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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二则

2016-11-16

草原 2016年8期
关键词:拖鞋祖父遗产

小偷

有一天她发现梳子不见了,找啊找,就是没有。去买一把新的易如反掌,可她不想去,找啊找,找啊找,找啊找。

这把梳子陪了她一年。柄子拿起来舒服温润,上面镶有亮晶晶的珍珠,看了让人爱不释手。它浅黄的颜色会随着光线的变化变成淡粉色、浅蓝色或者深蓝色,远远看上去也像黑色,的确叫人喜欢。

她在心里说:“好吧,既然我已经决定这两天不出门,为了一把梳子去超市也够麻烦的。”

她连着三天没有梳头。洗了头发,用手稍稍整理一下就不去管它了。有一天她对着镜子发现这种稍显凌乱的发型比精心梳理过的发型更适合她。她很开心,险些笑了出来。

已有十天没梳头,没出门也已经有十天了。

有一天她洗澡时发现洗发水不见了。“真是奇怪,应该还没用完啊。就算用完了,瓶子也应该在啊。”

她从小就喜欢那些漂亮精致的瓶子,买洗发水时自然也会偏爱瓶子漂亮的。洗发水一用完她就把瓶子清理干净,将它“请”上浴室的玻璃台。

找啊找,找啊找,就是找不到。她光着脚在屋子里足足找了二十几分钟。那些明明知道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床下、书柜,最后连鞋柜也翻遍了,还是没找到。寒冷和疲惫让她莫名地生了气,她大喊一声,穿上衣服,走进自己的小屋坐在电脑前。她就是不想去超市。

她五天都没有洗头,已经有十五天没有出门了,偶尔站在阳台上,呆呆地看一眼冷冷的秋色,深吸几口都市被污染的空气,她便又进了屋。第十六天的早晨,一起床她就发现带有金线刺绣的浅黄色拖鞋不见了。以往她一起床就会往下伸脚穿上拖鞋,这次探了半天都没找到拖鞋,她揉着眼睛往地上看,拖鞋没了。她往床底下找,也没有。“真是奇怪!”她坐在地上想了想,最后手脚朝地,把大半个身子都挤进床下去找,还是没找到。“就是前天晚上拖过来放在这儿的呀,鞋一离脚我就上床睡觉了。平时也都这样啊,这拖鞋到底跑哪儿去了?”她呆呆地坐在那里冥思苦想,打了个哈欠。“难道在别的地方脱了光脚过来的?”这样一想(虽然她也不大相信自己会这么做),她就去别的屋子找。她从手工布艺店里买来的那双拖鞋的确不见了,这双拖鞋的里子是粗布的,鞋面是浅黄色的缎子,上面还有三棵红色的树呢。比起上次生气的经历,这次她除了生气还多了一些诧异。她利用半天时间细细地找,还是一无所获。那双拖鞋就那么消失了。

她现在还是单身贵族,从老家来到这座城市快一年了,她在这里没有一个朋友。她早出晚归,一下班就往自己的出租屋里跑。刚搬过来时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所以她碰上喜欢的东西就往家里搬,现在家里堆了不少东西,用她的话说就是“收集了不少垃圾”。这房子租金便宜,周围的服务设施也很到位,离工作的地方也不算远。刚开始,她还不大相信自己能找到这么好的住所,高兴得像找到了自己毕生的幸福。

事情并没有转向好的方向。整整十一个月来她都在拼命工作,可突然有一天工作莫名地丢了,十一个月的努力就这样白白浪费了。她现在有时间可以待在家里,坐吃她那点可怜的积蓄。第一周她还在操心怎么再找个工作糊口,可有一天早上醒来发现在床上抱着枕头什么也不说,哪里都不去,就这么一直睡下去是一件非常惬意的事。她发现自己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变得疲惫不堪,心里老了很多。她果断起床,带着自己那点可怜的积蓄走进了超市。她买了足够两个月吃的粮食和零食,还有各种杂志和俄文的言情小说,那是她唯一懂的外语。她还买了一台红色的笔记本电脑,提着大包小包,哼着歌像个富人一样走进家门,这样一过就是二十几天。杂志在三天后被她扔进了垃圾桶;同样,让人无法信以为真的言情小说在十几天后被她放到了浴室的梳妆台上。从早到晚,她拿着遥控器不停地换台,到了晚上就坐到电脑前。因为第二天无事可做,她最近一直玩到后半夜,然后拖着疲惫的身子钻进被窝就一直睡到中午。

