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雅
2016-11-16大生
大生
无论政治观点、伦理价值还是审美态度,我们都被自身的时代所襄挟,而不能超然自拔。
在今天,几乎每一个受过初中教育的人都知道苏东坡,知道苏东坡的“豪放词”,并对其“以诗入词”“开拓词之领域”的功绩大加推崇,稍微深入的还会加上“一扫西昆体注重形式,唯美的颓靡”之类评语。
我们对“东坡词”这个符号很少有过怀疑。
但是假如,假如这一切都是假的——我是说假如,“东坡词”并没有那么好,甚至“东坡词”根本是不好的、是粗鄙的,那么我们藉由“东坡词”入手学习、并以之为准绳,而后所建立的审美体系链将会连锁坍塌!辛弃疾,刘过,岳飞,张孝祥。陈亮,甚至其他词人……全部需要价值重估。
这对喜欢诗词的朋友来说,一定是挺要命的事儿。
事实上,历代对“东坡词”的褒贬也并不一致。
苏轼身后不久,李清照就讥之为“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李清照《词论》),当然陆游的看法却是“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陆游《老学庵笔记》)。元明两代,“东坡词”并不被推崇。清代词学复兴,流派纷呈,清初阳羡派比较推重“东坡词”,而后来影响更大的浙西派,常州派,却对“东坡词”的评价都不甚高。
这个情况延续到清末民初,直到出现了王国维。王国维盛赞苏轼,他说“三代以下诗人,无过屈子,渊明,子美,子瞻者。”并且在其名作《人间词话》中,极其推崇“东坡词”。
随着王国维《人间词话》的经典地位被确立,“东坡词”的伟大地位也就终不可撼了。直到今天,诸如《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等,也成为大家耳熟能详的古诗词作品。
不过,我们立刻会发现一个新问题:《人间词话》又是怎么成为经典的?
前不久,清华大学中文系罗钢教授写了一篇雄文《“被发明的传统”——<人间词话>是如何成为国学经典的》。
文章用很翔实的史料,分析了《人间词话》成为经典的过程。大约来说,有如下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人间词话》刚问世时,晚清词坛不屑一驳,是以此时王国维诗学几乎无声无息。
第二阶段,“五四”新文化运动后,经胡适等人的推崇,《人间词话》又以“文学革命的先驱”,以反传统的面貌出现,声誉日隆。
第三阶段,20世纪五六十年代,出于时代需要,一批学者又认为《人间词话》与苏式文艺理论高度一致,撰文推崇,称赞其“现代性”,是传统诗学中最有现代意义的。
第四阶段,20世纪八九十年代,伴随着民族复兴的要求,《人间词话》又华丽传身,成了中国传统诗学的代表和经典,被推向大众。
这点着实令人意外。《人间词话》居然是因为“反传统”而被推崇,最后成为“传统经典”,在时代审美需求和宣传的共同作用下,《人间词话》的形象慢慢改变,一步一步走向神坛。
不仅仅是“东坡词”和《人间词话》,在艺术领域也是一样的情况。比如今天炙手可热的八大山人。
八大山人以其独特面貌出现在艺术史上之后,就一直被人们所关注。同时代的郑板桥在《板桥题画》中就写过:“八大山人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但是,真正能称上“八大热”的,也不过是近百年来的事儿。
新文化运动以后,美术界也以“批判四王”“革王画的命”为契机,开始中国现代美术运动。由于“四王”的艺术理念是提倡复古,石涛,八大便以“创新”“反传统”的姿态,进入大众视野。“石涛”,八大等由此而备受关注。
20世纪60年代,研究八大的重要资料《个山小像》出土,八大又一次热起来。“但作为理性的较为科学的研究论文,赋予现代意义的阐释,也始于20世纪60年代”(胡迎建《五十年来八大山人研究综述》)。赋予什么样的“现代意义”呢?不言自明。
接着,1986年,1988年,先后两次在南昌召开八大山人学术研讨会,还成立了“八大山人研究学会”。从此,八大山人作为传统文人画家的典型代表,彻底确立了不可动摇的大师地位。
