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流逝。可能我们到了耄耋之年,但有一种东西从孩童时代贯穿了始终,只是我们发觉不了。可能我们颠沛流离,面目全非,但身上始终有一种根性,根系发达,遍布全身。婴儿能从一万个妈妈中找到自己母亲的怀抱。恋人能从拥挤的剧场中一眼认出亲爱的背影。上楼时漫不经心的脚步声;一个喷嚏;半碗剩饭;一行潦草的字;一个语气词;人群中瞥过来的眼神;十年后一张没有落款的明信片祝词;半盒潮湿的烟;空空的蜂蜜罐;盖腿膝的小包被;一个不再使用也依然保存的电话号码;……一个相同的夜晚。

火车的气息。海鲜面疙瘩的气息。一件纯麻外套的气息。把气哈进耳朵的气息。手贴近脸的气息。火熄灭的气息。手牵手并肩走在深夜大街的气息。舌苔的气息。树叶落在河边上的气息。

旅馆的气息。阔亮的大厅,下坠的吊灯,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电梯。拐角有一棵菖蒲,一株大叶爬山虎爬在窗户下。“我们捡拾亡灵的麦穗在/屋顶上,在怀念下榻的乡村旅馆/马车深陷进它的跑动里/我们拆掉秋风的第三级台阶/那儿,一个灰白色的影像慢慢/流出来,像是隔代的遗传。”(张作梗《秋天,我们捡……》)

拥抱的气息。山梁般的肩膀,河水摆动的麻布裙,略显冰冷的手,雪崩这时开始。我拥抱你,紧紧的。喷泉从我们的脚心往上冒,从口腔喷出来,是十月的鸡蛋花树。北极和南极在一支红伞下停靠下来,一群海鸥在盘旋。旋转而下的楼梯,一个吹笛人坐在扶手上,笛膜嘟嘟嘟,四十四只鹦鹉和四十四只火烈鸟,分两次飞出来,到处都是绿色和红色的火焰。

火溶解在火中的气息———火团嫣红,花冠的形状,外圈绿茵茵,空气在噼噼啪啪,灰尘扬起来,有了一股翻卷的风浪,上升,再上升。我的四肢僵硬,抽搐,血液凝固。我听到了呼救声:幸福很快过去,到来的孤独更漫长更深切。上升得越快,熄灭得越快。火熄灭了,灰烬也没有,剩下的是两个人的余生。

———噢,我们。一个车站,有多少车进站就有多少车出站,进站的车来得那么慢,出站的车却那么快。我总是傻傻的,只知道站在空空的站台,看着车子离去。我甚至不知道去握住那只挥别的手。或许是因为,挥别的手,是握不住的。

孤独的气息。晚上,我在简陋的房间里,一刻钟烧水,一刻钟洗脸刷牙,一刻钟搓洗衣服,一刻钟洗澡,一刻钟把被褥焐暖,一刻钟等一个人在二十一点十分准时回到另一间简陋的房间里。我用一分钟和这个人说话,也可能五分钟,也可能半小时,也可能两个小时。我感觉到了另一个房间的人,相同的气息:在翻书,在写字,在烧忘记按时吃的晚饭,在吃止痛药,在不断地抚摸一只猫,在咳嗽(门窗瑟瑟发抖),在磨牙,在半夜醒来抽一支烟,在喝早上泡的冷茶,在对着窗外发呆。我和这个人,像两股气流,在气温急剧下降的晚间时分,形成了一股东南风,在各自的屋顶上,降雨。

遗忘的气息。下落不明的气息。失踪的气息。

———我一直在写一封长信。在一盏风吹摇动的电灯下,我画了一条河的写意画,画了一个三角的入海口,画了一个幽灵山庄。我写不下一个字,词不达意。我没办法把呼吸进肺腑的空气,确切地描述出来。深秋的味道。碎叶莲的味道。星光涨满天色的味道。冰在阳光下溶化的味道。黑美玉的味道。这是我迷恋的全部气息,隐藏在我的胸腔里。

气息:呼吸时出入的气;气味。(《现代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

气息:是用嗅觉器官所感觉到的或辨别出的一种感觉,它可能是令人感到舒适愉快,也可能是令人厌恶难受。(百度百科)