昨天她就是这么过的。今天拖鞋不见了,弄得她心情很低落。她光着脚找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还没吃东西,赶紧往厨房走。她现在没有一点食欲,找拖鞋耗尽了她的全部精力,使她又开始莫名地生气,可是没有力气喊出来了。

她努力安慰自己:“算了,算了,那双破拖鞋早就该扔了。”虽然拖鞋几乎是新的,她努力让自己相信它已经很旧。她马马虎虎地给自己煎了一颗鸡蛋,吃了一点,又坐到了电脑前。不一会儿,脚上开始有阵阵凉意。过了两三个小时她很不情愿地站起来,穿上了自己冬天的厚袜子。这样竟然比穿拖鞋还舒服。“去它个破拖鞋!”她气愤地诅咒那双拖鞋,继续盯电脑屏幕。

二十天,她哪儿也没去。

有一天早上,她看着自己许久没有洗过的头发和穿着厚袜子的脚,看着镜子里因为熬夜玩电脑熬成的熊猫眼,对她自己说:“是到了改变一切的时候了。”她立刻让自己行动起来,开始收拾已是一片狼藉的房间,把厨房里堆得满满的各种厨具和包装盒收拾干净,提着垃圾出了门。秋天早已袭来,五颜六色的树叶在前面迎接她。

扔了垃圾,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其他人都在忙碌,孩子们也不像夏天那么淘气了,他们已不再打闹,也不看彼此一眼,比赛似的忙着什么,真是奇怪。她看着马路上的车流、像在等待什么的一排排老房子、从老房子那边升起的太阳、正在匆忙挪动的白云以及无情地抖落叶子的树木,自言自语道:“没意思!”她想让自己和这个纷乱的世界隔绝开来,哪怕时间很短暂也好。她回到屋里,关上房门,上了锁,又走到电脑前。第二十五天的早晨她比往常起得早一些,进厨房吃了点东西,回头看看自己的小屋子。小屋子……天啊,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她红色的宝贝不见了。她惊叫了一下后,才完全清醒,迅速扫视了一下小屋子,然后小跑着去大屋子里找,还是没有找到。

女人没再找,而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她就这样在地上愣愣地坐了近半个小时。回过神来,她才轻手轻脚地再次走进那间小屋子里。她把被子翻了又翻,找遍了床下和衣柜里,甚至生气地翻开了那方形的蓝色地毯,然后去厨房、去门楼里找,最后连浴室都没放过。她红色的笔记本电脑的确不见了。她跑到阳台上,拼命地大喊了一声。

她已经有一个月没出门了。

没了笔记本,她的脾气也变得古怪,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无缘无故地踢东西,做着饭突然会把碗筷往墙上摔。她不再去阳台,连电视也很少看了。她整天待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书拿起来也不读,拿着遥控器也不用。她打开衣柜开始试衣服,最后一件都没穿,统统都扔了回去。

又过了七天。

有一天早上她突然感觉有些冷。她很不情愿地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被褥和窗帘都不见了,就连那个蓝色的波斯地毯和稍稍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她愣愣地看了半天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浑身颤抖起来。

她又冷又害怕,失魂落魄地走到衣柜面前,打开一看,眼前一下子就黑了。衣柜里的衣服全都不见了。

第二天她发现没有吃的了。她不清楚粮食是她自己吃光的还是被人偷了去。她赤身裸体地坐在厨房里,这一整天都没有动。到了晚上,她努力站起来,走到大屋子的沙发跟前,猫一样蜷缩着过了一晚上。她太冷了,根本无法入睡,夜里被冻醒了好几次。

又过了两天。这一天她睁开眼就发现了情况不妙。她蜷缩在那里正等待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才艰难地站起来去厨房。喝口水也好,可是……