如果把百年来“东坡词”,《人间词话》和八大山人的研究历程,放在一起对比,就会得出一个清晰的印象:三者成为经典的步调竟然是如此一致——都是在新文化时期,先以反传统的面貌被推崇;继而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以富有“现代性”的理念被阐释:最终又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民族复兴大旗的潮流下,转身成为传统的经典代表。
本文只是罗列一些事实,无意讨论这些作品的经典性。然而想想其实挺可怕的,作为一个个体,我们的言行举止,审美观念,甚至喜欢哪篇诗作,哪个画家哪幅画,如何欣赏这些作品……居然都是被时代左右而早就注定的。
我们被自己所处的时代裹挟,不能超然自拔。
不过,总有敏感而优秀的艺术家,却能及时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有意无意保持和时代的距离,用各种方式警醒自觉,避免自己陷入潮流的审美和观念之中。
仝凌飞的画作,是真正的古意盎然,透着十足的“老味儿”,这“老味儿”刻意学不来,它与临摹作品的气息不同,是能从中察觉到画家下笔的自由和自信的。我想到一个词来形容这个感受最为贴切不过,那就是“古雅”。
前面说到王国维,恰好“古雅”也是王国维的美学表达中一个极其重要的概念,不过“古雅”却并非王国维的发明,这个词出现得很早。
唐代高彦休在《阙史》中形容文学家皇甫涅,说他“气貌刚质,为文古雅”。这是“古雅”最早的出处。
皇甫湜是韩愈的学生,在文学观点上和韩愈一样提倡“古文”。韩愈,柳宗元所谓的“古文”,其实就是秦汉的散文,以别六朝以来的“时文”,即四六骈文。唐代沾染六朝遗绪,写正式文章依然以骈文为主。但是骈文形式过于华美,往往会因为形式的局限而影响思想的自由表达。所以韩柳提倡“古文”,就是倡导打破形式局限,自由发挥,散文化写作。可见形容皇甫湜的“古”,具体所指是清晰的,他的文章不同唐朝当时的流行文风。
在同一篇小文中,还记载了皇甫湜对白居易的看法:“某文若方白之作,所谓宝琴瑶瑟而比之桑问濮上也。”意思是说,在皇甫涅看来,自己的诗作和白居易的比起来,就是阳春白雪之于流行音乐,好比自己是古琴曲,对方是《小苹果》。皇甫湜为什么这样说白居易呢?
我们知道,白居易发起了“新乐府”运动,其诗歌主张是:
“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新乐府序》)
这里的“质而径”“直而切”“核而实”“顺而肆”,都是其诗歌理念的表达,强调语言要质朴通俗、议论要直白显露,写事要真实,文辞还得流利畅达,很有歌谣色彩。所以会流传一个故事,说白居易的诗要读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听懂才算过关。这样浅显易懂的歌谣式诗歌,当然就被皇甫浞讥为“桑间濮上”——可见皇甫浞的“雅”是不同干大众流俗的意思。
姑且不论皇甫涅的文学造诣到底如何,笔者解释这些背景,是想更清晰地说明,所谓“古雅”,起码应该具有两个特征:第一,“古”,以别时风;第二,“雅”,以别流俗。古雅,就是优雅的,体面的,对时风和流俗的反抗。
这里要强调是,“古雅”起码有形式和精神的区别。
“古雅”的形式,随具体时代、空间而变化的,一如王国维说的,“若古雅之判断则不然,由时之不同而人之判断之也各异。吾人所断为古雅者,实由吾人今日之位置断之。古代之遗物无不雅于近世之制作,古代之文学虽至拙劣,自吾人读之无不古雅者,若自古人之眼观之,殆不然矣。”(《古雅之在美学上之位置》)
这其实主要是就“古雅”的形式内容而言。比如“四六骈文”在六朝初是“雅”的,但是到了唐朝铺天盖地、随处可见时,又成了“俗”的;当然到了今天大家都对写作古文望尘莫及,四六骈文自然又“雅”起来。再比如弹古琴,直到20世纪初,一直是个雅事。但是假如有一天,古琴成为所有伪文青炫耀的大俗物时,拒绝古琴又是“雅”的。
古雅的内容随时代,空间而变化,那古雅的“精神”又是什么呢?