这是有关气息的两条词解。但我并不满意。气息还可能是一段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影像,在某一时刻以幻觉的形式显现;也可能是令人铭刻的情景遗留下的一撮灰烬;也或许是一股熟悉的气流再次袭击了当事人;也或许是一种声音的回响一个梦境的勾连,引起内心的共鸣……被捕捉到了。比如我,一个人走在街上,熙熙攘攘,从步行街到中山路,路过电影院、半岛咖啡,和许多熟悉的人打招呼,在报亭买了一份早报,在豆浆店喝了一杯豆浆,买了四张随机福利彩票,溜进书店淘了两本书,我显得从容,怡然,有条不紊,实际上,我已经感觉到有一股气息从进入步行街时,笼罩了我。这股气息有一种茉莉花味,清新,可人,但有轻度的伤感,像重感冒之后尚在恢复之中。我感觉到有一个人,一直跟在我身后。我停下来,她也停下来。我在喝豆浆,她在另一个店里转悠。我在淘书,她在门外故意整理衣服。气息以影子的方式存在。我进了半岛咖啡,选了一个有紫罗兰盆景的位子坐下来,叫了一杯咖啡一杯温开水。我喝温开水,把咖啡摆在对面的位子。我知道,隔不了喝一杯水的时间,那个影子会在对面坐下来,默默看我一会儿,搓搓手,浅呷一口咖啡,眼皮也不会抬一下,轻声道:“你知道我一直跟在你后面,还故意走那么快。”气息一下子有了显影,冲洗出一张照片:腮帮鼓鼓(长期牙疼的缘故),围了一条棉质围巾,眼镜有薄薄的水雾,厚唇涂抹了殷红的唇膏,脸有了松弛感,头发披肩。我并没认出这人是谁。玉兰油和低沉的嗓音却把我带入到一个十五年前的咖啡厅。在灵山路拐弯处,有一个古式的咖啡店,只有一个大厅,用木板篱笆隔成三个小茶桌,木板篱笆爬满青藤。门口挂一块木牌,用颜体写了四个大字“清新咖啡厅”。每天傍晚五点,我准时出现在靠窗户的木桌边,要一杯水,看书或约会。这个咖啡厅什么时间关闭的,我不知道,现在是一家麻将馆。我记得最后一次在窗户下落座。那是一九九八年三月,阴雨绵绵,南方潮湿的寒气有一种万物已腐万物催生的况味。雨水一直没停,激烈,让人亢奋也让人伤感。在那个下午,我坐了一个多小时,她才来,打一把浅绿色的小伞,穿浅蓝浅灰相间的毛衣。其实,她没进门,我知道她来了,玉兰油的气味从飘进窗户的水珠里,散发出来;嗒嗒嗒嗒嗒嗒的脚步声从小巷子传来,以四分之二拍的节奏,伴着雨滴的和声;一种暖烘烘的,栀子花香味,比脚步声早一点出现,比雨点晚一点,来到我身前。我们作了简单的对话,又从门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从此各散。和一个人相遇是不要言辞的,和一个人分别同样不需要言辞。我一个人在江边走来走去,来来回回。路灯渐渐亮了,灯光照在江面上,蒙蒙的,仿佛是铺上了一层雾气。桥头上,有一种灌木,开了满树的白花,碎碎的。我叫不出花的名字,此后的十余年里,问过许多人,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花密密的,一朵压一朵。到了晚上十点,雨倾泻而下,江面嘟嘟嘟冒出雨泡。花谢了满地。在一个人暗自忍受另一个人离去时,花谢得特别快。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我全身湿透。洗了澡,坐在桌边,写了一封信,一直到天亮。我把信烧了,赶往火车站登上一列最快离开上饶的火车……生命是分好几次死的,一次一次地死,最后一次死叫结束。实际上,我们始终没有再坐下来喝一杯水。但我确实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在某一个突然的瞬间。有一次,我在仙乐斯十字路口,也是一个人,低着头,边走边看一本美术书,突然感觉到玉兰油和脸部油脂混合的味道,带有明显的个人特性,我抬头望望,她从侧边小巷子转过来,手上拎着一袋荔枝,头上扎着卷卷的黄假发。我们怔怔地站着,恍惚了几秒钟,各自走了。