在去厨房的路上,她看到了此刻镜子里的自己。她被自己的模样吓坏了,大喊一声“天啊”便走到镜子跟前。她发现自己乌黑的长发、眉毛、睫毛都已不翼而飞。

镜子里的女人脸色苍白、消瘦得可怕:没有眉毛和睫毛,头上光秃秃的,让人不忍看下去。她用尽最后的一点力气砸碎了那面镜子。

满地的碎片映射着她的萎靡不振和赤裸裸的样子。她想大喊一声,却发不出任何声响;她想大哭,却哭不出一滴眼泪。

“我的声音和眼泪恐怕也被偷走了吧?”她绝望地这样想。

“不管是谁,不管是谁,进来吧,放马进来吧,天啊。”她第一次希望有人进来,开始虔诚地祈祷。她知道不会有人来。她踩着满地的玻璃碎片随时准备去开门,却没有一点力气。她水也没喝,颤悠悠地走到沙发跟前,倒了下去。

夜里她好像听见有人在敲门。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像猫一样一跃而起,跑过去开门。根本没人,寒冷和黑暗像是要吸走她,正在静悄悄地扑过来。

女人艰难地关上门,房门没有上锁。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哭且哭了很久。她哭起来没有声音,没有眼泪,就连肩膀也不颤抖了。

她想起自己的父母、朋友、故乡,曾经喜欢过的男人,可这一切都朦朦胧胧,不成体系。“难道我的记忆也被偷走了吗?”

第二天醒来她发现自己又少了一样东西,却不知道少的是什么,应该是器官或内脏吧。她怕站起身就会有巨大的疼痛袭来,却发现竟然没有了痛觉。她庆幸自己没有感到痛感,心中燃起一点光亮和希望,起身去厨房喝凉水。

她觉得心里空空的,有气无力地摸着自己渐渐残缺的身体熬到了晚上,走到沙发上陷了进去。

“明天不知又会少什么?”她这样问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剩下的东西她也一无所知。

第二天醒来时她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小偷一定偷走了她的某个器官。她现在已经不能焦躁、厌恶和苦闷,就那么悄无声息地起床了。

那天晚上女人收到了从门缝里塞进来的一封信。她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惊喜状态,望着信封在沙发上坐了近一个小时,然后小心翼翼地拆开漂亮的黄色信封。

信来自炒她鱿鱼的那个老板。老板希望她回去工作,说代替她的女员工好吃懒做,上班经常迟到。那封信她反反复复读了很久后,站起来走向阳台,她好几天都没来过阳台了。她的光头在风中感觉有些冷,颤抖着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楼下的人们依旧在忙碌。

“想跟别人不一样,怎么就那么难呢?”这个问题她像是在问别人,也像在扪心自问,可没有人回答她。她决定重新回去工作。

她的房间又恢复了原貌,一样东西也不多,一样也不少。梳子、洗发水、拖鞋、镜子、碗筷、盘子都有了新的,她还买了一台新的笔记本电脑,能买的东西都被她买了回来。现在她经常早出晚归,再苦再累她也不会抱怨。现在她很少想起家乡,日复一日毫无新意的工作完全控制着她。

过了冬天和春天,经过夏天之后又是秋天了。她长出了的头发,比以前的更好看。她还在忙碌着。有时候她也会失眠,在床上辗转反侧时她也会问自己:小偷到底偷去了她的哪个器官?

遗产

“祖父手里的笔掉地上啦!”堂哥这样小声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给祖父画像,那年我九岁。

屋里的人们停止了穿梭,好像太阳从天上消失了,可怕的安静笼罩着屋子。窗帘明明开着,但夜晚似乎突然来临了,人们都围着老人,一动不动地站着,活像一个个雕塑。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孩。十分钟后佛祖带走了祖父,我从黑暗的屋子里走出来,看到外面刺眼的阳光。从那一刻起,我便不再是小孩子了。

祖父手里的笔掉地时我的画还没画完。听到有人喊,我站起来,像猫一样蹑手蹑脚地走进祖父的房间。至今我也不明白平时活蹦乱跳的我那天怎么就成了轻手轻脚的人。

正在走向死亡的人,正在吸最后一口气的老人!