好比佛家讲的“三法印”,无论外在宗教形式如何变化,内在总要符合“三法印”才算佛家,否则即便穿着袈裟住在庙里,也只是“附佛外道”。古雅的精神是不变的——即意味着对时俗的反抗,对理想的追求。
传统士人对时局不满,动辄会说“古时候如何如何”,但是这个“古时候”,并非指具体朝代确切时候,往往是在表达他心中构建的完美理想。同样,“雅”也是一样,“雅”的精神,是始终站在“俗”的对立面上,是高贵,是体面,是对大众从俗的批判式表达。一如陈寅恪说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人格”,从这个角度而言具有独立批判意识的知识分子,其实是和敏感的艺术家一样的,他们都在抵抗流俗,都试图从时代流行的束缚中跳出来,都是有“古雅”精神的。
仝凌飞的画是古雅的,不过,更为关键的是,其人是有古雅精神的。和仝凌飞聊天,知道他对艺术,哲学都有自己独立的见解,很清楚与潮流保持必要的距离。所以,仝凌飞笔下的宋元气息就与他时髦的穿着不再矛盾,我也就理解他为什么搞现代艺术出身,却一头扎入古画中不能自拔。因为在他这里,现代艺术和宋元水墨画一样,首先都是对世俗的批判,是不自觉挣脱时代束缚的手段。
如果丧失对古雅精神的追求,只在表面刻意追求“古雅”风格,往往适得其反,变得更加流俗且没有生命力。
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提到一个词“Kitsch”,音译叫“刻奇”,大意是指一种情绪,即“矫情地感动自己”。在艺术中,“刻奇”表现得更为常见。他们用大量同类元素,简单且浮夸地堆砌在一起,以达到让大众认为“很如何如何”的目的。
但是这恰恰是矫情造作的结果,是极其迎和大众的流俗行为。倘若丧失古雅的精神——即对时俗的批判和反抗,那么即便穿汉服弹古琴,即便喝普洱唱昆曲,即便写骈文画古画,也毫无例外属于矫情的,故作姿态去追求“古雅”,就变成了典型的“刻奇”。
如同魏晋名士,就有真名士和假名士的区别。正始年间的竹林名士们,嵇康,阮籍之类,他们不修边幅,形容朴素,甚至打铁,烂醉,但是一个个却古雅的不得了。因为他们都有独立的思想,有强烈的反抗精神。嵇康临终弹奏《广陵散》,说“从此绝矣”,其实哪里说的是琴曲,分明是哀叹《广陵散》所传达的反抗精神从此绝矣。故而竹林风流,让人千年之后,都无限向往唏嘘;但是到了晚期的魏晋名士,却苟安现状,不知拒绝、反抗为何物。尽管他们努力效仿前辈喝酒服药,但是徒具其形,明显是缺少灵魂的。以至所谓的“江左八达”,一方面处处模仿前人,在家中群聚裸体饮酒,故作姿态;而另一方面又能坦然接受高官厚爵,迎逢当权。这就已经突破“刻奇”的底线,成为最功利和鄙俗的行为。
可惜,时下这类“古雅”的名士多不胜数。
真有古雅精神的艺术家,笔下的作品一定是有阶段变化的。因为他既批判时代的潮流,也批判自己旧有的不足。
在佛家哲学中,有一对非常关键的概念“遮”和“诠”。所谓“遮”就是“否定,批判”,所谓“诠”就是“阐释”。佛家看来,一旦说出一个名词,必然同时包含“遮”“诠”两层含义。比如,当我们说“桌子”这个词的时候,首先意味着它不是椅子,床等其他东西——这就是“遮”:同时,“桌子”,就意味着有四条腿,有桌面,人们常用的家具——这就是“诠”。
用这个角度观察生活中的其他,尤其形而上的概念,诸如学术、流派,思潮等等,就会有更清晰的认知。我们会知道,无论多么复杂的内容,都是必然有“遮”,有“诠”的。
比如我们常说的后现代艺术,一定是基于对现代艺术的否定(遮),同时有自己的表达(诠);同理,当代艺术,又是对后现代艺术的否定(遮),进而有自己的表达(诠)。
深受大家喜欢的禅宗也是如此。禅宗的主张,是基于对繁琐的经院哲学的反叛,故而侧重直觉体验。但是如果缺乏对其前提的了解,那么,初上手就学习禅宗就一定会流入反智主义和油滑俗鄙的泥坑中。
再比如最近很火的王阳明。如果不了解阳明心学是对理学的反叛,缺乏对理学的认知,那么大众口中崇拜的王阳明心学,就会沦为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就会成为“披着圣人帽子的厚黑学”。
思想,艺术的发展,都是不断对已有内容的“遮”和新内容的“诠”。就如同我们不知道椅子,就不能明确知道桌子一样——假如我们不能了解一个概念要否定的对象,又如何能准确了解其真正内涵呢?
我想,这也是为什么必须学习艺术史,哲学史的原因。因为一旦架空前提,我们所了解到的信息将是不完整,是片面,甚至错误的。
新内容一旦成型,扩散,成为潮流,又将产生相应的流弊,这时候就会有更新的内容来“遮”来“诠”了。所以,就个体而言,人应该不断对自己学习到的东西怀疑,否定。才能避免僵化,不断前进。
时常听到有人评价梁启超一生学问多变,后期不断反叛前期,由此得出梁启超背叛师门,不够忠诚的结论。这真是太可笑了。因为这恰恰说明梁启超的了不起,因为他始终保持对时代的警觉和反抗,对自己观点的批判,他从未停止前进的步伐——梁启超,一样也是充满古雅精神的一个人。
品味仝凌飞现在的画,一幅幅都透着十足的古雅气息。这是他藉由宋元古风来表达对时俗审美的反抗。
但是假若有一天,宋元画风大行其道,成为“今俗”的时髦,相信仝凌飞的画或许又会有别的面貌。那么到时候,我依旧用“古雅精神”来形容他,因为他依旧保持警觉,用自己对艺术的理解,体面而优雅地去反抗时代的洪流。
乙未初秋于明·精舍
参考资料:
李清照《词论》
陆游《老学庵笔记》
罗钢《“被发明的传统”——(人间词话)是如何成为国学经典的》
龙榆生《词学讲义附记》
胡迎建《五十年来八大山人研究综述》