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帅与他的故乡
2016-11-16小宣
小宣
买了本书——《薄薄的故乡》。作者,王小帅。
关于王小帅最初的印象,源于他的电影《17岁的单车》以及《青红》。这两部电影,堪称王导演早期的代表作。《17岁的单车》是关于北京胡同少年遭遇进城民工少年的故事,《青红》的故事则是发生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贵阳郊外的国企大厂区。这两部作品,都散发着浓浓的乡愁气息。在《17岁的单车》里,胡同、信鸽、四合院、帝宫皇墙……沉郁的老北京气息安静流露,弥漫荧屏。北京仿佛是每一位中国人的故乡,即便从未到过北京,也会被这种故都情怀感染、打动,甚至沉醉其中。《青红》里的乡愁则是另一番风味。贵阳素有天无三日晴的说法,一个整日雨水朦胧的地方,滋生出来的,是有股潮湿味道的乡愁。湿漉漉的乡愁里,隐藏着青春成长的残酷。这份“残酷”,给潮湿的乡愁注入了别样的味道,像鱼汤加入了辣椒,味道顿时鲜美丰富。
导演似乎是一个细腻而敏感的人。电影毕竟是有限的载体,通过电影,不足以全部表达出导演对故乡的思考与怀念。这本《薄薄的乡愁》,算是最好的补充。但其实这本书也是具有独立性的,即便你从未看过导演的作品,这本书也值得一看。好导演,文笔也不会差。
王小帅在书里写他对故乡的追忆。他出生在上海,父母是知识分子。在那个特殊的年代,响应号召,父母从大城市迁居到西南大山中的一个小县城……电影《青红》的背景就是那样的一个地方,有着浓浓的小县城氛围。
王小帅在那里成长,度过整个少年时代,尽管如此,他却无法彻底融入到当地的风土人情中去。移民二代的命运,在他的笔下不浓不淡地流露着。这些文字,既是一个特殊时代的记录,又带着作者淋漓的敏感气息。
今日社会,又何尝不是一个大迁徙的社会?农村的年轻人为了生活,背井离乡,无数个村庄慢慢消失……这些年轻人扎根在城市,扎得深深浅浅,他们的后代在城市出生,在城市读书,在城市成长,对于土地气息浓重的故乡,还能有那种骨肉相连的情感吗?
于是,这本书所记忆的一切,又不仅仅事关那个特殊时代,今天的读者,读来亦会有切身的当下之感。
书摘
1. 实际上现在人们的“故乡感”已经越来越淡化,哪里都一样了,更多故乡的意味只能在记忆里去寻找。这使我释然了许多。是的,地理上的故乡越来越同质的今天,保存记忆其实就是在保存精神上的故乡。
你可以失去故乡,但不可以失去记忆。记忆将成为另一种故乡本身,很多时候,你可以通过记忆回到故乡,无论你身在何时,何处。
2. 父亲说他的第一篇小说的灵感来自某个周末下班骑车回家的路上。自行车在贵阳山间的土路上上上下下,上坡的时候骑不动,要下来推,他会觉得真是艰难啊;而到了下坡的时候,一路飞驰,迎着风,迎着光,真是开心啊!就在他飞驰而下的时候,看见边上的地里种满了玉米,正是结苞的时候,一片一片地在风中摇曳,在阳光下闪烁,真是美啊,它们多么自由啊。夏去秋来,新的生命成长了,结出了果实,随着冬天来临就凋零而去,再等下一个春风吹来的时候,它们是多么无忧无虑啊,相比较,人是多么辛苦啊。
“我多想那个时候做一颗苞米啊。”他说。
3. 父亲的行为显得另类的另一件事情是,父亲坚决不打我和妹妹,也严令母亲不许打孩子。要知道在当时的教育环境下,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小孩子都是打出来的啊,小孩子就要挨打的呀,不打怎么办?小孩子不听话,学习不好怎么办?就要打呀。所以我的小朋友们三天两头被打得哇哇叫,然后再跑出来玩,声称自己被打了。好像昨天你被打了,今天我也被打了,这样才对啊,这是个很骄傲的事情啊,大家一样啊。你没被打吗?你没挨过打吗?这样的问题问得我很尴尬,好像我是一个不正常的人,好像因为没有挨过打,我们就没法一起玩了。这个尴尬直到现在还存在,很多人在谈到小时候如何挨打,挨打的方法,以及所用的工具等等,显示出他们是一群正常的人,每次这个时候,我是无法插话的,并且明显感到自己是个有缺憾的人。