我不知道围在祖父身边的人们都在想什么,可我很清楚他们看到了什么———恐惧。是啊,巨大的恐惧!他们害怕极了。

当时的我不知道他们怕的是什么。多年以后我长大成人,有一次看着祖父的遗像想起他去世的那天,突然明白了人们害怕的原因。我第一次知道生活的恐怖,浑身开始瑟瑟发抖。看着九十岁高龄时离开我们的祖父,他们其实都没有怕。他们怕的不是骨肉分离,因为九十岁也算终得圆满。只是……恐怖依然无声无息地占据着他们的身心,他们想到自己也会那样死去,才感到害怕。这也没有什么不对。

那年我九岁。站在那里,我感受到的却是爱,而非恐怖,当场能够感知爱的就只有我。我手里拿着那幅还没完成的画,纯真地看着祖父渐渐地停止了呼吸。

他们说,祖父去世时遗书还没有写完。人们说祖父生前的遗嘱本上罗列了与他相关的好多人,每一个人都得到了遗产和临别赠言,写到最后一个人时他手里的笔就落到了地上,祖父也失去了知觉。没有得到遗产的人就是我!我默默地盯着那本遗言簿,一眼扫过其他的名字,最后才看见自己名字。想到没能从祖父那里得到一丁点儿的遗产和遗言,我呜呜大哭起来。我这么一哭,吓坏了家里人。祖父给他们留下了丰厚的遗产,只是不包括他最小的孙女!当时我还没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世界上最疼爱我的那个人,一想到没有任何遗产就觉得自己给祖父画的像有点自作多情,愣愣地站在那里。

有人用白布单盖住了祖父的脸。

我纵身跑过去推开他的手,掀起祖父脸上的白布单,端详了一会儿,俯身去吻他的脸。

巨大的恐惧和丰厚的遗产之后,悔恨、悲伤和感恩一同向我袭来,愣在那里的人们看到我的举动一起惊呼,一位叔叔过来轻轻地拽我,叫我离开那里。

我猛然回头,吓到了那些人,他们齐刷刷地后退了一步。看到我无比镇定,还面带微笑,他们的确被吓坏了。

我逐一扫视他们的脸,举起我手中还未完成的画像,用娇生惯养的孩子常用的口吻说:“我过去把这幅画画完再过来,行不行?等祖父睡醒了我再送给他。”口气咄咄逼人,带着野蛮和自信的口吻。人们一下子就安静了。我走到大门那边,用憎恨的口气警告他们:“我看你们谁还敢盖住爷爷的脸!”

祖父的遗产惠及他的兄弟、至亲、儿孙和远亲。他甚至给二十年前死去的弟弟的两个孙子留了一笔遗产。大家都说那笔遗产很贵重,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来找过他好几次,他都没答应捐献。祖父把那个带有纯金配饰的腰带送给了我哥哥,那是我们家族的见证;把白玉石的烟嘴留给了我爸爸;产自达里岗崖的精致马鞍送给了姐夫;祖母用过的贵族头饰和镶着珊瑚珍珠的发卡给了姐姐;存有他毕生积蓄的储蓄本交给了他的儿媳,也就是我的妈妈。他们都说祖父很早就开始准备这些,清点每一笔遗产和它应该归属的主人,毫不含糊。

只是,没有给整天黏着他的孙女我留下任何东西。

这个话题在亲戚中间持续了很久。祖父的遗产都有了归属,他们都加倍珍惜那些东西,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才会卖了换钱。就这样,祖传的东西一件件地外流,最后什么也没剩下。那些东西就像祖父的呼吸一样渐渐地从我们身边消失了。偶尔有家庭聚会,人们才带着遗憾和惋惜提及那些遗产,说那金腰带和白玉石的烟嘴真是难得的好东西。

长大结了婚,我抱怨过祖父一次。当时我的男人赌博上了瘾,债台高筑。那晚我抱着孩子久久无法入睡,想到祖父给其他人留了那么多东西,却没有留一丁点儿东西给我,鼻子感觉酸酸的。到了第二天,这种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对我来说祖父本身就是个宝,我不大奢望什么丰厚的遗产。其实,也不是祖父写到我名字那儿就断了气,这应该是他早计划好的。那天早上,亲戚们围上来的时候他还拿着遗言簿仔细核对每一个人的名字,还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呢。然后才签上名字,念诵着六字真言咒后闭上了眼睛。也就是说,这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小的时候亲戚们故意隐瞒了这些细节,等我长大懂事他们才带着忧郁的神色跟我解释。等我完全懂事时父亲才如实告诉我这些,他带着怜悯的眼神说了一些安慰我的话。他说:“你还能想得起祖父最后的几天吗?你好好想想,他没和你说过什么吧?”我并不觉得委屈,只是有点奇怪祖父立遗嘱时怎么会忘了我?不过我也一直没当回事。