有一天,我们终究会老去,会和一个人又一个人作深切的告别,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是以告别的方式去生活。人生的减法算式在最后,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人。一个人散步,一个人钓鱼,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看看离别经年的故园,一个人在树底下晒太阳,一个人喝冷冷的酒,一个人静静安睡。离去的人都会留下抹不去的气息,在早晨的露水里,在吹进窗户的寒风里,在一件破旧的棉袄里,在一双藏了几十年的鞋子里,在皱褶起伏的信纸里,在书扉页凝固的签名里,在一首纪念诗歌里,在一服中草药方里……在一张远程车票里,在一张宾馆发票里,在水龙头的喷水声里,在飘落的雪花里,在一棵衰老的黄梅树里,在一床棉絮里———这是一个老人的宇宙。

……

果树在野外摇晃,每颗果子里

都住着一颗星;每颗星里,都住着失踪已久的人。

挂在墙上的壁钟有时会

咔嚓一响,吃掉它等待已久的东西。

……

———胡弦《星》

我早上起床修剪花枝,上午去清理一口水井,下午在阁楼上独坐,晚上把一本发黄的诗集又开始从头阅读。我哪儿也去不了。我的双腿因年轻时过多的奔袭而疲惫不堪,它现在已经完全把道路放下了。我的眼睛灌满了星星,想从中辨析一张张脸,退去了海潮的脸,其中有一张是传说中的女妖。我的耳朵失聪了,充斥了雨珠滑落树叶的声音,细细密密。事实上,我在三十年前已衰老了———当我从陌生的南方归来,我的头发被风吹散,我的执着近似于一种苍白。我不曾耽搁的是,留意那个遥远城市的气象预报。气象预报会传来所有关于一个人的气息。一个不曾来过的人,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如今在哪儿呢?我哆哆嗦嗦地摸出钥匙,打开密盒,取出四个相框,用衣袖擦去玻璃上的灰尘。照片中的人,还是一副羞赧的模样,恬静地站在木门前,长发飘逸,脸饱满,眼神流苏。———我去过很多次那条街道,街两边有香樟树,黄昏后,人迹寥落。在十字路口,有一个面馆,黑色的门漆,抛光的黄木桌,我坐下来,喝了一杯水,像是等一个人来。可能是我每次去,都是冬天的缘故,显得瑟瑟发冷。我裹紧了大衣,朝一个临街的大铁门走去。我摸摸锁,摸摸门栅,又返身回来。在斜对面宾馆四楼的一个房间里,我独坐了一会儿。熟睡后的被褥还有温热,杯子里的水还没凉,换下的衣服还没洗,玻璃门后的水龙头嘶嘶嘶嘶淌水。我似乎听到“死了死了”的尖叫,叫了三次,一次至少四遍。我感觉到一双手穿过了我脖子,像一条河流缠绕了河滩。接下来,是热热的鼻息,夹杂一股四月的青草味。再接下来,是……告别。我一转身,头发开始树叶一样窣窣窣窣脱落,唇长出苔藓,额头有落日沉降,手指腐烂,脸上盖了厚厚的霜。

……

我熟悉每一座山峦的起伏

在茂盛的草木深处,那些隐匿的洞口

正适合无家可归的鸟兽栖身

……

———王妃《把我的江山好好爱一遍》

每一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梳理自己的羽毛,每一丝绒毛里,都残留着南方的气息,冬天瘦弱的躯体里飞出的大雪。噙在眼角的湖泊那么冰凉,轻轻地呼吸。

这么多年,我一直是一个耽于梦境的人,荒废于白昼的人。我热衷于自言自语,热衷于镜子的反面———潜藏的人,从不和我相见。这是我造梦之所:一个自来水龙头(梦是地层里冒出来的,被一个阀门控制,拧紧,造梦人会停止呼吸),一张矮床(一头从不走动的犀牛,它倦于奔跑,它的背上落满黄昏的乌鸦,等待梦降大泽和月亮的咆哮),一个暖水瓶(不断地更换瓶内的液体,每次的结果都由热变凉),四个空空的房间(我们必须懂得虚无的意义,这是生命的奥秘所在)。在这里,我静静地感受那股永不消散的气息。