4. 1979年那年,厂里决定在空场边的河上修建一座大礼堂,既能放电影又能举办文艺演出和开大会。大礼堂就横跨在河上面,它建起来的时候完全是一个庞然大物。奇怪的是我竟有些伤感,因为一旦它建好了就再也看不到露天电影了。我没有能够等到它竣工,因为很快我们就离开了。后来听很多同学说,我们走了以后,他们只在礼堂里看过几次电影。
“不如看露天的有劲。”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每周日也不再放电影了。同学聚会上有人说:“很奇怪,你走了以后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
其实不是因为我走了或是谁走了,而是时间走了,童年结束了。
5. 那天我们父子俩坐在对面大山的山坡上,四周安静极了,我不敢正眼看父亲。那一刻我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挫败感,就像更早以前我和妹妹站在村口,看着父亲一人面对着那些围攻他的狗,孤立,无助,我多想冲上去帮他,但我知道我还没这个能力。
6. 回到北京已经是90年代初了。街边多了许多大排档,店主直接用电线把灯泡吊在外面,有的铺面外挂上了灯帘,由小灯串起,当时很时髦,人们叫它满天星。黄昏来临的时候,满天星亮了起来,北京看起来更加热闹了。
我们坐在东四和隆福寺之间的一家饭馆外面。这是一家广东大排档,据说是两个广东的姐妹开的,在当时的北京城,吃粤菜是一种时尚。刘小东和我喝二锅头,喻红喝汽水,吃的什么记不起来了。从1981年考入美院附中,我就和小东认识了,那时我15岁,小东18岁,比我高一届。他很早就和喻红偷偷谈恋爱,大家一起玩耍已经是他们进入三年级的时候了。之后,他们进入美院,我随后一年进入北京电影学院。89年我毕业之后被分配到福建电影制片厂,在当时这意味着我将永远离开学习生活了八年的北京,离开许多的中学和大学的同学,包括他们俩。
其实我真正到福建报到是分配一年以后的事情,这期间刘小东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并且一次性把画卖了出去,成为了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和有钱人。后来我在福建期间,在我们仅有的一次通信中,我说出我的绝望,他说我要赶快干事,这样友谊才能持续并平等。
我是90年9月份到的福建,92年初回来,然后我们就坐在东四的这个时髦的大排档,喝着二锅头,吃着粤菜。我们有两年没见了,我说我回来了,而且不走了,重新当回北京人,就算当不回北京人,我也要赖在这里不走了。
就是在那个粤式大排挡里,我决定流浪北京。并且为了让小东相信我这个朋友不会连累他,会像他信里说的会做点事,不拉大差距,我正式宣布我要拍电影了。显然我还不知道要拍什么,只是恐惧让我必须要先把它说出来。当时我一个人坐在小桌子的一边,小东和喻红并排坐在对面,我看着他们俩,念头就冒了出来,我说就拍你们俩吧。他们说为什么是他们?我说没有别人,因为还没有一分钱,不可能找正式的演员来演。他们说他们能演戏吗?我说不用你们演,待着就行,拍他们也就是拍我们。他们同意了,就是为了帮我成就自己的一个事,这样将来可以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们同学,导演王小帅。
其实冒出这个不靠谱的想法以后,我第一个找的不是他们,是邬迪。在学校期间邬迪已经以机械员的身份拍过几部戏了,按当时的说法算是跟过组的人。后来他参加了一个留学生的学生作品的拍摄时候,我们认识了并成为朋友。