怀上了第一个孩子,我时常梦见祖父。我也奇怪为什么梦境总是一次次重复。每次梦到祖父,我都会进入无限的悲痛中,也会勾起我儿时单纯美好的回忆。

那时还处于社会主义时期,我还小。那时我们的房子都有统一的样式,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日子也和房子一样平淡无奇。不过房子的位置还不错,屋前屋后有用树木当院墙的花园。祖父去世的第二年我们乔迁新居,之后就很少再去光顾那座老房子了。明明知道我儿时的伙伴们都在那里等我,我依然不愿意回去,总觉得祖父在那里站着或坐着在等我。我越来越笃信这一点,为了不让我的美梦破碎,才故意不回。我相信祖父还坐在屋外的木头长椅上叼着烟斗,根本不能接受坐在那里的不是他,而是别人。只要一过去,我就会泪眼婆娑。就让过去的事情过去好了。就像那些逝去的韶光一样,我也会跟祖父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应该给世界留下一点念想才对。回忆是生活里最纯真的东西,为了保持回忆的纯真,我们有必要定期清理自己的内心;为了对得起曾经,对得起曾经的纯真,我们有必要时刻审视自己。过了许久我才明白,与祖父有关的回忆常常让我从满是污垢的现实生活里抽身,告诉我真正爱和被爱过的人如何进行自救,如何保持内心的纯净。

有一次我告诉父亲自己常常梦见祖父。父亲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小声问道:“在梦里祖父都和你说了什么?”

“不知道……应该是……不过一样的情节总是一次次被重复。”我如实地回答。

“什么样的情节?”父亲小声问我,声音开始颤抖。

“他总在老屋的花园里走来走去,指向那边说着我听不清的话。”我伤感地说。

父亲低下头,默不作声。

孩子就要降临了。我决定生了儿子就给他起和祖父一样的名字,结果我生了个女孩儿,由她的外公为她起了名。看到爷孙二人,我突然想起了祖父,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我知道那是幸福的泪。

时光如梭,现在女儿已十岁。本以为会无限延长的幸福突然转了个弯,曾经每天跟我说“我爱你”的老公现在睡觉时喜欢背对着我。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一年。

有一天晚上他又醉醺醺地回家,女儿听到动静便去扶他,给他解开领带。他竟然流着低贱的眼泪说:“你是爸爸活着的全部意义。”听了这话,我便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有外遇这件事我早有察觉,不是亲眼所见所以也糊里糊涂地到了今日。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想到自己十年来苦心经营的幸福在一瞬间崩塌,所有的悲伤、嫉妒、气愤、厌恶、自信都变得不复存在,心里变得空落落、冷冰冰。这样的日子也没过多久,空落落的心里又装满了气愤、厌恶、后悔、绝望和煎熬,我憎恨、厌恶那个将我的男人从我身边抢走的女人,每日以泪洗面,折磨自己也折磨他,无休无止的家庭大战就此开始。

崩塌的废墟里也有生存空间,所以我们没离婚。女儿在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我俩谁也迈不出这一步。幸福的日子渐渐远去,幸福的反义词成了我们生活的整个面貌。

我悲伤地发现我的脾气一天天在变坏。在镜子里看到头发一把把地脱落,我绝望地想,什么时候这一切可以画上句号?

离开镜子的时候我也给自己打气,心想从明天起要让这些倒霉的日子去见鬼,然后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睡醒后,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自己男人的脸,我在心里悲伤地大喊:“我爱他,无比地爱他。”

我的男人起床准备去上班,在门口吻了吻女儿,转过头无奈地跟我说:“今晚我要早早地回来,说到做到。”他不敢直视我的眼睛。他出了门,我的后背就会感觉凉飕飕的,我让自己接受这样的事实:“爱,我还爱着他。”