声音

两个回形的夜晚。一条南北的纵深线。被雨水打湿的信件。始终不会燃烧起来的河水,在十月之后,梧桐瑟瑟,落叶尽。围巾之歌,每到冬天,又会唱起。

你会忘记这些。或者,动人的歌谣被填埋。

我一直坐在一间寂静的屋子里———我把眼里的水分滗干,把脸压缩碾平,再捏成衰老的样子———这让我多出一份平静和从容。我的神情会渐渐麻木,苍茫,像一抹山梁。让我久久地感受那一份冰凉。我听到了,你在打开水龙头,自来水哗哗哗地泻进水壶里。你洗脸,泡脚。你坐在床上看耶胡达·阿米亥的《诗:1948-1962》。你把台灯拧开,光亮一下子从地面浮上了天花板。风一直在窗外,抱着一团雨。雨沙沙沙,落在干涩的田畴里,落在抽苗的青菜上。雨先是来到我屋顶,叮叮当当,像一个补锅人,把洞口锉开,锉圆,再用小铁锤,击打圆口,时轻时重,富有节奏。补锅的人,是那么专注,戴着老花镜,低着头,腿上盖了一条围裙。补锅老人走了,什么时间走的,无从知晓。雨来到了巷子里,拥挤而孤独,像一群鸭子,撇开脚,在叭叭叭跑。这个时候,雨站在我窗前,模糊了玻璃。雨线勾画出了一副脸的图案。我看着图案,像是看着一个不说话的人。我听不到你声音,略显沙哑粗涩的嗓音,被雨声淹没。

在我一个人的时候,坐在屋子里,或站在河边,我多么想听到你声音。我一直以为河水湍湍的声响里,会夹带着你的声音,或者说,会把你声音送到我身边。河水越过岩石,越过河湾,潺潺,汤汤,溅起激越的水花。我辨识不出哪儿有你的嗓音。大雁飞来了,在河湾的树林里,借住一宿。大雁是一种思念故人的鸟。它们整夜在呱呱呱地叫,四野充盈着故人的思念。大雁也没有带来你的嗓音。

这是一个沉寂的世界。

始于我二十岁,我热烈地向往远方,我觉得我是一个属于远方的人,要尽可能地走向远方。我要走到大地的尽头。坐上汽车,坐上火车,坐上飞机,一直消失在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安静不下来,我要不停地走,走向更远。像个浪子,像个货郎客,像个骆驼上的旅人。每一天,我都似乎听到一个声音:走向远方吧。这是一种召唤。只有把生命交付给远方,生命才可称之为生命。我在寻找什么呢?我不知道。

世界到底有多大,是需要脚步去认识的。我要从烦琐细碎的生活里抽身而出。直到有一天,我读了夏多布里昂的《墓畔回忆录》、威廉·福克纳的《我弥留之际》、艾米莉·狄金森的《孤独是迷人的》,我由此改变。这是对我影响深远的三本书。他们给我提供了三个地理坐标,分别是圣玛洛德小岛、约克纳帕塔法县、阿默斯特镇。他们用相同的声音,不停地告诉我:回到出发的地方。

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故乡,也都是自己的异乡。这是一条河流的两岸,彼此眺望。这是两种声音的交织,撕扯。

这是一个内世界。需要我们一生去内窥。

我们面对这个世界,需要两副视镜,一副是望远镜,一副是内窥镜。

一个是召唤的声音,一个是回归的声音。正如《圣经》所言:你从哪里来?你是谁?你到哪里去?

第一次听到你声音,是你在彩云之南。我一下子记住了你的声音。你的声音瞬间就消失了,这是不是一种暗示。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所有事物的结局,是不是所有的事物,都需要一个结局。

今晨醒来,发现地上有一摊血,已经凝固了,黑紫色。血是哪儿来的呢?我把左手腕抬起来,旧伤口破了,流出来,在我熟睡的时候,在静静地滴。手背上,手心上,全是干了的血迹。血流的声音,是自己听不到的。血也是很容易凝固的。

从十八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作,近六年,几乎把绝大部分业余时间用于写作。我发现自己有很多东西要写,迫不及待地写,放下许许多多重要的事情,去写。为什么?写好了的,其实就是凝固了的血迹。

一个长期写作的人,不仅仅是有了对世界的发现,不仅仅是需要诉说,而是要把自己的声音、心中的爱和温暖,输送出来,从动脉里从静脉里,输送出来,在一张白纸上,形成一块血迹图案。

我总是幻想着这样的场景:在你寂寥独坐阳台时,在你寥落寻找皈依时,在你极度悲伤无所傍依时,在你无人陪伴缅怀往昔时,在你年老再也不想去海边时,你拿起这本书,你完全安静了下来,你从第一页开始看,看到一个老人去了你曾经生活的院子,老人俯身触摸的你曾经留下的气息,你想起了在那么多年前,你和这个人相遇,那么短暂,相隔千里。你和这个人的相遇,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话,每一次动人的心跳,都留在你翻阅的指尖。是那么美好,那么转瞬即逝。一个下午结束,你读完了最后一页。你闭上了眼睛,却再也没有了泪水。你用手盖住自己的脸。你的将至的中年,获得复活。你会听到来自遥远的声音:最爱你的人,从来不是别人。