邬迪的父亲是儿影厂的职工,所以他在学校边上儿影厂的家属楼有一个小小的一居室,那个一居室就成了我们的窝点。那时候能拥有一个一居室完全像已经拥有了天堂。读书期间和毕业之后等分配的那段时间,我们就在哪儿喝酒、打牌、谈恋爱,留下了许多轻狂记忆。分别两年之后再找到他,他已经有了正式女朋友,小窝点没法长住了,我只能背着唯一的一个挎包,开始流浪北京。记得在学院边上专利局招待所十元一铺的地方睡过一晚,小月河一个剧组的美术的床上睡过一晚,第二天一早等剧组乱哄哄地出发之后,自己再顺着墙边溜走。有一天转移到小月河后面的一家不知名的旅社时,我彻底绝望了,巨大的恐怖伴随着寂静的黑夜笼罩了下来。难道就这样了吗?那个从贵阳到了武汉,又从武汉兴冲冲来到北京,做了将近十年临时北京人的我,就这样再一次被彻底遗弃了吗?在北京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户口,没有了档案,没有了与朋友平等的座位。街边新建的一栋栋楼房,每一个窗户里都亮着温暖的灯光,街边新开的饭馆、大排档,人们坐在那里喝着啤酒,这一切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了,恐惧和孤独压迫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回想自己义无反顾地奔向中国地图上最偏远的那个省份,那个之前几乎没在意过的城市,以为电影的大门会为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敞开。而现实是,你几乎用生命跟自己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如今没人能够挽救你了,学校跟你的关系结束了,朋友也都一样年轻迷茫,这天下只剩这么一个幼稚无知的大傻子了。在那个深夜,我咒骂着自己的愚蠢。但这不是最后,生命和世界都还没有结束,明天天还会亮,你还要离开这个旅店,在街上寻找下一个可能免费的床铺,你必须做点什么!我是干什么的?我想干什么?
天亮的时候,我找来了邬迪,还有何建军,我说我要拍电影,马上,不能等了。他们说你有投资了?我说一分都没有。他们说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再去找九个导演,九个摄影,一起当导演,一起当摄影,来拍我们的第一部电影。我认为这样不行,导演应该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工作,人多了会乱,还是得单独干,自己闯出一条血道。集体创作的事情被放到了一边。
再后来我找来了刘杰,加上邬迪,摄影师我有了。刘杰和我跑回了他的老家取得了保定胶片厂的同意。保定乐凯胶片厂当时已经不生产能用于电影拍摄的大本胶片了,大本胶片出厂时都被裁成35张一卷的照相用的胶卷。我们说服他们再次振兴国产胶片,他们同意将在我们拍摄期间特意为我们保留一些大卷,这样我有了胶片。我们又在北影厂的器材库里找到了一台早已弃用的摄影机,这台摄影机不能用于同期录音,一开机哗哗地响,像是拖拉机从你耳边开过。我不管那一套,只要能挂上胶片,把人拍动起来就行,声音后期再配,这样我有了一台摄影机。
于是,我坐在东四街口的广东大排档里向小东和喻红宣布我要拍电影了,演员是他们俩,这样,我有了演员。
剧本在美院的学生宿舍里完成了前半部分,取名“冬春的日子”。我向小东和喻红道歉,我说这个电影里的他们还没有办过个展、卖出过画,还没有成功。这个电影里,他们是迷茫的两个人,连爱情都要走向绝路。我拍的是他们的影像,可附着的全是我现在的心境,一个恐惧、迷茫、失败的黑白世界,这个世界还联结着我们89年毕业的所有人的境遇。
十几年前,一个抱着当画家的理想的青年,一个人离开武汉,开始了在北京的独自生活,那个时候的他,完完全全想不到他未来的职业会是一个如此遥不可及的梦。父亲苦心经营的绘画理想结束了。父亲曾反复劝告他,不要走有关戏剧或电影的路,说这条路太辛苦,所有的一切你都决定不了:演员可能一辈子等不来一个机会,导演可能一辈子无法自由表达——一方面戏剧电影本身的集体创作形态使一个作者很容易就被淹没掉个性,另一方面在我们所处的这个国度,由于我们的意识形态特性,很多时候导演只不过是个傀儡罢了。绘画就不同了,绘画你可以独自一个人完成一件作品,这件作品可以是山,是水,是花鸟,无关乎别人,无关乎政治。在绘画艺术里,你可以自由自在。
因为父亲一生的经历,我相信他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