我的心现在已支离破碎,身体被切割成了几万块。爱,不爱。爱,不爱。爱,不爱。爱……

小时候郊游我喜欢采花瓣玩。如今我要面对的是比花瓣还要珍贵、还要娇嫩的女儿。她似乎在一次次地问我,你爱不爱?爱不爱?爱不爱?你爱不爱?每每这样,我就能感受得到一些单纯的东西,那些比娇嫩的花瓣还要单纯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片片凋零。我在煎熬中挣扎着。

熬过七个月就像过了七年。老公决定和那个女孩断绝关系,之前他从未向我透露外遇的事,这次却直视着我说:“我决定放弃她了。没有你,日子将无法继续。你能原谅我吗?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听到他的决心,我便断定之前的猜测很准,再一次黯然神伤。

是啊,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把一切都掏空了。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祖父。

他和十年前一模一样,还叼着长长的烟斗,在云雾缭绕中眯缝着炯炯有神的眼睛望向远方,指着那里和我说着什么。

醒来时,我已泪流满面。他躺在我身旁,看着我流泪。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悔恨和期盼,突然觉得他很讨厌:“我梦见的不是你,是我的祖父。”说完我便转身去睡。

两天后,我拿出自己最心爱的旅行包,把衣服都找出来往里塞。老公刚好下班回来,被这一幕怔住了。我不紧不慢地把需要的东西放进包里,最后找出雨伞准备出门。老公挡在前面不让我出去。

“让开!”这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老公笨拙地挪开身体,跪在我前面。

“不要走,起码也应该替孩子想想吧。”他的声音不大,有微微的颤音。

“让开!”我还是很决绝。

“我不!”说完他鼓起勇气站起来,张开双手扶住两边的门框。这不像是一个成年男人做得出来的动作,充满了天真的傻气、无聊和后悔。我的心里稍稍舒服了一些,不过还是给了他一巴掌。我的天哪,这一巴掌力气怎么那么大,下去之后我的委屈和悔恨瞬间消失了。两个小时之后我走出家门。发现新起点的愉悦、痛下决定的爽快包围着我,让我浑身微微发烫,那才是真正的安慰。老公怕同时失去我和女儿两个人,紧紧抱住女儿不肯松手,女儿拼命地喊着:“妈妈,别走!”她的声音颤抖着,完全失去了理智。坐上行驶在黑夜里的火车,听着它均匀的节奏,我走进了一个全新的境地。想到第二天便能抵达故乡,我的心早已飞回那个祖父还健在时的幸福童年,单纯美好的回忆迎面扑来。我似乎能闻得到摸得到它,可以依靠它的光芒取暖。抚摸着老屋,我的手指都能感觉得到来自内心的愉悦。

“不知那里现在住着什么人?会让我进去吗?进去了我会有怎样的感受?墙壁应该都焕然一新了吧?”带着这些种种猜测,我轻轻按响了门铃。

“啊,你是来买房的吧?”

大门开启后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

“是的。”

我不知不觉撒了谎,之后便不再言语。

“来,来,进来看看,屋里特别暖和。我们的广告发出去才一天您就来了。买这套房子,肯定不叫您后悔。屋里住着特别舒服,所有设施离你都那么近。你从窗户往外看,你看到用树木做院墙的花园了吧?那里特安静、特舒服。小卧室门上面的那一排衣柜有点糟糕,我准备找人弄一下……”

女房东喋喋不休地说着,她的最后一句让我幡然醒悟,我这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在哪里,为何而来,今夕是何夕。我握住她的手大喊:“不用,不用修!”房东吓了一跳,仔仔细细打量着我,不说话了。几分钟过后,我在小时候最喜欢的那间屋子里喝着茶,在女房东犀利的目光之下跟她聊着老屋。

“这里是我的家乡,我就是在这老屋里出生的。”说话间我险些流下了泪。

是啊,我马上就决定了,房子我要买下来。女房东听了我的经历很是感动,她同时也感觉到了我的购房意向,马上抬高了房价。就这样,我买下了二十年前曾经生活过,在我梦里萦绕了十年的老屋,开始了新生活。

回老家的第一天晚上我又梦见了祖父。他手里拿着玉石烟袋坐在屋里,突然指向窗外的花园,接着说了几句话,便在缭绕的烟雾中消失了。天还没亮我就醒了,这场梦让我没有一点睡意,起床后我翻报纸,找了个装修工,打算把年久失修的老屋装点成新的居所。