割喉,形容人自杀或他杀的一种残害方式,是古代的一种刑罚,是用刀具割断喉咙部位的气管和动脉而产生的死亡状态。苏州,宁波,广州,湛江,南京等多地,在近几年发生割喉事件。我生活的这个城市,在二○一三年,发生同类事件。一个抢劫犯,在深夜,尾随一个妇人,在一条小弄里,割喉抢劫。这是世界上,最让人恐怖的事情了。

见过杀鸭子。我父亲把鸭子的翅膀折起来,翅翼包进去,把脖子处的绒毛拔干净,用刀杀进咽喉,直至喉管断裂,血噗噗噗飙射出来,不一会儿,鸭子耷拉下脑袋。父亲用一个石头压在鸭子背上,鸭子的翅膀还叭叭叭,垂死挣扎。把石头掀翻了,满身血迹的鸭子,四处乱跑,是非常恐怖的杀鸭。

气管和心脏,是同等重要的器官。一个是呼吸,一个是供血。

我们之所以能发声,不仅仅是有发声带,有肌肉骨骼共振,更主要的是有气管输送了气体。使一个正常人不能发声,宣布了这个人已经死亡。

这个世界,有盲人,有聋人,有哑巴,有侏儒,有瘸子,有撇手;有癌症患者,有艾滋病患者,有痴呆症患者,有心脏病患者。世界各色,人也各色。但没有无声无息的人,不能咳嗽,不能打喷嚏,不能打饱嗝,不能吞口水,不能打呼噜,没这样的人。

发声,是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基本的权利。发出声音来,发出洪亮的声音来,发出自己高亢的声音来,也是人的最基本权利。但不是所有国家,或所有时代,人会有这个基本权利。这是战争爆发的基本元素。战争仅仅是为了侵略领土吗?仅仅是为了掠夺资源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战争更多的是为了话语权。为了发声,有的人献出了生命。一九六三年八月二十八日,在林肯纪念堂前,马丁·路德·金发表了《我有一个梦想》的演说,要求通过新的民权法,给黑人平等的权利,轰动全美。他是一个著名的民权运动领袖,遭到当局以及白种人的抵制,对他进行暗杀。一九六八年四月,马丁·路德·金前往孟菲斯市,领导工人罢工后,被人刺杀,年仅三十九岁。马丁没有躲过对他的第四次暗杀。

马尔科姆·艾克斯是和马丁·路德·金齐名的另一位同时代民权领袖。一九二五年出生在佐治亚州的一个黑人牧师家庭,原名马尔科姆·列特尔。他认为列特尔这个姓是美国白人强加给他的祖宗的,绝不是他们非洲人的原姓,原姓是什么是个未知数,所以只好名之为X。早年他是街头混混,贩毒、吸毒、滥交、抢劫,无恶不作。后入狱,加入黑人穆斯林组织,一九五二年出狱后,号召美国黑人信奉伊斯兰教,遵照先知的圣训求得解放,为争取黑人的民主权利而斗争。一九六五年二月二十一日,马尔科姆在纽约一家旅馆演讲时,三名匪徒忽然拔出手枪向他射击,把他当场打死。

与发声相对的是压制声音的发出。二○一五年六月十六日,据韩国《朝鲜日报》证实,朝鲜人民武力部长玄永哲已被处决,原因是玄永哲在金正恩出席活动上,打瞌睡。该报援引消息人士的话称:“金正恩认为开会时打瞌睡或开小差是比反对他的决定更为恶劣的行为。”“打瞌睡”也是一种声音,是对独裁者的蔑视。而压制异声的出现,对独裁者而言,最好的方法是消灭发异声者肉体。这样的方法,在人类史的前半部,是一个通律。没有异声的历史,是人的黑暗史。