装修房子花了很长时间,老屋实在是太老了。我用满是回忆的眼光看着师傅们正在揭掉的墙纸,就好像也揭着我的心。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里,回忆着往事。

我和哥哥姐姐小时候写下的誓言和墙纸一同被撕去,父亲亲手刷漆的窗台和妈妈隔一天就擦一次的窗户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都是闪闪发光的新玩意儿。

“这是什么?”有人在问我。我回过头发现那个摇摇欲坠的门板被装修工拽下来,从双层的门板中间掉下来一个灰色的包裹。心跳几乎要停止,我抽了筋一样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装修工仔细扫视了一遍,准备打开包裹。我以惊人的速度跳过去,从他手里夺过包裹,朝他喊道:“不要打开!这是我的,知道吗?是我祖父留给我的。”当时我像极了九岁那年,说来也怪。

我走到屋前那座无人看管的花园里,坐在长椅上,努力让心跳归为正常,努力不让我的手继续颤抖。我在那里坐了十几分钟。

“包裹里会是什么?”我忍不住猜。是祖父祖母留下的当地特产,还是银子、族谱或者是秘藏的经文?

现在我想不起来当时想了些什么,我坚信包裹里的东西一定不是凡物。想到多年前关于遗产的那次风波,觉得祖父给我留下的东西一定是涉及整个家族的精细之物,不是他和祖母的结婚证书就是他亲手写下的个人传记。此刻,祖父一定在天上看着我。想起这些,我的眼睛又被浸湿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包裹竟然没怎么受损。打开包裹,我首先看到的是发黄的纸张,像是一触碰就会损坏它似的。在那张发黄的纸上有祖父的手迹,还是用传统蒙古文写的。我的喉咙里像卡住了什么东西,开始哽咽。

我拿起那张泛黄的纸,透过泪水去阅读上面的文字,试了几次都没看清。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包裹放在长椅上,开始号啕大哭,久久不能平静。

平静后,我用衣服的里子擦了擦被泪水浸湿的手,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读那封信:

这封信是我留给小孙女格日勒图雅·斯尔丹巴的遗书。你是我心中的太阳,你的格日勒图雅(光芒)始终照耀着我,只要有你在我身边,面对死亡我依然能保持快乐,能够安详地闭上眼睛。你是祖父一辈子做好人的理由,也是佛祖赐予我的礼物,是我耄耋之年的伙伴。我的黄毛丫头是我策·哈如拉唯一的财产继承人,我所有遗产唯一的继承人,具体内容已写在你右手的掌心上。

我激动而又伤感地读着信,完全惊呆了。我闭上眼睛,坐在那里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把信读了十遍。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九岁时坐在祖父腿上玩耍的情景。

那时候祖父常常观察我的掌心,微笑着吻我的额头。我想了好长时间才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感觉心里五味杂陈,再一次大哭起来。我的生活赐予了我最大的财富。

我仔细端详着自己整日给女儿洗衣服、给老公熨衬衫、忙着擦地板的手,现在手指都已变形。一出生我便有了自己的财富,它容不得玷污,不管生活有多苦,也应该拿起手中的笔。我是别人的母亲和妻子,同时也是画家和雕塑家呀!

我轻轻地吻了那封信,就像最后一次吻着祖父。再看包裹,里面还有祖父祖母的合影一张,一个厚厚的笔记本。那是我小时候讲给祖父的故事,祖父都记在这个笔记本里,笔记本上还有不少我儿时的画作。

小时候的故事里有好多英雄,正义总是能战胜邪恶,故事的结局总是美好的。那时候一到晚上祖父就让我讲故事,然后把这些故事都记下来。厚厚的笔记本里记录了近两百个童话故事。其他孩子的祖父都给孩子讲故事,祖父却喜欢让我讲。我讲故事时祖父如身临其境般瞪大眼睛竖起耳朵来听。他有听障,但能听得懂我的故事。我讲完故事他点点头说:“嗯,讲得太棒了,我的黄毛丫头可真厉害!”有了祖父的鼓励我变得自信起来,每次都会使出浑身解数把故事讲得一次比一次精彩。