一个女人的声音,不动听,我是肯定不会爱上她的。我的一个朋友这样对我说。声音是一个人内心的容颜,相当于心灵的诗歌吧。

我想起了一个盲人的故事。一个女孩二十来岁,花开叶茂,是一个盲人。一天,她去公交车站等车,她听到一个人在说话。她一下子迷上了这个嗓音。她请教说话的小伙子,手指有一个戒指,想脱下来,太紧了,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小伙子把她手指含在嘴里,吮吸了几下,把戒指脱了下来。盲女孩用手帕,把戒指包起来,送给了小伙子。小伙子怎么会收了,说了很多拒绝的理由。盲女孩一直笑。一个说的很有神,一个笑得很有神。公交车耽误了很多趟,再没车来了。小伙子送她回家,女孩美美地笑,情定终身。

我一个朋友,在一个无所事事的单位上班。有一次,他从一个同城交友网络,找到一个女人的电话。他每天中午吃了饭,靠在办公室的躺椅上,给她打电话。无话不谈,无所不谈。打了两个月的电话,彼此引为知音。他迷上了她的声音,低低的,沉沉的,有磁性。她的声音像一个漩涡,他沦陷下去,无以自拔。中午不给她打一个电话,不听听她声音,他这个下午,简直是坐牢。他决定和她发展一段别有风味的恋情。有一次,他约她,晚上在“遇见”咖啡厅见面。他喜欢蓝色,请她穿一件蓝色的裙子。他喜欢看《知音》,请她拿一本《知音》,晚上八点咖啡厅门口会合。他去做了一个发型,上街买了一套衣服,像第一次相亲那样。他七点五十分到了,坐在车子上,看着咖啡厅门口。他看见一个女人来了,穿蓝色裙子,手拿《知音》,个子偏矮,脸胖得像个南瓜,身材有些臃肿,年龄有四十多岁。他当场把手机摔烂,开起车子就走了。他讲这个故事,受到我们挞伐和奚落。挞伐他没风度,侮辱女性。挞伐他这样的素质,还配不上南瓜脸的女人。

声音飘来的地方,是一棵树开花的地方,也是一棵树凋谢的地方。那里冬天结束之后,春天却迟迟不曾到来。有花开的声音,也会有花谢的声音。

可你从来不告诉我。不告诉我,你为什么来,为什么走。为什么来得那么快,走得也那么快,像阵雨。是的,从来不要为什么。阵雨浇落的地方,绿草明天会茵茵起来,泥土清新的气息扩散至全身,凉爽爽的,人有了复苏的感觉。这是一种暂时的复活。植物的筋骨咯咯咯作响,那种声音是多么迷人。哦,这就是你到来时的脚步声。有缓慢的节奏,松脆。

声音每次以340米/秒的速度,滑翔而来。我遗忘这个声音的速度,可能需要十年,甚至在我消亡时。我消亡,你声音也将消亡。声音是一个人的气质,是一个人的另一个心灵。我迷恋上了这个略显沙哑略带童真的声音,它是我钟爱的诗歌的韵脚,是屋檐羸弱的雨水流泻声,是围巾在寒风里的吹动声,是头发在我抚摸下的窣窣声,是你眼睛迸放异彩的缄默声。———一次次把我灌满,水灌进器皿一样。我走路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默想的时候,声音在我心脏的器皿里,晃荡,挤压,形成一股洪流。

在你年老的时候,我要去你那里。我要听听你脖子上的项链,珍珠轻轻磕碰的声响,月光一样的声响。我要拉着你的手,什么也不说。我苍老的手会贴在你的脸上,触摸你是否还会颤抖的唇,熟悉的声音又会来到耳畔,像干枯的河床漫溢了春水。我轻轻拍去你衣裙上的灰尘,灰尘飘落再也不会有声音。我用一个缺了齿的木梳,把你头发梳得更顺畅一些,木梳会爆发静电产生的声响。你出门的时候,把你的眼镜、围巾、手套,收拾好。那个时候,你再也不会有牵挂。我也不会。我们再次默不作声,默默相互看着。也或许,你已经认不出我,头发落光了,脸像一块干干的泥胎,当我叫你小名时,你一下流出了往昔的泪水。也或许我不认识你了,你头发全白,坐在一个公园的角落长椅上,抽烟。我听出了你的声音,温婉的,水滴落在荷叶一样的,和我第一次听见的,没什么差别。

我盼望自己快些变老。

我已经以最快速度在变老,当我处于一个没有你声音的世界。

这是一个咆哮的世界。我们的时代,异样的喧哗。

我愿意低缓地,说给你听,在独自的夜晚时分。虽然你已拒绝倾听。

你走了之后,这个世界一直很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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