长大后我要是生个孩子,希望都生男孩。他们十个人都是英雄,其中一个应该和祖父一样会写字,脾气也好。还有一个得像我哥哥一样,能跑进熊熊大火里去救人。我给十个孩子十匹长着翅膀的飞马,再建一所供他们上学的大学校,学校里的老师都得像我祖父。因为祖父爱读书,听别人讲故事从不插话。我曾给祖父发誓,要常常保持微笑,所以现在不能哭。我是那十个英雄的母亲,所以也不能总吃糖果,偶尔才可以吃一颗。小时候我给祖父发过誓,要成为当今世界最著名的画家,我要开始画马。我画的马翅膀都很长,一个是蓝色的,另一个是黄色的。我要骑着它去给那些无法独自入睡的孩子们讲故事,送给他们我的画作。得到我的画作,孩子们也会成为画家。

就算是失忆的人,偶尔也会有记忆。祖父在我心里还是老样子,他的容貌依旧在我眼前。我终于明白了那场梦的前因后果,原来它一直在呼唤我。

我走到一棵大树下停下来。小时候祖父和我经常在这棵树下找“秘密”玩。我每天问祖父:“您最爱的人是我还是哥哥?”祖父闭上眼睛,假装在思考,然后在我耳边说:“我去花园把答案藏起来。如果你找到了写有‘我爱你的纸条,这一天你就可以心想事成;得到的纸条上如果写着‘不爱你,那你肯定要倒霉。”

一大早我便跑向花园。大树下有三处记号。

祖父和我找两种颜色的玻璃碎片埋起来,祖父背着我在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下压两张分别写有“我爱你”和“不爱你”的纸条。如果我挖到了写有“不爱你”字样的纸条,就会变得特别乖巧,跟祖父坦白自己做过的所有坏事,保证此类事情不再发生,得到祖父的原谅之后我才能安然入睡。到了有标记的地方,我就用大拇指轻轻拨开盖在上面的土,找出玻璃碎片下发亮的纸条。小时候可真好。

身体硬朗的祖父突然有一天害了病,整整半年都卧床不起。有一次他坚持坐起来,独自走了出去。没有人知道他出门见了谁,聊了些什么。

明明知道树下不可能有什么,我还是忍不住蹲下去挖。挖了半个小时,竟然找到了一个“秘密”。我无法压抑激动的心情,哼着歌站了很久。

早已想不起这是我和祖父什么时候埋下去的“秘密”。玻璃碎片下竟不是我和祖父写“秘密”时常用的黄、蓝、绿三种颜色的俄罗斯巧克力纸,而是一小片绸子。我非常惊讶,拿开玻璃碎片拽出绸子。绸子被人用心地打了结,装在透明的塑料袋里。我本不应该期待什么,可还是忍不住打开了塑料袋。在那张巧克力纸上用传统蒙古文的草体认认真真写着三个字。

我无比激动,蹲下来抱住那棵树,接着发了疯似的挖起来。挖了二十几分钟,找出了九张“秘密”。“找秘密”是我和祖父给这个游戏起的名字。每一个“秘密”的内容都一样,在一张发黄的纸上用传统蒙古文写着“我爱你”,字写得有些潦草,可还是能看得出是用了心的。纸张被褐色的绸子包着,放在透明的塑料袋里。

躺在病床上的祖父那天说要出去透透风,原来是为了这个。祖父用这种方式给我留了遗产。他在跟我说,就算长大后经历了世间的磨难和困苦,也应该保持一颗单纯的初心,给生活一个漂亮的答案。

祖父年迈之后常常解读我的掌心线,说我必能长寿,智慧和善缘会一直伴随我。他一次次吻我的手掌,还把手含在他牙齿掉光的嘴里,用舌头胳肢我的掌心。我的手早已失去了昔日的光滑,它经历了太多太多,给予孩子生命的乳汁,被它抓过、捏过、摸过的东西不计其数。拿着装有心灵秘密的小袋子,我竟像喝醉酒似的摇摇晃晃地朝屋里走去。

进了屋,我把装满祖父体温的小袋子放在嘴唇上吻了许久,站起来拨通了老公的电话。心里的抱怨和憎恨此时竟然全都消失了。我带着虔诚的心,用热恋的口吻把祖父留给我的那句话激动地跟他说了九遍。

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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